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 英
(蘇州科技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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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現(xiàn)美國:《在美國》中歐洲經(jīng)驗與美國現(xiàn)實的沖突與融合
柯英
(蘇州科技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摘要:蘇珊·桑塔格的小說《在美國》描寫了19世紀70年代一群波蘭移民移居美國的經(jīng)歷,透過三位主要人物的情感體驗突出了“發(fā)現(xiàn)美國”的主題。在遭遇歐洲經(jīng)驗與美國現(xiàn)實的沖突之后,這些無所適從的波蘭人把美國當成了一個沒有道德禁忌的自由之鄉(xiāng),但在不斷的自我調適和定位中,他們重新回歸了理性的生活,融進了美國這片遠離故國家園的全新的土地。
關鍵詞:《在美國》; 發(fā)現(xiàn)美國; 沖突; 融合
2001年2月2日,美國女作家蘇珊·桑塔格接受了美國公共電視臺的采訪,話題就是不久前榮獲國家圖書獎的《在美國》 (InAmerica, 2000)。當被問及莫德耶斯卡①的故事為何吸引了作者以至于要將其寫成一部小說時,作者回答道:“我一直都想寫一部主人公是一個表演者、女人、演員、歌劇演唱家、舞蹈家的小說……我想寫的是一部與戲劇有關、然后又是與發(fā)現(xiàn)美國的人們有關的小說(a novel about people discovering America)。當我聽說這個在19世紀70年代來到美國的女演員的故事時,這兩個因素就結合起來了。”[1]
在女主人公瑪琳娜帶領追隨者們奔赴美國之前,她把美國比喻為莎士比亞的戲劇,其友人不解地反駁:“但是莎士比亞的戲劇包羅萬象?!彼孕诺鼗卮穑骸罢侨绱?。就像在美國。美國意味著一切?!盵2]82這應該是小說標題“在美國”的點題之處,而所謂美國意味著一切,最重要的是,它給這群波蘭人以自由的國家的期望。
《在美國》里的里夏德在遠洋船只上遇到的一位美國商人信心十足地稱:“在美國,說一千,道一萬,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是每個人都是自由人?!盵2]90這是美國人眼里的美國和美國人。對于小說里刻畫的19世紀末葉的波蘭移民來說,他們眼里的美國和美國人又是怎樣的呢?《華盛頓郵報》(WashingPost)的“圖書世界”(Book World)專欄評論,“這部小說描述的情感的廣度和強度是歌劇式的,對美國的記錄是相當細致和富有遠見的,其中的各式人物亦令人難以忘懷”[3]。除了瑪琳娜,小說中還塑造了許多性格鮮明的人物,而與瑪琳娜關系最為密切的兩位男性尤其令人矚目,他們就是瑪琳娜的情人里夏德和丈夫波格丹。如果說瑪琳娜在美國是通過卸下了“他者”的負擔,完成了個人意義上的自我重塑,那么透過她與波格丹和里夏德的關系還集中發(fā)現(xiàn)美國的主題。在這一過程中,作者讓我們領略到他們在這個“自由之邦”遭遇了什么,他們自身又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一、新舊世界的初次碰撞
桑塔格在一次演講中談到歐洲人與美國人之前的隔閡:
這個歷史上最富裕和最強大的民族的公民必須知道美國是被人愛,被人羨慕……以及使人氣憤的。到國外旅行的為數(shù)不少的人都知道,美國人被很多歐洲人視為粗魯、土氣、沒教養(yǎng),并毫不猶豫地以含有前殖民地居民的憤懣的行為來證明這類預期。一些似乎更喜歡訪問美國或生活在美國的有教養(yǎng)的歐洲人,則居高臨下地把他們的喜歡歸因于一個殖民地的開放氣氛,正是在這個殖民地里他們可以把“老家”的種種限制和高雅文化的重負拋諸腦后。我想起一位德國電影導演告訴我——當時他住在三藩市——他喜歡生活在美國,“因為這里沒有任何文化”[4]203。
