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阿谷在一起

郭述軍

阿谷說他小時候被狗咬過。

那年他八歲，正在門口玩，一條瘋狗突然撲過來。他嚇壞了，嚇得只知道哭，不知道跑。瘋狗一口咬住了他的大腿。還好，他驚恐的哭聲讓爸爸及時趕來，一棒子打在狗頭上。瘋狗嗷嗷叫著逃了。他已經(jīng)癱坐在地上，渾身發(fā)抖。

“真的假的？”我們問他。

阿谷說：“當(dāng)然是真的?！闭f著他挽起褲子給我們看，他的腿上果然有一片丑陋的傷疤。

“咬得不輕啊?！蓖ㄟ^那些疤痕，誰都能想到當(dāng)時他被瘋狗咬到的情景，那種恐懼怕是要一輩子留在他的心里。

他叮囑我們：“答應(yīng)我不許對別人說?！?/p>

“怕什么，不就是被狗咬過嗎？又不是新鮮事?！?/p>

“我不想讓更多人知道?！卑⒐日f。

“放心?！蔽覀兘o他打保票，其實這樣的事再普通不過，也沒人愿意像他一樣當(dāng)個秘密似的。知道他被一條瘋狗咬過，和知道他叫阿谷沒什么區(qū)別。

阿谷是從一個小漁村來的。確切地說，他是跟他的爸爸媽媽在一個小漁村長大的。他爸爸是個漁民，打了半輩子魚，從去年起不打魚了，才重新回了老家。我們也才能夠認識這個身上帶有點魚腥味的阿谷。

初次認識阿谷，感覺他很孤單，喜歡一個人默默站在墻角，或樹下，眼睛像看著一片蒼茫的大海似的。我們招呼他，他也只是簡單地笑笑，還那么站著，看著。

“你為什么叫阿谷呢？”我們問他。他的大名叫馮海濤，和大海有關(guān)，我們以為他可以叫阿濤。

他說：“我們那兒的孩子都有這樣的小名，我弟弟叫阿倉，我們倆合起來就是谷倉。因為我們那兒到處都是稻田，家家都有谷倉?！?/p>

“可你們是捕魚的，原本也不是那兒的人，有稻田嗎？”

阿谷說沒有，他似乎有所感悟：“因為沒有，爸爸才給我和弟弟取了這兩個小名，他是希望有的。如果有一大片自己的稻田，他就不用出海捕魚了。你們不知道出海的辛苦和危險。”

原來這是他們一家人美麗夢想的寄托。

這些是阿谷和我們住在一個宿舍后的第三天告訴我們的。和我們熟識了，他的話挺多的。一開始，同宿舍的我們五個人很鄙視阿谷，鄙視他沒見過世面，什么都不知道。還鄙視他孤僻內(nèi)向，跟個女生似的。可漸漸，我們不那么認為了，從他身上，我們感到了另一股力量，另一種內(nèi)涵。說到大海，說到魚，他的眼睛就是明亮的。他眼里的大海，他心里的大海，與我們眼里和心里的大海迥然不同。我們只知道那片和天空一樣湛藍的水域叫大海，而他知道大海是有生命的，有感情的，有靈性的，有韻味的。還有各種各樣的魚，他都能拿筆畫出來，并講出每一種魚的特性。不像我們只知道那么三五種，而且是與“吃”有關(guān)的那三五種。

“阿谷，每天面對大海，吹著海風(fēng)，感覺它的廣闊，多好！我們好羨慕你。”我對阿谷說，說話時他正在描繪一條金槍魚。

阿谷說：“可我還是羨慕你們?！?/p>

“為什么？”

“這里的學(xué)校多好啊，我們那兒沒有一所像樣的學(xué)校。就是要讓我有個好點的學(xué)校讀書，爸爸才決定不捕魚，把我?guī)Щ乩霞襾怼！卑⒐犬嬐炅艘粭l金槍魚，栩栩如生。

學(xué)校里有了個阿谷和與阿谷有關(guān)的故事，只有我們幾個人知道。阿谷不希望我們把關(guān)于他的事情四處張揚。

校園里的風(fēng)還是那么吹，雨還是那么下。

周六中午，在回家之前我們決定去河里洗個澡。天還很熱，熱到讓人煩躁。在離學(xué)校五六里的地方有條河，河水清亮，河柳妖嬈。在那兒洗澡是常事，不過今天，我們想帶阿谷一起去。阿谷卻說：“你們?nèi)グ?，我不去。?/p>

我馬上說：“不去是吧？不去后果自負。”

阿谷說：“不去能有什么后果？”

