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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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淫祀”觀及地方官員的政治實踐
王瑜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xué),陜西西安 710126)
中國古代歷朝皆有祀典之編纂,列于祀典之祭祀對象得享歲時供奉,而民間信仰中的諸多祭祀會被官方目為“淫祀”。宋代民間信仰比之前代益為繁盛,信仰對象數(shù)量倍增,因而對于政府來說,不得不采取多種措施加以管理。當淫祀通過某些途徑能夠取得合法性時,淫祀與正祀之間的區(qū)別與界限就有必要進行深入討論,地方官員的奏折以及他們具體的施政行為能夠反映其對淫祀所抱持的不同觀念。本文即試圖從分析宋代“淫祀”觀入手,進而豐富對宋代民間信仰基本狀況的認識。
宋代;祀典;淫祀;民間信仰
中國古代社會彌散著民眾的信仰活動,歷代王朝都將之作為國家治理當中的重要事務(wù),一般采取編訂祀典這一方式實現(xiàn)信仰權(quán)力的國家化。祀典載有祭祀的對象、等級、祭品、儀式、地點、人員等內(nèi)容,然而其內(nèi)容并非一成不變,不同朝代、某一朝代的不同時期,因為各種因素的影響,會對祀典進行增刪和調(diào)整。放眼整個國家,被崇奉膜拜的神靈不知凡幾,而祀典便成為一種對于神靈合法化的認證,未被載入祀典的信仰對象和祭祀行為一般會被稱為“淫祠”“淫祀”?!渡袝酚涊d顓頊帝命重、黎二人“絕地天通”,打破了之前“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的局面,將與神溝通的權(quán)力收入統(tǒng)治階級的手中,這意味著從階級分化之時,信仰活動就已開始產(chǎn)生種種限制。
對于“正祀”的遵奉是政府對其統(tǒng)治地位的一種宣示和強調(diào),而對待“淫祀”的政策則非一貫,隨著時代的變遷和對信仰活動的觀念變化會出現(xiàn)不同的政策傾向?!锻ǖ洹酚袑J觥耙肱d廢”的條目,歷代史書中關(guān)于地方官員“禁毀淫祀”的記錄也屢見不鮮,如《舊唐書》狄仁杰本傳載其任江南巡撫期間,“吳楚之地多淫祠,仁杰奏毀一千七百所,唯留夏禹、吳太伯、季札、伍員四祠”[1]。就此可以看到官方人士對于“淫祀”通常的政治反應(yīng)以壓制、打擊為主。
五代之后,趙宋臨朝,重新建立大一統(tǒng)的中央政府,而在由唐入宋的過程中,中國社會發(fā)生了諸多變化,民間信仰的繁盛即為其中之一端。北宋智圓作《撤土偶文》批評當時淫祀風氣之熾,南宋洪邁編著的《夷堅志》亦反映出民眾信仰之泛濫。民眾信仰活動會產(chǎn)生一系列連帶效應(yīng),滋生多種社會問題,對宋代政府和地方官員來說,究竟以何種態(tài)度與方式來處理這些問題,成為政治生態(tài)中頗為值得關(guān)注的方面。首先需要考察的就是負責地方政治的官員在其政治實踐當中,究竟對“淫祀”持有怎樣的觀念。
雖然具體的祭祀對象、儀式及相關(guān)內(nèi)容會隨著朝代興替而變動,但是歷代王朝對于正祀的觀念和界定是比較固定的?!秶Z?魯語》曰:“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zāi)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為明質(zhì)也;及天之三辰,民所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也。非是,不在祀典。”這概括了歷代祀典的幾個基本原則。
