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恬
爸爸的愛情我不懂
文◎小恬
4月的時候,父親從老家打來電話。他說:“小潔啊,我求你個事?!?/p>
我沒等他說完,就接過話茬說:“借錢是吧?我沒有?!?/p>
父親在打電話,沉默了一會兒,嘆了氣。我追問:“你欠我的那5萬,什么時候還啊?我和鄭良要結(jié)婚了……”父親又沉默了一會兒,“啪”地掛了電話。
鄭良就在我身邊,他說:“不借就算了,怎么還要你爸還錢啊?”
我蔑視地笑:“我們家的事,你不懂。錢要是花在父親身上,我肯定不猶豫地寄給他,可是花在那個女人身上,我就不愿意?!?/p>
我口中“那個女人”叫高紅,比父親小5歲,算是我的后媽吧。17年前我媽就過世了。我6歲。父親一個人把我?guī)Т蟆V钡轿疑铣醵?,他才和高紅談起戀愛。這個事,還是我同學(xué)發(fā)現(xiàn)的。同學(xué)去看電影,看到高紅和父親十指相扣地坐在電影院。同學(xué)開玩笑說:“哇塞,你爸那么老還搞浪漫啊。”
讓我羞愧了好久。
當然這不是我反對父親娶高紅的原因。我對高紅沒有好印象,是因為她是個很有心機的女人。應(yīng)該是高一。我住校之后,高紅就常來我家。有一次我回家,在樓道里遇見了鄰居王奶奶。她拽住我說:“你也長大了,多點心眼兒。你爸找的那個女人不地道,結(jié)婚就是為了找靠山?!?/p>
我這才知道,高紅的前夫是父親廠里的小領(lǐng)導(dǎo),大她7歲。前夫去世之后,又找了父親。
我和王奶奶說:“我們家也沒錢,有什么好靠的?!?/p>
她說:“沒錢有房子啊。她現(xiàn)在沒人敢要她,就你爸傻?!?/p>
后來,父親要娶高紅的時候,我和他打了一架,最后以他立下遺囑,房子財產(chǎn)都歸我告終。
那一年,他42歲。
鄭良說:“你也夠能作的。你爸才42,就被你逼的立遺囑?。俊?/p>
我說:“立不立有什么用?現(xiàn)在讓那個女人全敗光了。像你這種善良的人,根本不懂?!?/p>
鄭良就和他的名字一樣,是個十分善良的人。我們是在小動物救助站認識的。那時候,他還是上海很普通的一名程序員。我們常常去做義工,救助流浪貓狗。他看起來冷靜又古板,但內(nèi)心卻很溫暖。
鄭良對我和父親算賬這件事很介意,可我要怎么說呢。我不是和父親斤斤計較,而是對高紅不能忍。她嫁給前夫就是為了錢。她本來是廠里的工人,他弟弟在學(xué)校犯了事,還要上上下下跑關(guān)系。她撐不起這個家,只好嫁給比他大7歲的供售科主任。聽說這位主任家里也蠻厲害的。主任去世后,高紅幾乎是凈身出戶,沒讓她占到一點便宜。結(jié)果她又打起了父親的主意。
父親雖然沒錢,但老實。廠里的人都說高紅閑話,只有父親同情她。
他和我說:“你沈阿姨當年也是沒辦法,生活所迫。她爸死的早,老娘又有病。他弟弟好容易考上大學(xué),卻攤上了事。你以為她年紀輕輕就原意嫁給老男人嗎?”
那時我已經(jīng)讀大學(xué)了,對這個說法非常不屑。我說:“都什么年代了,女人還靠嫁人來改善生活。好好工作,怎么可能賺不到錢?,F(xiàn)在洗個碗都1000多塊了。再說了,她弟弟不學(xué)好還要跑關(guān)系,一家子三觀都不正。”
父親被我堵的沒有話,只能嘆氣。
其實,從高中開始,父親就已經(jīng)說不過我了。上了大學(xué)之后,他和我的對話,更多的就是以他的“唉”結(jié)尾。我覺得,這主要是見識所限。我生活在北方一座重工業(yè)小城,全城一半的人都在工廠上班,一輩子都活在這座城市里。我在外面越久,就越難理解他們的想法,就像兩個互不相通的平行世界。
父親和高紅的婚禮,我沒回來參加。聽說那天還鬧了不愉快。父親的老工友喝多了,說了“破鞋”之類的話。父親差點和他打起來。后來,我打電話問他。我說:“你值不值?為了那個女人,連這么多年的朋友都不要了?!?/p>
父親說:“這么多年的朋友都不理解我,不要也就算了。”
我說:“我也不理解你,你是不是女兒也不要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是我不理解你們,我娶高紅是我自己的事,我沒傷害你們?nèi)魏我粋€人,你們?yōu)槭裁炊家磳ξ遥俊?/p>
我反問他:“大家都反對你,你就沒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錯了呢?我們這是為你好!”
這一次,父親沒嘆氣,只用了當時一個非常流行的詞結(jié)束了談話。
他說:“呵呵?!?/p>
然后掛斷了電話。
我大三那年,高紅患了腎病。兩年后,心臟出現(xiàn)并發(fā)癥。這是磨人又磨錢的病。雖然有醫(yī)保,但長期耗下來,治病的費用越來越高。上班的第二年,父親第一次開口和我借錢。他在電話里先聊了工作,又聊了身體,我聽著語氣不太對勁兒,就問他:“有什么事了嗎?”
