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驥
(中國社會科學院 外國文學研究所, 北京 100732)
歌德是一位有政治抱負的詩人,早在青年時代他就希望在政治舞臺上扮演“濟世安民的角色”。*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Brief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8, Bd.1, S.206; S.153.他終生都對政治感興趣,只不過這種興趣時強時弱?!抖诺窃~典》對“政治”一詞作了如下定義:政治是“管理國家的藝術(shù)”,是政府、議會、黨派、組織和個人所進行的旨在實現(xiàn)國家生活的某些目的和旨在調(diào)整社會生活的活動。*Dudenredaktion, Duden Deutsches Universalw?rterbuch, Mannheim: Dudenverlag, 2007, S.1298.簡言之,政治就是處理國家生活中的各種關(guān)系的活動,政治家就是國務(wù)活動家,從這種意義上看,詩人歌德無疑也是一位政治家。
德國狂飆突進運動時期(1767-1775),歌德就已開始揭露社會矛盾。由于他未能扮演政治角色,因此他將作詩視作對其政治抱負尚未實現(xiàn)的一種補償。*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Brief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8, Bd.1, S.206; S.153.在魏瑪最初的10年里(1775-1786),他被公爵任命為樞密院參議、國防委員會主席和財政總監(jiān)。為了富民安國,他在行政、金融、稅收、軍事、采礦、筑路和水利等領(lǐng)域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改革受挫后,他淡出政界,前往意大利研究古代文化。1788年6月返回魏瑪后,他辭去了所有職務(wù),只擔任魏瑪劇院總監(jiān),將主要精力用于科學和文化事業(yè),但他依然關(guān)注時事政治。1832年3月上旬,老年歌德與艾克曼最后的談話之主題仍是政治和文學。歌德的政治思想來自他的人生閱歷和政治實踐,來自他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反思,來自他的自然研究,來自柏拉圖、莫澤爾和柏克等政治學家對他的影響。參政的歌德沒有留下政治學專著,其非體系的政治思想散見于他撰寫的公文、書信、日記、格言、文章、自傳、談話錄和文學作品中。
歌德心目中的國家是等級制的、各等級之間相互依存的政治實體。他堅決維護等級制的社會秩序。1824年2月25日,他對艾克曼說道:為了保證國家的安定和秩序,“最明智的辦法就是人人各司其職,生來適合干什么、學習過什么就干什么,別去妨礙他人干他自己的事。鞋匠就該守著他的楦頭,農(nóng)民就該扶著他的犁頭,君主呢,就該懂得治理國家”*[德]艾克曼:《歌德談話錄》,楊武能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2008年,第41頁。筆者根據(jù)德文原著對楊譯略作了修改。。這種等級制國家觀源于柏拉圖。柏拉圖認為正義的城邦就是生產(chǎn)者、軍人和統(tǒng)治者這三個等級安分守己、各司其事的共同體。*[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56-157頁。歌德認為一個良好的等級制國家應(yīng)該是一個各等級相互友愛、和平共處的有機國家,“一個國家不妨比作一個活人有許多器官和四肢的身體”[注][德]艾克曼:《歌德談話錄》,楊武能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198、86、181、328頁。。在這個有機國家中,君主和國家公仆(Staatsdiener)應(yīng)對人民充滿愛和善意,因為“愛是會產(chǎn)生愛的,誰要是獲得人民的愛,他就容易進行統(tǒng)治了”[注][德]艾克曼:《歌德談話錄》,洪天富譯,北京:譯林出版社,2002年,第365頁。。
1778年5月,為了建立諸侯聯(lián)盟(Fürstenbund),歌德陪同卡爾·奧古斯特公爵(Karl August,1757-1828)前往普魯士,他發(fā)現(xiàn)了絕對的君主專制政體的弊?。簢?、官僚和貴族的奢侈生活完全建立在對人民的殘酷剝削的基礎(chǔ)上。1778年5月17日,他在致施泰因夫人的信中寫道:腓特烈大王統(tǒng)治下的中央集權(quán)制官僚國家猶如一個巨大的“鐘表機構(gòu)”,這個機器國家把活人變成了“木偶”。[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Brief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8, Bd.1, S.250.正是出于對中央集權(quán)制大國的厭惡,歌德才選擇了小國魏瑪。歌德喜歡小國,因為小國是具體的、可感知的,統(tǒng)治者容易總覽全局,可以和被統(tǒng)治者直接交往,可以對國家進行人性化的管理。與難以感知的抽象大國相比,小國的國民更關(guān)心公共事務(wù),更樂于參加文化生活和政治生活,更容易建立社會和諧。歌德的第十七首《威尼斯銘辭》(1789)就是一首小國的贊歌:“在日耳曼諸侯中,我的君主當然很小,/他的國土狹小,他的能力有限。/但如果每位諸侯都能像他那樣致力于內(nèi)政外交:/德國人就會其樂融融,共享平安?!盵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4, Bd.1, S.178.
