玄武紀·雨樓情歌
揚州扶柳鎮(zhèn)上的梨花開了,于是遠在巴蜀的楊遜欣然東下,去赴一場必死之約。
(一)
那天峨眉山下的云羅茶肆坐滿了南來北往的旅人,堂中茶香氤氳,陣陣水煙似被起伏的人聲催得鼎沸。
眾人各自談?wù)撔新芬娐?,有個江南客商道了句:“前一陣打揚州過,見扶柳鎮(zhèn)上的梨樹竟抽出了花骨朵,似又要開花了……”
眾人訕笑:“梨樹開花,最尋常不過,有什么好說的?”笑音未落,坐在角落里的一名青衫茶客忽然站起。
那青衫人本在靜靜飲茶,半天無人注意,此刻長身而立,卻似有一抹清奇之意隨著他抖袖振衣逸散開來。
滿堂客人竟都不自覺地止住交談,轉(zhuǎn)頭去瞧:但見此人書生打扮,三四十歲年紀,模樣溫雅,目光深寥如星,嘴角勾出淺笑,仿佛剛聽聞什么喜訊一般。
茶肆中沉寂了片刻,茶客們面面相覷,似為方才不約而同的噤聲感到困惑,隨即哄鬧談笑再起。
先前那江南客商繼續(xù)道:“這就是你們孤陋寡聞了,那扶柳鎮(zhèn)水土有異,尋?;渚汶y種活,故而遍植柳樹,因此得名。十來年前,卻有一名女子在鎮(zhèn)上種成了一株梨樹,成為揚州奇聞。
“可惜沒過數(shù)年,那梨樹便被人毀去枝葉、劈成了禿干,從此再不開花結(jié)果。眼見這樹逐年枯朽,已與死木無差,誰曾想月前重又抽枝吐蕾,料想至今日已綻出了梨花……唉,造化之奇,當真難言?!?/p>
眾人評議幾句,轉(zhuǎn)言別事。未過多久,忽見茶肆伙計領(lǐng)著個黑衣漢子從后堂急步轉(zhuǎn)入。
伙計指了指那江南客商,黑衣漢子晃步一閃,瞬息掠過兩丈,右手已按在客商心口。
這黑衣漢子掌心方觸即離,又扯住了客商肩頭,喝問:“你這廝不會武功,是誰派你來此胡言亂語!”
茶客們見這漢子樣貌威嚴、聲色俱厲,有人不忿道:“閣下又是何人,怎恁地兇狂?”
旁邊伙計低聲解釋說此漢子正是茶肆掌柜。
眾人更是驚疑,數(shù)年間過往這茶館多次,卻只見過三兩個跑堂伙計,倒真似從未見過掌柜露面。
那江南客商顫聲道:“掌柜的說笑了,小人哪敢亂講話?”
黑衣漢子怒道:“揚州梨樹開不開花,卻與你何干?要你這賊廝來峨眉山下多嘴!”見那客商抖如篩糠、不似作偽,又嘆道,“罷了,天意如此,怪不得你。”說著放脫了客商。
那客商肩頭被按時未覺異樣,在黑衣漢子放手后卻感一股奇勁從肩頭發(fā)作,繼而游走全身,帶得雙足離地而起,騰云駕霧般飄飛出丈遠,撞翻三處桌椅才著地。
眾人不懂這手“積云掌”功夫蘊有足以傲視武林的連綿后勁,只嘖嘖稱怪。
黑衣漢子又問:“那穿青衫的書生向何處去了?”
那客商軟倒在地,慌忙答道:“啊,那位相公不是正在……”回頭伸手去指,卻指了個空——原來那青衫人不知何時竟已悄然離了茶肆。
黑衣漢子問完見眾人個個懵懂,不禁重重跌足哀嘆。
那客商尋思片刻,哆嗦著補了一句:“掌柜的息怒,方才那相公聽我說了梨樹之事后,似面有喜色,料想出不了什么壞、壞事……”說到這里,見黑衣漢子猛然瞪來,眼神中滿是憂憤悲苦,不由得心驚膽戰(zhàn),舌頭打結(jié)。
黑衣漢子不再理會客商,抬足一邁,眾人只覺身側(cè)如有黑云席卷而過,擠在門口的茶客們身不由己地向著左右跌飛,站定后打量堂中,已沒了那漢子。
眾人紛紛擁出門外,只見頃刻間那漢子的身影已是極遠處的一個黑點,無不駭然變色。
黑衣漢子出茶肆后即展開輕功朝東奔行,掠起的疾風吹得一路上草葉激搖、灰土亂揚。然而過去半盞茶時分,前路仍不見青衫人蹤跡。
他略作駐足,奔上左近一處山坡。
從高處凝目眺望:郊野間碧草連綿,花樹星星落落。
極遠處有一道漸行漸遠的青影,步姿遙看輕緩,但每一微動便晃出數(shù)丈——風中春草起伏如浪,青衫人渾似凌波飄渡。
黑衣漢子心知難追上,取出隨身紙筆,潦草寫了一張字條,僅書“楊遜東下”四字,打了個響亮呼哨后便佇立如石雕,直到一只灰鷹停在他臂膀上。
少頃,行至層巒秀嶂間的青衫人忽然仰頭望天,皺眉苦笑一聲,收回目光繼續(xù)跋涉——高天上,飛鷹穿過了流云,不知落向何方。
(二)
“有勞你了?!币钊眨交ㄏ?,一名白衣女子輕撫鷹羽,取下了紙條。
灰鷹在女子頭頂盤旋片刻,振翅飛遠。
那女子方展開字條,便有一個長發(fā)少女湊近來搶:“徐臻師姐,有新訊么?”
兩人周圍還散立著十余名同伴,聞言紛紛上前詢問,一群妙齡女子嗓音此起彼落,在潺潺溪水聲中殊顯清脆。
“秦瑜師妹,你言行莽撞,遲早闖禍。”徐臻瞪了長發(fā)少女一眼,繼續(xù)道,“這是游幫主傳來的消息,‘鷹訊上所寫與師尊和杜泓的傳書一致——楊大俠果真已動身東下?!?/p>
眾女一時靜默。徐臻環(huán)視周遭,但見草亂樹密、野徑人稀,一樹樹桃花為晨霧掩映,久看之下引人心中冷悵。
秦瑜問:“師姐,你說楊大俠會不會已路過了浣花溪?”