換言之,對于歐洲人來說,美國是一個令人愛恨交加的國度。以“有教養(yǎng)的歐洲人”組成的瑪琳娜的團隊,為其開放所吸引,意圖將波蘭“老家”的種種限制拋諸腦后,逃出桎梏,享受自由。他們雖然來自一個飽受外國勢力屢次瓜分、喪失主權的國家,但仍然矜持地保持著大多數(shù)歐洲人對美國的居高臨下的看法。菲利普·洛佩特對此很反感,指責桑塔格假托波蘭人的眼光,“以假借的距離評論她自己的國家,就好像一顆小行星的天外來客一樣。但是除了那些慣常的陳詞濫調,她說不出什么別的:美國人沉迷于好大喜功啦,沒有真正的文化啦,認認真真地追求幸福啦,惟利是圖啦”[5]169-170。但是這未必純粹是作家本人在傾吐其喜好,她只是忠實于當時歐洲人對美國的看法,近乎寫實地將他們的視角呈現(xiàn)出來而已。
桑塔格曾經(jīng)很中肯地總結旅行文學的特點,那就是“在這些對旅行的感受中——異國他鄉(xiāng)不是被說成世外桃源,就是說成蠻荒之國——希望與幻滅總是交替出現(xiàn)”[6]328。她認為,這種有關異國他鄉(xiāng)的想象是雙向流動的,不只是所謂文明人對野蠻人的俯瞰,“歐洲人游歷美國,希望在那兒過上新的簡單的生活;有教養(yǎng)的美國人返回歐洲,認識舊大陸的文明的源泉——通常兩者都大失所望”[6]330。所以,《在美國》不是如洛佩特所指責的那樣,是桑塔格個人觀點的傾瀉,而是突出新舊世界在碰撞中產生的沖突。洛佩特堅持認為,桑塔格的女主角“是一個太樂觀、太沉著的角色,以致于無法激起真正的沖突。結果就是小說寫得毫無生氣,僅僅是一部賣弄技巧、機關算盡的小說而已”[5]169。其實不然,至少在呈現(xiàn)新舊世界在強烈的對比中爆發(fā)的巨大的沖擊力上,瑪琳娜的視角產生了重要的作用。
瑪琳娜一踏上美國的土地,到達美國的第一站——紐約,這種沖突就一觸即發(fā)了。桑塔格借瑪琳娜的話賦予了女主角在這場沖突中的主導地位,“一般說來,演員都是熱心的觀察者,而最迷人的莫過于在紐約這個簡陋的舞臺上(this rude stage)②,可以觀看用各種語言上演的戲劇。世界上每個民族,每個國家,每個部落都能得到展現(xiàn),至少貧民階層如此;只要一走出豪華的大街,絕大多數(shù)人都顯得非常貧困。紐約如此丑陋我并不驚奇。但我沒想到會看到那么多的乞丐和游民?!盵2]124瑪琳娜視紐約為包羅萬象的大舞臺,是形形色色的人們本色出演的地方;她置身其外,就像細心的觀眾觀望舞臺那樣,她饒有興趣地留意著紐約的點點滴滴。
在紐約逗留期間,瑪琳娜一行對其失望之極,無論是城市景觀、居民形象還是文化生活都沒有給他們留下好的印象。在游覽中央公園時,瑪琳娜抱怨,“這里既沒有中央的感覺,也不像公園。說實話,不要把它想象成克拉科夫的新公園,更不要說我們富麗堂皇、綠樹成蔭的公園了”[3]126,其睥睨不屑的心態(tài)展露無遺。在書信里說到紐約的街頭見聞時,紐約婦女的穿著更是成了波蘭人的笑柄?,斄漳嚷嬍降孛鑼懥艘粋€滑稽的場景:“昨天我們漫步于百老匯,這是紐約主要的大街,一個大個子的婦女穿著又黑又重的裙子,里面還有巨大的裙環(huán),突然暈倒在前面的人行道上。我以為她病得不輕,其實不然。旁邊的人說,這樣的事在八月份會經(jīng)常遇到。一個馬車夫從馬車上取下一桶水,漫不經(jīng)心地灑了些水在她臉上,人們把她扶起來,她又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走她的路?!盵2]125相反,瑪琳娜覺得自己所穿的輕巧的服飾所到之處總是引起紐約婦女的妒忌之情,倒是未嘗想過,在紐約婦女眼里,她們或許也是一道滑稽的風景③。至于紐約的戲劇演出情況,作為行家里手的瑪琳娜更是大為不屑,“竟沒有一家劇院上演莎士比亞的戲?、堋怂坪醪恢档蒙涎莸聂[劇和情節(jié)劇以外,出于好奇,只有一部輕喜劇值得一看,當然是英國劇”[2]126-127。
