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離與退縮：論柳永羈旅行役詞的文化意蘊

程　磊

(武漢大學 文學院，武漢 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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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離與退縮：論柳永羈旅行役詞的文化意蘊

程磊

(武漢大學 文學院，武漢 430072)

摘要：柳永羈旅行役詞集中展現(xiàn)了其文化身份的矛盾性，自陳身世的主體切入視角，使其不同于代言應歌之詞，而是自述情志的為己之作，是其感性生命困境體驗的直接表現(xiàn)形式。在表達家國鄉(xiāng)愁主題上，柳詞有回歸古典傳統(tǒng)的趨勢，但突出了疏離政治本體、放棄士大夫政治人格的特點。彰顯個體感性、追求情愛人生是其文化身份的本質(zhì)所在，追憶舊歡、思慕佳人成為其羈泊無據(jù)時補償家園失落感的重要因素，同時也反映出沉溺感性而無法確立價值感的退縮意識。

關(guān)鍵詞:柳永；羈旅行役詞；家園；疏離；退縮

柳永是詞史上大量創(chuàng)作羈旅行役詞的第一人，《樂章集》中描寫登山臨水抒發(fā)羈愁旅恨的詞作有四十余首，加上臨行送別、旅居懷人之作總有六十余首，約占其詞作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本文所引柳永詞，皆據(jù)薛瑞生校注《樂章集校注》，中華書局1994年版，下不另注。。前人評柳詞，于其歌妓艷詞、頌圣投獻之詞，雅俗之判幾無異評。而對其羈旅行役詞則頗有歧見，如“耆卿詞，善于鋪敘，羈旅行役，尤屬擅長。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溫、韋忠厚之意”(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秦寫山川之景，柳寫羈旅之情，俱臻絕頂，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陳廷焯《詞壇叢話》)、“柳詞勝處，在氣骨，不在字面。其寫景處，遠勝其抒情處。……寫羈旅行役中秋景，均窮極工巧”(蔡嵩云《柯亭詞論》)。貶者謂其“大率前遍鋪敘景物，或?qū)懥b旅行役，后遍則追憶舊歡，傷離惜別，幾于千篇一律，絕少變換，不能自脫窠臼。詞格之卑，正不徒雜以鄙俚已也”(周曾錦《臥廬詞話》)、褒者則謂其“不減唐人高處”(趙令畤《侯鯖錄》)，這種文藝評鑒上的差異實折射出柳詞文化意蘊的復雜性。柳永代市民立言的俗詞在宋初詞體演進過程中具有典型的時代意義，而羈旅詞則敘寫的是士大夫文化背景下游宦行役之中的身世之感、失路之悲，詞格卑俗之中又具有明顯的雅的性質(zhì)。柳永文化身份的矛盾性可以說最集中展現(xiàn)在其羈旅行役詞中，要正確評價并理解其中的文化意蘊，須結(jié)合士人羈旅行役的傳統(tǒng)，把握此類詩歌主題所包含的雅文化精神內(nèi)核，與柳永以詞彰顯感性生存體驗的文化定位之間的內(nèi)在沖突，并由此洞悉其漂泊人生的悲劇底蘊。目前學界對柳永羈旅詞的研究雖多，但多就其抒情模式、情感取向、意象形態(tài)等方面加以論述，在闡釋內(nèi)在文化意蘊方面仍待進一步探索*姚蓉、王兆鵬：《論柳永羈旅行役詞的抒情模式》，載《湖南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孫小梅：《四時意象最愛秋——柳永羈旅行役詞秋意象統(tǒng)計及分析》，載《山西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1期；曹章慶：《論柳永羈旅行役詞的分期及其情感取向》，載《廣西大學學報》2011年第6期。。本文擬從以下三個層面展開討論。

一、 柳永羈旅詞的文本性質(zhì)

柳永羈旅詞中自陳身世的主體切入視角，使其區(qū)別于《樂章集》中其他內(nèi)容題材的應歌代言之詞，而是呈露羈旅窮愁之思的自述“情志”之作，是反省自我文化身份的“為己”之作，是其感性生命困境體驗的直接表現(xiàn)形式。