父親吞吞吐吐的說:“那個……你手頭寬不寬裕?能不能借我一點錢。你沈阿姨要做心臟手術(shù),有些藥費醫(yī)保不包。”
我當時就有點急了。我說:“給你花多少我都愿意,給她不行。醫(yī)保能報什么就用什么不就完了?!?/p>
父親說:“手術(shù)這種事,一次就要弄好,要不然再來更麻煩?!?/p>
我不愛聽地說:“我憑什么幫她啊。我和她又沒關(guān)系?!?/p>
父親說:“你和她之間隔著我,就是有關(guān)系啊?!?/p>
我本來是想拒絕的,但畢竟是父親第一次開口,我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
那一次,我給他往卡里打5000。是我全部積蓄的四分之一。之后斷斷續(xù)續(xù),我給了他5萬。
我曾和父親半開玩笑說:“她真是為了治病嗎?不會是她和你要的吧?”
父親很嚴肅地說:“她跟著我這么多年了,你別侮辱她行不行?”
事實上,工作之后,我就很少回家了。因為遠,也因為不想見到高紅。2013年的春節(jié),我回去過一次。父親比我印象中老多了,頭發(fā)全部都是灰白色。高紅躺在床上,看得出來化了妝,可根本掩不住深凹漆黑的眼窩。
我趁父親去洗水果的工夫,和高紅說:“你可把父親害慘了。你看看他,以前那么精神的一個人,現(xiàn)在都變成糟老頭了?!?/p>
高紅懦懦地說:“對不起,我連累你爸了。”
我真心看不上那個樣子,簡直就是傳說中綠茶白蓮花。都到了二十一世紀了,她還要拿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樣兒裝可憐,給誰看呢。
晚上,高紅很早就睡了。我陪父親喝酒。我說:“你啊,太老派了。你看看上海人,和你同齡的都沒有像你這樣的?,F(xiàn)在這個社會,多多少少要為自己想一點。人家家里面,都算得清清楚楚的。房子寫誰的名,存款怎么分。其實經(jīng)濟上談清楚了,情感上才不受傷。咱們這邊兒,架著情面什么都不說,心里憋著,卻越來越生分?!?/p>
父親一口酒喝下去說:“明白了,爸懂?!?/p>
“你真懂了?”
父親說:“你放心,我欠你那5萬,肯定還你?!?/p>
我有點生氣了,說:“你這不是抬扛嗎?我是讓你和我算清賬呢?”
父親把他的大手一伸,翻過來又翻過去說:“這邊是肉,這邊也是肉,你讓我和誰算啊?”
從那以后,父親再沒提和我借錢的事,直到2015年的4月。后來我才知道,那天高紅進了ICU里昏迷了12天,沒錢了,被推出來。第二天就離開了。我申請了年假,連上五一,飛回去看他。高紅的喪事已經(jīng)辦完了。家里面沒設(shè)靈位,只在墻上掛了張遺像。
父親一個坐在客廳的老沙發(fā)上抽煙,一言不發(fā)。
我安慰他說:“你別太傷心了。”
父親忽然喃喃地說:“你知道嗎?如果我把房子賣了,早點給她做手術(shù),她還能活得久點??墒撬龥]同意。她說她嫁進來,就答應(yīng)把財產(chǎn)都給你的?,F(xiàn)在已經(jīng)動了你的錢,不能再動這個房子?!?/p>
我嘟囔了一句說:“算她有良心?!?/p>
父親“哼”的一聲笑了,可也有眼淚跟著跑出來。他說:“小潔,你長大了,見了世面,活得豐富多彩。可是你要知道,不是所有女人都有機會像你一樣去學(xué)習,去獨立。她們就生在長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沒有你的眼界開闊。她們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就嫁一個好男人,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日子。這和要占誰的財產(chǎn)沒關(guān)系,你懂嗎?你既然說到良心,我來問問你,你嫌棄她這么多年,她有傷害過你嗎?她做過什么沒良心的事,讓你連沈阿姨都不愿意叫?”
“我……”
多少年了,我第一次被父親堵住了嘴沒話說。那一刻,無論我有多么先進的思想都回答不了他的問題。高紅只是普通的,想要嫁人過日子的女人。而我卻始終以優(yōu)越的姿態(tài)去審評她,以經(jīng)濟的視角去算計她。
父親望著墻上高紅的照片說:“你總是提醒我留住房子?,F(xiàn)在她走了,你也不在我身邊,你告訴我,我這個糟老頭一個人守著這個空房子有什么用?前幾天,翻你的微博,我?guī)湍闼懔艘幌?,你救了?00多條貓狗,100多條啊!可你卻不愿救一下陪了你爸半輩子的女人。這就是你的良心嗎?”
“我……”
父親沒再聽我說話,只是走回了臥室。他在門前說:“你沈阿姨彌留的時候和我說,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嫁給我,最遺憾的事,就是沒能等到你接受她。”
說完,他就關(guān)上了房門。
我站在高紅的照片前,心里忽然涌起無比的愧疚。
是啊,這就是我所謂的“良心”嗎?
我輕聲說:“對不起,媽?!?/p>
那一刻,隔著老舊的門板,我聽見父親悶悶的哭聲。
編輯/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