這群波蘭人把紐約想象成是非之地,是危險重重的野蠻之所,而把自己想象成探險者:“每天早晨,我們當中比較勇敢的人就登上渡船,到紐約去探險,將整整一天的時光消磨在城中。我說比較勇敢是因為乘船渡河的人不多。對大多數(shù)溫文爾雅的同伴來說,曼哈頓太危險,他們盼望著趕快動身,盼望著等待已久的田園風光?!盵2]124他們自覺地把歐洲與美國劃分為新舊兩個對立的世界,新世界城市里的粗俗令他們不安,盡管根據(jù)參考的各類游記他們應該“得知(在這個問題上旅游者的意見完全一致),在新的世界中溫文爾雅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2]84-85,但他們仍然急于去向往已久的廣闊的鄉(xiāng)村天地尋找伊甸園般的理想世界。對這些波蘭人來說,紐約一旦真實地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有關紐約的種種想象就在現(xiàn)實面前化為泡影。不難預見,當他們到達阿納海姆的定居點時,他們仍然會遭遇渴望與絕望的循環(huán)考驗。
不過,同樣的城市在另外兩位波蘭人眼里卻沒有如此不堪。作家里夏德和另一名社區(qū)成員朱利安作為先遣部隊,率先抵達了紐約。后者雖然在遠洋輪船上就“已經(jīng)流露出對舊世界的眷戀,似乎為了掩蓋懷舊之情,他表現(xiàn)出一副對新世界如魚得水的感覺”[2]85,但對于兩人流連于曼哈頓所見到的并不文明的一面,他很樂意幫助里夏德打消其顧慮,解釋說:“紐約的貧民窟與利物浦的貧民窟在含義上大相徑庭,因為紐約人滿懷希望。”[2]106其實,在作家里夏德看來,瑪琳娜等人所排斥的紐約的一面正是吸引他的地方。他甚至希望紐約的文明程度還要再低一點,因為使他最為心動的是“紐約的粗鄙和傲慢無禮。的確,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更喜歡三十年前的紐約:狄更斯當年痛罵過的這座城市,在鵝卵石街道上成群的豬四處閑蕩”[2]107。他喜歡紐約在雜亂之中透露出的生機勃勃的城市氣息。與歐洲的城市相比,紐約有其獨特的魅力,“當他第一次身臨其境,來到圣彼得堡和維也納的時候,他并不感到吃驚,這兩座城市與圖畫上描繪的并無二致。但紐約卻產生了如此神奇的魅力,或者說,也許是各種各樣毫無現(xiàn)實根據(jù)的夢想、期望和恐懼使美國變得神秘莫測”[3]106。紐約還是令里夏德消除心理陰影的地方。在船上時,他曾經(jīng)為了一探統(tǒng)艙旅客的生存狀態(tài)而下到底艙,結果被人脅迫著與一個處境悲慘的雛妓發(fā)生了性交易,感到心情十分沉重,到了紐約之后,他便迫不及地找到一處妓院,“心靈又逐漸洋溢著溫暖與幸?!盵3]108。里夏德和朱利安先行來到美國,是為了尋找一個適合未來的烏托邦社區(qū)的落腳點,而正是在妓院休息室里夏德與一位美國記者的交談直接影響了他們的決定,這位已經(jīng)著書立說的記者在得知里夏德的情況后告訴他:“那么你還沒有看見真正的美國。到紐約以外去。在紐約人們只知道掙錢,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關心。走出紐約,往西去,到加利福尼亞去。那才是天堂,人人都想到那兒去?!盵2]109
二、自由之地的激情釋放
里夏德受到美國記者的啟發(fā),和朱利安一起,確定了加利福尼亞就是他們尋找的自由之鄉(xiāng),即便美國的都市沒有賦予他們任何人間天堂的聯(lián)想,但無論如何,“美國還有自己的美國,還有人人都夢想去的更好的地方,你不覺得這具有鮮明的美國特色嗎?”[2]109在描寫阿納海姆的那段烏托邦歲月里,桑塔格正是圍繞瑪琳娜、波格丹和里夏德三人的感情糾葛來刻畫他們在遠離故土的地方對自由的體驗,與他們情感的發(fā)展相伴的是他們各自對美國的進一步了解。正如有人感嘆“桑塔格使用信息量豐富的優(yōu)雅的語言,獨出心裁的對話,充滿激情的獨白以及一則則日記,將讀者引入一個女演員的令人著迷的歷史旅程……桑塔格再次以她那將歷史轉換為引人入勝的小說的天賦打了一個勝仗”[3],《在美國》采用了多種敘述方式,敘述主體也不停轉換[7],其中,波格丹的日記是一個特別值得關注的內容,揭示了一段美滿婚姻背后的秘密。