柳詞按內(nèi)容題材可大致分為三類：流連歌舞調(diào)笑、狎邪情愛的歌妓艷詞，摹繪都市繁華、歌詠太平的頌圣投贈詞，表達羈旅情愁的羈旅行役詞(其他狀景詠物、懷古游仙詞等在此不計)。從詞體的寫作對象和接受階層來看，前二者基本屬于應歌代言之作，后者則完全面對獨特生存境遇中的孤獨自我，是表達人生價值迷惘而追問不得的為己之作。首先，柳詞在總體上都可視為書寫真實人生的自我剖白，不但在內(nèi)容上突破花間尊前、綺怨香艷的藩籬而回歸豐富溢彩的現(xiàn)實生活本身，而且詞的抒情也開始極具個性化。五代至北宋初的詞經(jīng)歷了從伶工之詞到士大夫之詞的轉(zhuǎn)變，盡管“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但體式格局上還不脫庭院深深、詩酒流連的文人雅意的框架，詞中之情也顯得模式化而沒有突出主體之我。柳詞浸淫于新興的市井文化，真正展現(xiàn)了隆宋氣象下繁華的都市街景和廣闊的社會生活，突出了充滿世俗情味的主體精神世界。宋人即說“杜詩、柳詞皆無表德，只是實說”，劉熙載評曰：“余謂此論其體則然，若論其旨，少陵恐不許之”(《藝概·詞曲概》)?！皩嵳f”即是以詞寫眼中景、說心中事、抒胸中情，無意不發(fā)，無辭不達，拓展詞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豐富詞的言說內(nèi)容；“實說”更重要的是“骫骳從俗”(陳師道《后山詩話》)而不遮飾、不造作，如實記錄著生活百態(tài)給其感性生命帶來的種種刺激和觸動。當時晏、歐也作歌酒狎妓、男女相思的小詞，但仍將世俗享樂規(guī)范在士大夫文化雅的底線之上，柳永則直寫街頭巷尾的俚俗之語和秦樓楚館的儇薄之事，張揚著追求感性生活的本真自我。劉氏許其詞體而非其詞旨，是肯定其運用市井語言、創(chuàng)制慢詞長調(diào)、以賦法鋪敘等在詞體演進中的歷史地位，而否定其詞“從俗”的文化品位，然而這正是柳詞切近時代精神富于個性化的本質(zhì)所在。其歌妓艷詞毫不諱言自己偎紅倚翠的情愛欲念，盡顯其異端和叛逆本色，他的頌圣詞雖出于賦頌帝里風光、敷陳太平盛世的政治投獻目的，但也不自覺流露出對“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的市民世俗生活的向往，其羈旅詞已不完全是士人戀闕思家的浪跡旅嘆，而更多是追憶帝京艷冶生涯、悵憾舊歡難再尋覓的感性失落。這些直裸大膽的自供狀(典型如《傳花枝》“平生自負”)，都表明詞已不再是詩酒之余遣興娛賓的工具，而是其內(nèi)心世界的自然流露，是其感性生命的個性化表達形式。從這個意義上來觀照柳詞，才能與其真實的自我不隔。

