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紅濤(平頂山學院 文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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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張煒小說中的“泥棚茅屋”空間
焦紅濤
(平頂山學院 文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00)
摘 要:張煒小說中的“泥棚茅屋”空間不僅是人物或故事發(fā)生的場所與空間,而且表征著作家建構在歷史反思與現(xiàn)實批判基礎上的人文理想:它意味著道德的高潔和民間智慧的博大精深,是作家試圖超越民間苦難的產物,同時更代表著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態(tài)度。
關鍵詞:張煒;“泥棚茅屋”空間;人文理想
有意無意之間,張煒在他的文學世界中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個形態(tài)近似的空間原型,如玉米地、葡萄園、荒原、樹林、小泥屋、小茅棚、小石屋等。他筆下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人物、那些曲折浪漫的故事就展開在這些不同類型的空間中。本文試圖結合具體的文本就其中的“泥棚茅屋”空間進行簡單討論。
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張煒的小說中就隱現(xiàn)著這樣的空間原型。這一生存空間或是林中木屋、海邊草棚、田間窩棚,或是小泥屋、小磨屋,但都大同小異,呈現(xiàn)為外形簡陋、內涵豐富的庇護所的形象。空間是文化研究的重要內容,將空間視角引入文學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眾所周知,文學的“時空”是一個形式兼內容的東西,空間可以看作時間在某一平面上的共時性展開。文學研究如果缺乏對空間問題的深入認識,就不能稱為完全的“時空”。因此,“泥棚茅屋”空間就不能被簡單地解讀為文學發(fā)生的物理環(huán)境,必須從文化的角度予以重新認識。
從文學社會學的角度看,這種“泥棚茅屋”空間與作家的幼年生活構成了某種現(xiàn)實的對應關系。張煒曾經回憶過自己早年獨居叢林的生活,那種生活場景雖然不是小說中簡陋至極的“泥棚茅屋”,但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還是不可忽視的。張煒曾經說自己寫作中的一類,“就是對于記憶的那一片天地的直接描繪和懷念,這里面有許多真誠的贊頌,更有許多歡樂”[1]63。然而早就有人告誡過我們,文學固然來自生活,但不僅僅是對生活現(xiàn)實的被動反映,所謂的“鏡子”理論不僅忽視了文學的一般規(guī)律,更忽視了作家能動的創(chuàng)造性。理解張煒的小說世界,應該明白張煒筆下的“泥棚茅屋”不是為了佐證那些故事的現(xiàn)實感而有意加入的“細節(jié)”,也不是張煒自己對故鄉(xiāng)地理寫實性的“致敬”。這其中蘊含著作家對其筆下人物的理解,對敘事的把握,對建構在歷史與現(xiàn)實基礎上的人文價值的弘揚,這一切集中體現(xiàn)在作家對小說空間的選擇上。巴赫金在論述拉伯雷時指出:“一切有價值的東西,一切優(yōu)質的東西,應該把自己的優(yōu)質體現(xiàn)在時空的優(yōu)勢上,應該盡可能擴展,盡可能存在得長些;而且真正優(yōu)質的東西必然會有力量在時空上擴展?!盵2]356泥棚茅屋作為某種“有價值”的東西獲得作家刻意的表現(xiàn)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
“泥棚茅屋”空間在文字上給人的感覺首先是簡陋。它因這簡陋能在文化上輕易占據(jù)一個優(yōu)越的道德化的位置,從另一層面上彰顯出精神的豐富性。劉禹錫《陋室銘》中云“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但劉禹錫講述的是“往來無白丁”的傳統(tǒng)文人曲高和寡的自我滿足,張煒小說中的“泥棚茅屋”空間則傳遞出民間社會強烈的道德感,畢竟幾十年階級觀念的教育也一直是將貧窮與道德高尚作為一種天然的孿生關系進行敘述的?!兑惶肚逅分?,徐寶冊、老六哥和小林法之間的故事是在有“一潭清水”的瓜田中發(fā)生的,他們共同擁有一個讓人留戀的看瓜窩棚。但社會的發(fā)展使人的欲望不斷膨脹,對利益的貪戀讓這溫馨的窩棚最終分崩離析,因此徐寶冊對善的守望就代表了時代的精神高地。《海邊的雪》圍繞著海邊那小小的魚鋪展開,兩個貌似無用的老頭卻能夠在關鍵時刻犧牲自己去挽救年輕人的生命。魚鋪半埋在地下,簡陋而不引人注意,它能夠在大雪紛飛的冬天最大限度地提供生命需要的溫度——這既是寫實,更是隱喻?!锻馐分械氖风骐m然居住在林中小屋里,但這似乎并不妨礙他始終懷著人“在江湖,心憂天下”的情懷。《古船》中的隋抱樸獨居在小磨屋中,為了洼貍鎮(zhèn)人的利益,他能夠摒棄前嫌為仇人的粉絲廠“扶缸”。
