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山園：一個讀書人的理想國

朱千華，男，漢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寧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直在揚州定居、工作、生活。2006年開始行走南方，作嶺南田野考察?，F(xiàn)旅居廣西南寧，從事嶺南文化研究。系《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美國《國家地理》雜志資深作家。代表著作有《嶺南文化三部曲》《像麥子那樣金黃》《中國美女地理》《三沙人文地理》《家山何處》等十余部。榮獲首屆“朱自清文學(xué)獎”。

一

道光年間，在嶺南桂林府臨桂縣的一條鄉(xiāng)間小道上走來兩個人。為首者為中年書生，牽著馬，踽踽獨行，神情落寞。不遠處，家仆用扁擔(dān)挑著兩箱書籍、衣物跟在后面，衣衫被汗水濕透。書生抬頭看看炎熱的天空，轉(zhuǎn)過身對家仆說：“天氣悶熱，我們在這里歇一會。”家仆就把擔(dān)子放在樹蔭下，兩人不再說話。

這是一片錦繡山崗，漫山遍野都是野桃樹和李子樹。書生仰天長嘆，然后扶著一棵桃樹號啕大哭起來，傷心欲絕。家仆也不去勸他，心想，讓他哭出來，也許會更好些。

良久，從前面走來一個和尚。他看了看中年人，說：“相公哭得如此傷心，想必此番趕考，又沒考中吧?！睍戳撕蜕幸谎郏瑳]搭理他。和尚說：“貧僧略知些因緣。功名富貴，有時終須有，無時莫強求?！睍犃诉@話，忍不住問：“依你所說，我的命里，功名富貴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和尚說：“看施主面相，清秀竣朗，命中是個讀書人，卻未必能走入仕途。你不是做官的料?！?/p>

書生問道：“何出此言？”和尚說：“世間萬物皆有靈性。凡事皆有端倪，只是一些細微跡象，無人注意罷了?！睍f：“請賜教?！焙蜕姓f：“你剛才失聲痛哭，震動山谷。你可知道，你的淚水正好澆灌了這些山崗的桃李，你看那桃樹李樹，正開花育果，子實繁多，將來，這里定然是個桃李滿天下的所在。”書生覺得和尚越說越離奇，反正閑著無事，不妨聽他繼續(xù)胡扯。和尚又說：“樹下乘涼那人，是你家的仆人吧？你能從他身上看出什么端倪嗎？”那個家仆倚坐在一棵高大的李樹下，手里拿著一本書，輕輕扇著風(fēng)。書生搖首，說看不出任何異常。

和尚說：“你看那仆人，大字不識一個，卻挑著書擔(dān)，不僅如此，他的手上還拿著書本。一個挑夫都能與書結(jié)緣，這就是天機。若干年后，這里定然有無數(shù)莘莘學(xué)子，負(fù)笈奔走。”書生聽了，環(huán)顧四周，桃李無數(shù)，又有灌木叢生，山野荒嶺一片寂靜，不由冷笑說：“你這胡言亂語的和尚，你的天機未免太玄乎。”和尚不再說話，獨自離去。中年人和他的仆人，繼續(xù)趕路。

書生名叫唐岳，字子實，桂林府臨桂人氏。他心中悶悶不樂的原因，正如和尚所說，進京趕考，名落孫山。

古代，科舉考試是相對公平的一種選拔人才的辦法。于是，圍繞著科舉考試，我們看到了一幕幕人間喜劇和人間悲劇。

唐岳已人到中年。進京趕考，三年一次，十年才考三次。而這一次一同進京趕考的同鄉(xiāng)舉子高中，他卻名落孫山。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他不光是舉人，而且還是解元。何為解元？就是舉人當(dāng)中的第一名。

古代科舉考試，分四個程序。第一是童試，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地區(qū)會考?？贾辛?，即為秀才?？蓜e小看了秀才，有一些小小的特權(quán)：除在官府公堂，見了官人可以不用下跪外，還可免除他的賦稅徭役?？夹悴乓膊灰祝潆y度不亞于今天的公務(wù)員考試。