其次說代言。由于詞的社會功能和文學品格，繁榮于晚唐及西蜀宮廷文化的花間詞在表現(xiàn)女性題材上常有“男子而作閨音”的代言敘述模式。一是由于文人作詞付諸伶工歌女的唱作需要，二是出于侑酒佐歡、玩賞女色的艷科品格，如歐陽炯《花間集敘》所云：“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tài)”“將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詞中常由男性創(chuàng)作主體假想或擬代女性視角來寫綺怨相思。代言體揣擬女性儀態(tài)心理婉曲逼真，雖不無美人香草的寄托之意，但不免流于側(cè)艷，且假想的情境常與自己毫無關(guān)涉而遮蔽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真實自我，通過詞作文本難以直接了解作者志意的深層動機。馮、李、晏、歐的士大夫詞破除花間窠臼而自抒其情，盡管滌掃浮艷而注入人生憂患的感慨，但其隱寓寄托的抒情姿態(tài)仍多有思婦代言的腔調(diào)口吻。就羈旅行役詞來說，溫庭筠《更漏子》(背江樓)、李珣《南鄉(xiāng)子》(煙漠漠)是《花間集》中較少見的以行役山水直敘旅愁的詞作，算是正格，張泌《河傳》(渺莽云水)、李珣《河傳》(去去何處)都是上片直寫旅況，下片設(shè)想對方懷人，這是《周南·卷耳》《魏風·陟岵》以來轉(zhuǎn)換思念視角的寫法。而溫之《河瀆神》(孤廟對寒潮)、《望江南》(梳洗罷)、李之《河傳》(春暮微雨)，則將游子行役隱沒為模糊的情緒背景，以引出傷離送別、念遠思歸的女性形象自敘，男子的羈旅行役便多由離別相思的女性言說視角取代了。柳詞中的代言體僅二十余首，且多是妓情詞如《定風波》(自春來)之類，可看作花間緒余，其他詞作則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直接切入，不再有擬托女性視角的轉(zhuǎn)換和遮蔽。羈旅詞常以旅途之中的切身聞見直抒浪跡漂泊的感性經(jīng)驗，即使是旅居懷人的傳統(tǒng)抒情題材，也著重于“我”的個性化的細節(jié)感受，如《尾犯》(夜雨滴空階)寫孤館夜雨的落寞無眠、《女冠子》(斷云殘雨)寫秋夜靜寂的追懷舊侶，都是直接自述，而不再有旁觀式的隔膜。因此其羈旅詞文本所展示的，正是親身經(jīng)歷的真實自我，是其漂泊生命境遇的忠實記錄。

再說應歌。代言是指詞的抒情視角，應歌則是詞的創(chuàng)作體式因具體的寫作對象而顯示出不同的功能性質(zhì)。應歌的具體內(nèi)涵學界已有探討[1]30-32，應歌是詞體在士大夫化和“非應”的詩化之前基于唱作互動關(guān)系的首要性質(zhì)，柳詞的應歌尤其突出了市井文化背景下應歌妓而作的都市消費文化屬性。前人的詞話筆記屢屢指出：“柳耆卿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一時動聽，散播四方”(宋翔鳳《樂府余論》)、“為舉子時，多游狹邪。善為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詞，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葉夢得《避暑錄話》)。由于是代市民立言，故采新聲、創(chuàng)別調(diào)、用俗語、尚鋪敘，體現(xiàn)出濃厚的市民意識，更與青樓歌妓結(jié)成了互動的消費關(guān)系：“耆卿居京華，暇日遍游妓館。所至，妓者愛其有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jīng)品題，聲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資給之”(羅燁《醉翁談錄》)。柳永的應歌詞體現(xiàn)了詞體創(chuàng)作由貴族宮廷向都市艷情的話語轉(zhuǎn)變，極具時代意義，因這不僅是詞的娛樂功能和話語敘述向社會下層伸展，為北宋中葉都市文化強大的世俗感性潮流推波助瀾；更顯示著創(chuàng)作主體在文化身份認同上的自覺選擇，即促成了他對傳統(tǒng)士大夫社會角色的背離，確立了浪子狎客和才子詞人的身份定位。在這些謳歌世俗生活、流連妓女風情的應歌之作中，詞人投注了全身心的熱情，沉浸于感官刺激的快感和情欲愛戀的滿足，體證了最真實的生命存在，而科場蹉跎與仕途蹇阻更加深了他將世俗享樂與追逐功名相對立的價值取向，由此確立了彰顯個體感性、追求情愛人生的生活方式。其頌圣祝壽的賦獻詞如《醉蓬萊》(漸亭皋葉下)、褒美州郡長官的投贈詞如《一寸金》(井絡(luò)天開)等，仍具有應制、應社的應歌性質(zhì)，且都有鋪陳街市阜盛、夸美德政風化、描繪節(jié)慶行樂的都市敘述痕跡，與純粹的政治干謁不同?？偟膩碚f，應歌是“有為而作”故有內(nèi)容的限定和風格的偏向，如歌妓艷詞的聲色狎戲和情愛話語偏于淫褻俚俗，頌圣投獻詞的太平景象和美譽套語又偏于典雅平正，這正是“應”的消費目的和接受對象影響了詞創(chuàng)作的文本形態(tài)。相比之下，羈旅詞的創(chuàng)作較少受外在目的性或接受者等因素的牽制，而直接導源于內(nèi)在情志抒寫的單純動機，“以第一人稱來表現(xiàn)個人內(nèi)心世界，……不考慮接受者和發(fā)表的場所”“多以懷才不遇的士人排遣情懷的傳統(tǒng)范式為基礎(chǔ)”[2]252-263，它基本上是“非應”的為己之作?！胺菓钡男再|(zhì)拋開了迎合歌者、取悅贈主的寫作規(guī)范，而與真實的自我有了毫無隔閡的照面，具有了自我抒寫的“詩化”意義(柳永的自我抒寫猶摻雜著直露的情愛欲念，詞的詩化、雅化要經(jīng)蘇軾才得以完成)。而這自我抒寫的動機，則是源于感陳身世敘說情志的自發(fā)性需要，是士人游宦的生命漂泊狀態(tài)與相思遠隔的個體感性失落之間的矛盾糾葛，是文化身份錯位導致人生價值無所歸依的惶惑追問和迷惘自訴。應歌詞多是自適其情的，羈旅詞則是情無所適故發(fā)為歌詠，所以其中既有士人羈旅行役常見的古典意象，如自宋玉以來搖落悲秋的文化原型，又纏雜著云雨艷情的世俗氣息，呈現(xiàn)出一種雅俗間雜的風格特征，實則這是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在此古典詩歌主題內(nèi)發(fā)生了深刻的碰撞，由此造成了其文化意蘊的復雜性。