在展望桑塔格未來的研究方向時,郝桂蓮注意到:“桑塔格曾在自己的隨筆論文中多處論及同性戀現(xiàn)象……在她數(shù)部小說中也都有同性戀人物或內容出現(xiàn),但無論是歐美學界還是中國學界都尚未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除了表面事實之外的深入研究?!盵8]155事實也確實如此:桑塔格在處女作《恩主》中就一筆帶過了希波賴特和作家讓·雅克的同性性行為;在《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中,也影影綽綽地暗示了一群放浪形骸的年輕人之間復雜交錯的性關系;《火山戀人》中,威廉因為難以克制對少年的欲望而屢屢遭到驅趕;《在美國》中,表現(xiàn)出最明顯的同性性取向的則當屬瑪琳娜的丈夫波格丹。這也是桑塔格第一次動用較多的篇幅來刻畫一個有著根深蒂固的同性戀情結的人物,并且不再像以往那樣用遮遮掩掩的手法,蜻蜓點水般點到即止,而是用最能揭示人物內心的日記來一吐心曲。波格丹的第一則日記記錄了去看牙科大夫拔牙的事情,被施用了麻藥后他昏昏睡去,“醒來焦急不安。在麻藥的作用下我說了些什么呢?我在做甜蜜的夢,夢見——不過,我肯定是用波蘭語說的,所以誰也聽不懂。但是,如果我老是叫他的名字又會怎樣呢?”[2]188緊接著第二篇日記寥寥數(shù)語:“古銅色的皮膚。顴骨。骯臟的念頭?!盵2]188此時的波格丹已經(jīng)流露出難以抑制的同性愛欲,這與此前敘述中他的形象幾乎是判若兩人。高尚的愛國者,溫情的丈夫,慈愛的繼父……瞬間露出了不為人知的一面。到了美國之后,他剛開始還心存顧慮,怨恨和擔心自己的同性傾向:“被囚禁的欲望,高度緊張,生怕到了國外會被釋放出來。該死的欲望。不過,我一方面強烈地被這些男孩吸引,另一方面又全身心地愛瑪(琳娜),這并不奇怪,我始終愛她?!盵2]193-194波格丹實際上已經(jīng)在質疑自己對瑪琳娜的感情了。在“自由之國”這個誘人的口號鼓動下,他終于還是決定放任自己的激情,沉迷于對少年的迷戀。
波格丹在波蘭時一直努力克制自己的性取向,出于對瑪琳娜的崇拜,他不顧家人的反對和社會地位的懸殊,堅持娶有過婚育史的瑪琳娜為妻。在他的日記在小說里“公布”之前,讀者看到的只是一個用情專一、單純善良的貴族青年,但是當他暴露了自己的同性戀身份后,他與瑪琳娜的婚姻不免具有了掩人耳目的性質?,斄漳人坪跤兴煊X,在人前她要處處維護波格丹的形象,表現(xiàn)出享受幸?;橐龅哪樱窃讵氉耘c里夏德相處時,不免敞開心扉,一吐為快:“喔,婚姻一點不單純!波格丹不單純。我覺得波格丹夠復雜的了。”[3]198雖然她不知道(或者是假裝不知道)波格丹的復雜到底源于什么,但她作為妻子,還是對其有著無限的信任和包容,只是閃爍其詞地說:“波格丹曾經(jīng)有過一次特殊的痛苦經(jīng)歷,使生活變得十分艱難,甚至弄不清(但她不能解釋)自己到底是誰?!盵2]199這句話點出了波格丹遭遇的身份危機,也能很好地解釋他在毫不熟稔農業(yè)生產的情況下,輕而易舉地同意瑪琳娜的決定,置貴族家庭和最疼愛他的祖母于不顧,遠涉重洋,去過婦唱夫隨的生活。他一度迷失自我,同瑪琳娜一樣,也急切地需要建構一個新的身份,確定自我的存在。
4.提出深化行政體制改革?!皠?chuàng)新行政管理方式,提高政府公信力和執(zhí)行力,……嚴格控制機構編制,減少領導職數(shù),降低行政成本?!?/p>
同性戀在19世紀的歐洲是一大禁忌,以時處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為例,與瑪琳娜的原型海倫娜有過交往的唯美主義大師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 1854—1900)因為堅持“無法言說的愛”,有傷風化,當眾接受審判,法官在判決詞中稱:“做這些事的人可以說完全沒有羞恥之心,人們也別指望會對他們產生什么影響。這是我審判過的最壞的案子。”[9]291-292王爾德最終身敗名裂,鋃鐺入獄。而處于異族瘋狂瓜分和嚴苛統(tǒng)治中的波蘭,人民連最基本的民族自由都不能享受,如何奢談不容于世的同性戀戀情?美國向波格丹掀開了人生全新的一頁。無論是國家大事還是個人私事,波蘭都裝載著波格丹不堪回首的往事,與之相比,美國的土地上充盈的樂觀主義情緒能使他從過去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他首先要為那頭把他折磨得太久的猛獸打開大門,任其在美國廣袤的天地間恣意馳騁。
