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不能說過去就是好的,但至少有一點,過去我們在心靈上是更加寧靜的。
我慶幸自己是個80后,曾經(jīng)過過真正的春節(jié)。
那時我們有一整套流程,每年都要用心走一遍。這套流程全國各地各有特色甚至大相徑庭,但重視與誠敬之心,是一致的。它代代相傳,于是具備了歷史的應(yīng)然性,但又并不給人們一種不舒服的約束感,所以這套流程總體上讓人感覺溫暖而快樂。
這就是習俗。
我懷念它的同時,也承認習俗是基于一定的社會背景的,“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今日經(jīng)濟基礎(chǔ)已經(jīng)改變,很難勉強習俗原樣停留。
當時的經(jīng)濟基礎(chǔ),概括起來大概是兩點,一是短缺,二是農(nóng)業(yè)社會微弱的人口流動性。
有記載的農(nóng)業(yè)社會在中國歷史上至少綿延2000多年,其中大部分時間是短缺的,這種狀況,在80后這一代成長起來后戛然而止,中國步入了歷史上中國人最陌生的時代,與之相適應(yīng)的是,“真正”的春節(jié)也隨之變得陌生,一去不返。
不能說過去就是好的,但至少有一點,過去我們在心靈上是更加寧靜的。
在過去,農(nóng)業(yè)是一種經(jīng)驗主義知識體系,耕作的好壞基于人對“天”的認識水平,而認識水平主要依靠天人相處的時間,這便決定了我們要“敬天法祖”,所以人會“越老越值錢”,祖宗總比我們高明。
所以,標志著“過年”正式開始的,是年三十上午早餐前要完成一件大事—祭祖。
家家戶戶養(yǎng)著至少一頭豬,到過年前殺了,就有了一個豬頭,加上新殺的雞鴨,一瓶米酒,還有幾塊腐竹和幾扎粉絲,在民間來說,就是祭祖的“太牢”了。
一家之主是祭祖的領(lǐng)頭者,原來是我爺爺,后來我爸爸和叔叔分家之后,成了兩家,他們兄弟就要各自當頭,具“太牢”兩份,擺在一處開闊的高地。先用黃紙點火,引燃香燭,插好之后,家長倒酒,舉杯對著西方祝告,同時邀請列祖列宗回家享受豐盛的祭儀。
祭祖是在強調(diào)一種核心的倫理秩序,人們相信無論后人還是先人,都在同一個信念時空里共存著,各司其職。列祖列宗享受后人孝敬,也要履行他們在肉體消亡之后仍然繼續(xù)的義務(wù):每一位家長都會在祝告時要求他們看好孩子們,讓他們“好好讀書”。
我是生長于粵北韶關(guān)的一個縣的客家人??图胰藖碜灾性?,一般都居住在丘陵地帶,因為作為外來者不可能占到更好的地方。丘陵貧瘠,天宇狹小,土地有限,農(nóng)業(yè)條件差,更遑論商旅往來,所以人們不求致富,唯一的希望就是孩子們能夠通過讀書走向廣闊天地,“光耀門楣”。
所以客家人重視教育,而且他們從來都堅信教育是公平的。
我是家里第一個大學生,而且考上的是中國頂尖學府,這在鄉(xiāng)村輿論當中很了不起,但這個成績跟我本身的智商關(guān)系不大,而是列祖列宗保佑之功,即便個人努力也是他們驅(qū)使的結(jié)果。之后我的堂妹、弟弟都上了很好的大學,我們返鄉(xiāng)見到鄉(xiāng)親,都說是因為我們祭祖心誠,祖宗福蔭后代了。
本文要講到的習俗當中,唯有祭祖目前仍一以貫之,大家絲毫不敢大意。整個村子已成空村,人們都在縣城或外地生活,但一到三十早上,必定在太陽初升之際派遣代表趕回來了。
家長祝告完畢,就放鞭炮,孩子們躲得遠遠的,響過之后,又都攏在一處,對著西天作揖。
在元宵節(jié)以前,如果發(fā)現(xiàn)有螞蚱出現(xiàn)在廚房,家庭主婦們一般都會很虔誠地抓起來,放到一盤最好的菜上面去。我就見我母親這樣做過,她說,這是“祖宗回來了”。
吃過早餐,就該貼春聯(lián)了。
春聯(lián)一般是從市面上一兩塊錢一幅買來的,除了上下聯(lián)和橫批,還要在門楣上貼四五張小小的祝福語,像個小屁股簾。貼春聯(lián)一點也不能馬虎,因為沒有膠水,當天早上在制作早餐的同時就會用紅薯淀粉熬成漿糊。
一到過年就是我外祖父大顯身手的時候,他曾是小學校長,《四書五經(jīng)》和《古文觀止》都讀得滾瓜爛熟,而且寫得一手好字,在村子里是響當當?shù)摹拔幕恕?。他在門前的街道上擺開案板,鋪紙研墨,有時翻古書現(xiàn)抄,“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之類,大多數(shù)時候則自己創(chuàng)作。圍觀者的到來讓他得意,寫完給人讀一遍,解釋一下含義,看到別人聽得一愣一愣,他臉上頗為滿足,順便還要講講自己的英雄史。
