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物與道的關(guān)系論莊子的大美思想

劉維邦

(四川大學(xué) 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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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物與道的關(guān)系論莊子的大美思想

劉維邦

(四川大學(xué) 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道通萬物為一,無所不在,莊子又稱之為“物物者”,物物者通過“氣”通天下萬物,在物身上顯示為“物之精”,只能意致不能言傳,而物的外形則是“物之粗”。人類觀察世界,以道觀之則物無美丑,道通為一,以物觀之則其美丑皆是自美和自丑?！疤斓赜写竺蓝谎浴?大美即“道—美”,是一種本體的、物物而不物于物的美,是虛納萬物生出的、只能意致而不能言說的美,任何言說、概念和美丑辨別都會遮蔽它,唯有任物之性,自然而然,以道觀世界才能抵達大美。

道;物;大美;道—美

DOI:10.13450/j.cnki.jzknu.2016.04.004

一、道與物的內(nèi)涵

在《莊子》中,道與物是一對核心概念。探索這對概念的關(guān)系,對我們進一步理解《莊子》進而理解其“大美”思想很有意義。理解這對范疇及其關(guān)系的基礎(chǔ)是明確兩個概念的具體內(nèi)涵。何謂道?何謂物?這是首先應(yīng)當(dāng)辨明的。

在莊子看來,道是萬物的本體及其具體展開,是產(chǎn)生萬物并貫穿萬物的內(nèi)在根據(jù)。物是由道產(chǎn)生和由人所命名的。莊子在《齊物論》中說:“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1]69這里的道指的是路,即路是走出來的,物是人們這樣稱呼而來的。天地運行所走過的足跡就是大道。在莊子筆下,大道有另一個說法:物物者。所謂“物物者”,就是產(chǎn)生萬物的那個東西,即道或本體,《知北游》:“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盵1]763換言之,產(chǎn)生天地萬物的那個物是不呈現(xiàn)物的形態(tài)的?！独献印分姓f:“有物混成,先天地生”[2]38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盵2]62莊子說:“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1]246這個生天地的混成之物就是莊子所謂的“物物者”,就是道。所以,道不僅是產(chǎn)生天地萬物的依據(jù),也是其運行下形成的具體展開,道“無所不在”?！吨庇巍?“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瘱|郭子曰:‘期而后可?！f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梯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礫。’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1]749-750這說明道“并不是存在于某一個特定的事物之中,而是普遍存在于萬事萬物之中的”[3]8。

再說物,物首先為“物物者”所生出,物生出后形成自己的外形。莊子所謂“天地之委形”[1]739和“萬物以形相生”[1]741，萬物因形而有差別,人們依據(jù)差別而分別稱謂它們,于是這種稱謂就成了物的指稱。所以,物的“然”就是物本身,就是道所生成和人所稱謂的對象實物。物不僅含有物的外形,還含有物的生命和精神。所以,物和道是相互為依據(jù)來命名的,兩者在內(nèi)涵上的根本區(qū)別在于道為物之本,物為道之末。

二、物與道的關(guān)系

在探究了物和道的內(nèi)涵后,需要進一步深究二者的關(guān)系。莊子在對物的探討中對物的外形和精神都進行了深入的論述,筆者分兩項來分析。第一,分析物的外形和氣(精神)這一對對立概念與道的關(guān)系,外形為“物之粗”,氣、精神為“物之精”;第二,分析物性的無常和物情的得失與道之間的關(guān)系,而要超越物性和通道物情則有“由道觀之”和“由物觀之”兩種視角。

(一)物的所然與道

在莊子看來,道是物的根據(jù),物是道所生出和人所命名的。所謂物“固有所然”和“謂之而然”兩者都是物的“然”,即是物的本然狀態(tài)、形貌。物的然可以從兩個層面來說。一是物的生成,包含其精神和外形兩個方面;一是人們對物的認(rèn)識,即關(guān)于物的概念。