從波格丹的日記中,我們看到的是他在此期間為肉欲所惑的一部“獵艷”史。除了波格丹,激情萌動的還有里夏德。他之所以不惜一切代價地追隨瑪琳娜,乃是因為瑪琳娜是他的靈感源泉和夢中情人。不過在波蘭,他只是把對瑪琳娜的愛深藏于心,不曾有過明確的表露。到了美國,在冷眼旁觀了社區(qū)里一對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后,他不禁大膽地質問:“難道就不容許擺脫婚姻的束縛?難道就不容許傳送新鮮的性愛能量?”[2]156他就在波格丹的眼皮底下,主動向瑪琳娜發(fā)起了追求。美國為他的情感急速發(fā)酵提供了適宜的土壤,使他克服了在波蘭默默仰視瑪琳娜的卑微心理。在到達美國之前,他就已經(jīng)有所期盼:“要敢想,要把自己想象成更優(yōu)秀的人,想象成自己并不是(現(xiàn)在還不是)的人。他就要前往的國家不就是預示著真正的自由嗎?”[2]84與波格丹相似,他在感情上宣稱對瑪琳娜無限忠誠,但忍不住經(jīng)常尋花問柳,盡情地置身聲色狂歡之中?,斄漳葘Υ穗m然洞若觀火,但她不僅從來不加點破,而且在里夏德強大的攻勢下半推半就地成了他的情人。頗有意思的是,波格丹對他們二人的關系同樣了然于心,但也是采取了刻意回避的態(tài)度。桑塔格曾經(jīng)說過:“我認為愉悅(pleasure)是一個絕妙的東西。不過一部部小說的問世不僅僅是為了愉悅。我認為它們是一種情感教育。它們延伸了你的感情……能將心比心?!盵1]這不僅是針對讀者而言,對小說中的人物也一樣適用。波格丹對當?shù)啬泻⒌幕麘僖约艾斄漳群屠锵牡碌幕橥鈶偾樵谕桨l(fā)展且相安無事,這多少是他們將心比心,彼此心照不宣、互相成全的結果。他們把美國看成一個截然不同于波蘭的放縱之地,無所顧忌地追求肉欲的滿足。無怪乎波格丹坦言:“美國人有發(fā)明創(chuàng)造和褻瀆神靈的才能,在這里沒有不可能的事情?!盵2]205
三、禁絕之愛的平靜回歸
針對有人批評桑塔格過于關注歐陸,從未看到過美國的只鱗片爪,一位評論家說,如果果真如此,那么在《在美國》里,桑塔格就像其主人公那樣,多多少少同這個國家達到了和解,至少在以下意義上是如此:“作為一個地方,美國允許人們卸去過去的自我,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美國之于桑塔格,再也不是人性的壓迫者,不是強迫人們順從的桎梏,而是一片有著無限機遇的土地和一個不加間斷地測試人類的可能性的實驗?!盵10]58她將男女主人公們置于這個實驗場,讓他們以新奇和陌生的眼光打量一番后,將其當成一個可以置婚姻、家庭、倫理道德于不顧的、激發(fā)原始沖動的地方,但隨著他們對這個國家的認識逐步加深,他們又開始冷靜地審視自己的激情。
在瑪琳娜的波蘭社區(qū)里,波格丹是改變得最為徹底的一個。當他勤勤懇懇地忙碌于田間地頭,又禁不住一個個少年的誘惑而陶醉于禁絕之愛時,他是在努力地尋找一個新的自我。但是當浮華散盡、他重新面對自己時,終于意識到這一切是何其虛幻:
我突然被人類關系無限虛假的幻影所困擾。我覺得我對瑪(琳娜)的愛純屬彌天大謊。她對我的感情、對兒子的感情、對我們社團其他成員的感情,也同樣是謊言。我們半原始、半田園式的生活是謊言,我們對波蘭的向往是謊言,婚姻是謊言,整個社會構成的方式也不過是謊言。但是,即使明白是謊言也無濟于事,我仍不知道該怎么辦。與社會決裂,成為革命者?我天生是個懷疑主義者。離開瑪(琳娜),去追隨無恥的欲望?我無法想象沒有她的生活將會如何。[2]195