歌德主張國家形式的多樣性。他所認可的國家包括魏瑪公國式的小國、神圣羅馬帝國式的邦聯(lián)和法蘭西王國式的領(lǐng)土國家(Territorialstaat)。[注]領(lǐng)土國家指的是統(tǒng)治者(國王或諸侯)對其領(lǐng)土擁有主權(quán)并對其領(lǐng)土居民擁有統(tǒng)治權(quán)的國家。近代的領(lǐng)土國家有別于中世紀的部族公國,其統(tǒng)治基礎(chǔ)為領(lǐng)土主權(quán),而非部族的血統(tǒng)關(guān)系。國家形式的多元化有利于國家之間的相互寬容和政治與文化上的世界主義。他認為文化民族(Kulturnationen)是人類社會的有機組成部分,而國家與民族合一的國家民族(Staatsnation)則是國家發(fā)展史上的畸形,因為國家民族是狹隘的民族主義的產(chǎn)物,它強調(diào)民族差異,鼓吹民族仇恨。歌德告誡艾克曼:“民族仇恨是一個怪物?!鷷l(fā)現(xiàn)在文化程度最低的地方,民族仇恨總是最強烈??墒沁_到了一定的文化程度以后,民族仇恨就消失了;這時人們在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超越了民族,已經(jīng)感到鄰國人民的幸福和痛苦就是自己的幸福和痛苦。”[注]Johann Peter Eckermann, Gespr?che mit Goethe, Berlin und Weimar: Aufbau-Verlag, 1982, S.632.
歌德認為國家具有教育功能和管理功能,國家的存在并非目的本身,國家乃是實現(xiàn)文化教育目的的手段,其首要任務(wù)在于促進國民教育和個人的人格形成與發(fā)展。作為一名國家公仆,歌德“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人民,一生致力于民眾的教育”[注][德]艾克曼:《歌德談話錄》,楊武能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198、86、181、328頁。。通過國民教育可以提高人民的文化和道德水準,它和社會改良形成一股合力,共同推動社會的持續(xù)進步:“由下而上,有民眾參與,通過學校和家庭教育,可以成就許多事情;自上而下,經(jīng)過執(zhí)政者及其臣僚們的努力,可以成就許多事情?!盵注][德]艾克曼:《歌德談話錄》,楊武能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198、86、181、328頁。
國家的服務(wù)性還表現(xiàn)在其管理功能上,政府應(yīng)該對國家事務(wù)、社會公共事務(wù)和各行各業(yè)進行有效的管理,以維護社會秩序和促進經(jīng)濟繁榮。為了更好地管理國家,歌德要求統(tǒng)治者和國家官員學習行政管理,掌握治國術(shù)。歌德本人為各級官員做出了內(nèi)行的“國家管理”的表率。1776年11月,他被任命為重新開發(fā)伊爾梅瑙礦山的負責人;1779年1月,他又被任命為水利、林業(yè)和道路建設(shè)委員會的負責人。為了成為行家,他認真研究礦物學、地質(zhì)學和植物學。臨終之前他還在強調(diào)由內(nèi)行來管理國家:“我特別恨的是國家事務(wù)方面的濫竽充數(shù)、敷衍塞責,因為它們會給千百萬人帶來災難?!盵注][德]艾克曼:《歌德談話錄》,楊武能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198、86、181、328頁。
對于一個國家而言,秩序與和平高于一切。歌德認為國家只有在確保穩(wěn)定與和平的前提下,才能夠有效地行使其教育和管理功能;國家只有在“和平”狀態(tài)中,“個人才能自由地發(fā)展”,“藝術(shù)與科學”才能持續(xù)地進步,百姓才有可能提高精神文化“修養(yǎng)”。[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3, Bd.12, S.394.因為和平與安寧是國民教育和文化發(fā)展的保證,所以歌德在1793年7月對圍攻美因茨共和黨人的亂民說了一句令人震驚的話:“我寧可犯不公正的錯誤,也不愿意忍受混亂?!盵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3, Bd.10, S.39; S.114-115; S.52.出于同樣的原因,歌德屢次反對魏瑪公爵的擴軍與戰(zhàn)爭政策,支持魏瑪公國加入拿破侖建立的萊茵同盟和拿破侖的和平計劃,在拿破侖失敗后轉(zhuǎn)而支持維也納會議的歐洲均衡政策和神圣同盟的國際和平計劃。歌德在致奧地利首相梅特涅的信中稱他為和平的“保護神”和藝術(shù)的獎掖者:“閣下的個人存在……使我的陋室擺脫了戰(zhàn)禍,為我等科學與藝術(shù)之友恢復了夢寐以求的安定?!盵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Briefe, Hamburg: Chritian Wegner Verlag, 1965, Bd.3, S.315.