官員作為國家的行政人員自然應(yīng)當奉行政府提供的施政原則,宋代官方也的確提供了相應(yīng)的原則來指導(dǎo)祭祀與信仰活動。《宋史?禮志一》中記載“大祀三十”、“中祀九”、“小祀九”,這些是國家級的祭祀活動,由太常寺主管,除此之外,還有多項“諸州奉祀”,大致分為兩等,一等相當于國家的“中祀”、一等相當于國家的“小祀”,這些可稱為“常祀”,另有規(guī)定在“大赦”時對一部分地位較高的神靈也需祭祀,這些還不是祀典的全部內(nèi)容,還有大量的人鬼神也載于祀典之內(nèi)。神宗在位時曾改訂祀典,徽宗政和年間頒定《五禮新儀》,對祀典又一次進行調(diào)整[2]2423。像這樣的調(diào)整是非常頻繁的,不過其原則與此前并無二致,區(qū)別在于對具體祭祀對象和祭祀活動的認知有所不同?!端问?禮志八》載:“自開寶皇佑以來,凡天下名在地志、功及生民、宮觀陵廟、名山大川能興云雨者,并加崇飾,增入祀典。熙寧復(fù)詔應(yīng)祠廟祈禱靈驗而未有爵號,并以名聞”[2]2561。夏竦在《禁淫祀》策文中說:“臣聞圣人之制祭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以勞定民、則祀之;能御大災(zāi)、能捍大患,則祀之。非其倫擬不籍祀典。”凡此種種,皆說明宋代官方的正祀觀繼承了一直以來的傳統(tǒng)觀點與原則。
再來看官方對于淫祀的一些看法。《禮記》曰:“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無福。”宋代大體上還是在這一原則之下來看待淫祀的?;兆诖笥^三年(1109年)八月二十六日“詔毀在京淫祀不在祀典者,其假讬鬼神以妖言惑眾之人,令開封府跡捕科罪,送鄰州編管,情重者奏裁”[3]6520。政和元年(1111年)正月九日“詔開封府毀神祠一千三十八所,遷其像入寺觀及本廟,如真武像遷醴泉下觀,土地像遷城隍廟之類,五通、石將軍、妲己三廟以淫祠廢,仍禁軍民擅立大小祠廟”[3]771。政和元年詔令中值得注意的是官方所毀祠廟一千三十八所,而只有三種祠廟被明確定性為“淫祠”,而這三種顯然是因為祭祀對象的身份不太符合官方對神靈的道德尺度。真武和土地應(yīng)當是載于祀典的神靈,其神祠也在被毀之列是因為祭祀的祠廟不合規(guī)范,這種情況倒更為符合《禮記》所說的“非其所祭而祭之”。
是否載于祀典皆為正祀,按諸史書,也不盡然。據(jù)《宋史?輿服志》:“祭司命、戶、灶、門、厲、行皆服鷩冕”[2]3541。漢代成帝時曾于祀典中取消祭厲,而宋代則沿襲了唐代的做法,又將之納入國家祭祀序列。南宋陳淳說:“淫祀不必皆是不正之鬼,假如正當鬼神,自家不應(yīng)祀而祀他,便是淫祀。如諸侯祭天地,大夫祭神稷,季氏旅泰山,便是淫祀了?!笨梢?,正祀、淫祀之間存在互相轉(zhuǎn)化的契機與路徑,或者說,正祀與淫祀的界線不是一條,而是兩條,兩條界線之間的廣闊區(qū)間容納著同時具備兩種傾向的信仰活動。
真宗景德四年(1007年)詔令曰:“宜令河南府差官以時致祭,仍編入《正祠錄》”[3]775。政府頒行《正祠錄》一類典冊文書作為地方官員的行政通則,然而從實際情況來看,對于淫祀的認識與態(tài)度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地方官員對淫祀的政治反應(yīng)是因人而異的。
表面上看,宋代和前代一樣,禁毀淫祀的行為大量存在。如郭贄知荊南府時,“府俗尚淫祀,樹久旱,盛陳禱雨之具,贄始至,命悉撤去,投之江,不數(shù)日大雨就”[2]9174。王嗣宗知邠州兼邠寧環(huán)慶路都部署時,當?shù)赜腥汉鼮檠钟形滓牎皰吨疄槿说湼!保踔燎叭伍L吏到達此地都要去“謁廟”,王嗣宗毀廟殺狐,“淫祀遂息”[2]9650-9651。程林在四川也曾惡懲地方不逞之徒以灌口二郎神為對象的“淫祀”,對這些人“捕而戮之”,書中稱贊程林“治大體,略細務(wù),嚴肅簡重”。類似的事例在許多人的傳文中都可見到,在此類人物的傳文中經(jīng)常會有一些其性格的描述,如胡穎“性不喜邪佞,所至毀淫祠數(shù)千區(qū)”[2]12479,人稱“胡打鬼”。
這類官員對民間祠祀行為保持著較為堅定的批評態(tài)度,思想較為正統(tǒng),在他們的觀念里,打擊淫祀是一件“政治正確”的事情。不過另一方面來看,將這些做法特意記錄在官員的傳記之中,或許是有著示范的意圖,也就是說,其他官員并不見得皆是如此。邠州王嗣宗的諸位前任專程謁廟,可見為數(shù)不少的地方官員對于民間信仰的神靈是接受和寬容的,并不會一并斥為淫祀而加以禁毀。