“泥棚茅屋”空間還能夠使讀者聯(lián)想到民間智慧的博大精深?!叭櫭]”的故事就其本質來說,講述的是民間智慧如何為主流社會所認可,或者是士人如何將滿腹學問“貨與帝王家”的人生快意。因此,“茅廬”意象是從物質貧乏的角度來講述民間智慧的生動文本。張煒小說一直強調一種民間視角的自我認同:“陋室”或者“泥棚茅屋”表面上強調的是物質的貧乏,除了借此襯托人物的道德高度之外,更要借此說明智慧的不同凡響。張煒曾在談及美國作家梭羅的隨筆《梭羅木屋》中指出:“人的一切最美好的創(chuàng)造,無不來自簡單和純樸?!盵3]28《古船》這一經典小說中,隋抱樸并不是傳統(tǒng)文化中諸葛亮形象的再現(xiàn)。他在小磨屋中苦苦思索歷史與現(xiàn)實,弄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應該行動以及如何行動,通過在小屋中研讀經典著作,他豁然開朗——必須在行動中拯救洼貍鎮(zhèn)。一個思想的隋抱樸和行動的隋抱樸都是典型的20世紀80年代的產物。也許只有在80年代的政治文化語境中,在對既往歷史尤其是“文革”的反思中,才可能出現(xiàn)內心糾結的思想者形象——他既能夠回顧歷史,又能夠宏觀地、抽象地思考未來?!豆糯愤@一小說代表了張煒小說中極為不同的思想傾向,即一種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一種從“思想的上帝”向“行動的上帝”轉型的時代風尚——盡管仍然是從民間視角所展開的思考。
“泥棚茅屋”空間在另一個層面可以理解為深刻的苦難意識。對苦難的書寫聯(lián)系著作家持續(xù)的歷史反思與現(xiàn)實批判。文學作為現(xiàn)實矛盾的想象性解決,必須提供面對現(xiàn)實困境的出路。因此,苦難就是在沒有道路之處出現(xiàn)的一條想象性的道路。通過對苦難的贊頌和對苦難的道德化展示,人們才能獲得對苦難的某種想象性超越。在這樣的意義上,那些在“泥棚茅屋”中生活著的飽經生命憂患的老年男性,他們歷經生活的磨難卻精神飽滿、聰明睿智,既可以看作是民間智慧的結晶,更應該從精神分析的角度明白其作為社會歷史鏡像的意義所在。張煒這一類型的小說最初是從頌揚民眾(民間)“奉獻”精神開始的,它來源于革命時代流行的積極分子文化或者好人好事的寫作模式,最終逐步演繹出民間與主流政治意識形態(tài)關系的反思主題。這一主題與張煒個人的“創(chuàng)傷情結”不無關系①,也迎合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政治文化反思的文學思潮。我們不能簡單地將這類空間看作作家與主流文化對抗或者疏離的理想化姿態(tài),而應該注意到它具有的歷史反思與診斷時代的價值。正因為這樣,在精神分析的層面上,這些飽經憂患的老年男性就成了張煒對父親形象的重建,以此補償他幼年以來一直無法紓解的精神缺憾,那些泥棚茅屋也就超越自然主義意義上的居所性質而具有了某種安全庇護的意義。《紫色眉豆花》《海邊的雪》《冬景》等小說中的老年男性形象所揭示出的精神創(chuàng)傷是顯而易見的。在《紫色眉豆花》中,兒子春林的受傷,在傳統(tǒng)的意義上襯托了老亮頭自己作為家屬的“奉獻”精神,這一寫作模式直接指向長期流行的“人民熱愛國家”的主題。但小說以老亮頭作為敘事視角,有意無意之中,呈現(xiàn)了他作為“犧牲者”與“奉獻者”的悲哀。因此,他的堅韌、豁達表現(xiàn)出與無奈的犧牲相關的文化癥候。《冬景》幾乎是重復了《紫色眉豆花》的故事,其中的老人自足而安穩(wěn)地居住在四合院中的小屋里,他的生活狀態(tài)幾乎與土地合而為一了,他收集過冬的燃料,準備過冬的食物,一切都向慷慨的大地索取。老人的小屋仿佛帶有原始意味的伊甸園,但溫暖與富足的生活背后是不忍回憶的殘酷——他的三個兒子先后死亡。在這樣的背景下,他的智慧與堅韌,只能說是無奈與忍受的另一種表述。
從現(xiàn)代性的角度來理解“泥棚茅屋”空間,它可以激發(fā)一種與當代社會發(fā)展這一宏觀命題相關的危機意識。換一個角度看,“泥棚茅屋”空間話語類似于西方的伊甸園被毀的神話原型。盡管抽象地看,這些微型空間面臨的威脅,實質上都暗示著生存的危機,但張煒不僅是一個糾結于歷史的思想者,還是當代生活的關注者與批判者。在《外省書》這部以類似紀傳的方式寫就的小說中,(史珂的)“屋子建在河灣一帶的防風林中,原屬祖產,早已破損不堪”,但在這里他感到充實,“覺得嶄新的時間正從腳下滋生”。因此他一次次拒絕侄兒讓他搬遷或者修建新房的建議。與他有共同選擇的是那個叫鱸魚的油庫看守,一個“刑滿釋放分子”。他們比鄰而居,互為對方的精神慰藉?!巴馐敝械摹巴馐 币馕吨风鎸ψ跃舆吘壩恢玫拇_認,是與時代保持距離之后的某種批判性審視。小說試圖從不同角度進入不同人所代表的世界,從而在眾聲喧嘩的時代中凸顯不同價值的沖突。史珂和鱸魚就這樣被置于生活的網絡之中,被置于開發(fā)商、移民者、背叛歷史者等人所形成“世界”中,他們的性格與思想因此成了一個時代的文化癥候。主人公史珂周圍的故事包括:侄兒史東賓的發(fā)家史、史東賓的不道德生活以及與妻子的婚姻沖突、哥哥在美國的異國生活、元吉良作為歷史負載者的生活等。在這個近于寫實的生活片段中,作家將當代生活做了高度濃縮,尤其對當代社會發(fā)展過程中所遭遇的過度開發(fā)、環(huán)境污染以及流行的拜金、道德墮落等精神困境進行了深刻的現(xiàn)代性反思。