在1806年8月16日之前,德意志民族擁有一個松散的邦聯(lián)制國家“神圣羅馬帝國”。1772年歌德在帝國最高法院實習時了解了帝國的政治結(jié)構(gòu)和法律制度。歷史學家普芬道夫(Samuel von Pufendorf,1632-1694)的著作《論日耳曼帝國的政體》加深了他對帝國體制的認識: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乃是君主制和國家聯(lián)盟的無機結(jié)合體。正如后人所言:“這個國家現(xiàn)在與其說是一個帝國,不如說是在一個皇帝名義上統(tǒng)轄下的許多各有君主統(tǒng)治的小國家的一個集合?!盵注][英]布賴斯:《神圣羅馬帝國》,孫秉瑩等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第306頁。歌德對這個松散的帝國頗有好感,因為帝國的邦聯(lián)制保證了各個諸侯國的獨立,從而保證了各國在政治和文化上的多元性,這種多元性有利于一個偉大的文化民族的形成。歌德在《詩與真》中回憶道:“從身居最高位的人到最底層的人,從皇帝直到猶太人,這種最多樣化的社會分層似乎并未隔離萬民,而是將他們結(jié)合在一起……統(tǒng)治階層通過贊助文學和哲學來培養(yǎng)人才……中產(chǎn)階層可以順利地經(jīng)商和研究學術(shù)。”[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3, Bd.10, S.39; S.114-115; S.52.
德國法學家、奧斯納布呂克城邦長官莫澤爾(Justus M?ser,1720-1794)的地方文化構(gòu)想對歌德的小邦分立主義(Partikularismus)思想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莫澤爾主張地方分治,他認為地方特色體現(xiàn)了地方個性與民族共性的結(jié)合。歌德在《詩與真》中寫道:“按照莫澤爾的觀點,小國林立是極其可取的,分治恰恰有利于各地文化的繁榮,各邦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地理位置和諸多特性按照自己的需要來發(fā)展地方文化。莫澤爾從奧斯納布呂克城邦出發(fā),詳細論述威斯特法倫地區(qū)的情況,并進一步闡明了該地區(qū)與整個帝國的關(guān)系?!盵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3, Bd.10, S.39; S.114-115; S.52.
老年歌德依然是一位小邦分立主義者。他認為小國在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上更有活力,小國的國民更愛國,更關(guān)心政治和國運。他在《紀念兄長維蘭德》(1913)一文中寫道:“德意志帝國包括許多小國,其體制和古希臘的城邦制相似。即使是不起眼的、最小的城邦也有自己的利益,因此每個城邦都必須關(guān)心、維護和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以免遭鄰邦的侵害。危機感及早地喚醒了城邦的年輕人并促使他們思考國情?!盵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Werke in acht B?nden, Wiesbaden: Emil Vollmer Verlag, 1965, Bd.7, S.162.
小邦分立不僅能促進地方文化的繁榮,而且能帶動整個民族的文化發(fā)展,因為邦聯(lián)制的帝國擁有許多充滿活力的文化中心,所有這些文化中心的輻射力幾乎可以覆蓋帝國全境。在1828年10月23日與艾克曼的談話中,歌德批評了法國在文化發(fā)展上的不平衡:巴黎是唯一的文化中心,外省則黑暗蒙昧。與集權(quán)制的法蘭西王國相比,德意志邦聯(lián)則保持了廣泛的文化繁榮。歌德說道:“除了體現(xiàn)在帝國所有部分的民眾都一樣有良好的文化教養(yǎng),德意志的偉大還能體現(xiàn)在何處?可培育和傳播這文化教養(yǎng)的,不正是一個個邦國的國都么?——設(shè)若幾個世紀以來德國只有維也納和柏林兩個都城,甚或僅僅只有一個,那我真想看看咱們的德國文化會是什么樣子。”[注][德]艾克曼:《歌德談話錄》,楊武能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198頁。更重要的是,小邦分立遏制了一個強大的民族國家的形成,有助于克服民族主義和弘揚具有人道精神的世界主義。歌德在《贈詞》(1797)中寫道:“德國人,你們希望形成一個民族,但徒勞無功;/你們應(yīng)該,你們能夠更自由地把自己培養(yǎng)成純粹的人!”[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4, Bd.1, S.212.
