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訪碧螺春“東山”（上）

素四問茶

這幾年，一直專注于碧螺春古法工藝的探索與恢復(fù)，也寫了不少關(guān)于工藝的文章，對碧螺春的主要山場太湖東洞庭山與西洞庭山的描寫尚停留于淺嘗輒止的程度。經(jīng)過這段時間細(xì)致而深入的走訪，可以說感悟良多，也將逐步把走訪的所見所感記載下來，跟大家分享。

“它是山大王”

從尚錦村夏家農(nóng)家樂旁的隨意一條山路往山上走，都可以通往東山的最高峰莫厘峰，我們要再上莫厘峰，俯瞰東山島，了解全島的地貌，作為走訪東山茶園的第一條線。前年我們一開始是在尚錦村制茶，因始終達(dá)不到理想狀態(tài)，故而轉(zhuǎn)移到槎灣，之后曾聽聞尚錦村早茶品種多。往山上走，以數(shù)十年的老茶園居多，只是遭到了早茶嫁接，間種果樹以枇杷樹為主，仍保留有一些橘樹，如今正是橘子紅了的季節(jié)。東山是一個充滿富足感的地方，在山上，春有茶，夏有枇杷、楊梅，秋有銀杏白果，冬有橘子、枇杷蜜，時時上山，時時能感到富足的喜院。

這時離茶花開還有最后的一段時間，山上依稀還能看到茶花。釀造枇杷蜜的人家希望茶花快快落去，頭兩批的枇杷花蜜中因摻雜了茶花影響了純度，到第三批，就是純正的枇杷花蜜了，蜂蜜顏色會顯得更淺，我聞了下第一批和第二批釀造的蜂蜜，第一批表面香明顯，但香氣不純，第二批已是隱隱約約沉淀的蜜香了。我笑，茶也如此啊，越好的茶湯色反而是越淺，表面香不張揚(yáng)。

這時的茶山，茶農(nóng)們在摘茶花時仍然會修下一些茶樹枝鋪在樹根處，一是為了即將來的三九嚴(yán)寒防寒，二是修了側(cè)枝保證明年春天的茶葉品質(zhì)。我們走的這條路看起來只不過是普通茶園小道.在環(huán)莫厘蜂大道修好之前，這里的村民們都是經(jīng)過這條路去往東山的鎮(zhèn)子上，采辦年貨時，這條路上會有挑著竹擔(dān)的熙熙攘攮的人。小孩去上學(xué)，這里也是必經(jīng)之路。

經(jīng)平嶺，楊梅樹林顯多，楊梅樹和茶樹之間往往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一棵古老的楊梅樹從根部起分成三支，側(cè)枝橫向傾倒，整棵樹成一個“山”字形，這棵樹下有小夏和她父親的很多對話，小夏家在這附近，她經(jīng)常跟隨父親上山，她曾問過這棵樹有多大了？夏爸爸答，從爸爸很小的時候就在了，或者，從奶奶很小的時候就在了。小夏說，那它就是山大王！

平嶺老茶園尤其多，枝干大者如嬰兒臂，同樣大多嫁接了早茶。過平嶺，就到了上莫厘蜂的主干道，沿路便都是荒山，沒有茶園。直到奠厘峰頂，在慈云庵中才會見到寺院里種植的小片茶樹。慈云庵的茶樹，是東西山海拔最高的的茶園了，數(shù)量極少，有數(shù)叢樹齡較大。三年前的春天，我初到蘇州，第一次來東山便是爬到莫厘峰頂，在慈云庵寺后幾叢野生茶樹嫩芽上找到令人十分驚喜的清透感，也正是這種機(jī)緣，支撐著我這幾年一直堅持碧螺春的傳統(tǒng)工藝恢復(fù)之事。

在慈云庵寺后朝南望去，能看到東山的主要山頭，層層疊巒，只是我瞬間就凌亂了，沒有方向感，居然已經(jīng)找不到來時路，更莫說下得山去分清哪座山是哪個名！照著手機(jī)上的衛(wèi)星地圖，慢慢理清楚思緒，心中大概有了東山茶山的整體布局輪廓。接下來在行走中，慢慢細(xì)化。