徐臻道:“不會,昨夜師尊傳書中說楊大俠在從峨眉山趕赴成都的途中被唐門高手攔阻,耽擱了不少時辰?!?/p>
秦瑜咋舌道:“連唐門的‘驟雨飛蝗陣都截不下他,咱們峨眉派就能攔得住嗎?”
徐臻冷哼一聲:“攔不住也要攔,楊大俠義薄云天,有大恩于江湖,我等俠義輩弟子豈能坐視他去送死?”
眾女子聞言一齊肅然稱是。秦瑜又問:“都說楊大俠和那……那姓柳的女子有約,等到扶柳鎮(zhèn)上的梨花重開時,楊大俠便須去揚州赴死,可我總覺是假,楊大俠怎可能訂下這樣蠢的約定?”
徐臻蹙眉:“此中詳情無人知曉,似是楊大俠為那柳姓女子誆騙,在一場賭斗中輸給了那女子,從而欠下她一條性命?!?/p>
秦瑜搖頭道:“可是楊大俠絕頂聰明,怎會為人所騙?那姓柳的女人武功很高么?”
徐臻道:“傳聞中她刀術(shù)是不低的……”語聲驟疾,低喝,“留神來路!”
眾女一凜,望見野徑上遠遠走來七八個挑著行李貨物的漢子。徐臻臉色一變,率領(lǐng)諸女迎在路中央,對著其中一個肩挑重擔的青衫人施禮道:“楊大俠請留步。”
秦瑜走近了好奇打量:“楊大俠,你是江湖上有數(shù)的大劍客,堂堂名俠……竟打算冒充販夫蒙混過關(guān)么?”說話中她看清了青衫人的樣貌,但覺他風神清雅,眉眼俊逸,心中一動,不自主地放低了聲音。
“姑娘說笑了,這里可并非什么關(guān)隘?!鼻嗌廊藯钸d一笑,將擔子交與旁邊販夫,對眾女拱手道,“楊某只是搭一把手幫幫這幾位朋友罷了,失禮莫怪。不知諸位有何指教?”
徐臻道:“不敢。晚輩是峨眉弟子徐臻,見過楊大俠?!闭f完掃了那幾個販夫一眼。那幾人久在巴蜀行走,早認出了諸女的素衣與雪白劍鞘,又見數(shù)位女子戴著斗笠,顯是出家女尼,當即連聲賠罪,顧不上對楊遜道謝便匆匆離去。
楊遜道:“在下還須趕路,諸女俠若無旁事,咱們就改日再敘。”說完躬身抱拳,便欲繞過。
徐臻一揮袖,銳鳴聲接連響起,諸女拔劍出鞘,擋住楊遜去路。
徐臻冷聲道:“杜先生傳書說楊大俠東下?lián)P州,定會經(jīng)過浣花溪。果然如他所料?!?/p>
楊遜沉默片刻,輕輕點頭:“因為這里是我第一次遇到她的地方?!?/p>
眾女相顧無言,徐臻皺眉道:“我等在此恭候,實為勸楊大俠舍卻東行之念,就此歸返?!?/p>
秦瑜亦道:“楊大俠,我真想不通,你為何定要去揚州?”
楊遜微笑:“煙花三月,春光正盛,為何不可下?lián)P州?”
秦瑜急聲道:“可、可你這是去尋死!”
楊遜含笑不語。
徐臻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洞庭英雄會上,楊大俠催破‘萬鬼門奸謀,孤劍三戰(zhàn),救武林于水火;廬山五老峰中,楊大俠又力挽狂瀾,重創(chuàng)‘天霜堂堂主柳寒山,還江湖以清平——
“遙想當年的‘涉川劍楊遜,那是何等的英雄氣概,難道如今俱不復存?楊大俠,你為淺薄的癡念所惑,輕生赴死,實屬不智。”
楊遜輕嘆:“徐姑娘言重了?!闭f著解下了背后的長劍。
眾女一驚,各自戒備,然而楊遜只是提劍走到了溪邊一株桃樹下。
在楊遜側(cè)身時,秦瑜瞧見他鬢角上已有些許銀絲,心中莫名一酸。
徐臻領(lǐng)眾女緊緊跟上,再勸道:“非止廬山與洞庭,以天下之大,萬水千山,何處不可去?楊大俠又何必放不下區(qū)區(qū)揚州?”
楊遜恍如未聞,凝望滿樹桃花,低聲自語:“就是這棵樹,十二年前,柳姑娘她就站在樹下?!?/p>
他想起當年溪邊也是飄著薄霧,連春風都濕凝欲滴,桃花帶露濃,那時,柳姑娘拂開層層花枝朝他走來,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唏——
初見她的那一眼讓他心中一幅模糊多年的畫卷忽然清晰,似有一聲空靈的鳥鳴從遙遠的夢境中傳來,震散蒙塵,喚醒神魂。
徐臻微怔,冷笑接口:“楊大俠莫忘了,十二年前在溪邊的不止柳姑娘,還有四名‘平山鬼堂的殺手?!?/p>
楊遜點頭:“不錯,那四人手段歹毒,潛在溪水里伺機偷襲,后來被我殺了三個,柳姑娘殺了一個?!?/p>
徐臻道:“傳聞楊大俠那日以劍鋒為筆,揮劍在風里題詩,劍痕透過三名殺手的身體打到青石上,刻出了一行溫飛卿的詞句——不知此事真假?”
峨眉眾女聞言駭然,均覺難以置信。
楊遜道:“那青石就在諸位身后丈遠?!?/p>
話音未落,秦瑜已自顧自轉(zhuǎn)身而行,尋到那方大石,拭去石上灰土,辨認著痕跡一字字念道:“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渡香腮雪……”
半數(shù)女子聞聲都忍不住回頭去看,徐臻不及喝止,暗道不妙。當是時,楊遜拔出了涉川劍,橫掃斜揮。
徐臻見楊遜在眼前不遠處揮劍,劍上卻無聲無息,方覺詫異,耳邊已炸開了呼嘯的風——一瞬里,十余名峨眉女劍客均感身側(cè)似有一道急流擦過!
諸女凝勁橫劍自守,都覺周身無損,徐臻聽到身后傳來石屑飛濺聲,回想方才映入眼角的微光,震驚恍悟。
楊遜在樹下空揮劍刃,劍勁破空之速快到匪夷所思,故而劍風傳到眾女耳畔才炸響,而劍光卻落在更遠處,從她們身后青石上綻亮。
徐臻清喝:“不要回頭,合圍!”眾峨眉女仗劍疾走,將楊遜及那株桃樹圍在當中。秦瑜又瞥了一眼那青石,失聲叫道:“石上的詞句已被他的劍氣抹去了!”
