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冷瑩
每一個女人都將吐絲結(jié)繭
文◎冷瑩
人是一種需要被關(guān)在盒子里的動物,人的一生都在尋找盒子。
這個秘密是冬青的第一個男人告訴她的。所以他們需要搖籃、房間、結(jié)婚證、墳?zāi)?、骨灰盒……人們生來就是為了死得其所?/p>
冬青的第一個男人叫石越,他是一個小偷、混混,和不見光日的詩人。
石越的詩從不見刊,只在冬青那里發(fā)表。狹小的出租屋里,石越一邊在欲望的峰岳攀行,一邊在冬青白得反光的身體上吟寫,他那細(xì)長的用來從別人口袋里夾出錢包的手指靈活而冰冷,在冬青的皮膚上帶出串串漣漪。深又長,但她的足音里還是踢蕩著一些念想。
石越對冬青不賴,有收益的日子他總會帶只她愛吃的鄭記燒雞回來,殷切地把兩只雞腿都扯下遞到冬青碗里,指望她多長二兩肉,不要總是瘦得讓他心疼。他也喜歡帶她掃蕩廉價的夜市,石越揣著兜里的幾十塊錢,指望把地攤上那些顏色鮮亮的衣服都買下給冬青。石越最有驕傲的兩次收成,一次兩萬多,正巧冬青在老家的媽媽生了重病入了院,石越立刻讓冬青把錢全部打了過去。還有一次,是從一個染著三色頭發(fā)的毛頭小子那里摸來的一萬三千塊錢,石越喜孜孜拉著冬青去買了條金鏈子。不可開交。冬青下班,戴著滿天寒星回來,等待她的是黑漆漆豁了個大口的窗和緊閉的門。
冬青沒有開燈,摸黑走到小飯桌邊坐下來,俯身趴在桌上。她的頭碰到東西,很奇怪的觸感。冬青伸手摸到桌邊石越的打火機(jī),借著那團(tuán)火苗,她看見那的確是一節(jié)短指。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細(xì)長手指,斷口的血跡早已干涸。旁邊的紙條上陌生字跡留著銀行帳號,讓她明天之內(nèi)把兩萬元打過去,不然她將每天都收到新的手指。冬青連往出吐口氣的力氣都沒有,她只是覺得無比地疲乏,昏沉欲睡。冬青便頭抵著那截斷指,趴在小飯桌上昏然睡去。
冬青聽不懂那些所謂“月亮?xí)窀伤忻孛?,而人間不可通行”的句子。她那時候只是覺得自己像一尾晾在岸上的魚。窗外的月光那樣白凈,她身下是不知輾轉(zhuǎn)過多少茬主人、與破舊出租屋搭檔得順眉順目的N手床。她浮在無數(shù)男女留下的氣味可疑的印記里,仰望那一輪高不可攀的白月,生活里唾手可及的只是面前這個神態(tài)癲狂的詩人。她肌膚火燙,內(nèi)心清涼,抱著自己的男人滿懷憐憫。
冬青和絕大多數(shù)還能活很久的人一樣,只習(xí)慣愛唾手可及的人。
她知道,等這個詩人從床上爬起,穿戴整齊進(jìn)入人群,他所有的才氣和放蕩都將不見,他將變成一個謹(jǐn)慎的、眼神躲閃的人——小偷的眼神。石越將他每日的巡街稱為“上班”。
冬青偶然從擁擠的人群里遇見白襯衣黑西服楚楚的石越,有一瞬她心里劃過錯覺,他看起來真像一個正趕赴某個高尚大樓的白領(lǐng)精英,冬青對著他的背影遙遙一笑。
冬青是一個沒有野心的女孩。命運將這個男人推到她的生活里,她就想安安分分地和他過日子,不管他是一個小偷還是一個詩人抑或白領(lǐng),不管他是石越、李越,還是別的什么。
每天晚上當(dāng)她穿著三十五塊錢從路邊攤上淘來的黑色細(xì)高跟鞋,從打烊的酒店拖著兩條站了一天麻木酸痛的腿往回走的時候,年輕的女服務(wù)員冬青心里都在盤算,還有多少天就可以領(lǐng)到這個月的薪水,這個月她一定要跟石越提去吃一次西餐。她面前的巷子又那天的金價是二百七十塊錢,他們買了全場最粗的一根,剛掛上脖子的時候冬青總覺得它在拉著自己往下墜,一直墜到一片金燦燦的兇光里去。
石越還想買一個房子,用來和冬青結(jié)婚生子。石越很看不起那些報紙上那些為了房子和女人紛爭離合甚至大打出手的男人,他覺得男人就該有男人的樣子,他對冬青說,等我們買房,房子就是你的,只寫你一個人名字。石越煞有介事地拿著冬青的身份證去銀行開了個戶,他說要在那上面存貯他們的買房基金。存折上的可憐數(shù)字不久就令石越喪失了興趣。他迅速承認(rèn)了買房是件遙遙無期的事情,放棄了那座爬不過去的大山。