首先,從本體論的角度物然來源于道。然而道是無形而無所不在的,物是有形而生滅變化的。道是萬物的本源,通過氣通萬物為一;道又是生成的,通過氣化生出天地萬物的外形,“化”包括天地委形和萬物自化兩種形式。

道虛而生萬物,“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1]147。故道是虛之集,是氣之聚,氣聚而生精神,氣虛所以才能生萬物之形體,所以道集虛和集氣是生物和待物的基礎(chǔ)。氣就是老子所謂的“一”,莊子說：“‘通天下一氣耳’。圣人故貴一?！盵1]733天地就是“二”?！耙弧毙纬扇说木?所以莊子說:“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1]733可見“一”即氣生成精神。“二”生出人的形體。莊子《知北游》:“天地之委形?！盵1]739而生成形的“二”即天地，也是由一所生出。所以莊子說:“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萬物以形相生?！盵1]741道生天地,天地?zé)o為而化生萬物,“天無為以之清,地?zé)o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1]612。所謂化生,即氣聚而形附,然后形成物之所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1]69。譚子《化書》說:“道之委也,虛化神,神化氣,氣化形,形生而萬物所以塞也?！盵4]1至此可以看出,道“無所不在”在萬物上就表現(xiàn)為“氣”或“精神”*氣和精神,以及“物之精”都是莊子用語,指使物成形和有生命的原因?！兜鲁浞分蟹Q之為“使其形者”,“丘(孔子)也嘗使于楚矣,適見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所愛其母也,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而萬物因為精神、氣,才“道通為一”。

物有精神和氣兩種成分,物的精神只能意致不能言談,又稱“物之精”,物的形貌可以辨別和談?wù)?又稱“物之粗”?！翱梢匝哉撜?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盵1]572

物形和“精神”或“氣”,都生于道,而道也是通過精神或氣來通萬物為一,莊子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盵1]79

其次,從認(rèn)識論的角度來說,物的然是人的稱謂,“萬物以形相生”。萬物的稱謂來源于人們對其性質(zhì)、外形的辨別,這里的然就是人們對事物形成的概念、知識。

莊子認(rèn)為,萬物以形相生,物形及其差別是使物產(chǎn)生的直接因素。“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1]55，“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1]66。所以人能認(rèn)識到是和彼的外形不同,所以才能命名彼此,認(rèn)識彼此,形成關(guān)于彼的知識和此(我)的觀念。物和我是在彼此差異的外形中得到認(rèn)識的。這種差異就是“形”的不同。因為有形,形有差別而各成其貌,才成為自身,故“萬物以形相生”。雖然萬物有所不同,但萬物不因其外形差別而有本質(zhì)區(qū)別,他們都是道的表現(xiàn),“異名同實,其旨一也”[1]750。

(二)物的性質(zhì)與道

從靜態(tài)的角度說,物有其“所然”;從動態(tài)的角度來考察,物也有其性質(zhì)、狀態(tài)的變化。此外,在人與物的關(guān)系上,物也有人對其價值屬性的評判。

首先,從物的性質(zhì)變化角度講,物性是無常的。其表現(xiàn)有兩點:一是物的外形的生滅?！暗罒o始終,物有死生”[1]584，“死生,命也”[1]241。二是所遭遇的時分的無常?！懊兴啥斡兴m”[1]620，如果物不能找到其所適的地方,便會危及其命。然物的量是無窮的,所遇到的分、情景是無常的,“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始終無故”[1]568。

其次,從人和物的角度來看,物有物欲,物欲會對人的器官、身體、天性有所損壞。所謂“物欲”,即老子所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2]18即物本身的聲、色、味和形會損害人的健康。莊子說:“樂通物,非圣人也?！盵1]232圣人能勝物而不傷?！爸寥酥眯娜翮R,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盵1]307這就是得道之人能夠“以無厚入有間”[1]119,游刃有余,因為有道,其身體如解牛之刀不為外物所損害,常用常新。