楊遜四下環(huán)視,悵然一嘆:“溪水真清,這桃花真艷。”
徐臻冷淡道:“若楊大俠執(zhí)意去揚州,世上的好花好水恐怕永見不到了?!?/p>
楊遜苦笑:“如此靜花流水實在牽我心魂,讓我想到一碗陽春面。離了川蜀后,怕是再難吃到一碗山水般清寧的面了,可惜?!?/p>
“陽春面?”秦瑜愕然,“楊大俠,你、你是失心瘋了么?”
楊遜淡然道:“姑娘又說笑了。楊某要去會一位故人,無意與諸位爭斗,請諸位成全。”
“不!什么故人,分明是蛇蝎心腸的惡女人!”秦瑜脫口而出,“楊大俠,你俠義肝腸,為人太善,你是……是被那姓柳的騙了呀!”
楊遜搖頭:“姑娘不必多言,請借一步道路?!?/p>
“你怎的如此執(zhí)迷不悟?”秦瑜又氣又急,“那姓柳的真名叫柳青凝,是天霜堂堂主柳寒山的獨女,那四名殺手正是她買通的,她殺那個殺手也是做戲。
“她著意接近你,與你交好,全是為了刺殺你替父報仇。她瞧出你是至誠君子,便騙你同她賭斗,使詭計贏了你,要害你性命……楊大俠,這、這些你明明都清楚呀!你都是知道的呀!”說到最后,語聲已微微哽咽。
“我當然知道?!睏钸d淡淡一笑。
“那你為何還……”秦瑜大聲質(zhì)問,卻被楊遜一言打斷:“姑娘,貴派清伊師太沒在左近么?”
秦瑜一怔,觸及楊遜的清幽眸光后芳心微亂,不假思索道:“掌門師尊應(yīng)當已在趕來浣花溪的途中……”
徐臻瞪視秦瑜,似怪她多嘴,楊遜笑了笑:“看得出徐女俠是不喜多言的脾性,方才接連勸說楊某,是為拖延到令師前來吧?!?/p>
徐臻一凜,揮劍截向楊遜下盤,急令同門:“還不出劍!”與此同時,楊遜道了聲“得罪”,倏然一劍刺穿了桃花樹。
桃花漫天紛飛,青衫消隱不見。
——霎時間,峨眉諸女心生幻象,只覺楊遜的身影破碎如煙,散入了萬千桃花瓣中,每一瓣里都藏有楊遜的點滴神魂,竟茫然不知該劍刺何方。
諸女身后,楊遜攜著一身落花停在風里。
……
徐臻豁然轉(zhuǎn)頭,只瞥見一道光華在青石上蜿蜒掃過,而楊遜已然還劍入鞘。
眾女欲追,卻莫名地舉步滯澀——飄墜在她們周圍的花瓣上尚有未散盡的劍意。
等她們沖過繽紛落英時,楊遜已立在溪水的另一岸。
秦瑜橫劍問道:“師姐,還追么?”
徐臻苦澀一笑:“罷了,他有借花藏神的身法,又有裂石碎風的劍意,憑我們是攔不住的?!?/p>
楊遜猶豫一瞬,沒有轉(zhuǎn)頭,背對諸女告了聲“失禮”,青影起落如飛燕,頃刻沒入了朝陽的輝光。
……
群女走回青石旁,石上有楊遜新題的字——“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p>
“楊大俠可真是個好人,在孤身赴死的路上還幫人挑擔?!庇袀€峨眉女弟子輕聲說。
秦瑜看著青石上一道道嶄新的劍痕,難以抑制地紅了眼眶。她想。
楊大俠真正牽掛的地方,終究是在別處——
千里萬里的巴山蜀水留不住他,朝朝暮暮的清溪明花,映在他心中也不過只是一碗陽春面。
(三)
碗中面白如雪,湯清如云,白衣儒生捧著瓷碗站在一溪春色中,凝眉不言。
“我說老杜,你若不想吃面,就給我吃?!倍自谌迳赃叺暮谝聺h子將空碗撂在地上,不耐煩道。
“‘浣花溪上如花客,綠闇紅藏人不識——看這滿地落花如碎劍,料想楊遜半日前方從溪邊經(jīng)過。”
儒生隨手從風里擷了一瓣飄飛的桃花,吹了吹放入面碗,亦在桃樹旁蹲下,打量地上。
黑衣漢子道:“看來你我傳書都晚了,清伊師太未及趕來。峨眉弟子既攔不下他,廣安府和渝州的好漢只怕也留他不住?!?/p>
儒生點頭不言,黑衣漢子見他久不動箸,瞪眼又催。
“唉,不是不想吃,是不舍得?!蹦侨迳朴埔粐@。
黑衣漢子道:“一碗陽春面,寡淡無味,難吃至極,有什么舍不得吃的?”
“你懂什么?”儒生搖頭,“桃花春水一碗面,此中自有真意,似你那般三兩口吃完,實在暴殄天物?!?/p>
黑衣漢子冷笑:“我是粗俗不假,料想若非為了楊遜,你杜泓杜大公子自是不屑和我雙雙蹲在桃樹下吃面了?!?/p>
杜泓哈哈一笑,一口氣吃光了碗中面,坐倒在地:“我卻也沒想到,你堂堂丐幫幫主游寄江,竟會為了楊遜在峨眉山下開一間那般凈雅的茶館,你從前可是污衣派弟子?!?/p>
游寄江盯著杜泓半晌,忽然流下淚來。
杜泓嚇了一跳:“老游,你哭什么?”