偷有三六九等,像石越這種,就是賊圈里最被人輕視的小毛賊,他和他的幾個小兄弟?;燠E在各處菜市場的大叔大嬸中間,收入少,風(fēng)險也小。盡管如此,揍還是沒有少挨。加上小幫派護(hù)地盤之間的斗毆,石越經(jīng)常早上西服革履地出去,半上午便鼻青臉腫地回來。有幾次,來人追到了出租屋。冬青回家后不必多問,只是靜靜地收拾了碗盆雜飛的屋子,然后很有經(jīng)驗地用冷水?dāng)Q過的毛巾給石越腫得豬頭一樣的臉冷敷。
冬青從來不勸石越那些回頭是岸的話,她相信,混亂是叮在年輕背上的跳蚤,只會隨著年輕逝去,必然隨著年輕逝去。
冬青最終沒有等到石越穿著他的襯衣西服真正走進(jìn)一家辦公樓。22歲生日的晚上,冬青離開了石越。
那天酒店有人包場做生日宴,忙到這一覺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醒來,冬青簡單收拾了自己的換洗衣服,走出門去。冬青把那條粗壯的金鏈子當(dāng)?shù)?,又加上自己工資卡上所有的存款,湊夠兩萬塊給那個賬戶打了過去。
剩下的四百塊錢,冬青買了一張開往北方的火車票。
她帶走了那張石越揚言要用來買套房送她的余額兩位數(shù)的卡,作為四年情感的全部紀(jì)念。
22歲的冬天,冬青從18歲開始的初戀,謝幕了。
到銀川的第四個月,冬青認(rèn)識了宋嗣揚。
初到銀川,身無分文的冬青在一家茶館找了份服務(wù)員的工作。老板見她長得漂亮,舉止又嫻靜,便培訓(xùn)她做了店里的茶藝師。宋嗣揚常來喝茶,冬青本來話不多,宋嗣揚一來,在他的小包間里他們便常是守著一室的茶香和靜默。
新茶換舊茶,喝到第二年明前茶的時候,冬青就變成了宋嗣揚的女友。
富二代宋嗣揚清瘦白凈,很少笑,一笑起來笑容就好看得讓人心驚。冬青以前沒有見過像宋嗣揚這樣好看的男人,她看著他,常常分明感覺到他和自己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冬青意識不到自己也很美。她只是習(xí)慣了很久以來的出身和生活,她的父母兄弟,全都有著石越的面容,那是一種階層的印跡,他們都是忠厚畏縮版的石越。
冬青喜歡宋嗣揚身上的味道,那是洗衣液沐浴露混合了宋嗣揚皮膚上的氣息所散發(fā)出來的味道,清新微冷。冬青從宋嗣揚第一次在她對面坐下就發(fā)現(xiàn)了它。后來每一次,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她身邊,她不用轉(zhuǎn)身去見他,便已心知是他來了。很久以后,冬青在雜志上看見一句話,如果你能輕易記住一個人身上的氣息,那是因為愛情在你的腦海里指揮著伸出觸覺。
宋嗣揚常帶冬青去西餐廳。以前在南方小城的酒店工作的時候,冬青時常渴望一頓西餐,像所有體面的年輕姑娘。那時她把同石越一起去吃一次西餐當(dāng)作人生目標(biāo)之一。而當(dāng)她真的走進(jìn)西餐廳,一一吃下那些淌著紅血絲的牛排、肥大的蝸牛,喝下各蠱肥膩得看不出面目的西湯,她才發(fā)覺它們一點都不適合她出身卑微的胃。這些冬青都不會說出口,她還是一次又一次同宋嗣揚走進(jìn)那些裝璜雅致的餐廳,宋嗣揚喜歡那里的食物,冬青喜歡宋嗣揚捉拿刀叉的優(yōu)雅。
冬青不知道老天為什么要把一個男人造就得這樣優(yōu)雅沉靜。她看著他,只是沉默,就已經(jīng)足夠美好。她的心飛在半空,不能著陸。
如隔云端,她等待他化雨而去。
宋嗣揚不相信冬青。他不能相信任何人。
他有錢,身患不定時炸彈一樣的慢性惡疾,還見識過很多因為錢和他老子遍地開花的房產(chǎn)靠近他的女人,已經(jīng)忘記自己可以被人愛著。他希望冬青不是愛他的錢,但他找不到說服自己的理由——冬青比她們?nèi)魏我粋€都窮。
于是他開始半開玩笑地問冬青,世界上的人都愛錢吧?不是為了錢那是為了什么呢?誰會愛上我這樣一個病人呢?