第二個程序，是鄉(xiāng)試。即全省會考?？贾辛耍头Q之為舉人。如范進中舉。但是，中舉之后不一定能做官，只能繼續(xù)考試，或者成為候補官員，只能等待，哪里的官員有空缺，才有機會去填補。舉人所做的官，大都是縣令官之類，而且多在偏遠之地。所以，多數(shù)舉人最后會選擇進京趕考，進入會試、殿試階段。

唐岳從小就很聰明。桂林至今有句俗語：“打馬游京街，招牌記心懷”，說的就是唐岳，說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

唐岳在鄉(xiāng)試中，考取了舉人，而且是全省第一，人稱唐解元。明代，蘇州有個著名畫家唐伯虎，也叫唐解元。

唐岳本以為，以解元身份進京考試，雖不能說考上會元，但考取貢士應(yīng)該不成問題。也許是準(zhǔn)備不足，也許是心高氣盛，數(shù)次進京趕考，很多同鄉(xiāng)都考取貢士，而他卻鎩羽而歸。此種失落心情，說與誰知？人到中年，仕途渺茫，未能給唐家取得功名，不能光宗耀祖，有愧年邁老父，想到自己對于人生的種種絕望，唐岳不由得放聲大哭。

二

唐岳回到老家臨桂縣大崗埠。這里有個遠近聞名的唐氏莊園，百姓稱之為唐府。唐岳落榜之后，無所事事。其父唐仁安慰他說：“我年事已高，祖?zhèn)鞯倪@片莊園，就靠你來維護了?！碧萍以诖髰忂@一帶，是個望族，有大片土地、莊園，家丁仆役無數(shù)。更重要的是，唐家還有人數(shù)眾多的“團丁”。

清道光三十年（1850年）1月11日，洪秀全在廣西桂平縣金田村起義。后來20歲的咸豐皇帝繼位，正是全國上下貪腐最嚴(yán)重的時期。清朝軍隊腐敗透頂，不堪一擊。曾國藩曾上奏咸豐皇帝，痛陳軍隊腐?。很姺斯唇Y(jié)，出入賭場，吸食鴉片。其中有兩句話，很能說明清朝軍隊當(dāng)時的狀況：“見賊，則望風(fēng)奔潰，賊去，則殺民以邀功?！痹诖饲闆r下，曾國藩提出發(fā)展“團練”的構(gòu)想。所謂團練，就是地方武裝。由當(dāng)?shù)氐拇蟮刂鬟M行培訓(xùn)，政府給予經(jīng)費上的補助。

團練的出現(xiàn)，在很大程度上阻止、延緩了太平軍的前進。

從此，唐岳就在自己的莊園里訓(xùn)練團丁，每天進行操練，舞槍弄棒，從一個書生，變成了一介武夫，暫時忘掉落榜的不愉快。

咸豐元年（1851年），太平軍突破重圍，向北，準(zhǔn)備向桂林城進攻。這時，清政府出資訓(xùn)練的地方武裝開始發(fā)揮作用。咸豐二年（1852年）四月，太平軍的先頭部隊，來到了唐岳的老家，桂林城南約50里的六塘、大崗、良豐一帶。唐仁、唐岳父子聯(lián)合良豐的地主武裝，利用有利地形，向太平軍開炮，目的是要阻止太平軍北上。

太平軍勢頭正健，只略施小計，采取分段包圍的辦法，就把大崗、良豐等鄉(xiāng)村的地方武裝全部消滅了。

史書記載：大崗埠唐家莊園“幾遭洪逆之亂，室廬無存”。為什么是室廬無存？太平軍行軍打仗，也要吃飯，遇上這些大莊園、大地主，簡直就是餓狼遇上大肥羊，于是，所有莊園的倉庫被連窩端，充當(dāng)太平軍的補給。

唐岳的團丁被太平軍打得落花流水。他不甘心，決定重整旗鼓，與太平軍再戰(zhàn)。清朝政府對鎮(zhèn)壓太平軍可謂不遺余力，唐岳得到了一筆巨資，重修了唐氏莊園，又組織了一批團丁，共有500多人。