總結(jié)上述所論，柳永是“以生命填詞”[3]，把詞當作都市平民文化浪潮中張揚個體感性的表現(xiàn)形式，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又不可能越出士人以科舉仕宦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舊路，所以其羈旅詞真實地展示了他在羈旅行役中感性生命的困境體驗。厘清了這種自白式、非代言、非應歌的歌詞文本性質(zhì)，我們才能以此為標本透視其真實的生命狀態(tài)和人格意義。

二、 柳詞的回歸古典與潛在疏離

結(jié)合漢唐士人羈旅行役的大傳統(tǒng)，窺近代文化風氣之先的柳詞在表達家國鄉(xiāng)愁主題上有回歸古典傳統(tǒng)的趨勢，但又明顯突出了疏離政治本體、叛離士大夫政治人格的特點，這暗示了柳永人格的內(nèi)在分裂，也預伏了羈旅詞中失據(jù)無依的感傷基調(diào)。

《周易正義》釋“旅”卦云：“旅者，客寄之名，羈旅之稱，失其本居，而寄他方，謂之為旅”[4]，羈旅行役是指因現(xiàn)實事務(wù)目的而客游在外、不得歸鄉(xiāng)的生存境遇，是一種不自由的游離流動的人生樣態(tài)，謂其游離、客寄、失本，是因游子心中恒有一溫暖的家園在召喚他回歸。造成行旅失所的原因可歸納為亡國滅族、亂離災疫、徭役征戰(zhàn)、宦游遷謫、行商游藝等幾類，“旅”所負載的不可抗拒的現(xiàn)實目的性，以及行旅之中理性所無可解釋的生存困境，暗伏了一種文化意義上的存在悲劇。士人羈旅行役則專指為謀求政治進取而干謁漫游或公務(wù)宦游，其背后隱含著儒家“修齊治平”人生理想的自覺驅(qū)動：“家國同構(gòu)”使士人的自我價值實現(xiàn)必須以倫理為中心將家庭倫常秩序推而為國家政治秩序，最終實現(xiàn)濟世救民、天下大同的王道理想；漢唐集權(quán)專制政治格局下養(yǎng)士用人的政策，尤其是科舉取士的制度化，使士人不得不依附在官僚行政體系內(nèi)求仕以行道，自覺向政治中心靠攏而紛紛踏上羈旅之途。由家到國的政治實踐是士人的道德宿命，而家國之間的距離(不僅是地理空間上的距離，更是文化、心理上的距離)則常使人淹留旅途、望君戀闕、懷土思鄉(xiāng)，隱伏著生命無處安頓、家園失落的悲劇意識。方回《瀛奎律髓》“旅況類”小序云：“《易·旅卦》曰：‘旅瑣瑣，斯其所取災?！凶由兴姆街?，寧終老守鄉(xiāng)井乎？一有所役，而不能遽歸，則有“旅瑣瑣”之憂，雖富貴得志，猶不無鞅掌之嘆，而況于貧賤不得志之人？此‘旅況’詩所以作也?！盵5]士人的四方之志根源于對仁與天道的自覺追求，因此生來就要自我放逐地離開溫暖的家而選擇羈旅漂泊的旅程，但無論走得多遠都有故土之根的縈系而期待回歸，希望找到價值的歸宿和家園感的安頓。不管窮達貴賤，羈旅之途都充滿悲辛，常交錯層疊著諸如愛戀睽隔、親友拋別、青春易逝、生命消磨、政途蹇阻、故鄉(xiāng)渺邈、天道茫昧等多重悲劇意識，情理的張力造成了游子悲故鄉(xiāng)主題中多層次的豐富文化意蘊。中國文化系統(tǒng)單一而穩(wěn)固，天道恒久不可否定，在中國人感到無家可歸之時指出了在現(xiàn)實中尋求超越的方向，即追詢家園感過程中不斷積淀起來的新鮮的心靈體驗、以及情理沖突的洗禮本身就構(gòu)成了精神家園的意義。因此作為補償意象的倫理溫情的家，就成為羈旅行役中更深層次的探詢和追求。家與國構(gòu)成了游子行役中生命兩端游履的價值支點，游于家國之間則成為士人普遍經(jīng)歷的生存境遇和特殊的價值追詢模式*程磊：《羈旅山水與家園體驗——論羈旅行役詩中家園感呈現(xiàn)的意象形態(tài)研究之一》，載《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第45-53頁。。