冬青答不出來,她只伸手摸摸宋嗣揚,他的發(fā)梢,青色的胡茬,他憂郁的眼神和吊蘭一樣濃密的長睫毛。冬青不會說愛,愛是嗓間刺。她的愛只能長在心里。他們最后往往用歡愛結(jié)束無疾而終的問題。宋嗣揚流光汗,像孩子一樣把頭埋在冬青的胸前睡去。
事后冬青去泡澡,躺在明亮暖燈下的浴缸里泡泡泡浴,她突然想起了南方那間臟黑的出租屋,想起那時候的她和石越。冬青想,如果和她一起留在那間黑屋子里的,不是石越,而是宋嗣揚,結(jié)果會不會不一樣?答案是肯定的。冬青一面懷著對石越的愧疚,一面被一道叫愛情的電流激蕩。這是冬青第一次主動愛上一個人。
宋嗣揚永遠(yuǎn)不會知道,冬青在遇見他之后突然就渴慕上了貧窮,她多盼望能同他過那樣窮困卻心無猜忌的日子,一無所有,只有彼此。像所有從城中村的黑屋子里慢慢奮斗起來的小男女,一點點春燕銜泥一樣累積對未來的希望,買一套小房,養(yǎng)一個孩子,從城市的縫隙里慢慢蹦到地面。
沒有人知道宋嗣揚愿不愿意。
宋嗣揚在反復(fù)追問著那些得不到答案的問題后,漸漸沉默下來。
冬青開始討厭自己,是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常常在心底暗地盼望宋嗣揚的一夜破產(chǎn),她希望用他的貧窮擁有他。她看見自己正慢慢變成一個生長在暗地的女人。
2011年的冬天,冬青離開了宋嗣揚。她在一個早上從宋嗣揚的房子里走出去,像平常一個個出門買早餐的早晨,但是這天她從路口的早餐小店一直走過去,沒有停留。她什么都沒拿,她也是走在路上才發(fā)現(xiàn),原來在一起這么久了她連宋嗣揚房子的鑰匙都沒有。
她不能再忍受每日拿自尊與愛博弈的日子。
她第二次選擇了逃離。
26歲這年,冬青在一個32層高的大樓上班,工作是一家大型茶品牌公司的高級茶藝培訓(xùn)師。冬青穿著商場里的二線品牌,化淡妝,打扮和所有出沒于這類寫字樓的女人一樣平淡妥貼,她甚至還擁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整面落地窗的辦公室。
冬青成為了她和石越曾經(jīng)渴望成為的那種人。
但其實有什么不同呢?不過是有一個伴侶,還將有一個孩子,然后一輩子為房貸和孩子的未來奮斗。這一點,對于出租屋里的冬青,和高樓里的冬青來說,都是一樣的。
冬青的男人叫陳立海,是同事介紹相親認(rèn)識的。陳立海是西餐廳的主廚,老實墩厚。第一次見到冬青,他愣了愣,兩只大手搓了又搓,最后訥訥地說,“介紹人都沒有告訴我,你這么好看?!?/p>
陳立海很寵冬青,她換下的衣服他總是搶著去洗,來月事弄臟的內(nèi)衣也不例外。怕煙熏到冬青,每次抽煙都躲進(jìn)衛(wèi)生間打開排風(fēng)機(jī)。
開始冬青還常常想念宋嗣揚。在工資越拿越高的時候她甚至暗想,她能不能有一天賺到和宋嗣揚一樣多的錢,能夠?qū)Φ鹊鼗氐剿磉吶鬯??這個想法每每一冒出來就被摁熄在無盡的灰心里,宋嗣揚的父親留給他的,是她幾輩子也掙不到的錢。再后來,宋嗣揚在她的腦海出現(xiàn)的時候就越來越少。他從她的心里慢慢退卻,最后退成角落里一塊堅硬的小石子,只偶爾在夢里硌疼她。