在咸豐八年（1858年）六月，天地會的領(lǐng)袖覃亞帥，率一萬多人，在容縣平南一帶，攻城掠地，捉拿大地主、大富戶共數(shù)千人。覃亞帥的目的很明確，要錢要糧，籌集軍餉，凡交出錢糧者，皆可活命。拒不交者，殺。最后，被殺者92人。

如此慘案，讓廣西巡撫勞崇光寢食不安。他調(diào)集各地團練前往圍剿，其中就包括唐岳。唐岳則帶領(lǐng)500團丁，來到平南一個叫大烏的地方，也就是現(xiàn)在的平南縣大洲鎮(zhèn)。

《平南縣志》詳細記載了唐岳來大烏后，進行了一場非常徹底的“戰(zhàn)斗”。

因為唐岳地形不熟，中計被覃亞帥引入山谷，四面包圍。唐岳帶來的500團丁，被覃亞帥打死412人。剩下來的團丁簇?fù)碇圃?，狼狽逃竄，最后在一片樹林里停下。團丁告訴唐岳，后面沒有追兵，可以休息一下。唐岳看到自己只剩下的幾十人，不由得大哭起來。既為那些戰(zhàn)死的團丁，也為自己的無能。他作出一個決定，解散團丁。主意已定，他拿出銀兩，逐個分給團丁，讓他們自尋出路。

一會兒團丁都走了。山崗上只剩下唐岳一人。想到自己進京趕考數(shù)次，皆名落孫山，現(xiàn)在帶兵打仗，又是一敗涂地。文武皆輸，這人生還有什么意義！還談什么建功立業(yè)，光宗耀祖？這般光景早已把祖宗的臉丟光了。想到這里，唐岳解下馬繩，繞到一顆樹上，準(zhǔn)備上吊自盡。

唐岳剛把頭伸進繩索，后面有個人在說話了：“阿彌陀佛！要上吊到別的地方去，別壞了這里的好風(fēng)景?！碧圃擂D(zhuǎn)過頭來一看，原來是以前見過的那位瘋和尚。和尚說：“多年以前，你就在此哭過。你看，那些桃樹、李樹，現(xiàn)在長得多么茂盛。如果桃花李花中間吊著一個人，你說是不是大煞風(fēng)景？”

唐岳這才仔仔細細看了看這片桃李林。只見兩山如翼，桃李滿坡，花紅欲燃，果然是一個好地方。他解下繩索徘徊良久，終于，在腦海中形成了一個宏大的計劃。

三

人生失意時，最能撫慰自己心靈的辦法，就是寄情山水。唐岳生在大戶人家，沒有功名，不能光宗耀祖，就這樣無所事事地活著，在他看來是件很丟人的事。怎么辦？不如隱姓埋名，找個桃花源，遠離戰(zhàn)亂，避開世俗人情，讓自己靜靜地度過余生。可是，桃花源在哪里？沒有那就自己造。這片桃李林，多好的山水，買下它，做成自己的桃花源。唐岳的這個決定很堅決，并且很快付諸實施。

銀子從哪里來？唐岳操辦團練時，巡撫撥給他的銀子，還有一半沒有使用?，F(xiàn)在，團丁也沒有了，正好派上用場。就這樣，嶺南一代名園由此誕生。這塊桃李林，有200多畝，遠處有山，如大雁展翅，唐岳就把這座園林命名為雁山園。

雁山園建成后，由于亂世戰(zhàn)火，各種自然災(zāi)害，多數(shù)園林建筑損毀。我們已無法知道當(dāng)時盛況，只能從前人留下的文字中窺見一斑。桂林人、清末進士劉名譽，曾親游雁山園，寫有一篇《雁山園記》，真實描繪了雁山園當(dāng)時的情景：“唐仲實（唐岳，字仲實）……所筑雁山園……有層樓巍聳，是為涵通樓，斯園之主樓也……往者藏數(shù)萬軸書于此?！?/p>

《臨桂縣志》這樣記載：“岳既建別墅，冠蓋云集，宴會演戲無虛日?！?，“聲勢煊赫，雄視一方。”

