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密布的河流（組章）

卜寸丹（湖南）

那些密布的河流（組章）

卜寸丹（湖南）

那是神制造的幻象

黃昏降臨。莊嚴(yán)的星辰升起

水的馬匹馱著時光。虛幻的世景。順流而下

黑暗、執(zhí)念都無法阻止一條河的流淌

它一去不返，像受難的族群，我幼小的母親，保守著神諭的暗示，歷經(jīng)狹窄、闊廣，歷經(jīng)平緩、巖石的落差，泊，或傾瀉

她終其一生的流逝，也無法知曉命運(yùn)的皮毛

水邊是多么神秘的岸呵！

獸潛藏在叢林，余生已定

誰能藏住一縷清風(fēng)？它抱著正待枯萎的荷梗

“愛吧，愛這絢爛與涼薄?！?/p>

“該映照的都映照過了?！?/p>

星光下，娘說

一株稗草，它是多么寂靜

呼喊，咆哮！這塵世只有禾稻生生不息

幼小的母親用水綠潤澤她明月的眼睛，她柔韌、微弱。如靈魂

先祖臨水而居。世間萬物共享浩瀚的星空

幼小的母親站在水邊，一次的臨照，是多么絕望呀。就如一次的生長

天地之大，大不過命

永逝，即是人與一條河流共生的命理

幼小的母親站在源頭，向著無限的盛大，向著虛空的未來。她裹挾萬物之始的生氣

“呵，你看一株稗草，它是多么寂靜?！?/p>

娘輕嘆道

被圍困的島

青銅的虎符。箭鏃疾奔

遼闊的河岸，勇士的頭顱，高于命運(yùn)

“他們?yōu)檎l征戰(zhàn)？”

“如簧毒舌。控制之術(shù)。我的孩子將死于非命?！?/p>

幼小的母親用水制造幻景。她不斷受孕，繁衍子嗣。她在水中，產(chǎn)下魚子

大河奔涌，澆灌悲憫的大地，良田萬頃，栽種慈悲的食糧

皇天后土，幼小的母親主宰萬物，詩歌中的火焰，人世中的悲愴

一天一天，她用月光涂抹成凝脂，在水邊唱起遠(yuǎn)古的歌謠

“那水中之島已被圍困；那愛，在泛濫?！?/p>

第三條河岸

泛黃的家譜。咒語。律令條文。灰暗的雨水

一條條河流映現(xiàn)著母親

端莊的母親，星月般的明眸，柔滑光澤的肌膚，超群的智慧，這人間尤物！

她順著水流，隨遇而安

郎騎竹馬，泅于悲傷之河

會法術(shù)的人端起盛滿水的瓷碗，劃水驅(qū)瘴

春水渙渙，漂浮著桃花、自溺者的尸體

一條河流無論何時都是完整的，一層一層的水，無法剝離、斷裂。像血脈

黑暗中，它流經(jīng)大地，它的滋養(yǎng)，從來不求回報

看哪，妖媚的水鬼在寂夜里吟唱。那是河流衍生的鏡像

“真正的美，涵養(yǎng)著尊嚴(yán)，令人心生感動。”

娘說

我夢見過一條大河

我夢見自己從危崖縱身跳下。魚群蜂擁而來。猛獸在崖壁觀望

水輕柔地纏繞我的身體，包裹我。那令人窒息的愛呵！

幼小的母親站在源頭

父親的挖沙船開走了

我睡在河邊簡易的工棚里。到處都是沙子。吹過河面的風(fēng)聲

我沒有玩具。我只有金貴的夢

那個秋天，水鳥翔飛，小小的影子在水面滑行；滿河的星星蕩漾著，奇幻之象引誘著我，跳入河中。我像星星一樣浸在水里

我在夢中的大河里渴望父親返程

“記住你的養(yǎng)父。記住一條河流表象里所裹藏的陰謀?！?/p>

娘告誡妹妹

一條河流居無定所

幼小的母親聽著水聲

水涵養(yǎng)著光芒的字符，詩歌的兄弟，水的中心席卷的風(fēng)暴

青銅在生長

古老的族群冶煉著自身的肉體。珠胎暗結(jié)

我是你的生父。我賜予你命！我賜予你手中高擎的法則，人世的黃金！

幼小的母親聽著水聲

大水渙渙。你驟然成形。你在水中長出骨頭，堅硬的意志

你柔軟的肉身里棲居著一匹匹小獸

我教你豢養(yǎng)之術(shù)