歌德的執(zhí)政觀經(jīng)歷了一個變化過程。在韋茨拉爾和法蘭克福時期(1772-1775),由于受到帝國法律文獻和君主主權(quán)論的影響,他認為執(zhí)政(regieren)就是“統(tǒng)治”(herrschen)或行使統(tǒng)治權(quán)。歷史劇《葛茲·封·貝利欣根》(1773)中的主人公葛茲擁護皇權(quán),他認為皇帝擁有“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Oberherrschaft),皇帝是等級秩序、私人財產(chǎn)和個人自由的保護者,是抵御外敵的領(lǐng)袖。[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5, Bd.4, S.142-143; S.430.
1776年6月11日,歌德被任命為魏瑪公國樞密院參議,開始參與國政,后來他又擔任了其他要職。隨著政治實踐的拓展,他的執(zhí)政觀發(fā)生了變化。1777年10月8日,歌德在日記中寫道:“治理國家!”[注]Bernd Witte u. a.(Hg.), Goethe Handbuch, Stuttgart: Verlag J.B. Metzler, 2004, Bd.4, S.888.治國指的是他在公國的內(nèi)政和外交領(lǐng)域的管理工作,也就是他在致施泰因夫人的信中所說的“行政管理”或“管理國家”。[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Briefe, Hamburg: Chritian Wegner Verlag,1968, Bd.1, S.406.這種執(zhí)政觀接近于康德的立憲國家(Verfassungsstaat)觀??档略陉U述君主立憲制的三權(quán)分立學說時賦予“政府”以執(zhí)行權(quán),他認為政府的主要任務(wù)就是“國家管理”。[注][德]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6卷),李秋零主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27頁。
歌德認為執(zhí)政就是“管理國家”,而管理國家靠的是德治和法治。索勒(F. Soret,1795-1865)將歌德的這種執(zhí)政方式稱作善政:“不使用暴力手段而達到善的目的?!盵注]Johann Peter Eckermann, Gespr?che mit Goethe, Berlin und Weimar: Aufbau-Verlag, 1982, S.636.歌德鼓吹精英政治,他認為統(tǒng)治階層應(yīng)該是具有人道精神的知識精英(treffliche Geister),因為知識精英具有智力上和道德上的優(yōu)越性,“智慧”和“自律”乃是精英執(zhí)政的合法性來源。[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3, Bd.12, S.485.1829年2月12日,歌德對艾克曼說道:“偉大和智慧總是站在少數(shù)一邊。曾經(jīng)有一些大臣同時遭到民眾和國君的反對,卻孤獨地實現(xiàn)了自己的偉大抱負。永遠別想普及理性。各種激情和情感可以大眾化,可理性永遠只屬于少數(shù)精英?!盵注][德]艾克曼:《歌德談話錄》,楊武能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208、88頁。
歌德認為,民眾缺乏自制力,而且智力低下:“群眾和大多數(shù)人的想法總是荒唐的和錯誤的?!盵注]Kanzler von Müller , Unterhaltungen mit Goethe, Weimar: Hermann Bohlaus Nachfolger, 1956, S.175.盡管如此,統(tǒng)治階層的執(zhí)政必須得到被統(tǒng)治者的認可和同意。歷史劇《埃格蒙特》(1787)的政治意義在于對民意的強調(diào)。埃格蒙特認為統(tǒng)治者執(zhí)政的合法性基于被統(tǒng)治者的同意:“每位公民都希望保留舊的憲法,都希望由他的同胞來治理國家,因為他了解本族領(lǐng)袖們的領(lǐng)導作風,因為他可以要求他們大公無私并關(guān)心他的命運?!盵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5, Bd.4, S.142-143; S.430.由于人民認可的是由尼德蘭人治理尼德蘭,因此西班牙的異族統(tǒng)治不具有合法性。
在政體上,歌德主張實行開明的、負責任的君主專制:“專制主義可以促進每個人的獨裁,它從上至下要求個人擔當責任,從而產(chǎn)生最高度的行動?!盵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3, Bd.12, S.378-379; S.378.他認為專制君主能像家長一樣保護子民的財產(chǎn)和人身安全,使子民“免遭內(nèi)亂和外患的侵害”。在1825年4月27日與艾克曼的談話中,歌德指出明君的執(zhí)政就是為國為民效勞:“今年秋天,我們要慶祝大公爵執(zhí)政五十周年??晌易屑毾胂耄乃^執(zhí)政,除了堅持不懈地為國效勞,還有什么???完全是為實現(xiàn)偉大的目標效勞,為人民的幸福效勞!”這段對大公爵的贊詞有些夸張,歌德所說的“為人民的幸福效勞”(Dienen zum Wohl seines Volkes)也就是“為人民服務(wù)”。