士人羈旅行役中飽含了對生命困境的情感體驗和理性審視，由此形成了以家園意識為精神內(nèi)核的羈旅詩歌傳統(tǒng)，漢唐士人對家國情懷與鄉(xiāng)愁主題的不絕吟詠，也反過來淬煉了民族心靈的豐富性，反復體味的家園感就呈現(xiàn)在詩歌的情感和意象中。如何遜《初發(fā)新林》：“回首泣親賓，中天望宛許。帝城猶隱約，家園無處所”，典型地反映出士人游于家國之間惶惶無所依的生命狀態(tài)；杜儼《客中作》：“書劍催人不暫閑，洛陽羈旅復秦關(guān)。容顏歲歲愁邊改，鄉(xiāng)國時時夢里還”，又概括了羈旅行役背后矢志不移的政治追求，以及家、國價值補償轉(zhuǎn)換的心理定勢。嚴羽說：“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滄浪詩話·詩評》)，唐人政治本體意識空前強化，“以詩賦舉進士致身卿相為社會心理群趨之鵠的”[6]，認同現(xiàn)世的政治秩序、融入永恒的天道，成為士人追求人生理想的終極目標。國的價值得到充分揄揚，家的補償意念也就愈加強烈，唐人奔放自由的情感便在這情(浪漫張揚的個體感性)、理(政治傳統(tǒng)的歷史理性)的沖撞中凝聚成詩的精華，羈旅詩中的家園意識也就與體認道德秩序的政治追求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

柳詞的首要特點是展示了時代精神“俗”的一面，具有指向近代文化思潮的先驅(qū)意義，然而柳永以詞來描寫羈旅行役，透露其作為士大夫身份的內(nèi)心懷抱時，仍有游于家國之間、追問家園何在的回歸古典的趨勢。如《歸朝歡》：“一望鄉(xiāng)關(guān)煙水隔，轉(zhuǎn)覺歸心生羽翼”，《安公子》：“游宦成羈旅……萬水千山迷遠近，想鄉(xiāng)關(guān)何處”，就是羈泊無據(jù)時望鄉(xiāng)懷歸的典型姿態(tài)；《滿江紅》：“游宦區(qū)區(qū)成底事，平生況有云泉約”，《鳳歸云》：“幸有五湖煙浪，一船風月，會須歸去老漁樵”，則是士人身羈宦游、向往歸隱的普遍腔調(diào)；他還屢陳“錙銖名宦”“利名牽役”“便恁奔名競利去”，也是羈旅詩中表達名利成空、厭倦仕途的常見主題。宇野直人根據(jù)其羈旅詞中常用的語匯意象如“書劍”“披衣”“扁舟”“漁樵”等，指出“其深層心理中應該也潛含著經(jīng)世之念”和“懷才不遇的士人情懷”[2]256，這種判斷應是合乎情理的。出身書香門第和官宦人家，躬逢真、仁盛世的柳永，不可能完全脫離士大夫的社會身份，也不得不走科舉仕進的老路去實現(xiàn)用世之志，因此他的詞創(chuàng)作從應歌轉(zhuǎn)為自我抒寫時，就從都市艷情轉(zhuǎn)向羈旅登臨中的身世之感和家園之嘆，自然回歸到漢唐士人羈旅行役傳統(tǒng)的精神內(nèi)核上來。如其傾心于宋玉并屢引以自況，《戚氏》被宋人推譽為“《離騷》寂寞千載后，《戚氏》凄涼一曲終”(王灼《碧雞漫志》)，正可窺見其延續(xù)漢唐士人政治悲劇意識的某些消息。