我鄭重告訴他：“到不了明天，讓學(xué)校里每一個人都知道你被瘋狗咬的事?！?/p>

阿谷像是被恐嚇住了，無奈地答應(yīng)了我們。

我們得意地笑，似乎是第一次感受到威脅別人的快意。當(dāng)然，我們也不會猜測阿谷被要挾時的心理，反正只要他答應(yīng)，我們就快樂得忘乎所以，一個個撲通撲通跳進河里了。

當(dāng)我們向前游了一截再回頭看時，只有阿谷還站在岸邊。他正像看著大海似的看著河水，在他眼里，我們幾個大概是大海里的幾條魚了?！鞍⒐龋聛?！”我們喊他，甚至扎到河底抓起一把沙子砸向他。

阿谷說：“你們洗吧，我不洗。”

“不洗不行?！蔽覀冇侄寂郎习?，把阿谷拎起來，在離地面兩尺高的位置晃著，并且喊著“一、二”，就在“三”字還沒出口時，阿谷好像已經(jīng)嚇壞了，我們能感覺到他用力的掙扎。但他怎么會掙脫掉呢？在我們幾個面前，他顯得弱小無力。

“放下我！放下我！我不會游泳！”阿谷急切地哀求著。

誰會相信他的話呢？我說：“海邊長大的人不會游泳？來吧，一、二、三！”我們同時松了手，把阿谷像個口袋似的拋進河里，水面上濺起一片潔白的水花。

河水足夠淹沒一個大人。阿谷一下子沉下去，我們以為他順勢在水下游走了?？伤置傲松蟻?，雙手撲打著水面，慌亂地喊：“救我！救我！”我們站在河邊，笑得無比開心。

“這小子裝得還挺像。”我指著阿谷在水中掙扎求救的樣子。

可很快，我們意識到他不是在裝，而是真的。這次是把我們嚇壞了，一個個慌亂地撲下水，又慌手慌腳地把阿谷拽上岸。阿谷雙目緊閉，躺著一動不動，嘴里不住往外冒水，像股泉。

“他不會被淹死吧？”最早提議把阿谷扔下河的宿舍長可樂問我們，估計他的恐懼已經(jīng)超過了剛剛被扔下水時的阿谷的恐懼。

我說：“不會，你看他的胸口在動?！?

我們趕緊攔了一輛路過的三輪車，哀求車主人把阿谷送到最近的一家小醫(yī)院。阿谷在三輪車上顛簸著的時候，肚子里的水就一股股往外冒，進醫(yī)院時已經(jīng)睜眼望著天空了。

我們湊在他旁邊問他：“阿谷，可把我們嚇?biāo)懒?，你真不會游泳??？?/p>

阿谷死里逃生后渾身乏力，他說：“我奶奶說我是土命，沾不得水?！?/p>

我們“哦哦”著，沒人說那是什么迷信。

醫(yī)生警告我們：“你們知道這樣做多危險，以后可別再去游野泳了！”

謝過了醫(yī)生，也謝過了三輪車主人，我們每個人的心都跳得依舊。心悸，甚至伴隨了好幾個日出日落。在這幾天里，我們不止一次聚在一起嘀咕?？傊?，這件事成了我們每個人心中的恐懼，也成了心中的秘密。我們沒有對任何人（包括老師和父母）講起，我們想，保守這個秘密遠比保守阿谷小時候被瘋狗咬過更重要。

因為這件事的發(fā)生，同宿舍的五個人都有一種愧疚感，好長一段時間不敢在阿谷面前肆意地笑，見他時不自然地說“對不起，對不起”。雖然阿谷也說沒關(guān)系，但我們抹不掉那份負罪感。

為了彌補，我們對阿谷格外地好，像親兄弟。

一個月后的周日，嗜酒的老爸把家里的一只瞎眼的老狗宰掉了，狗肉的香味飄滿了小院，連院子里的花呀菜呀的都貪婪地呼吸。老爸邊喝酒邊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我雖然一個勁兒說老爸謀肉害命，卻也吃得香香的。

老爸一點都不吝嗇，他說：“一會兒上學(xué)把狗肉給你宿舍的同學(xué)帶些嘗嘗?！?/p>

我很高興。我們要在周日晚上回學(xué)校，每次回校，大家總會從家里帶些零食與伙伴們分享，可從沒人帶過狗肉。我問老爸：“老爸，是不是可以帶點‘八加一呢？”