蘇軾文集中有《書歐陽公黃牛廟詩后》一文,透露出蘇軾本人對此類事件具有濃厚興趣,對神靈也頗為客氣。嘉定十七年(1224年),潭州大旱,真德秀命僚屬在岳麓、湘江之畔建龍王祠,為治境之內(nèi)的所有龍神塑像,“凡龍君之神在境內(nèi)者,悉合而祠之。堂皇言言,貌相嚴嚴,或公或王,圭冕蟬聯(lián)?!鳖愃谱龇ú⒉货r見,在其他地方官員身上也時常發(fā)生。方大琮知袁州禱于仰山二神,劉克莊亦如此。張榘知句容縣,縣東來蘇鄉(xiāng)有顏尚書塚,他則與當?shù)厥咳斯餐瑸轭佌媲淞㈧簟?/p>
由此可見,雖然官方纂有祀典,并且頒布相關(guān)文冊制定規(guī)則,但是在地方官員具體的施政過程中,正祀與淫祀并不是截然劃分的兩個對立存在。地方官員對民間信仰活動及對象的態(tài)度有時呈現(xiàn)極大反差,對所謂淫祀并非一概否定、禁毀,也有人會放寬尺度容許其存在,甚至還有一些人會以相當積極的態(tài)度為某些地方神靈的祠祀活動推波助瀾。
既然地方官員對淫祀的態(tài)度存在差異,那就意味著是否載于祀典并非接受或者反對某種祭祀活動的根本依據(jù)。通過地方官員處理地方事務(wù)的相關(guān)記載可以看到,在關(guān)于淫祀的事務(wù)當中,總是伴隨著更為具體的問題。也就是說,禁毀淫祀的行為并不僅僅是出于對所謂正祀界線的維護,更深層的原因是淫祀所引發(fā)的某些社會問題。
首先是許多地區(qū)存在較為嚴重的“信巫不信醫(yī)”的現(xiàn)象。如《宋史?范旻傳》載(嶺南)“俗好淫祀,輕醫(yī)藥重鬼神,旻下令禁之,且割己奉市藥以給病者,愈者千計”[2]8796-8797。《李惟清傳》載“蜀民尚淫祀,病不療治,聽于巫覡,惟清擒大巫笞之,民以為及禍,他日又加菙焉,民知不神,然后教以醫(yī)藥,稍變風俗”[2]9216?!镀贾蘅烧劇吩疲骸敖纤资律?,疾病官事專求神。”[4]民眾因為篤信神靈而在生病時首先選擇“巫”,而不是醫(yī),即便有時付出相當慘痛的代價甚至生命也難以改變觀念。這一般被歸為民間信仰泛濫所導(dǎo)致的負面結(jié)果,也成為許多官員要求禁毀“淫祀”的有力支撐。
其次是淫祀活動中民眾聚集而帶來的治安問題。黃震通判廣德軍時“郡有祠山廟,歲合江淮之民祈禱者數(shù)十萬,其牲皆用牛。郡惡少挾兵刃舞牲迎神為常,斗爭致犯法”[2]12992-12993。淳熙二年(1175年)又有朝命曰:“鄉(xiāng)民歲時賽愿迎神,雖系土俗,然皆執(zhí)持真仗,立社相夸,一有忿爭,互起殺傷,往往至興大獄,理宜措置。詔諸路提刑司行下所部州縣嚴行禁戢,如有違戾,重作施行”[3]6555。民間的祭賽活動必然伴隨著民眾的聚集,即便是被官方所認可的、可以公開祭祀的神靈,在祭祀過程中的“聚眾”現(xiàn)象也讓政府不得不保持警惕,因為這給不安分的人提供了活躍的機會,很多文獻顯示,同一神祗的賽會常包含有眾多小團體,這些團體之間會因祭祀的先后等問題產(chǎn)生矛盾,并且很容易就釀成“互起殺傷”的暴力事件。
此外,淫祀活動會帶來各種對于社會穩(wěn)定的干擾。民間信仰的儀式在宋代文獻中常被稱為“社會”,“社會”期間會形成一個臨時性的群體,這個群體的種種行為在一定程度上逸出日常秩序的束縛,并且為許多不法行為提供了日常秩序中所不會出現(xiàn)的機會。比如在官員關(guān)于淫祀現(xiàn)象所上奏言中常會看到對于“夜聚曉散”的批評,民眾祭神活動經(jīng)常持續(xù)數(shù)日,不遵守日夜與動休的分配。在宋代文獻中還可以發(fā)現(xiàn),“夜聚曉散”常常與“左道妖法”、“傳習(xí)妖教”相互聯(lián)系,不加約束可能會產(chǎn)生嚴重后果。
由此可見,地方官員對于淫祀經(jīng)常采取禁毀的態(tài)度,根本原因是放任民眾的祭祀活動對其政治實踐而言是具有負面作用的。維護社會穩(wěn)定,強化社會秩序,并且在其施政過程中宣揚政府的權(quán)威是地方官員的職責所在,因此需要盡量降低民間祭祀活動的活躍度,這樣做自然會減少出現(xiàn)失序現(xiàn)象的幾率。
通過上述考察可以得到以下幾點結(jié)論:
第一,宋代正祀與淫祀的界定雖然存在,但是二者之間的界線并不明晰。曾有學(xué)者主張“非官方的或未經(jīng)官府承認的”祠神即為淫祀,看起來是不成立的。官方的祀典本身就是動態(tài)的,這就意味著在正祀與淫祀之間存在著轉(zhuǎn)化的可能,從其立祀原則出發(fā),祀典的范圍是具有彈性的。事實上,宋代政府通過賜額、封號等方式將一些本屬淫祀的祭祀對象逐漸納入到了正祀的序列當中。
第二,既然正祀、淫祀之間界限模糊,那么地方官員對待淫祀的態(tài)度便并非源于官方祀典。雖然地方官員對淫祀持批判態(tài)度者眾,不過多是從政治實踐出發(fā),通過禁毀淫祀這一行為將許多隱伏的社會問題防范于未然,得以更順利地履行其政治職責。同時,也可以維護政府和代表政府的官員之政治權(quán)威。
第三,由于宋代社會的變化,官員本身也不可避免地會被日益繁盛的信仰活動所影響,許多人從官員的立場出發(fā)會對淫祀采取壓制的姿態(tài),而從個人立場出發(fā)則與普通民眾一樣會進行未被祀典所容納的信仰活動。
[1] (后晉)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2887.
[2] (元)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3] (清)徐松.宋會要輯稿[M].北京:中華書局,1957.
[4] (宋)朱彧.萍洲可談[M].北京:中華書局,2007:161.
The View on Unauthorized Worships and Local Governors’ Political Practice in Song Dynasty
WANG YU
From early China, the government made worship-list to guide sacrificial ceremonies, and worships out of the list were identified as Yinsi (unauthorized worships). In Song dynasty, popular religion came into a boom, so it is a important issue for the government to make religious activities under control. The line between legal worships and unauthorized worships became obscure when there are ways to turn the latter into the former. Therefore, local governors digged over the conception and reached different conclusions, consequently, there were several behaviors and attitudes could be observed in political practice. So it is an applicable issue to study and is beneficial for further research on popular religion of Song dynasty.
Song dynasty; worship-list; unauthorized worships; popular religion
K892.24
A
1008-472X(2016)06-0197-04
2016-06-16
王瑜(1981-),男,陜西西安人,博士研究生,西安電子科技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史與古代民間信仰。
本文推薦專家:
陳璽,西北政法大學(xué)刑事法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法制史。
常新,西安電子科技大學(xué)傳統(tǒng)文化研究所,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思想史、關(guān)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