盡管這種回歸都發(fā)端于生命困境體驗中的價值追問，但追問的立場和價值指向卻又是根本不同的。唐人在鄉(xiāng)愁泛起、苦覓家園之時，常在山水賞悟或歷史追懷中暫時消弭了家園失落感，然后重新回到對政治本體的體認以確立價值感；柳永則對政治本體產(chǎn)生深刻的疏離，這種疏離源于中唐以來一系列的政治文化危機，士人對天道深信不疑的政治信仰已潛在地轉(zhuǎn)為對現(xiàn)實人道的反思?！盁o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盡管面對人生旅途的種種悲劇，唐人猶對代表永恒天道的現(xiàn)實政治秩序保持莫大的信心，希望將個體生命付諸政治實踐、融入道德歷史以成就人生價值。但晚唐五代以來的政治頹勢、綱維失墜已極大地動搖了這層信仰，文化思想領(lǐng)域正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巨變，裸露于政治空洞后無處歸依的個體感性生命，開始以詞的言說形式尋找沉溺感官享樂的撫慰。南唐宋初的士大夫詞在淺酌低唱之中總有排遣不盡的惆悵情緒和憂生之嗟，這是一種追問人生終極價值而迷惘不可得的深層悲劇意識，它已超越了唐人執(zhí)守政治秩序的生命依托和道德實現(xiàn)，而是對人生本原意義的全新追問。宋詩多是對重塑道德本體、重構(gòu)價值體系的理性思索，宋詞則偏于以具體實在的心情意緒來感受和凸顯生命存在的本真狀態(tài)，對人生的悲劇性作直接的情感體認。柳永的羈旅詞典型地反映了這種疏離狀態(tài)下價值追問的迷惘：第一，其厭倦宦游行旅突出的是感性生命無法滿足的憾恨和感傷，而非政治功業(yè)不達的失意，如《定風波》：“奈泛泛旅跡，厭厭病緒，邇來諳盡，宦游滋味。此情懷、縱寫香箋，憑誰與寄”，《六幺令》：“展轉(zhuǎn)翻成無寐，因此傷行役。思念多媚多嬌，咫尺千山隔”，政治本體無法給人提供價值感，男女情愛才是其人生第一要義，但沉溺于感性并不能作為堅實的價值依據(jù)，在現(xiàn)實孤旅離別的境遇中才會陷入更深的傷感情緒；第二，其游于家國之間的失根漂泊突出了向女性溫柔鄉(xiāng)的退縮和追憶，而不是向國的價值努力進取，如《訴衷情近》：“追前好。帝城信阻，天涯目斷，暮云芳草”、《輪臺子》：“恁驅(qū)驅(qū)何時是了？又爭似、卻返瑤京，重買千金笑”、《臨江仙引》：“香閨別來無信息，云愁雨恨難忘。指帝城歸路，但煙水茫?！?，望神京、念帝城已非汲汲追求“國”的價值的政治關(guān)注姿態(tài)，而是懷念“暗尋思、舊追游，神京風物如錦”(《宣清》)的都市繁華生活，是追憶“因念秦樓彩鳳，楚觀朝云，往昔曾迷歌笑”(《滿朝歡》)的狎游浪蕩生涯。如木齋所說：“科舉在柳永的心目中，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的儒家含義，而是情愛的附屬品”“已經(jīng)不再是傳統(tǒng)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而是以自身生命的愉悅為本位……做官、宦游耽誤了自己的情愛生活”[1]43-45。文化身份的錯位使他放縱感性生命欲求、追求情愛人生，甘心投入市民俗文化潮流而放棄士大夫的政治人格，但又不得不依違于科舉仕宦之路，始終得不到主流士大夫文化的容納，于是造成漂泊無據(jù)、舊歡難覓的國與家的雙重失落。唐人猶有可供依靠的政治本體作為家園的歸宿，柳永則是無家可歸的，感性的沉溺加劇了現(xiàn)實的悲感，一旦遠離歌舞繁華地而體證真實生命的矛盾錯位，人生之情的巨大悲劇性就凸顯出來，剩下的只有“浪萍風梗誠何益”的感慨，以及韶華難再、生命衰老的惶懼。