游寄江道:“我還是頭回見你這貴公子一屁股坐在泥地里——你是犯了多大的愁啊。壞了,我看我那楊兄弟是難逃一死了?!?/p>
杜泓張口欲罵,片刻后卻只喃喃道:“若他真死了,這世上可再難找一個能陪我吃面的人了?!?/p>
游寄江臉色頓變:“真沒法子攔回他么?你杜泓可是人稱‘不測天淵的武林第一智者……”
“攔不住的?!倍陪煨斓?,“當年楊遜名頭低微時,便有江湖名宿給他下了‘謙謙君子,用涉大川的斷語,說這少年人雖溫和柔善,他日必成大器。
“后來他俠義之名果然震動天下,單說當年柳寒山號稱霸刀無雙,若非楊遜闖上五老峰將其重創(chuàng),恐怕至今天霜堂仍在武林中橫行無忌……老游,要論聲威俠名,咱倆可是比楊遜差遠啦?!?/p>
游寄江嘆道:“這也還罷了,老游我最服氣的便是楊老弟曾在湖廣水患時銷聲匿跡了三年,日夜與災(zāi)民同寢同食,耗費極大心力勸服米商鹽幫,威壓官府豪紳,四處奔波籌糧……如此含辛茹苦,舍身為民,不愧俠之大者?!?/p>
杜泓索性仰面躺倒,任白衣染泥:“你想想,這些年里,他想做之事,哪一件是沒做成的?平素越是謙和溫潤的人,往往越難被動搖。只要楊遜決意做一件事,以他的武功智略,天下無人能擋。如今他鐵了心要東下赴死,我們又怎攔得???”
游寄江嘿然不語,良久才憤聲道:“柳青凝那妖女,不知使了什么詭詐伎倆,竟騙得楊遜賭輸了性命。
“好在她當時鬼迷心竅,竟不殺楊遜。誰料十二年后又生事端,我早幾年便該去扶柳鎮(zhèn)把那梨樹連根刨了,一了百了?!?/p>
杜泓搖頭:“當年,楊遜以重金請托鎮(zhèn)民善待梨樹,又傳出話去不許武人前去毀傷,此事江湖共知。
“何況兩個活人相會,刨一棵死樹是阻不住的。那場賭斗是否公平,外人說了不算,總歸是楊遜甘心情愿地認輸,咱們硬加干涉,不許他踐約,確有些于理不合?!?/p>
游寄江道:“于理不合的分明是那妖女?!?/p>
杜泓苦笑:“你莫要一口一個妖女,其實那柳姑娘也不容易,昔年天霜堂為禍時她僻居關(guān)外,并沒什么惡行,她要刺殺楊遜為父報仇,也是人之常情?!?/p>
游寄江道:“目下說這些還有屁用?我只問你,既然攔不住,那我們還攔不攔?”
“攔,當然攔!”杜泓從地上一躍而起,“總有些變數(shù)是人力難以料想的,不試又怎知?我這就趕去金陵布置。老游,你若能請動武當‘龍鶴七劍下山,或可截住楊遜?!?
游寄江目光一閃:“怎么?涉川劍破不了‘鶴舞龍游劍陣嗎?”
“涉川劍鋒芒最盛之日,天下諸劍辟易。然楊遜敗柳寒山時元氣大損,劍威已不復當年,若再以一敵七,怕是必敗無疑。”
“好,我這就去!”游寄江起身便走,卻被杜泓叫?。骸袄嫌?,你沒派人去截殺柳姑娘吧?”
“呸!我可做不出那般事,我也知楊遜是自己愿賭服輸……”游寄江嘆了口氣,又道,“但恐怕難免會有義憤武者想在柳青凝抵達揚州之前殺死她吧?!?/p>
“難。柳青凝聰敏機變,身攜削鐵如泥的神兵‘霜魚,又精通易容藏蹤之術(shù),攔她不比攔楊遜容易。如我所料不差,她從山海關(guān)南下,今夜已至山東,而楊遜也要過巫峽了吧?”
(四)
“‘風巖朝蕊落,霧嶺晚猿吟,巫峽之幽深狹長,果然名不虛傳?!泵髟庐斂?,江上舟中青衫人獨立喟嘆。
背后艄公接口笑道:“客官是頭回下江南嗎?”一邊問話,一邊放脫了槳,悄退到船尾。
青衫人聽出艄公正伸手入懷,暗嘆一聲,答道:“往常都走旱路,這回陸上的朋友好客,楊某不敢多叨擾,故而改乘舟船。如今看來,水路上似也要起風浪了。”
那艄公愣了愣,苦笑道:“自聞楊大俠離了浣花溪后,廣安府的玄鷲幫、渝州的凌雁門都有留客之意,而青城掌門更是親攜眾弟子一路追出,未曾想楊大俠手段高得駭人,如此多的武林豪杰竟不能稍阻行程?!?/p>
說完,已從衣襟中取出一支響箭,正欲抖放,眼前勁風撲面,卻是楊遜回身倏忽掠至,出掌勾向響箭。
艄公目光銳閃,咬牙踏前迎上,以心口要害去硬接楊遜這掌。
楊遜一驚,急撤去大半勁力,掌緣在艄公肋間掃過,那艄公悶哼一聲,倒躍入水泅遠了,手上響箭卻早趁機甩飛在天。
楊遜沒料到此人不惜重傷也要激發(fā)響箭,道聲“得罪”,取過槳擺正了打橫的小舟,長立靜候。
少時,前方沉沉江水上忽然亮起了一點火光,迎面逆流行來一艘船,船上人手擎火把,仰天發(fā)出一陣凄厲嘯聲,宛如老猿哀鳴。
隨即猿啼四起,遠處江面上星星點點的火團漸次出現(xiàn),連成了一條貫連兩岸的火龍。
楊遜淡淡道:“前面是白水寨的朋友么?幸會。”
船上人大笑:“豈止白水寨?”
“還有飛魚寨!”“連江塢!”“寒蛟寨!”“流沙門!”……
響亮的通報聲此起彼伏,漆黑的船身在火把映照下影影綽綽。
“長江十九水寨的兄弟俱在!見過楊大俠!”
楊遜拱手道:“‘莫作巫峽聲,腸斷秋江客——楊某只是過路的舟客,何勞諸多豪杰攔江嘯迎?”說話中小舟隨波而下,距連成長線的水寨諸船越來越近。
“我等雖非白道好漢,但亦傾慕英雄俠士。楊大俠劍誅甘陜七惡,懾服兩廣兇匪,三戰(zhàn)破萬鬼門,獨闖五老峰,此等俠心義舉,武林中哪個不欽佩?如今楊大俠一時糊涂,竟打算拋卻有為之身不要,我們水寨的兄弟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
“諸君謬贊了,楊某半生荊棘坎坷,既等閑過了,便都淡忘。唯有竹邊碎雪、柳梢殘月,還有一同看雪看月的舊人,總是長留心中,清泠泠惹我難眠?!?/p>
“我等粗人,談不來風月,只知楊大俠你受那妖女迷惑太深。如今十九寨舟船相連,鐵索橫江,萬難渡過,奉勸楊大俠及早回棹!”