“泥棚茅屋”空間因此具有了獨特的精神價值。在《刺猬歌》中,廖麥遭受開發(fā)威脅的田園泥屋與史珂的屋子無疑具有同樣的象征意蘊,面對日漸逼近的開發(fā)浪潮,他所棲息的小屋只能等待毀滅的命運。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史珂,還是廖麥,他們都是作為現(xiàn)代性的反思者而存在的,因而與《古船》中的隋抱樸有所不同。這從他們與所居住的小木棚或者小磨屋的關系就可以看得出來:前者作為人生歸宿的存在,而后者則是作為一個出發(fā)地而存在的——廖麥在多年的流浪之后最終把大海邊上的農場與農場中的小屋確定為自己最后的歸宿;隋抱樸則是走出小磨屋的時代新人,他的理想更宏大,他對當代現(xiàn)實有更強烈的認同感。自然,這也并不是什么本質的矛盾,因為作家的思想總是要隨著時代變化的。
“泥棚茅屋”空間也是作家親近自然的一種方式,再一次驗證了張煒一以貫之的人文理想。在《梭羅木屋》中,張煒闡述了他的空間文化觀念:(美國作家梭羅的)“這屋子太小了,屋里的設備也過于簡單了。這是因為一切都服從了主人回歸自然、一切從簡的理念?!彼磸完U述到:“一個人的生活其實所需甚少,而按照所需來向這個世界索取,不僅對我們置身的大自然有好處,而且對我們的心靈大有好處。一切的癥結都出在人類自身的愚蠢和貪婪上?!盵3]28因此,如果脫離具體的小說敘事,我們也許應該明白,作家筆下那些人物共同棲身的“泥棚木屋”,其實代表了作家簡單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這一人生態(tài)度看似雷同于梭羅的自然主義理念,其實有作家自己深刻的歷史、現(xiàn)實人生根源。
對于文學敘事來說,空間不僅僅是人物活動的地點或故事發(fā)生的場域,它還是小說意義生產中的關鍵要素。列斐伏爾認為,空間是具有生產性的文化要素[4]47。我們亦可以說,空間是文化價值的函數(shù),空間的調整隨著文化意義的變化而變化。也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能夠理解空間的生產性,進而理解張煒小說空間話語的價值。
現(xiàn)代以來對鄉(xiāng)土中國的書寫,逐漸形成了以魯迅和沈從文為代表的兩個傳統(tǒng),由此也相應地生產出兩種主要的空間類型,前者的典型是空間昏暗逼仄的故鄉(xiāng)紹興,后者則是神秘詩意的湘西世界。從這樣的文學空間生產的歷史來觀察,張煒的小說敘事既有對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更偏向沈從文一脈),也有拓展與超越的一面(比沈從文更豐富駁雜)。其最大的貢獻在于他對民間文化空間的建構與書寫。上文對張煒小說中“泥棚茅屋”空間意蘊的歸納可讓我們管窺張煒小說中“民間”一詞的內涵:民間首先有一種道德化的姿態(tài),其話語的真正指向是曾經的“極左”政治意識形態(tài),這可以看作是張煒民間話語的起源。在他那里,無論是對民間智慧的書寫還是對苦難的展示,字里行間都縈繞著揮之不去的創(chuàng)傷記憶。隨后,“泥棚茅屋”化身為一種現(xiàn)代性的危機意識,成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的縮影,以對抗現(xiàn)代性發(fā)展中所遭遇的林林總總的問題,建構符合時代發(fā)展的新道德,因而日益具有了與時俱進的內容。這無疑表明了張煒思想的成長性。
注釋:
① 在散文和小說中,張煒多次提及他的父親在“文革”時期曾蒙受不白之冤,這對張煒的影響很大。參見張煒《游走:從少年到青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出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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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巴赫金全集:3卷[M].錢中文,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3] 張煒.梭羅木屋[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3.
[4] [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G]//包亞明.現(xiàn)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 楊寧〕
作者簡介:焦紅濤(1973-),男,河南宜陽人,副教授,博士。
基金項目:河南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2014BWX039)
收稿日期:2015-05-04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5261(2016)01?01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