冬青和她的準(zhǔn)丈夫陳立海從來不吃西餐。冬青說不喜歡,而陳立海是每天在餐廳廚房里做也做膩了。
這一年,他們打算結(jié)婚,四下去看婚房。陳立海多年的積蓄,加上冬青近年的工作攢下的那一些,在瘋漲的房價面前高不成低不就。他們從城南看到城西,下不定決心把家安到哪里。陳立海不拿主意,全遷就蘇青。而冬青看上兩處,一處現(xiàn)房,小區(qū)綠化茂盛而幽靜,房價偏高。另一處是期房,房價適宜,戶型地段又不是太滿意。
兩人在烈日下走,陳立海體貼地給冬青打著傘。冬青就想,原來最后要給她一個家的男人,終究不是石越也不是宋嗣揚,這是命中注定的。但誰又能說這不好呢?她的人生走成今天的模樣,已經(jīng)足夠幸運。
最終他們買下了冬青看上的那套現(xiàn)房。原因是冬青心血來潮在取款機(jī)查詢了一下石越當(dāng)年送給她的那張卡,發(fā)現(xiàn)上面竟然有十萬塊,不知是哪一年存入的。她知道,那是他最后惦念的,對她的許諾。
搬入新房后不久的一天。那天天陰,陰灰得冬青心情也懨懨的。她下班回來,倚著門口脫下折磨人的新鞋,那天正好休假的陳立海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茶幾上晾著煮給冬青的枇杷糖水。
電視機(jī)里正播放的一條新聞,就像雷電一樣擊中了冬青。
電視里那被警察扭著的一排罪犯里,其中一個便是石越。他一臉茫然地看著鏡頭,不知躲閃。攝影師掃過他的臉,便將鏡頭停留在他身后被扭住的雙手上,其中一處斷指突兀地指向電視機(jī)前。
冬青看見,在那一排罪犯里,還有著當(dāng)年菜市場里那個曾被石越偷過一萬三千塊的三色頭發(fā)的年輕人。那一萬三曾經(jīng)變成她脖子上的一根項鏈,后來又救了石越的九根手指。冬青不知道石越最后與那男子有了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
他們犯下的罪是搶劫與誤殺,徒期漫長。
冬青扶住門柱站了一會兒,然后從陳立海放在桌上的煙盒里抽了一支煙,點著,走到了陽臺上。
陳立海在后頭驚訝地說了一聲,“冬青,你怎么抽煙?”
冬青沒有應(yīng)聲。
冬青看著不遠(yuǎn)處這個城市的街道,霓虹初起,路面上三三兩兩走著紅男綠女。冬青想起那些年在黑屋子里的她和石越,也想起曾經(jīng)一次次默默落座在她面前看茶葉在水中起落的宋嗣揚。
她想,原來他們都是她的鏡子,印證著她從人生的突圍,每一條路都寫著此路不通。她所看見的人生,有一百一千種幻像,但只有一種真相。
她知道,她那墩厚的、胖胖的丈夫此時正在身后關(guān)切地凝視她。
這個城市像一個蜂巢,冬青看見自己被裝在其間一個小小的盒子里,正安全而絕望地,緩緩,蛻變成千萬枚吐絲結(jié)繭的標(biāo)本之一。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