楊遜暗嘆一聲,不再多言,在小舟離連船十余丈時忽然縱身向前躍去,當空拔劍,鴻雁般凌江飄行。
他一劍斬在鐵索上,星火迸濺,隨即橫劍緊貼鐵索來回一掃,蕩出了刺耳的刮擦聲,火花沿鏈向左右急躥出去。
那一霎,橫貫江面的長索被涉川劍點燃!
舟船連環(huán)震顫,水寨諸人只覺足下虛浮,腦中嗡鳴,不及應(yīng)變,而此時楊遜已半身入水,沉劍在水中猛力揮揚,人聲驚亂,一條黑船被高高挑飛在月下!
電光石火間,楊遜的小舟已在這一縫隙中順流而過。
楊遜從江中躍出,凌波一閃,如流星掠夜般落在了疾馳的小舟中,背后黑船砸進江面,水花沖天數(shù)丈。
(五)
水花落下,一條鯉魚從桶中被釣起,旋即又被放回水桶。
——荊州城內(nèi),楊遜方踏入一家小酒館,便見到堂中一名老者正從木桶里釣魚。
他甩脫諸水寨攔截后連夜乘舟東下,白日里又遇“十二連環(huán)塢”中人趕來苦勸,糾纏許久終于在荊州上岸,腹中空乏,進了酒館門卻覺氣氛異樣。
楊遜本欲退出,但瞧著堂內(nèi)擺設(shè)渾如十二年前,心中舊事翻涌,略作猶豫,還是找桌子坐了。
方欲叫一碗陽春面,忽聽那老者道:“見了桶中垂釣的怪事竟不問不觀,可見閣下心事何其深重?!?/p>
楊遜也不搭話,徑自去取茶壺,店小二搶上來賠笑道:“客官只管安坐?!?/p>
說著倒出一盞茶。楊遜留意到店小二倒茶時左手小指在茶盞內(nèi)緣輕輕一抹,不禁苦笑道:“罷了,我還是告辭為好。”
剛站起身,酒館內(nèi)的釣魚老者、掌柜、店小二,以及三名酒客同時肅然道:“走不得?!?/p>
楊遜靜靜看著六人將自己環(huán)圍堂中,恍然一笑:“原來幾位便是名震江南的‘荊湖六友,失敬。”
“好說?!蹦钦乒衲抗忾W動,“久仰楊大俠涉川劍之名,不知可否借劍一觀?”
楊遜取下背上佩劍,遞給掌柜。掌柜一怔,拔出一截見劍刃銹跡斑斑,與傳聞相符,隨即滿面喜態(tài)地將涉川劍緊緊抱在懷里,連聲道:“屋里看不分明,我去街上細觀?!闭f著身形化成一疊虛影閃向門口,竟似要帶劍逃離。
楊遜嘆息,伸指在茶盞中一勾一挑,引出一線水光,飛矢般刺在掌柜腿彎。
掌柜踉蹌跌倒,水線所蘊內(nèi)勁自腿上經(jīng)絡(luò)侵入,從手上跳出,引得他擰腰顫身、雙手不由自主地張拋,涉川劍又飛回了楊遜手中。
六人齊驚,那掌柜苦笑道:“楊大俠,就讓我把劍遠遠帶走,你來追我索劍,也好過到揚州丟了性命?!?
楊遜悠然追憶:“十二年前,同是這家酒館,也有六個人要奪我的劍,卻是被柳姑娘打發(fā)了——她將一碗茶潑出了六股水箭,把那六人腿上的穴道瞬息封住,當真是手法神妙,運勁精準。”
那店小二憤憤道:“可那六人其實是天霜堂的殘部,和柳妖女是一伙的??!十二年了,你怎還看不穿那妖女的險惡用心?莫非你以為到了揚州,她不會殺你?”
楊遜淡淡道:“她當然會殺我?!?/p>
店小二錯愕道:“那你就讓她殺?你這究竟是為哪般?”
那老者晃晃手中釣竿,亦道:“江遼海闊,愿者上鉤。緣來緣去,如水如風。若一味僵執(zhí)自固,豈非與桶中釣魚一般可笑?”
楊遜微笑道:“多謝先生點化,久聞荊湖六友之首最擅機鋒靈辯,果非虛言?!?/p>
老者道:“我只問楊大俠,為何非去揚州不可?”
楊遜道:“大丈夫言出必行,既有此約,怎能不踐?”
老者搖頭:“這并非你真心實言?!?/p>
楊遜默然。
老者問:“楊大俠當真愛極了那女子么,亦或是覺得那柳姓女子也鐘情于你?莫非楊大俠已算準了那女子不會去揚州?”
楊遜仍不作聲。
六友接連詢問勸說,神色漸漸激動,楊遜卻再不開口。
老者心中長嘆:他極負辯才,自信無論楊遜說出何般緣由,都能在情理中消解反駁、勸服楊遜。然而楊遜卻不回答。
他只是,不回答。
六友相顧一眼,眼神中都露出決然之色,老者道:“我六人本事低微,若要動手攔阻楊大俠,那是自取其辱,可若眼睜睜看著楊大俠去了揚州,一則于心有愧,二則辜負江南武林同道的重托,已無面目立于天地間。只要楊大俠一出酒館門,我等當堂自刎便是?!?/p>
楊遜心頭一震,端起茶盞澀聲道:“這如何使得?楊某以茶代酒,謝過六位深情高義?!?/p>
六人面面相覷,楊遜手腕驟揚,茶水離盞分成六股細流,眨眼間已飛射至六友耳畔。
細流如六條水色的小蛇,在六人頭頸邊懸停了片刻,六友腦中轟然一片,仿佛細小的水流中凝聚了萬里河川,正在自己眼前滔滔奔淌。
那老者強凝心神抵御,卻更引來幻景:他看到長河對岸立著一道仗劍側(cè)身的孤影,那影子驀然轉(zhuǎn)頭,一道劍光越過激流當頭劈至!
下一瞬,細流灑落在六人肩頸,他們被涉川劍的劍意淋濕了周身經(jīng)絡(luò),動彈不得。
楊遜拱手賠禮:“楊某何德何能,敢讓六位高賢殞命相陪?自盡之言,切莫再提。稍后楊某便知會荊州武林前來照拂六位,就此別過。”言畢長揖至地,飄然離去。
那店小二喃喃道:“方才那便是涉川劍嗎?這大好的本領(lǐng)、無雙的劍意,可惜不久即要絕跡于世了……”
老者疑惑道:“剛剛你們有沒有聽到河水聲?”