老爸說：“‘八加一是啥玩意兒？去學(xué)校找老師要。”他已經(jīng)喝得暈暈糊糊了。

我裝了滿滿一飯盒狗肉，把自行車騎得像飛，生怕狗肉的香味全飄在半路上。我想，應(yīng)該讓阿谷第一個吃，在他吃之前，別人碰都不許碰，只能看，只能聞著香味咽唾沫。我還想，宿舍里得立個規(guī)矩，不能跟過去似的，見了吃的都餓狼般往上撲。

我是最末一個回到宿舍的，進了宿舍首先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們，除阿谷外他們也沒嘖有煩言。然后我拿出狗肉，請阿谷先品嘗。

阿谷看著還存有余溫的狗肉，連說：“我不吃狗肉，我不吃狗肉?！?/p>

我急了：“阿谷，你什么意思？有不吃豬肉的，有不吃羊肉的，哪有不吃狗肉的，不給面子是不是？”

阿谷說：“真的，我被狗咬過，你們知道的?！?/p>

“吃狗肉和被狗咬有關(guān)系嗎？”

阿谷認真地告訴我們：“有。我奶奶說的，被狗咬的人不能吃狗肉，吃了會發(fā)病的，就是狂犬病?！?/p>

“你奶奶肯定是騙你的，純屬迷信。再說，你被狗咬了就沒打狂犬病疫苗嗎？”

“沒有，”阿谷說，“我們那兒被狗咬了都不打疫苗，就是找只狗，從狗身上薅一撮毛，用火燒成灰，和在水里喝了就沒事了?！?/p>

太愚昧了！我們聽得詫異，真有那么神奇，干嗎還要研究疫苗呢？可又想，人家那是偏方，偏方治病歷來都是神奇的。我跟阿谷說：“你放心吃，肯定沒事，我爸被狗咬過三次呢，經(jīng)常吃狗肉怎么沒見發(fā)病?！逼鋵嵗习植]被狗咬過。

阿谷將信將疑，問我：“真的？”

我說還騙你不成，邊說邊把一塊狗肉塞進他嘴里。吃了第一口，他也就沒什么顧忌了，一塊一塊地吃，吃得比誰都香，跟要報當(dāng)初被那瘋狗咬一口的仇恨似的?？粗罂诖罂诘爻?，我們才跟著吃，吃得很開心。

萬沒料到，第二天，阿谷病了，渾身抽搐，被學(xué)校送去了醫(yī)院。后來聽老師說，阿谷得了狂犬病。

我們的心驚愕得幾乎破碎！

難道阿谷說的是真的嗎？被狗咬過的人吃了狗肉真的會發(fā)作狂犬病嗎？我比其他幾個同吃狗肉的人更為惶恐與自責(zé)，畢竟狗肉是我?guī)淼?。上次阿谷被淹的事故后，我們才剛剛少些愧疚時又迎頭一次打擊，這種心靈上的重創(chuàng)容易讓人產(chǎn)生幻覺，失眠，甚至脆弱。

其他幾個人說：“阿谷也許沒事。”

我說：“都一邊待著去！別煩我。”看來我沒有變得脆弱，而是有些暴戾。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們都很少提阿谷，但每個人都把阿谷裝在心里。我們知道什么是癌癥，什么是愛滋病，什么是狂犬病。我們不知道狗肉與狂犬病的關(guān)系，恰因為這，我們終日惴惴。

挨過漫長的一周，當(dāng)我們在醫(yī)院見到阿谷時，他憔悴得令人堪憂。臉色如枯黃的樹葉，眼睛也失去了先前水一樣的清澈。

我們都抓著他的手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不知道說什么才能彌補我們犯下的錯誤。

阿谷說：“謝謝你們來看我，醫(yī)生說狂犬病毒可以在人體內(nèi)潛藏幾十年，沒準(zhǔn)兒什么時間發(fā)作，還說，和吃狗肉沒有任何關(guān)系。當(dāng)初應(yīng)該打疫苗的，對吧？”

“阿谷，你不是吃了狗毛嗎？”

阿谷淡淡地笑：“你們說的對，就是愚昧?！?/p>

“不，阿谷。”我們想擁抱他，我們還是覺得我們才是罪魁禍?zhǔn)住?/p>

阿谷不說話，只是看著我們的臉。他的眼神有些滯固，似乎是在凝望一片久違的廣袤的大海。直到我們離開，他都保持著一樣的眼神。阿谷，阿谷，我們默念著這個名字離開。

……

宿舍中的那張床就一直空著，但我們約定，每天都把那張床整理得干干凈凈。阿谷給我們帶來了大海，也給我們帶來了一段值得回味的荏苒時光。

阿谷，你回到大海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