這是波格丹經(jīng)歷的最嚴重的一次心理危機,他不僅否定了自己,而且否定了與他有關的一切,不知何去何從。不倫的欲望、社區(qū)的失敗、成員的潰散、經(jīng)營不善帶來的沉重的經(jīng)濟損失,都使他的情緒低落到了極致。然而,無論他的情感世界如何波濤洶涌,瑪琳娜依然是激流中堅不可摧的磐石,是他最強有力的精神支柱。因此,盡管他于深深的失落中將一切視為謊言,可是一想到瑪琳娜,他又從種種怨念中掙脫出來。美國固然有其野性的一面,生機勃勃地孕育著無窮的可能性,但真正掌握著個人新生的還是自己。波格丹領悟到“為實現(xiàn)完美的天性而進行嘗試雖敗猶榮。如果缺少了像我們這樣的人,世界將黯然失色”[2]208,這是他對自己的重新認識和肯定。而標志著他思想成熟的是他明白了“美國沒錯,錯在我們自己,失敗的原因在于我們自己”[2]205。他悄悄地收斂起一度熱烈綻放的激情,耐心地處理瑪琳娜一走了之后混亂不堪的農場事務,得知里夏德在舊金山陪伴即將復出的瑪琳娜,他編造了一個從馬背上摔傷無法前往的借口,以便妻子能夠安心地接受里夏德的照顧和關愛。這無疑是明智之舉,瑪琳娜正是由此“知道自己永遠離不開這個男人的原因。因為他寬容,因為他給了她足夠的自由空間”[2]290。
《紐約客》有一篇文章評論“這本書的精彩之處在于……小說家和隨筆作家、純真與世故(innocence and knowingness)的有趣對比。從世故中衍生出《在美國》的另一個精妙之處,那就是如翻花繩游戲⑤一般出現(xiàn)的變化無窮的意義”[3]。這種比較精當?shù)慕庾x點出了小說的兩個特點:其一,肯定了桑塔格不忘像在其他小說中一樣,時隱時現(xiàn)地僭越小說家的身份,以隨筆作家的口吻和風格進行點評或抒發(fā)個人的感受;其二,暗示了《在美國》乃是與亨利·詹姆斯小說主題的反向互動。美國的純真遇上歐洲的世故正是詹姆斯小說里不斷重現(xiàn)的主題,《在美國》則置換了二者之間的導向性,以歐洲的世故來審視美國的純真,同樣也打開了一個萬花筒般的世界,讓人去琢磨其中“變化無窮的意義”。
在不同的闡釋者眼里,思想復雜的波格丹對妻子無條件的支持和寬容固然會有不同的意義,但從桑塔格本人對歐洲與美國,即舊世界與新世界的差異所做的分析中,我們或許能發(fā)現(xiàn)作者最想表達的那重意義。桑塔格毫不諱言“歐洲經(jīng)驗與美國經(jīng)驗之間的鴻溝是實實在在的。這鴻溝建立在歷史的重要差異、對文化角色的看法的重要差異、真實或想象的記憶的重要差異上”[4]206,但是在所謂的新舊之間不一定要非此即彼,掌握二者的平衡才是和諧之道,因此她主張:“‘舊’與‘新’是世界上一切情感和定向的兩個長期存在的極。我們不能沒有舊,因為在舊事物中包含我們所有的過去,我們所有的智慧,我們所有的記憶,我們所有的悲傷,我們所有的現(xiàn)實感。我們不能不相信新,因為在新事物中包含我們所有的活力,我們所有的樂觀的能量,我們所有的盲目的生物渴望,我們所有的遺忘的能力——治療的能力,它使和解成為可能?!盵4]207以波格丹為例,即便他在新大陸要把自己打造為一個全新的人,但也無法摒棄歐洲的過去——當他走上征程時,歐洲生活的印記已經(jīng)與之形影相隨了,這當然也包括他對瑪琳娜的愛。對于土生土長的美國人而言,過去也許的確并不重要,但對于來自歐洲的移民而言,過去已經(jīng)被鐫刻于內心深處,他們要做的就是在新與舊之間找到最合適的平衡點,在美國心平氣和地生存下來,這一點在波格丹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他在與瑪琳娜分別期間,通過電報告知她自己在嘗試駕駛飛行器,并且在與瑪琳娜見面后繪聲繪色地講述了飛行的感受。
眾所周知,隨著19世紀工業(yè)革命帶來的科學和技術的巨大飛躍,不斷有人試圖突破空氣的束縛,但都失敗了。萊特兄弟(Wright Brothers)1896年才開始著手研究飛機,1903年12月17日他們試飛成功,首次完成了持續(xù)滯空不落地的飛行,標志著第一架真正意義上的飛機的誕生。從時間上來看,小說中波格丹開始探尋飛行器是在1877年前后,此時尚無任何飛行成功的記錄,所以雖然他言之鑿鑿地一次次聲明自己參與了飛行,瑪琳娜對此卻另有想法:她已經(jīng)明白了困擾著丈夫的到底是什么了。她口頭上表示相信波格丹確實參與了飛行冒險,但暗示波格丹大可不必以飛行為借口:“我想你愛我。丈夫的愛。友情。