掌柜道:“那是茶水蘊了楊大俠劍勁的緣故吧?”
老者緩緩搖頭:“不是那細流里的聲響,我說的河水聲似是從他身邊傳來,就好像……他心中有一條河?!?/p>
(六)
楊遜聽著河水聲,沿岸向東疾行。
——自離荊州,他又與沿路勸他歸返的數(shù)撥武人接連照面,直至漢陽城外,才稍松一口氣。
然而方進城不久,便察覺出有七道異樣的足音久久跟隨自己,比尋常行人的腳步輕,卻又比漢水流淌聲重,紛亂詭譎,聽來煩悶。
他已久未歇息,一路又連遭阻截,身心疲累之下,更不愿多生事端,加之聽出這七人修為未深、不足憂慮,便一直沒有停步回頭。
他在街邊尋到一處馬市,剛要去買匹馬,卻被七名身著道袍的人攔住了前路。七人都帶劍,服色與劍鞘皆三白四黑。
楊遜苦笑:“后有追兵,前是‘龍鶴七劍,這陣仗未免過大?!?/p>
為首的白衣道士冷淡道:“不必擔憂追兵?!痹捯舴铰?,便有兩名年輕道人拔劍前行,快步經(jīng)過楊遜身旁。
楊遜拱手道:“多謝云象真人?!?/p>
中年道士點頭還禮:“跟著你的那七人是萬鬼門余孽,留之無益。”
“果然。自當年洞庭英雄會后,他們便一直明里暗里窮追死纏。”少頃,楊遜聽到了金鐵交擊聲——在他背后,一黑一白兩道劍光分合穿梭,長街上寒氣縱橫。
楊遜道:“三白鶴、四墨龍齊至,楊某幸甚?!?/p>
云象道:“能與涉川劍交鋒,亦是武當之幸?!?/p>
楊遜望著兩名年輕道人提著滴血的劍奔回,搖頭笑道:“還交什么鋒,我不是七位聯(lián)手之敵,這便認輸了?!?/p>
云象面無表情道:“楊大俠不必言語相激,若論單打獨斗,我七人皆非你敵手,但今日我等是為攔住你?!?/p>
“罷了罷了?!睏钸d嘆了口氣,“我總歸是打不過你們,不去揚州便是。”
“當真?”云象一怔。
“不然又能如何?我已經(jīng)很累了?!睏钸d神情松懈下來,似得解脫,隨手將涉川劍遠遠拋在地上。
云象嘴角露出微笑:“如此,當是武林之幸,正道之福。”
“哼,還要謝過你們一路的圍追堵截。”楊遜打個哈哈,與龍鶴七劍接連寒暄起來。
他走近云盈道長,笑呵呵道:“云盈老兄,你我可有七年未見了?”
云盈眼眶濕熱:“楊兄,聽聞你東下后,我日夜為你憂懼,好在你終于回心轉(zhuǎn)……”一個“意”字未及說出,忽然口噴鮮血,倒飛出去,重重跌落在地!
一旁云象驚吼:“楊遜,你做什么!”方拔劍至半,楊遜已貼身而至,袖里雪光閃過,云象長劍已被削斷。
云盈掙扎站起,楊遜閃身欲退,云象已搶先喝道:“結(jié)陣!”七人分踏七星,已將他圍住,而后緩緩繞圈游走,步法空靈如龍鶴翔空。
云象手提斷劍,皺眉道:“沒想到柳青凝連‘霜魚刀都給了你。”
楊遜嘆道:“我還會她的刀術(shù)。如今你們重傷一人,斷劍一人,已難留我,何妨各行其路?”
云象冷笑:“你楊遜一生謙誠,從未誆騙過別人,更決不會暗算朋友,沒想到今日為去揚州,兩件事都做出來了?!?
“我破不了鶴舞龍游劍陣?!睏钸d神色歉然,“可我一定要去見她,只能出此下策。”
言盡于此,兩方同時出手。
刀光激出陣陣霜氣,劍影四起,三名白衣道人分立三才之位,太極劍圓層層疊疊地圈轉(zhuǎn)而出、罩向楊遜。
而四名黑衣道人卻似消失在了風中,只有如墨劍光夾在在劍圓中不時躥飛隱現(xiàn)。
“龍為鶴之影,果然了得。”楊遜恍然暗贊,全力攻向重傷的云盈,這也是破陣的最捷之法。眾道人臉現(xiàn)怒色,但卻無可奈何。
十余招過去,眼見楊遜一掌即要震毀云盈心脈,紛紛挺劍相救;楊遜輕笑一聲,驟然收掌擰腰,從六道劍光中擦身躍出,兩肋劃出數(shù)道深口,血花飛濺。
眾道愕然收劍轉(zhuǎn)身,但見楊遜落足在涉川劍處,挑劍在手、頭也不回地向東疾掠,周身血流如注,綿延灑在去路上。
……
諸道相顧靜默,良久,一個年輕道人問:“掌門師兄,怎么不追?他受了重傷,定未走遠?!?/p>
云象厲喝:“今番七人合圍尚且失手,又致楊大俠重創(chuàng),還有何顏面追擊?”看了眼斷劍,又道,“越是謙謙君子,臨大事時更有凌云氣勢,這一戰(zhàn),咱們輸了?!?/p>
年輕道人不解:“楊大俠平生做過那么多大事,為何卻在這……這小事上這般固執(zhí)?”
云象道:“去揚州見那女子,對他而言,只怕是最大的事了?!?/p>
“那師兄你說,柳青凝真的會殺他嗎?他也真的不還手?”
云象沉思片刻,緩緩道:“他兩人都是玉一般的人物,縝敏易折,言出無悔。以玉擊玉,只會俱碎?!?/p>
“可是楊大俠平素很是豁達,莫非真如江湖傳言那般,他是中了那妖女的邪術(shù)了嗎?”
云象搖頭:“世上沒有邪術(shù),只有癡心妄念?!?/p>
(七)
“小猴兒,你只管老老實實跟爺爺賣蒸餅,不要癡心妄想著日進斗金?!崩钏母陲灁偳敖陶d孫兒,忽見眼前匆匆走過一名青衫人,不由得一把扯住,脫口叫道,“楊先生!是你嗎?”
