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三則

楊欣淳

解脫

西風(fēng)，殘陽。一人一牛，緩行在漫漫古道上。前方，西邊大漠的朔風(fēng)獵獵。

這是一頭青牛，年歲已經(jīng)不小卻仍很健壯。牛背上的是一名老者。老者已經(jīng)很老了。他須發(fā)皆白，面相奇絕。前額寬大，高高地向前聳著，長長的白眉毛從臉側(cè)垂下，圓圓的臉上滿是皺紋。他的眼睛被耷拉著的眼皮擠成了一條縫，射出的眼神卻平靜如水，一副參透世間智慧的樣子。西方的落日打在老者青白色的長袍上。一人一牛宛如一尊緩行著的雕像。

老者是個哲人。他向往清靜無為的哲學(xué)，瀟灑了大半輩子，近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瀟灑不起來了。一方面是關(guān)內(nèi)越來越亂，無論是社會還是思想，這還是小事：另一方面，他真的老了。雖然視死亡為另一段生命的開始，但真正到了此時卻對即將告別的世界越發(fā)地留戀。雙腳已然走不動了，丈量世界的愿望卻撓人心肝地強烈。聽說遙遠(yuǎn)西方有神秘的文化和信仰，若此生竟未得一見，豈不可惜？

西方有函谷關(guān)和大散關(guān)。

走不動便騎牛。老者向來很喜歡牛。他一定要把這心結(jié)打開。

這天，函谷關(guān)令尹喜一覺醒來，忽見紫氣東來。是夜，他在過關(guān)的人中發(fā)現(xiàn)一名騎牛的老者。他認(rèn)得老者。關(guān)內(nèi)誰都認(rèn)得老者。他把老者接進關(guān)，熱情招待。老者只是平靜地笑，雙眼盯著自己青灰色的衣角。

誰都有自己的心結(jié)。尹喜也不例外。拿當(dāng)前來說，面前的老者是中原第一大智者，可畢生從未著述。尹喜深知歷史的冷漠，再智慧的頭腦若無著作傳世，很快就會被埋在歲月的黃沙里。也許這智慧本身不會，但這二字真正的內(nèi)容，則恐怕究竟萬世也無人能解了。更何況，他一直是老者的擁躉：他不想放過這機會。徹夜長談后，他提出，希望老者可以寫點什么。

老者并不想寫。他喜歡自由，不喜歡羈絆。他知道一動筆便會給身后留下無盡的麻煩。況且，他只想趕快出關(guān)了卻夙愿：心結(jié)未解，他覺得身有束縛，無法解脫。

可尹喜也沒有解脫：他從未像這樣感受過如此沉重的使命感。如果他放手，不僅自己無法解脫，歷史也永遠(yuǎn)地?zé)o法解脫了。

不知他又說了些什么，老者最終長嘆一聲。

“好吧”。

次日清晨，尹喜走進老者房間，看到了堆積如山的竹簡。老者早已不辭而別。通讀一遍，如聞天籟，體若篩糠般顫抖：他終于解脫了。

而老者，史載其“西出函谷關(guān)，不知所蹤”。

老者也解脫了。古道西風(fēng)，西風(fēng)古道，這是智者，最好的解脫。

關(guān)外沒有人認(rèn)識老者。

風(fēng)景這邊獨好

我一直認(rèn)為。中國最好的水墨風(fēng)景，在富春江。

只此一句，想必就會有不少人不服了。桂林的奇山秀水精致如悉心栽培的盆景，九寨溝超凡脫俗宛似天界的瑤池，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何出富春江力壓群秀之語？

但是，不止我一人這么說。嚴(yán)光這么說，吳均這么說，范文正公這么說……看來，富春江興許真的有它的獨到之處。

我是在一個悶熱的夏日來到富春江的。初來乍到，并無新奇之感，只覺得一如桂林山水一般，還不及那邊的艷麗。但是令我稱奇的事情發(fā)生了。是日陽光烈烈灼人，土地被日頭曬得發(fā)燙，走在上面覺得腳底火辣辣，步伐輕飄飄。但是一走進富春山的綠蔭，卻忽的好似脫胎換骨一般。山風(fēng)輕撫下，酷熱消釋了，煩躁溶解了，就連毒毒的陽光都似被撫得松松軟軟，溫溫地鋪在江面上，被澄綠的江水慢慢地收斂起來，讓江面下薄薄地透著熹微的光。富春江如同一個天然的濾網(wǎng)，把陽光和炎熱，把塵世的所有浮躁和毒辣都溫潤地阻擋在外，在人間灑下寧靜，灑下清涼，灑下永遠(yuǎn)的無私而純凈的安慰。雖然只是初次見面，富春江在我心中的形象霎時高大了起來。

執(zhí)此一念，再細(xì)細(xì)對比富春之于其他山水，確實頗有不同。桂林的山水秀麗，但是又過于秀麗，秀麗出了浮躁。寬寬的江面，偶爾拔起的孤峰，禿禿的河灘，哪里有這樣庇護人心的作用？九寨溝的山水超脫，頗有仙人遺風(fēng)，但是如此仙風(fēng)道骨又令俗世中的我們有點吃不消。飄忽如歌的山水固然浪漫。但是終究還是離我們太遠(yuǎn)了。巫山的云雨太輕太淡：黃山的云霞太厚太濃：青城的深林太密太幽……相比之下，富春山水雅而不淡，秀而不艷，俏而不俗，緊湊而不致密，瀟灑而不虛幻，寧靜而不含蓄，恰合古語所謂“中庸之道”。由此觀之，富春一帶風(fēng)景獨好，“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之語，絕非虛妄。