但是,我們都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形式的愛。”[2]343而且她還大度地安慰波格丹:“我希望你相信,我一直都盼望你能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盵3]343這看似隱語,難以理解,不過“其他形式的愛”一針見血,波格丹也就心領神會了,他把自己在美國的情色體驗具體化為對飛行器的探究,是游離于堅實的土地上的不切實際的危險舉動,因此他坦率地承認:“我的確和胡安·馬雷、喬一起上天試飛過”[2]344,而這兩個名字都是在他的日記里出現(xiàn)過的同性戀對象的名字,夫婦二人猜字游戲般的交流也因此明朗化。波格丹真誠地表白那段恣意狂歡的日子使他再度迷失,但在美國親身體驗的新事物還是具有“治療的能力”,由于“美國會醫(yī)治歐洲人的創(chuàng)傷”[2]191,他已然度過了艱難的彷徨期。從諱而不言到心有靈犀的溝通,波格丹和瑪琳娜的婚姻經(jīng)受住了新世界的考驗。
至于瑪琳娜與里夏德的婚外情緣,也在狂熱的激情后歸于沉寂。在接受了里夏德的愛情之后,瑪琳娜一時沉浸其中,在意亂情迷中,“她覺得自己有接受里夏德愛情的自由。如果有一個聲音對她說,這種田園牧歌似的生活不可能長久,她也會充耳不聞”[3]251。這只是短暫的田園牧歌,因為里夏德在痛苦的抉擇之后,從這段戀情中抽身而出,瑪琳娜也在反思之后,“感激地發(fā)現(xiàn),在舞臺上,女人私通都要受到懲罰,無一例外。但是,現(xiàn)實生活不同,現(xiàn)實生活并不一定是一出情節(jié)劇”[3]279。瑪琳娜和波格丹也達成了默契:“設想去年長期分離的時候,瑪琳娜和波格丹都各自在尋找自己感情的需要:他們彼此心照不宣,也不需要編造謊言強求對方相信。愛情,夫妻間的愛情,充滿了無言的寬容。他們要寬容相待?!盵3]290他們在這片土地上重拾信心,在超越新舊世界的偏見的同時,也實現(xiàn)了個人的一次超越。美國,既不是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也不是想象中的蠻荒之地,它是真實的存在。與這片土地認同,實實在在地棲居于此,才是確定個人身份的有效途徑。
在一次采訪中,桑塔格說道:“以前,我不理解現(xiàn)代的力量。我只感覺到過去比現(xiàn)在要龐大,歐洲文化明顯大于美國文化。美國總是充斥著釋負(disburdenment),與過去決裂。我后來想,我們?yōu)槭裁床患媸詹⑿钅??這是非常美國式的想法,我得插上一句。以新的眼光來看待歐洲與美國的問題……豈不是很好?”[11]瑪琳娜在阿納海姆期間居住的房子里曾經(jīng)掛著“海納百川”⑥的座右銘,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個座右銘都透露出美國的包容性。發(fā)現(xiàn)美國,即是在不斷的碰撞和沖突之中發(fā)現(xiàn)歐洲與美國的融合之處。
注釋:
①波蘭演員、戲劇表演家海倫娜·莫德耶斯卡(Helena Modjeska, 1840—1909),是《在美國》的女主人公瑪琳娜·扎溫佐夫斯卡(Maryna Zalezowska)的原型。
②中譯本為“原始的大舞臺”,筆者認為結合后面句子的內容,用“簡陋”比較合適,因為其主要描述的是瑪琳娜眼中紐約多民族混雜、貧困丑陋的情形,“簡陋”既能突出這個特點,又能修飾“舞臺”一詞,而“原始”則可能僅僅指涉紐約的落后狀態(tài),且與“豪華的大街”矛盾。
③桑塔格已經(jīng)將措辭和語調緩和了不少,與小說相比,莫德耶斯卡的回憶錄語言更尖刻,反映的姿態(tài)更高高在上。
④這與事實亦有偏差。桑塔格曾對一位采訪者說:“你知道嗎,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在我們這個國家有超過5000家劇院,它們上演的一半以上的戲劇都是莎士比亞的作品?簡直就是莎翁崇拜(Bardolatry)??!每個人至少都能背出幾出莎翁戲劇?!痹斠奟ollyson Carl.Reading Susan Sontag: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Her Work[M].Chicago: Ivan R.Dee, Publisher, 2001:175.