楊遜一怔,他劍傷頗重,只得緩下來專挑小路從漢陽繞行至金陵,在金陵城里也著意避開人多的街巷,怎料卻仍被人認出,當即背過身去道:“老丈,你認錯人了?!闭f完便欲抽手離去。
小猴兒眼尖,喊道:“就是楊先生,是楊遜楊先生!”
街邊不少人聽后都圍了上來,楊遜走不脫了,只得苦笑道:“李老丈,你還認得我?!?/p>
“咋不認得哩!”李四根老眼里滿是淚花,“你可是大家伙兒的救命菩薩啊,楊先生,你又回金陵來啦!”
這些人多是楊遜十二年前救濟過的災(zāi)民,見到恩人后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熱絡(luò)。李四根道:“楊先生你還記得嗎?當年小猴兒才只六歲,快餓死了,是你拿兩塊蒸餅救活了他,如今小老頭我也賣開蒸餅啦!”
眾百姓都笑起來,楊遜百感交集,嘆道:“我還記得。多謝諸位牽掛,只是我尚有要事在身,等我事情了結(jié),自當回來看望各位鄉(xiāng)親。”
說完,楊遜分開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徑自向東行去。
忽聽李四根在他背后叫道:“楊先生,你咋騙俺們哩?你、你這一走,就不會回來啦!”
楊遜止步回頭,見李四根臉上涕淚縱橫,忙走回去攙住,問道:“老丈,你這是說哪里話?”
李四根哭道:“大伙兒都知道啦,你是要去送死……有人要害死你啊!”
楊遜哈哈大笑:“老丈,這是你從哪兒聽來的怪話,你是被人騙了,我好端端的怎會去送死?”
李四根道:“是那柳丫頭要害你,她模樣恁好看,一定是狐貍精變的,你可不能上當??!”
楊遜輕嘆:“李老丈,當年柳姑娘在金陵把首飾賣盡了換糧救災(zāi),她也幫過你們呀,你忘了嗎?”
李四根一愣,抽抽噎噎道:“俺沒見過世面,你們好漢舞刀弄槍的事俺全不懂,但俺明白,你要是去了揚州,就再也回不來啦……”
楊遜無言以對,李四根哽咽道:“楊先生,俺們求求你啦……那揚州,你可萬萬不能去??!俺們、俺們給你跪下了……”
眾百姓都哭起來,紛紛跪地。
楊遜眼眶一熱,挨個去扶,卻是扶起一個又跪倒一個,他苦勸無果,終究硬起心腸,悄悄將身上銀兩都塞入李四根衣襟,站直身扭頭去了,走出老遠,尚能聽到哭喊聲。
(八)
楊遜心中酸楚,越行越快,神思莫名恍惚起來,只覺仿佛重又走在了十二年前的金陵街道上,那時身邊有伊人淺笑,雪袖飄搖。
其實他第一眼見到她時,便知她是來刺殺他的。因為她的眸光中凝著一抹恨意,那是讓人驚艷的恨,淺如山溪,濃如花露,鋒銳如刺,深深扎入他的心頭。
他看著她,心想:春風那樣澈,仍吹不散她眉彎里那一縷清愁。
她也看著他,笑語盈盈:“楊大俠,你比我想的可要年輕?!?/p>
那一眼凝停了流水,吹飛了落花,點亮了山色。
與江湖中人的猜測全然不同,在相識第一天她便對他說了:“我是來殺你的?!?/p>
而后他兩人一路東下,同舟共車。
她說你為什么要和我爹爹為難,害他重傷病逝?
她說你怎么不怕我偷襲暗算你?
她說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她說我把刀都給了你,你卻舍不得給我劍。
她說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說,我好恨你。
他說,我早知道了。
在金陵城的眠月樓,她終于贏了他,讓他心甘情愿地喝下毒酒,無力運劍。他站在閣樓的回廊上,閉目等她一刺穿心,然而等了很久,卻聽到了她的哭聲。在
他驚愕睜眼的一瞬,她伸手將他推下閣樓。
他跌入了樓外的湖中,聽到她的語聲模糊傳來:“我今夜不殺你,諒你尚有余事未了,一月后你到揚州扶柳鎮(zhèn)梨樹下領(lǐng)死吧!”
那晚他在冰涼的湖底躺了許久,隔水望著天上凄清的明月,任寒意沁入身心,直至發(fā)暖。
從那時起,他心中多了一條河,每當夜深人靜,便有流水聲潛入魂夢,十二年來漸流漸響。
當年春天,他在一月后趕到了扶柳鎮(zhèn),卻見那株梨樹被人斬盡了枝葉,碎花滿地。
鎮(zhèn)民把她的話轉(zhuǎn)告給他:梨花重開日,當與君重逢,取君性命。
從此他開始等。
(九)
“等你很久了,你到底吃不吃?”杜泓語調(diào)隨意。
楊遜從前塵中醒過神來,發(fā)覺自己竟無知無覺地走入了眠月樓,正坐在白衣的好友面前。桌上有一碗陽春面。
杜泓淡淡一笑:“十七年前,你我在巴蜀因一碗面相識,那次是你請我吃。今天我親手煮面請你,就算為你送行?!?/p>
楊遜道:“嗯,面里有毒吧?”
“有毒又如何?”杜泓抬高了聲音,“咱倆十多年交情,就算是毒面,你也給我吃下去!”
“好,我吃?!睏钸d笑了笑,取過竹筷伸入碗中,慢慢將面挑起,隨著面條離碗,湯里漸漸添了一層碧色,而面條卻似比在碗中時雪白了些許。
楊遜將筷上那團面條放入新碗,慢慢吃完。杜泓笑贊:“好內(nèi)勁,然而只吃面不喝湯,未免瞧我不起。”
楊遜聞言抖腕將竹筷刺入湯碗,向上一挑,面湯如泉涌般飛起三尺,楊遜提筷高過湯泉,猛然下斬,銳風響過,那股面湯當空被劈成兩半,色澤一碧一白。
楊遜用新碗接住了白湯,大口喝盡。
杜泓拍掌道:“好個涉川劍,竟能分青白。”
楊遜凝視杜泓,目光歉疚。
杜泓苦笑道:“我在李四根等百姓身上撒了‘返神香,內(nèi)功越精湛的人聞后越會心思恍惚。
“我知道你在迷蒙中一定會走來眠月樓,卻沒料到你修為竟如此之高,中了迷香后仍存有一絲清明,任我勸誘,竟不去吃這碗面,我只好將你喚醒?!?/p>
杜泓見楊遜不語,繼續(xù)道:“這些年我推來想去,柳姑娘制住你,只能是下毒,可就連我杜泓都毒不倒你,難道她的下毒手法比我還要高明?”