由君主授權(quán)的專家政府在內(nèi)政上的主要責任在于促進“公益”和保障國民的個人福利,并“適時進行改良以滿足民眾的愿望”,從而防止“革命”。1815年德意志大學生協(xié)會發(fā)起了憲政運動和德國統(tǒng)一運動,這種政治自由主義浪潮在30年代達到了高峰。為了應(yīng)對時世的變化,歌德于1815年12月提出了“內(nèi)閣政府”(Ministerregierung,即“部長政府”)概念,主張內(nèi)閣大臣負責制。他在和里默爾(Friedrich W. Riemer,1774-1845)的談話中說得更具體:“最好的政府是內(nèi)閣政府。每位內(nèi)閣大臣都必須拿出最佳成績,否則他就會被拉下馬。內(nèi)閣負責制集理智、洞察力和善良意志于一體?!盵注]Freiherr von Biedermann (Hg.), Goethes Gespr?che, Leipzig: Biedermann, 1896, Bd.3.2, S.60; S.252.1815年4月,魏瑪公國晉升為大公國。1816年初,魏瑪大公國頒布了君主立憲憲法,并將樞密院改造成內(nèi)閣。
魏瑪大公國的憲政確立了三權(quán)分立體制的框架,賦予等級代表大會(St?ndeversammlung)預算審批權(quán)和立法權(quán)。盡管歌德反對新聞出版自由,他還是承認了政體演變和憲法漸變的必要性:“隨著時間的流逝,所有政體都會暴露出其缺陷?!盵注]Freiherr von Biedermann (Hg.), Goethes Gespr?che, Leipzig: Biedermann, 1896, Bd.3.2, S.60; S.252.歌德認可了魏瑪公國從君主專制向君主立憲政體的和平演變,但他依然反對廣泛的民主:“因為人多,不同的意見也多?!?/p>
歌德的政治學乃是以德政(moralische Politik)為主體的政治倫理學。他在《詩與真》的續(xù)寫提綱中寫道:“主要發(fā)現(xiàn):萬事萬物最終都可歸結(jié)為倫理?!盵注]Peter Boerner, Goethe, Reinbek:Rowohl Taschenbuch Verlag, 1964, S.57.這條格言是其政治活動的指南。他的政治倫理學建立在人道主義和民本思想的基礎(chǔ)上。和我國儒家一樣,歌德認為民惟邦本,本固邦寧。1824年1月4日,歌德對艾克曼道出了他的政治自白:“民眾是可以統(tǒng)治的,但卻不可以壓迫?!盵注][德]艾克曼:《歌德談話錄》,楊武能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34頁。他要求統(tǒng)治者勤政愛民,通過改革和教育來提高人民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與道德文化修養(yǎng),從而穩(wěn)固國之根本。作為賢明的政治家,歌德始終懷有對勞苦大眾的愛。1777年12月4日,他在致施泰因夫人的信中寫道:“我對被稱為下等階層但在上帝面前無疑卻是最高尚的階層的人,再次懷有深切的愛。這里畢竟匯集了一切美德:簡單、知足、正直、忠誠,對過得去的一點財富感到的喜悅、善良和容忍?!盵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Brief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8, Bd.1, S.242; S.228.
歌德的政治倫理學還直接源于其“舍棄”(Entsagung)的人生觀。一個人生活在現(xiàn)實中就會受到現(xiàn)實的種種限制,因此,個人必須節(jié)制自己的欲望并放棄一些主觀要求以適應(yīng)現(xiàn)實。[注]范大燦:《德國文學史》(第2卷),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年,第430頁?!吧釛墶笔歉璧碌纳顪蕜t,它在政治上要求執(zhí)政者抵制權(quán)力帶來的各種誘惑,舍棄各種特權(quán),放棄以權(quán)謀私,為公共福利效力。1780年3月15日,歌德在日記中寫道:“只有完全克己奉公的人,才能夠也應(yīng)該進行統(tǒng)治?!盵注]Bernd Witte u. a.(Hg.), Goethe Handbuch, Stuttgart: Verlag J.B. Metzler, 2004, Bd.4, S.867.他認為政治家不應(yīng)該以權(quán)謀私,而應(yīng)該為國民的福利和國家的興旺效力,通過為國家服務(wù)的“善舉”贏得當世和后世的承認,從而青史留名。1783年9月3日,歌德寫了《伊爾梅瑙》一詩獻給卡爾·奧古斯特公爵,歌頌這位勤政愛民的明君,而明君的優(yōu)秀品質(zhì)就是義務(wù)、自制和放棄:“哦,公侯,但愿你的國家/能成為當代的榜樣。/你早已了解了你的階層的義務(wù)/并逐漸限制靈魂的放蕩。/為自己和一己之志而活的冷酷者,/可以滿足自己的某些欲求;/而正確領(lǐng)導他人的君主,/必須放棄許多享受?!盵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4, Bd.1, S.112.