雁山園的山水，是桂林山水間的盆景;雁山園的樓臺，是江南園林的南遷。所以，雁山園承載了一個書生的夢想世界：精致、幽美、學(xué)問、刻書、雅集等等。

前人留下了關(guān)于雁山園為數(shù)不多的篇章，讓我們可以窺見雁山園與眾不同的園林風(fēng)格。首先，雁山園是園林與書院的完美結(jié)合。涵通樓，是唐岳藏書的地方。唐岳把自己的所有藏書，都放在了這里。唐岳是當(dāng)時著名的藏書家，據(jù)他自己所說，藏書達十萬之巨。當(dāng)時有人這樣描寫唐岳的藏書熱情：“百金購書收散佚，車箱滿載數(shù)馬馱”。“藏書十萬卷，稱雄西粵?！边@樣的藏書量，即便是現(xiàn)在都是非常驚人的。

可以說，唐岳本質(zhì)上是個讀書人。盡管沒有走上仕途，但雁山園就是他的一個夢，一個讀書人的夢。在這里，唐岳找到了真正的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他編輯刻印了《涵通樓師友文集》，將師友的文章收集出版。這是唐岳對廣西文化史的重大貢獻。

雁山園的另一個特點，是江南園林與桂林地貌的完美結(jié)合。在唐岳生活的那個時代，許多巨賈財主，在榕湖一帶興建了許多私家園林。例如拓園、缽園、湖西莊、芙蓉池館、因而園等等。但是，這些私家園林，要么太小，要么照搬江南園林，沒有特色。雁山園把嶺南最為獨特的巖溶地貌與園林結(jié)合在一起。巖溶地貌，也叫喀斯特地貌，包括地下河，巖洞等等，這是雁山園最大的特色。雁山園北有天然的鐘乳山，南有方竹山，方竹山里還有布滿鐘乳石、光怪陸離的相思洞等。借著自然的青山、碧水、幽洞、千年老樟樹及紅豆樹等古樹名木，雁山園呈現(xiàn)出一番別有特色的山水佳境。

當(dāng)唐岳在雁山園專心讀書，為朋友們刻書操勞、沉浸在屬于自己的理想國時，朝廷忽然記起這位遠在嶺南的書生。唐岳在圍剿太平軍的過程中，盡管打了敗仗，但對朝廷的一片忠心，卻是值得褒獎的。于是，在唐岳53歲那年，忽然被朝廷重用，派他到一個地方去當(dāng)官。唐岳想到自己考試名落孫山，本以為進入仕途無望，現(xiàn)在得到朝廷重用的消息，不禁老淚縱橫，立即前去赴任。未曾料到的是，還未到達目的地，唐岳身染重癥，客死他鄉(xiāng)。

唐岳去世之后，規(guī)模龐大的雁山園，由于其后輩無力經(jīng)營而逐漸荒蕪。1911年，雁山園由唐岳后人以紋銀4萬兩，賣給了當(dāng)時的兩廣總督岑春煊。岑春煊是廣西西林人，他將雁山園改名為西林公園。后將此園捐給了新桂系李宗仁治下的廣西省政府。

從此，西林公園更名為雁山公園，并成為近代史上廣西教育文化的發(fā)祥地之一。廣西大學(xué)、廣西師范大學(xué)、廣西農(nóng)業(yè)學(xué)院等，都先后在這里辦學(xué)，應(yīng)了“桃李滿天下”之語。著名學(xué)者胡適、陳寅恪、李四光、馬君武等，都曾經(jīng)是雁山公園的主人。特別是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曾在雁山園里生活一年多，他的代表著作《柳如是別傳》，就是在雁山園完成的。

中國讀書人都有一顆百年孤寂的心靈。雁山園已成為嶺南園林的杰作。乙未夏，余往桂林，重訪雁山園。信步園中，方竹、綠梅、丹桂、紅豆樹、芭蕉樹等，處處明媚，池塘邊有高聳的木瓜樹和楊桃樹。臨水倒映著美人蕉、四季桂等，一叢叢，一棵棵，清香之氣隨風(fēng)四散。許多院落、亭臺水榭都很寧靜，盛夏里更像一個書生之夢。

責(zé)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