“她確然也是下毒?!睏钸d輕聲道,“不過手法并不高明,她只是拿了兩杯酒,說其中一杯有毒。她還說,無論我喝了哪一杯,她都會喝下另一杯。”
杜泓恍悟,澀聲道:“所以你就選了有毒的那杯?”
楊遜點頭:“她說杯中是致死的毒酒,其實只是散功的藥酒。江湖人都言她騙了我,倒也不算說錯?!?/p>
杜泓道:“江湖人說柳姑娘是用虛情假意騙得你甘心赴死,我卻從不信。你楊遜是何等英杰,你傾心的姑娘也定然是世間奇女子,絕非那樣不堪之人。所以她一定是真心喜歡你?!?/p>
楊遜默然。
杜泓道:“她為了殺你,甘愿讓自己深深愛上了你??伤纫褠凵狭四悖娴倪€會殺你嗎?”
“會。因為這是約好的事?!睏钸d的語聲云淡風輕。
杜泓看了楊遜很久,才頷首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這恐怕是世上最美麗的一場刺殺了?!?/p>
(十)
眠月樓里長久沉寂。楊遜肅然起身,認認真真道:“我深知杜兄智計,李四根與那碗面想來只是你連環(huán)計策的開始,可是我晝夜趕路、已經(jīng)五天五夜未曾合眼,又受了很重的傷,所以……我想求你?!?/p>
“楊遜,你不要臉!”杜泓大罵一聲,臉上清淚滾滾而下,隨即鼻翼一抽,如孩童般哭叫起來,“你楊遜仗劍東下,我杜泓設(shè)伏攔阻,大家各憑本事便是,你怎能求我?你憑什么求我?你如何忍心來求我?”
“對不起。可我已經(jīng)十二年沒見她了……”楊遜黯然低頭,“我很想見她一面,想再看她一眼?!?/p>
杜泓默默看著桌上的空碗,出神了片刻,擺了擺手:“你走吧。”
楊遜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謝,可惜今生無以為報了?!?/p>
……
等到夜色昏黃,游寄江沖入眠月樓時,杜泓已獨自呆坐了大半日。
聽明詳情后,游寄江痛罵了好一陣命途世道,嘶聲道:“既攔不住楊遜,我便去截柳青凝?!?/p>
杜泓搖頭道:“柳青凝行蹤飄忽,應(yīng)比楊遜早至,料想已匿在揚州等候楊遜現(xiàn)身,你截不住的。”
游寄江愣了半晌,忽澀然一笑:“那日在云羅茶肆他聽到消息后竟還‘面露喜色,他娘的,莫非送死還是件挺值得高興的事么?”
杜泓道:“梨花開了,他能再見到柳姑娘了,怎不高興?”
游寄江怒哼一聲:“數(shù)年前我去揚州看過,那梨樹筋絡(luò)已斷,干枯萎敗,恐怕只有天霜堂的秘藥‘紫陽露能救活。柳青凝時隔多年治活梨樹,定然居心叵測?!?/p>
杜泓嘆道:“也許,她也只是想見他了?!鳖D了頓又道,“有時我甚至忍不住想,柳姑娘把‘霜魚都給了楊遜,會不會也給了他‘紫陽露?”
“你是說可能是楊遜自己救活了梨樹?”游寄江愕然搖頭,“荒謬,什么亂七八糟的,到底誰想見誰,我老游也不在意,只是舍不得楊……”話沒說完,怔怔流下淚來。
杜泓暗嘆一聲,幽幽道:“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好在無論是誰想見誰,他們兩人總算是要重逢了?!?/p>
(十一)
從峨眉山到成都,再過巫峽、入荊州,后經(jīng)漢陽、金陵而抵揚州——這條數(shù)千里的長路連日里牽動了無數(shù)人的矚目。
楊遜走得并不算極快,但仍是趕在梨花凋謝之前進了揚州城。
等他騎馬來到扶柳鎮(zhèn)時,鎮(zhèn)邊已有各門各派的江湖武者不下數(shù)百人在等候。
他對眾人拱了拱手,群豪紛紛抱拳還禮,許多人已雙目泛紅。
楊遜催馬入鎮(zhèn),眾人跟隨其后,行不多久,已能望見那株梨樹。楊遜下馬,目視群豪道:“諸位請就此留步吧?!?/p>
本有很多武人打算在最后關(guān)頭力勸楊大俠,然而此時楊遜的眼神語聲中卻似有一種無形氣魄彌散開來,莫名讓人心折。眾人相互對望,最終都欲言又止。
楊遜走出十余步,身后響起低低哭聲,有人輕聲道:“恭送楊大俠?!?/p>
一陣送別聲中,楊遜回望來路,但見群豪肅立如林,遠處煙樹渺茫,白鳥橫飛,天邊無晴無雨。
他加快步子走到樹下,仰視梨花如雪,倚樹而坐。
不知過去多久,梨樹另一側(cè)的山道上傳來銅鈴聲。楊遜神魂一靜,心中的河水聲漸漸遠去。
浮云悠悠十二載,山水枯榮,星移月?lián)Q,似是故人來。
有人騎白馬穿過春絮漸行漸近,望見樹下的楊遜,一怔下馬。
楊遜側(cè)頭,但見女子眉目如舊,依稀有些憔悴,這一路似頗經(jīng)風霜。他無聲微笑,站了起來。
群豪見雪衣女子牽馬緩步走向梨樹,青衫人起身相迎,兩人在橫斜的梨枝下相對佇立,遙望去宛如情人相會。
一點寒光從樹下遠遠映折到群豪眼中,眾人一愣,隨即醒悟:這是楊遜將“霜魚刀”還給了柳青凝。
楊遜又解下涉川劍遞出,柳青凝靜了一瞬,抬臂接過。
群豪中有不少人想看到楊遜與柳青凝大戰(zhàn)一場,至少不能束手空死,也有些年輕武人隱隱盼望著兩人會依偎相擁、在樹下談笑,又或者竟雙雙攜手離去。
然而兩人只是無言對視了極短的時間。柳青凝拔出了劍。
春風不停,白絮在扶柳鎮(zhèn)里亂飛,那一天,整個江湖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