歌德推行德政的目的在于提高人民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和道德文化修養(yǎng),維護國家的安定和秩序。為了利民和富民,他推行了增加就業(yè)和提高國民收入的“倫理經(jīng)濟”(sittliche ?konomie)。[注]Georg Schmidt, Goethe: politisches Denken und regional orientierte Praxis im alten Reich“, In: Goethe-Jahrbuch 112, Weimar: B?hlau Verlag, 1995, S.202; S.202.1782年6月,他就任財政總監(jiān),努力節(jié)省政府和宮廷的開支,進行裁軍和削減軍費,改革稅制,為國民提供社會保險,其利民的“道德政治”[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Brief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8, Bd.1, S.242; S.228.迥異于增加國庫收入的強權(quán)政治。他推行以“公共利益”和“公平價格”為導向的經(jīng)濟政策,對牟取暴利的奸商進行制裁,抑制貴族對農(nóng)民的盤剝,以保障百姓的生計。
出于對暴力革命的恐懼,歌德主張社會改良。他所使用的“改良”(Reform,即“改革”)一詞具有雙重含義?!案牧肌笔紫染哂凶诮绦叛龊徒膛缮系暮x,它指的是16世紀馬丁·路德等人對基督教的革新。1824年1月4日,歌德在和艾克曼的談話中贊揚了路德發(fā)起的宗教改革運動:“上帝顯然曾與耶穌基督及其最初的門徒同在,因為宣示一種新的博愛教義正是各族民眾的需要;上帝也顯然與馬丁·路德同在,因為清除那種讓教士階層歪曲了的教義,同樣是各族民眾的需要。”[注][德]艾克曼:《歌德談話錄》,楊武能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35頁。宗教改革同時具有政治上的意義,它導致了神圣羅馬帝國憲法和政治體制的革新。
“改良”在國家法和政治上的含義于18世紀晚期逐漸得以確立。在魏瑪?shù)念^十年,歌德在公國的內(nèi)政和外交上推行改革政策,其公文、日記和書信都能證明他的改革意圖。1779年歌德?lián)瘟说缆方ㄔO(shè)委員會的領(lǐng)導,開始考察公國的道路狀況。1780年5月5日,他在致施泰因夫人的信中抱怨從魏瑪至埃爾福特“差勁的道路”,決定“改善”(bessern)公國的基礎(chǔ)設(shè)施。[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Brief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8, Bd.1, S.229; S.719; S.461; S.397.1783年4月21日,他在致克內(nèi)貝爾的信中提到了他主持的財政改革:按照開源節(jié)流的“基本原則”改善公國的財政經(jīng)濟狀況。[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Brief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8, Bd.1, S.229; S.719; S.461; S.397.“改良”在政治家歌德的眼中專指社會改革,即改變和“改善”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狀況,同時又不與政治傳統(tǒng)決裂。改良就是消除現(xiàn)存制度“壞的、不公正的與不完善的方面”,同時保留其“好的方面”。[注]Johann Peter Eckermann, Gespr?che mit Goethe, Berlin und Weimar: Aufbau-Verlag, 1982, S.472; S.625.
由于民眾固守舊的習慣,因此需要對他們進行啟蒙教育。1784年11月26日,歌德在致公爵的信中提出了他的啟蒙主義改革方案:“我們必須排除障礙,闡明概念,舉出例子,竭力使所有參加者感興趣,這肯定比下命令更麻煩,而在這個重要的事業(yè)中達到目的的唯一方式不是想改變,而是實行改變?!盵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Brief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8, Bd.1, S.229; S.719; S.461; S.397.這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改革,執(zhí)政者決定國家的大政方針,向人民解釋除舊布新的改革會給他們帶來何種好處,人民則沒有決定權(quán),只需要理解和認可執(zhí)政者的善良意志和改革成就就行了。這種開明專制主義的改革是歌德精英政治觀的表現(xiàn),其不民主的做法遭到了費希特等人的反對。
歌德等魏瑪知識精英所推行的社會改革的目的在于增進民眾的個人福利和公共利益,提高國民的道德和文化水準,促進社會和諧與穩(wěn)定,防止平民暴動和人民革命。但由于民眾的因循守舊和貴族的阻撓,改革失敗了。歌德決定“脫離政治上的派系斗爭”,把他的智慧轉(zhuǎn)向“科學與藝術(shù)”。[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Brief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8, Bd.1, S.229; S.719; S.461; S.397.