外祖父的創(chuàng)作,讓他家的春聯(lián)與別人家的顯著不同。買來的春聯(lián),年年內(nèi)容都是一樣的:“炮竹聲聲辭舊歲,喜氣洋洋慶新年”,“春到平安宅,福臨吉祥家”,“春風得意財源廣,平安富貴家業(yè)興”、“展鴻圖得心應(yīng)手,創(chuàng)大業(yè)馬到成功”……這些都是聯(lián)中經(jīng)典,但又都是“俗聯(lián)”,年年歲歲,千篇一律。甚至連書法的字體也一樣,用筆都是圓潤、肥胖,我把它稱為“春聯(lián)體”或“喜慶體”。
這種共同性,反映的是一種共同的社會生態(tài)和價值觀,以及維護這種共同生態(tài)和價值觀的韌性。
“俗聯(lián)”雖俗,在內(nèi)容上幾乎都是以“家”、“門”、“戶”作為立意基礎(chǔ)的,在其中幾乎看不到任何個人主義的痕跡。事實上中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的形成,都是基于弱流動性之下的集體共存需要。所以今天當人們把一切傳統(tǒng)節(jié)日都搞成一種消費狂歡節(jié),強調(diào)個人享受和盤算的時候,這種節(jié)日就會顯得相當怪異。
今天我的鄉(xiāng)親們都在縣城生活,各自進入了相對的陌生人社會,他們也不再貼春聯(lián),這跟共同生態(tài)已經(jīng)消失有關(guān)。貼上去,嫌變舊之后很難撕干凈。
過年,家庭里的每個成員都至少要有一套新衣,從頭到腳,全身上下煥然一新。
“年關(guān)年關(guān)”,不從負債意義上去理解的話,一個肩扛著家庭責任的人,能不能夠給每個家庭成員買一套過年新衣,是我們的“年關(guān)”的重要內(nèi)涵。
現(xiàn)在回想兒時,對于新衣,我奶奶甚至比我們還著急。除了每個兒子要給她置辦一套新衣之外,每個嫁出去的女兒也有此責任,因為過年的新衣能不能到位,直接指向一個中國傳統(tǒng)核心價值—“孝”。對于老人,這是一種在傳統(tǒng)社群之中生活的臉面問題。之所以說“置辦”而不是買,是因為社會曾經(jīng)短缺到憑票買布,之后再送到裁縫店去剪裁成衣。
小孩就是一人一套,由父母購置。偶爾有親戚生活稍微寬裕一點,他們會突然給你一個驚喜,就是額外的幸福,是一件自己快樂同時羨煞旁人的事情。我還記得大概是1990年,小舅舅在過年前給我們兄弟倆一人買了一雙“波鞋”(運動鞋),我們在舅舅家取了之后,一人一根木棍,一頭一只鞋子,挑著回了自己家。
再貧窮的家庭也不會少了孩子的新衣,區(qū)別只在于購買時間的早晚,貧困的,就晚幾天,因為到了年三十,價格就會大跌。我的父母一般會在過年前一周買回來,但不到時間不能穿,忍不住天天去看,拿出來往身上比一比。
大年三十這天,中午飯吃過就開始燒熱水,洗澡。既是除夕,就要有一個儀式,把身上過去一年的風塵除去。把新衣都穿戴整齊之后,大家就會走到村子里人多的地方晃蕩一圈,無論老幼,全部一身新衣,互相品評著對方,詢問著價格和質(zhì)料。
這種“盛況”,已經(jīng)久違超過20載。90年代中期以后,物質(zhì)上富足多了,街頭巷尾也已經(jīng)見不到“中國藍”的布衣以及衣服上的補丁,所以人們對于過年的新衣也就不再講究,或者說根本沒有這個念頭了。
前幾年,我還堅持要我的父母過年前一定要去買一套新衣服,可惜后來也不了了之。
現(xiàn)在人們過年,過得“忘乎所以”—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而且大部分時候已經(jīng)“不這樣”了。比如放鞭炮,這是過年最核心的含義,傳說認為,“年”是一頭猛獸,毀壞莊稼,帶來禽畜瘟疫,總之一切農(nóng)業(yè)社會不好的事情,大概都跟它有關(guān),放鞭炮是為了把它嚇跑。
這談不上迷信,整個民族的許多文化叢和價值觀,都是以傳說作為邏輯原點的,它構(gòu)筑了與經(jīng)濟社會背景相契合的思維方式。
我們那放鞭炮,最集中的時間是除夕夜24時,也就是大年初一零時,這是一個關(guān)鍵節(jié)點,我們叫做“開門”。這一刻把所有的門都敞開,讓不好的東西出去,好的祥瑞進來。零點前早已把鞭炮掛好,只待零時,一起點火,萬炮齊鳴,整個鄉(xiāng)村世界沒入一片巨響之中。我們那沒有院子,村子的街道是一條條長長的平行線,各家各戶成年的男性們在硝煙和爆炸中活蹦亂跳地點火,像是一場競賽。