最后,從人的物質(zhì)屬性來說,有“大年”和“小年”之分。死生的煩惱、小大之辨的局限及得和不得的困擾都起源于人有物質(zhì)形體。“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2]19，形的問題必須用道來解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盵1]241對待物情要“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1]568，“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1]260。對于物的局限,所謂的“小大之辨”,郭象說:“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dāng)其分,逍遙一也?！盵1]1

針對物性的無常、物質(zhì)欲望和人的物質(zhì)局限性,莊子提出觀察世界的兩個角度,可以說是兩個世界觀:道觀和物觀,即“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1]577?？梢哉f,道觀是從天地萬物的本源和貫通的角度觀察,物觀是從個別和局部的角度相互觀察。

無論是道觀或物觀,其觀察的主體都是存在的人,觀察的角度不同,就會有貴賤觀念產(chǎn)生。所謂貴和賤,就是高低、強弱、窮富等的差別,這些差別都是從物的“外觀”來區(qū)分的。老子說:“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2]3就是物觀,即一物與另一物在外觀上的分量、顏色、地位和高度等方面的差別。這種觀察的角度會“自貴而相賤”。莊子認(rèn)為萬物都是不同的,但都是“有所待”的,物無大小,皆無常而通于道?！肮蕿槭桥e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参餆o成與毀,復(fù)通為一?！盵1]69-70從道的角度觀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1]66，每個事物都有它成為自身的道理,萬物成為自身的道理是相通的。如果以外形相互貴賤、辨別是非,那么“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1]74。

物觀會分辨外形,以自身為尊貴而相互輕視,這種觀察是為“物之粗”所遮蔽,有所不見。“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辨也者,有不辨也。曰:何也?圣人懷之,眾人辨之以相示也。故曰辨也者有不見也?！盵1]83可見,物觀僅僅著眼于外觀而相互辨別和詰難,以是非彼,以彼非是,都認(rèn)為自己是有知識和智慧的,都是自以為是和相互是非,因為是非而遮蔽了大道,所以“有不見”也。要解除物的無常、物觀產(chǎn)生的是非和不見對大道的遮蔽,就必須忘掉物質(zhì)的形體和自己的知識觀念,“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1]284，只有這樣,遠離“物觀”的世界,才能“同于大通”,才能達到道的境界。所以從物觀到道觀的必要過程是心齋和坐忘,這是解蔽復(fù)初的必然過程。

三、大美不言:物物而不物于物

《莊子》中具體談?wù)摗懊馈钡牡胤讲⒉欢嘁?《知北游》提出了“大美不言”的說法:“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1]735所謂“大美不言”,反過來說,能言之美并非是大美、真美。大美是通天地而不能言說的,能言說的美不是大美。

在這里應(yīng)當(dāng)區(qū)分莊子的“美”和“大美”概念,兩者差別很大。莊子所說的“美”是世人眼中的美丑觀念,即世人從物觀的角度對美的物質(zhì)層面的界定；莊子所說的大美則是從道觀角度的界定,這種美是道的內(nèi)在屬性。

莊子的“大美”是“原天地”“達萬物”而得出的,與其所說的道是一致的,而與物也有著不可不辨明的關(guān)系。潘顯一先生提出道家、道教美學(xué)的“道—美觀”,這是很精準(zhǔn)的。他認(rèn)為“既然‘天地’是‘道’的產(chǎn)物,道的物質(zhì)形式、物質(zhì)形象,那么,‘天地’之‘美’就是‘道—美’的可感覺的、物質(zhì)化形式”[5]16。潘先生對于“大美”的闡釋值得我們思考。

第一,大美在物之精而不在物之形,需要意致而不能言達。大美之美在天地,天地為道所生出,也是委形于萬物的根據(jù)。萬物是天地所化生,是天地的一部分。但是天地萬物都是有形的,是可以通過觀察來辨別其形、可以通過言論來談?wù)撈洳顒e的,這種可言的物的“粗”并非是大美。因為“大美不言”,那么大美一定是通過“原天地”“達萬物”而“意致”的美；那么,大美一定是物之“精”,是物之“精”通過物形表現(xiàn)出來。