法國大革命(1789-1799)的爆發(fā)重新引起了歌德對政治的關(guān)注。作為一位保守的改良主義者,他堅決反對革命。他認為法國大革命摧毀了舊的等級制度,清除了第一等級和第二等級,造成了第三等級的內(nèi)斗,引發(fā)了革命法國與歐洲列強的爭霸,“抑制了寧靜的教育”。[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4, Bd.1, S.211; S.180.他在第二十二首《威尼斯銘辭》(1795)中寫道:“大人物毀滅了:但誰來保護群眾/免遭群眾的攻擊?因為群眾是群眾的暴君。”[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4, Bd.1, S.211; S.180.在德國自由化運動的高潮期,他還在批判革命的破壞性和不人道:“任何革命都免不了過激。一開始,政治革命通常要的只是消除各種弊端,可是轉(zhuǎn)眼之間革命者就深陷在流血和恐怖的泥潭中?!盵注]Johann Peter Eckermann, Gespr?che mit Goethe, Berlin und Weimar: Aufbau-Verlag, 1982, S.472; S.625.
歌德以地震、火山爆發(fā)和洪水肆虐等自然災害來比喻政治革命。與破壞性的革命相反,及時的改良則是保護性和建設(shè)性的,它能夠保持現(xiàn)存制度許多“好的方面”,糾正“壞的、不公正的與不完善的方面”,從而推動社會“逐漸地演進”(allm?hliche Entwicklung)。
歌德的改良主義政治觀植根于其漸進的自然觀。他認為大自然是由簡單到復雜緩慢地向前發(fā)展的。他在《論形態(tài)學》(1817)一文中寫道:“自開天辟地以來,存在者是逐步演變的(sukzessive Entwicklung)?!盵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2, Bd.13, S.59; S.573; S.64-65; S.48; S.270.他認為“生命最初在水里產(chǎn)生,隨后從原始形式里逐漸演變”。關(guān)于人類的誕生,他認為人來自大自然和生命的緩慢進化:“經(jīng)過千千萬萬次的變形,到變成人還需相當時間?!盵注][德]歌德:《浮士德》,楊武能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89頁。
歌德是生物“形態(tài)學”(Morphologie)的創(chuàng)始人。形態(tài)學是研究生物體外部形態(tài)、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及其變化的科學。歌德寫道:“形態(tài)是運動的、變易的、走向消亡的。形態(tài)學就是變化學。形變論是打開大自然秘府的鑰匙?!盵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2, Bd.13, S.59; S.573; S.64-65; S.48; S.270.“形變”(Metamorphose)是歌德形態(tài)學的核心概念。他認為生物的形態(tài)變化是緩慢而持續(xù)的。在《植物的形變》(1790)一文中,他闡明了植物的“漸進形變”。“漸進形變”即“逐步形變”(sukzessive Metamorphose),它指的是生物體依次出現(xiàn)不同的生命形態(tài),例如,從種子植物的子葉中生出莖稈,從莖稈上生出枝條和葉子,由葉子變態(tài)為花,花經(jīng)過授粉變成果實。[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2, Bd.13, S.59; S.573; S.64-65; S.48; S.270.在1825年4月27日與艾克曼的談話中,歌德以玫瑰開花的比喻來說明大自然的漸進和人類社會的逐步演進。大自然從不躍進,而人是自然之子,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也應(yīng)該是漸進的,因此他主張“逐漸的改良”。
歌德的“革命”概念指的是現(xiàn)存事物的“徹底變革”(Umw?lzung),在自然研究中它指的是大自然中災難性的劇變。與主張自然聽命于上帝意志的神學目的論不同,歌德持一種帶有力本論色彩的自然主義(Naturalismus)世界觀,他主張從自然本身和“根據(jù)永恒的、鐵的、偉大的自然規(guī)律”來解釋自然和一切自然現(xiàn)象。[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4, Bd.1, S.148; S.179.“極性和升華”造成了大自然的動態(tài)變化,這種變化表現(xiàn)為一種持續(xù)而緩慢的“上升”過程。[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2, Bd.13, S.59; S.573; S.64-65; S.48; S.270.大自然持續(xù)的上升過程偶爾會被具有“破壞力”的“自然災害”所打斷。大自然的劇變主要表現(xiàn)為地質(zhì)災難,例如洪水、地震和火山爆發(fā)。歌德認為地質(zhì)災難是偶發(fā)的、無意義的,地表形態(tài)是緩慢而持續(xù)地形成的:地表“寧靜地執(zhí)行內(nèi)部規(guī)律”,即地殼的巖層都是在原始海水中“結(jié)晶而成”。[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2, Bd.13, S.59; S.573; S.64-65; S.48; S.270.他支持維爾納和緩的“水成論”,反對布赫(Leopold von Buch,1774-1853)暴烈的“火成論”,反對居維葉“地球發(fā)展的災變論”。[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Weimar: B?hlau Verlag, 1919, Abt.IV, Bd.41, S.168f.