但是富春的獨特風(fēng)景，絕不止于此。誰知這靜靜的富春江畔，曾接納過多少噴薄的情緒！那嚴(yán)子陵隱居于此漁樵相伴頤享天年的恬淡豁達，李太白以謫仙之軀在此袒胸露乳鼾聲雷鳴的不羈。范文正公“云山蒼蒼，江水泱泱”的濟世之情，謝翱悼文天祥而擊節(jié)悲歌至竹石具碎的悲壯和蒼涼，黃公望窮畢生心血洋洋灑灑繪就富春山居圖的飄然與悠然，一股腦從這靜謐的江水中毫無征兆的浮了起來，令我陡然一驚，隨即卻感到了一種穿越時空的沉重。千年前的哭笑吶喊，千年前的浪漫瀟灑，在富春江篤定而悠遠(yuǎn)的眼眸中竟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無論壯美絕塵凄美絕世。富春江永遠(yuǎn)靜靜，用靜靜去守候著一種最高貴的淡然。而真正的厚重，往往正是蘊藏在這樣的淡然之中。心中頓時生出一種無名的敬畏，同時在情感層面，又對富春江獨特的風(fēng)景，有了更加深刻的認(rèn)識。

前兩年，富春山居圖在臺灣合璧。當(dāng)值總理說，富春江，代表了海峽兩岸暨香港的友誼。這就太重了。富春江本不喜歡熱鬧的。你看，就算承載了那么厚重的歷史，它還是那么淡然的。它希望世人所銘記的，只是這樣一處有著獨特風(fēng)景的山水罷了。他還是會一直靜靜地，靜靜地流淌下去，流淌著時間。流淌著亙古的過去和蒼茫的未來。

走著，活著

散步其實是與生活相連的，尤其是獨行。

每每獨步于一處，總會有一種頂天立地的自足感。左耳捉住寧靜，右耳裝著喧囂，于是萬事萬物的靜躁都在自己的身體里匯成一股奇妙的平衡。正如宇宙間一切最原始的規(guī)律一般。在這一瞬。天地的靈氣和萬物的精華都從四野的蕭然或紅塵的嘩然中一股腦地鉆了出來，經(jīng)過咆哮、經(jīng)過掙扎，打著旋兒向我飛過來，卻在接觸到我身體的剎那忽的收斂在我緩行的步伐中，像一陣無名的風(fēng)。此時便會無比深切地發(fā)現(xiàn)，原來行走便是一種濃縮過的人生。

這種對于行走的體會，在校園中最是真切。

我曾在白天旭日當(dāng)頭時在校園中散步。此時的校園淡金的，微微透著朝霞的粉色。不羈的陽光從遙遠(yuǎn)而浩渺的遠(yuǎn)空中毫不保留地潑下來，把大地捧在了一個濃艷得發(fā)燙的浴盆里：而此刻的我們仿佛是灼熱的水上浮著的一把土，躁動、喧囂、激昂，在濃得像鋼水一樣的陽光中把青春的朝氣和生命的奔放盡情地?fù)]灑。我們奔跑、我們歡笑、我們玩鬧。我們?nèi)顼L(fēng)般奔放、鳥般自由，像噴到半空中的香檳在空氣里留下的飛沫。我行走在這樣的朝氣那樣的活力之中，不知不覺地就被一種無名的熱情所感染。這種熱情激揚如歌、濃烈如酒，像凡·高畫中的向日葵又像余光中筆下的南太基，而眾生的麻木衰朽的頹相在這似火的熱情中頓時顯得自卑而齷齪。生活的濃艷和熱烈匯作一股喧囂的洪流從這十畝見方的土地上噴薄而出直沖天際，滿溢的生命力映出了大地的歡顏。行走拋給我生活濃濃的濃，濃得直將我的靈魂融化。

每至夜闌人靜。卻又是另一番風(fēng)味。白天所有噴不完的濃烈灑不完的熱情都消弭在茫茫四野的靜和寂中，戴上耳機擁抱黑夜入懷，頓時只剩下浸泡天地黑色的寧靜釋放著我全部的靈魂。片刻之前還喧鬧如市的校園靜靜地躺在黑色的空氣里，忽然變得肅穆而莊嚴(yán)。偶有不認(rèn)識的笑聲和話語。遠(yuǎn)遠(yuǎn)地飄來，又遠(yuǎn)遠(yuǎn)地飄去；突兀的歌聲時而劃破板結(jié)的天幕，像一只披著斗篷的飛箭。這時，便會有一種無端的寧靜生發(fā)于心底。靜謐的校園宛似一叢悠遠(yuǎn)的竹林，帶給我沁人心脾的平和與淡雅。如果能以這樣的心境度過一生，不躁不爭，平凡而超脫地活著，把日子過成一杯淡淡的茶，其實，也挺好。想著，走著，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很長，橫亙在這種黑色的浪漫之中。行走向我呢喃著生活的令人陶醉的淡，把我為紅塵所風(fēng)化嚙噬的軀干都淘洗得干凈而圣潔。

其實，校園中的行走，只是諸多行走中最具代表性的一處。但無論何種行走，其無非就是平靜抑或熱烈。于是，在這種平靜、那種熱烈中，我走著。如果行走是一種濃縮過的人生，那么或靜或動若此，不也正如這漫長而多面的人生嗎。像校園中的緩行可以隨著晦明變化而兼有濃淡，生活的選擇，又何嘗不可以呢？在喧鬧中走得累了，便去黑夜中站一站：平凡的日子過得膩了，夾住陽光，點燃生命的濃烈：這樣，不好嗎？

其實人生果真就是這樣，在白天和黑夜中，交替著走出來的。那么，正正衣冠，整整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繼續(xù)這樣走著吧：繼續(xù)，這樣活著吧。

本欄目特約編輯/王欣閣

插圖/張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