從雨花禪寺方向下山，過雨花勝境景區(qū)，天已黑透，幸好景區(qū)領(lǐng)域已經(jīng)在主要的小路旁安裝了夜燈。雨花禪寺的一位老僧在夜燈下的竹林小道上散步，見我們兩個姑娘遠(yuǎn)遠(yuǎn)走來，老僧回頭踱步回了寺院，來來去去都是閑庭信步，夜色下仿佛回到了古人的生活情景中。這里是古茶園區(qū)，有不少老茶樹未修枝，已高達(dá)兩三米，能感受到碧螺春茶樹洞庭種小喬木的氣質(zhì)?？上旌冢瑹o法圖像記錄了。

豐圻塢，坑澗茶的代表

豐圻塢屬尚錦村，在莫厘峰西北方向。圻為曲岸之意，村在太湖曲岸。

夏家九十四歲老太公在一個清冷的雨天帶我們上了豐圻塢，去看他記憶中的那棵百年老茶樹。太公在五十年代茶園分產(chǎn)到大隊后就沒有來過這個山塢了，只能憑著記憶去尋找。

這棵樹長在山塢口的溪澗中，他用拐杖在草叢中撥弄，有些焦慮，茶樹找不到了，也許被挖了樹根，也許只是截了頂上的枝一時找不到了。

隔幾日擇一晴天，我們又重新進(jìn)了豐圻塢，希望找到那棵老茶樹，這次不是為了我們自己，倒更多是為了夏家老太公。

與別處山塢不同的是，豐圻塢自上而下有一條溪澗，老茶樹大多沿溪澗而生。想起巖茶的三坑兩澗及祁門紅茶的山澗茶，碧螺春茶園也大多長在山塢坑澗中，但豐圻塢的山澗有水，且茶樹明顯沿坑澗分布。我們在上次老太公指認(rèn)的地方找到了一棵老樹根，直徑達(dá)到二十多公分，布滿青苔，也許就是這一棵了。我們繼續(xù)沿著溪澗往山上走，在山腰以下枇杷樹林里稀稀疏疏種植的茶樹大多沒有遭到嫁接，而山腰以上新茶園基本全軍覆沒。然令人欣慰的是，溪澗中的老茶樹因難于采摘，大多未嫁接早茶。溪澗中水十分清澈，山腰處—叢老茶樹之后有一水潭，清透見底，可攝人心，乃他山未見。溪澗旁有巖石壁，在海拔極低的山塢竟有深山老林的感覺。

豐圻塢生態(tài)環(huán)境極好，光照充足，果樹以枇杷樹為主，間有楊梅樹、板栗樹、橘樹。生于七十年代的小夏的媽媽敘述，枇杷樹為八十年代以后才種植，在這之前以橘樹為主，八十年代，橘子價格竟高達(dá)一元一斤，六擔(dān)橘子能換到一個十七英寸的彩電。那時家家橘樹、戶戶屯橘，到如今三十年過去，橘子的價格仍在兩元以下，而枇杷最鼎盛期賣到五十一斤，這兩年價格也在二十以上，故而漫山皆種枇杷了。村人趨利而變，早茶價貴而截老樹嫁接烏牛早等早茶，枇杷價貴而砍橘樹種枇杷，不斷陷入生死循環(huán)，令人唏噓。但也因此而知，碧螺春的香絕非依賴于某種果樹，甚至與果樹無關(guān)，只要是有大樹遮陰，創(chuàng)造漫射光條件，茶的香氣成分則豐富，而遭到嫁接的早茶即使長在果樹下也缺乏香氣，說明碧螺春之香根本原因在本地的茶樹種。

如今東山的早茶樹種主要來自于四川和浙江。四川一路是因為九十年代有茶商帶東西山人去四川炒茶，慢慢有人將四川種帶回蘇州。而如今東山茶廠被麗水人收購，麗水為烏牛早原產(chǎn)地。東山茶廠一年的產(chǎn)量高達(dá)幾萬斤，超過1949年東西山碧螺春的總產(chǎn)量（1949年總產(chǎn)量為11.8噸），這個生產(chǎn)量對早茶的需求足以對東山本地樹種造成幾近毀滅性的顛覆。然老茶樹大部分只是遭到嫁接，只要將頂頭早茶修去，三兩年碧螺春本地種植即可恢復(fù)，只要市場不再一味追求早茶，才有洞庭種生還的機(jī)會。即便如此，新種植的早茶種茶園面積遠(yuǎn)遠(yuǎn)大于老茶園，魚龍混雜的市場已經(jīng)無法改變，我們這些對傳統(tǒng)的堅持者只求在夾縫中生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