一掛掛的鞭炮燃盡之后,總有一部分是啞火的,掉在地上,它們就是給孩子們的禮物。拎著一個袋子,沿街拾過去,誰的多,誰的大,次日早上拿出來見分曉。有時候撿起來的瞬間炸掉,也成為一種好玩的經(jīng)歷。那時的孩子們還會自制玩具,比如從廢棄的自行車鏈條上拆卸下來一個個“8”字形的環(huán),組合起來變成槍管,制作火藥手槍,過年收獲的鞭炮,就是一年里的彈藥資源。那東西太危險,我沒有玩過,但調(diào)皮的男孩就常?!案C藏”火藥。
“開門”是我們共同期待的,但那時的孩子沒有電子產(chǎn)品可玩,白天都是活蹦亂跳,大人們叫“飛馬走石”,到了晚上就十分困倦。想?yún)⒓印伴_門”,但總熬不到那一刻就睡了,用我父親的說法是,“拿牙簽把上下眼皮撐開你也過不了10點鐘”。
大年初一天剛蒙蒙了,奶奶就會過來掀被子,說再不起床,鞭炮都全讓人拾完了,這才心急火燎地穿衣服。
除夕晚上一夜都要亮著燈,加上要等“開門”,所以鄉(xiāng)親們主要的節(jié)目還是看春節(jié)晚會。一個村子里,只有幾家人有電視機,這幾家人家里就變成了聚會場所,像錄像廳一樣熱鬧。實在擠不下這么多人,一部份就站在窗外往里看。
有些人在除夕當日還在忙農(nóng)活,但初一這天則鐵定除了喂養(yǎng)禽畜之外什么事也不能干,穿著一身新衣,也舍不得下地。所以這一天是一年中最安閑祥和的一天,哪怕一身債務(wù)的人,也敢于到處晃蕩,沒有人會說起借債還錢這種對彼此都晦氣的事情。
這種所有人都沒有負擔,或者無視所有負擔的輕松感,就是心靈寧靜的最好體現(xiàn)。
離我們家大約十幾公里的地方還有個習俗:初一這天只能吃素。我們聞聽之后都很驚訝,過個年圖什么?因為油水缺乏是普遍情況,過年的時候菜肴一般都是選最好的招呼,但他們有他們的傳統(tǒng),一樣心甘情愿地堅守。
初二是婦女們回娘家的日子,所以這一天鄉(xiāng)村社會里出現(xiàn)了很奇特的一個普遍景象:每家每戶除了老人,剩下就是剛過來探望老人的女兒女婿,外孫外孫女,而兒子兒媳婦、孫子孫女都去了別人家了。當然也有兒子打光棍或女兒沒嫁出去的,是個例外。
湖南永州道縣蚣壩鎮(zhèn),楊逢錢老人家五世同堂全家福。
這種成員調(diào)換,對于孩子們而言非常期待,因為每一個人似乎都對你格外親熱。派利是主要是在這一天,從親戚們手中接過他們的祝福和叮囑,主要的叮囑也是“好好讀書”。
初三和初四,就各家根據(jù)自己的社會關(guān)系,有選擇地走親戚,提著自制的油炸、汽蒸的零食上門去,然后又提一袋幾乎一模一樣的回來。
因為市場上、荷包里都短缺,那時很少購買年貨,除了一點水果和瓜子,其它零食都是每家每戶自制的,種類也是一樣,不同的是手巧和手拙的媳婦做出來的口感差別很大。比如自制的米餅,有的酥松香脆,很受歡迎,有的就堅硬如石,無人問津。我叔叔有一次形容他大姨子制作的米餅“扔得死狗”(能把狗砸死),引來嬸嬸的不滿。
孩子們的快樂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過年不用干農(nóng)活。在一些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人們看來,那時候五六歲的孩子就要下地干農(nóng)活“很不人道”,但以前這是普遍的現(xiàn)實,學校一年還要在寒暑分別放一次“農(nóng)忙假”,讓讀書的孩子回去幫助家里春種秋收。農(nóng)業(yè)人口占中國人口大多數(shù),從小跟著實踐,就是生存技藝的傳承方式。
所以一到初五,就能感覺到整個村子的某種失落情緒,因為這一天意味著“年”過去了,最明顯的標志是大人們開始打掃門前的鞭炮碎片。,初一到初四都不準打掃,因為看上去紅紅火火討人喜歡,但初五則必須打掃了,因為這叫“送窮”,把窮的原因都送出去,盡管自己并不知道原因。
“送窮”意味著流程的結(jié)束。全村的鞭炮碎片被集中堆到一堆,點火引燃,然后再用一掛鞭炮相送。有時過年下小雨,火堆可以冒著青煙燒上幾天,偶爾還聽到“噼啪”的炸響,炸得人心里無窮失落。
在這個縣里,今日的“流程”,主要變成了年輕人沒日沒夜地賭博,不分時候地不歸家,歸家也是低頭玩手機,留得老人孤單惆悵。我的一位堂伯父說,人是回來了,魂兒沒回來。
相比起來,當年窮雖難“送”,人心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