⑤翻花繩游戲,英文為“cat’s cradle”,是用雙手的手指穿過毛線或橡皮筋,通過不同的組織方式,可以做出各種不同的圖形。
⑥根據(jù)中譯本注釋,“海納百川”(E PLURIBUS UNUM)是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詩句,意為“One out of many”。長期以來,這句詩一直被作為美國的座右銘,意指美國作為多民族大熔爐的包容性。直到1956年,美國國會才正式將國家座右銘改為“In God we tru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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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海燕)
收稿日期:2016-04-25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 “景觀社會的思想者:蘇珊·桑塔格視覺藝術文論研究” (12CWW002);并得到江蘇省青藍工程和江蘇省高校優(yōu)秀中青年教師和校長境外研修計劃資助。
作者簡介:柯英(1976—),女,安徽望江人,文學博士,蘇州科技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20世紀英語文學及視覺藝術研究。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6.03.011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715(2016)03-0054-06
Discovering America: the Conflict and Fusion between European Experiences and American Reality in the novelInAmerica
KE Y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zhou Jiangsu 215009, China)
Abstract:Susan Sontag’s novel In America is about a team of Poles who migrated to America in 1870s.The novel highlights the theme of “discovering America” by exploring the three main characters’ emotional experiences. When they meet with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ir European experience and the American reality, the bewilder Poles accept America as a free land without any moral taboos firstly, and then they return to a rational life and reconcile themselves with the new land away from their homeland after their self-adjustment and self-positioning.
Key words:In America; discovering America; conflict; fu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