第二,大美要“以道觀之”而不能“以物觀之”。既然道生萬物,雖然萬物因為外形的差別而成為自身,但是道通之為一。這說明,道一定要形于物,即一定要“物物”和“使其形”,但又“不物于物”,即“不位乎其形”[1]585。所以,“道—美”也必然要道觀而非物觀,才能不停留于物的外形而達到通物為一的道。所謂“物物而不物于物”[1]668。

第三,大美既然是“使物形者”在有形之物上顯現(xiàn),且不住物形,那么,使其形者是形美的根據(jù)和標(biāo)準(zhǔn),物任其真性才是合于道,合于“使其形者”,才是“道—美”。物的真性即自然而然,即天成的必然而非人為使然,《馬蹄》中說:“馬,蹄踐可以霜雪,毛可以御風(fēng)寒,龁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1]330可見真性是天成的,而伯樂善治馬則是人為，是破壞了其天性中原有的“道—美”。

第四,物沒有被遮蔽,才能抵達“道—美”,而命名、概念則會遮蔽真正的大美,因此大美不是人為命名的概念,也不是自以為的美,要解蔽而回歸大美,就要心齋、坐忘來原天地之美。理論認(rèn)知的美和自以為的美都局限于物形的差別和自身的認(rèn)識局限而不能達到“道—美”。 莊子認(rèn)為,“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1]135。命名及人類知識、認(rèn)識幫助人們識別世界的同時,還使人局限于命名、概念和認(rèn)識。魚生活在江湖水中,人生活在各自的道術(shù)中,人觀察萬物、命名萬物、辨別是非,依據(jù)自己的知識和智慧相互爭奪。是是非非,因為道術(shù)不同,而為自己的知識、道術(shù)、外形所遮蔽，所以是己而非彼,是彼而非此,不見大道。最明顯的遮蔽之美,是“其美者自美”和“其惡者自惡”[1]699，莊子認(rèn)為“厲與西施,道通為一”[1]70，“吾不知其美也”和“吾不知其惡也”[1]699，這是棄絕外形的遮蔽,直通“道—美”的道觀視角,人要心齋、坐忘,才能解蔽復(fù)初,“和之以天倪”[1]108,同于大通。因此,大美是一種超越個體局限而同于大道的“一”。一本而萬殊,萬殊各有各的美,但通其萬殊的是“一”。

第五,在虛實關(guān)系上,物有虛實,而道則是“集虛”的,唯有物虛方能生出美。莊子在《齊物論》中論述了人籟、地籟和天籟,并肯定了天籟的境界,這是他“天而不人”的道觀視角。但無論是何種籟的聲響,“樂出虛,蒸成菌”[1]51，最美的音樂一定是天然的和從虛中生出的。因此天地大美是因為天地虛而生萬物。

綜上,大美即“道—美”,這是一種本體的、物物而不物于物的美,是虛納萬物生出的、只能意致而不能言說的美,任何言說、概念和美丑辨別都會遮蔽它,唯有任物之性,自然而然,以道觀世界才能抵達大美。

[1]郭慶藩.莊子集釋[M].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

[2]李耳.道德經(jīng)[M].衛(wèi)廣來,譯注.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3.

[3]方勇.莊子學(xué)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4]譚峭.化書[M].李似珍，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6.

[5]潘顯一.大美不言:道教美學(xué)思想范疇論[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

2016-03-02

劉維邦(1991-)，男，河南周口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美學(xué)。

B018

A

1671-9476(2016)04-0018-03

①物物者,即使物為物的原因?！吨庇巍诽岢?“物物者非物。《大宗師》中:“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蔽镂镎?、殺生和生生者是同一個概念,它們都是從道的功能延伸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