在社會政治領(lǐng)域,歌德的“革命”概念是一個貶義詞,它指的是造成混亂狀態(tài)的、破壞性的政治“變革”,是對現(xiàn)存制度的“暴力顛覆”。[注]Johann Peter Eckermann, Gespr?che mit Goethe, Berlin und Weimar: Aufbau-Verlag, 1982, S.496; S.615.盡管他承認社會變化的必要性,但他認為改變社會不能采取革命的方式,因為革命的破壞性遠遠大于其創(chuàng)造性。革命的破壞性表現(xiàn)在它對現(xiàn)存制度不加區(qū)分的全盤否定:革命者“要用火與劍迅速清除不可避免的弊端”,但他們不是“通過聰明的改良來逐漸消除社會弊端”,而是“采用暴力手段在革除時弊的同時摧毀了制度諸多好的方面”。[注]Johann Peter Eckermann, Gespr?che mit Goethe, Berlin und Weimar: Aufbau-Verlag, 1982, S.496; S.615.
歌德認為革命是由統(tǒng)治者對民眾的殘酷壓迫與剝削引起的:“任何一場大革命的責任都不在民眾,而在政府?!钡麉拹焊锩摹翱植辣┬小?,他認為革命并非歷史前進的動力,而是暴民“為所欲為”(Willkür)的暴力行動和暴力顛覆,其中蘊藏著巨大的破壞力,它幾乎帶不來什么積極后果,或者“其良好的結(jié)果在當時還無法看出來”。革命就是燒殺搶掠,胡作非為,革命所建立的乃是群眾奴役個人以及群眾斗群眾的暴政(Tyrannei)。歌德在《威尼斯銘辭》中極力詆毀革命:“我總是厭惡所有的自由使徒,/人人為所欲為,最終只想滿足私欲?!?/p>
歌德認為暴民的革命造成了“一切現(xiàn)存事物的驟變”[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76, Bd.10, S.439.,打斷了社會的持續(xù)演進,革命的躍進不符合“自然規(guī)律”與社會規(guī)律。與徹底摧毀傳統(tǒng)制度的暴力革命不同,知識精英所推行的“適時改良”既消除了現(xiàn)存制度的弊端,滿足了“民眾的愿望”,又保留了現(xiàn)存制度久經(jīng)考驗的“許多好的方面”。[注][德]艾克曼:《歌德談話錄》,楊武能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35、41頁。
歌德的改良主義和精英政治觀與柏克(Edmund Burke,1729-1797)的政治保守主義不謀而合。柏克認為政治家的藝術(shù)就是以改革的方式來維護傳統(tǒng),并使習慣做法適應(yīng)新的形勢。如果革命者按照冒險或空想的計劃去創(chuàng)建新制度的話,那么他們就會毀掉在數(shù)個世代中為人們所習慣且運行良好的舊制度。[注][美]薩拜因:《政治學說史》(下卷),鄧正來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06頁。
歌德堅信社會進步只能通過“逐漸的改良”和人性的逐漸完善來完成:“只有使人性變得完美,現(xiàn)實才可能完美?!盵注][德]艾克曼:《歌德談話錄》,楊武能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35、41頁。而人性的完善靠的是知識精英對民眾進行“道德教育和審美教育”。[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Hamburg: Christian Wegner Verlag, 1963, Bd.12, S.505.通過教育和通過發(fā)展科學與藝術(shù),歌德要把魏瑪建設(shè)成一座吸納世界文化的國際性文化名城,利用魏瑪公國“科學與藝術(shù)之友”的影響力來塑造文化民族和傳播世界主義思想:“總有一天德國人會接受神圣的使命,成為所有世界公民的代表?!盵注]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oethes Werke, Weimar: B?hlau Verlag, 1919, Abt.IV, Bd.33, S.67.
歌德的人道主義和世界主義理想使他缺乏現(xiàn)實政治(Realpolitik)的考量,他的以“德政”為核心的政治倫理學在普奧二強爭雄和歐洲列強爭霸的時代是不合時宜的,他的開明君主專制主張在政治自由主義勃興的時代也是不合時宜的,他的小邦分立主義思想在19世紀上半葉的德國統(tǒng)一運動中同樣是不合時宜的。而他關(guān)于國家聯(lián)盟、世界主義、和平主義、兼顧公共利益與個人福利、保護私有財產(chǎn)和建立社會保險的思想則體現(xiàn)了政治人歌德的超前意識,當代歐盟就是歌德的邦聯(lián)思想以及霍夫曼斯塔爾和阿登納等人的歐洲統(tǒng)一思想的產(chǎn)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