是的，偉大的詩人身著奇服，正涉水而來

生，是嶄新的。只有死，才不斷聚集重疊的傷口與眼淚

“只有逝者如斯，居無定所?！?/p>

一條河流的死亡

一條河，流到這里，已無路可逃

河床裸露

陽光下，露底的人，在自掘墳?zāi)?/p>

水的鏡面消失了

所有的幻象，仿佛還停留在空氣中

幼小的母親。父親?；野椎聂~

地底下，青銅生出綠銹

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時刻了！

他掏出戰(zhàn)栗著的心靈，他俯身于黃金之岸

他看到自己的前生，也看到自己的來世

他是一滴清寂的水

他，也是一粒灰塵

一條河流的葬禮

“把成熟的麥稻都收割了吧！”

“把眼淚抹在刀刃上?！?/p>

“水蓮花一朵一朵盛開；他點燃了高香。”

“夜色在加深，圍觀的人像鳥一樣散盡?！?/p>

“把與高德相匹配的崇高的孤獨(dú)留給一條河流的葬禮吧！”

“把命運(yùn)的紋路攥緊在你自己的掌中?！?/p>

“他哭泣，卻并不感到傷痛。”

“他敞開黑暗，并不是為了接納光明。”

“他養(yǎng)育玫瑰，鑄造她青銅的氣質(zhì)?！?/p>

“他捧出神秘的祭器。蒼璧禮天，黃琮禮地，蒼龍、朱雀、白虎、玄武，四靈神獸，瑞儀四方。他手無寸鐵，念動咒語，獸賦形其上，他開始舞蹈。他與通靈之人毫無二致?！?/p>

“他祭獻(xiàn)倉廩之實；他為腐水超度。”

“他終將與時間同體，掌握永生的密令?！?/p>

安魂曲

那飲水的人走了

那賜福于我的人，永歸夜色

誰盜取了她的馬匹？誰又搬走了她身體里的河流與洶涌？

秋天的白露。打濕了饑渴之唇

我一聲聲地喚你，喚你。娘。娘

我一遍遍地?fù)崦愕哪?。親吻你。娘。娘

那瞬間閉合的生。那重新構(gòu)造的封閉的空間已將我隔絕

呵，這自誕生日起裹挾的光榮與宿命

以孝之名

時間，切斷了源頭

那飲水的人走了。只留下蒼涼如水

娘，讓我點亮小小的水蓮燈給你照路吧。娘，讓我用沾滿露水的花朵布滿你安睡的靈堂。娘，讓我將桃枝握在你的手心，盡管你早就擁有驅(qū)邪的器物。娘，讓我再給你捎上平日里你合體合意的衣裳。娘，此去經(jīng)年，我將安睡哪里？只能在星光里，靜待你回家，順?biāo)?，喚我。喚我。娘呵，塵世多么浩大蕪雜，唯你能予我以應(yīng)答， 唯你能喚回我受驚、迷途的魂魄，唯你能安頓蒼茫城市樓群中的家。

娘呵，你熟諳世事，唯你通曉一條河流的經(jīng)脈與走向

秋天的風(fēng)吹著我的哀傷

長歌當(dāng)哭呵。娘

長歌當(dāng)哭。

長明燈。身著寬大黑袍的道士。超度的道場。我謹(jǐn)行一切禁忌

人子呵，請以一場體面的葬禮，來成全孝順之名吧。盡管那并非我的本意

那飲水的人走了

冥錢飄飛。哀音切切

沿著河渠，我送你回你的出生地。我一程程送你呵，娘。我是多么害怕，送著送著，你就不見了，你就被秋水帶走了

你是有福的人。你的墓地就在老家的菜園。流水逶迤，大野闊廣。風(fēng)水祥瑞

毗鄰的墓園長眠的是你的父兄，你的娘與叔伯。終日圍繞身旁的，都永是你至親至愛的人

睡吧，娘。如果你已不想說話。此刻，你神色安詳，與夢境相融

靈柩已從高舉的頭頂放下

呵，娘，這如水涌來的內(nèi)心的哀戚呵！在一層一層堆涌，而成風(fēng)暴之象

只一瞬，我們便陰陽相隔。雪落門楣，蒼山無言，辭藻之殿猝然坍塌。我四顧而凄愴

這安魂之地！

這安魂之地呵！

那飲水的人走了呵！一條河流死在她體內(nèi)

她帶走了泱泱大水所有的倒影

我頓成無源之人

我從哪里來？又去往哪里？

她將過去連根拔起。她輕輕舍棄了那映現(xiàn)她的一切。白晝。黑夜。愛

我將寂靜的祭詞、高過心靈的五谷歸于她的血脈，歸于暮秋永逝之夜

落日下，我或可重新命名一切

我聽見娘在說，永逝即是永生

流淌吧，孩子。你是一滴水，你，不可復(fù)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