三、 柳詞的時代新義與退縮意識

結(jié)合中唐至北宋文化轉(zhuǎn)型中重視世俗生活、彰顯個體感性的時代浪潮，柳詞突出表現(xiàn)了對男女情愛人生的顯揚和追求，追憶舊歡、思慕佳人成為其羈旅詞中補償家園失落感的重要因素，但同時也反映出沉溺感性而無法確立價值感的退縮意識。

肇端于中唐的唐宋文化轉(zhuǎn)型展示著社會思想、文藝審美等全方位的深刻變革。文化重建由體認政治本體轉(zhuǎn)向?qū)κ浪椎摹叭恕钡年P(guān)注，一方面是走入內(nèi)心證悟心性境界，以道德為本體構(gòu)建“文化的人”；一方面則是邁向世俗張揚感性生命，刺激情欲的進一步覺醒和滿足，復性崇情的合流激蕩使?jié)h唐政治的雅文化時代逐漸過渡到宋代近世文化的世俗時代。審美理想嬗變表現(xiàn)于文學形式就是主情的宋詞蔚然繁榮，與言志主理的宋詩分庭抗禮。鄧喬彬先生指出：“以白居易為代表的由進士文化延伸發(fā)展而來的‘中隱’思想和享樂意識，與詞這種新興的、同女樂關(guān)系密切的文體是很適應的”[7]，道出了詞的興起與士林思想轉(zhuǎn)向以及尚情的時代潮流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經(jīng)歷了西蜀、南唐不同質(zhì)素宮廷文化的洗禮，詞至宋初主要朝著士大夫文化的方向發(fā)展，宋人尊儒弘道挺立精神主體，恢復儒林傳統(tǒng)以革洗進士文化浮華放浪之弊，促成詞的雅化；同時服膺白氏中隱思想指引的生活方式，在文人政治寬松的思想環(huán)境中陶醉于文人雅集的詩酒風流和商業(yè)都市的市井風情，以禪心不執(zhí)行跡、凡圣雙遣迎合著“宋世風流”中重視感性生命的時代浪潮，又導出詞宛轉(zhuǎn)從俗的另一發(fā)展路徑。宋初詞體演進的雅俗性格幾經(jīng)轉(zhuǎn)換，實際上表明士人不斷嘗試著以詞的形式為個體感性尋找合適的文化定位。晏、歐詞對生命流光有著極敏感的把握，但個體生命有限性的悲劇并不能為歌酒行樂所消釋，憂生之理語仍體現(xiàn)著士大夫文化雅的性質(zhì)；柳永以浪子才人的形象謳歌世俗生活，但沉迷于感官享樂和男女情愛同樣不能為他提供實在的價值依據(jù)；蘇軾針對柳詞而“指出向上一路”，對詞的雅化就是既肯定感性又超越感性，將世俗之情提升到生命本體的高度，以展示逐漸成熟的宋型士大夫文化品格，情感本體化的文化哲學的建立，才真正為這一感性潮流指出了合理的歸宿。由于詞作為倚聲文學的當行本色，以及市民消費文化和傳播效應的溫床培育，詞在雅化的同時始終保留有入世從俗的一面，呈現(xiàn)出雅俗結(jié)合的發(fā)展趨勢，這與宋代近世文化建構(gòu)的時代特征是相契合的。了解這一總體背景，柳詞對男女情愛人生的顯揚與追求就自有其獨特意義，繩之以市井文化是順應世俗潮流的，繩之以士大夫文化則與詞的雅化進程相悖。其雅俗相參的羈旅詞正反映了身處二者夾縫之間的價值困境，游于家國之間所指向的修齊治平的政治目的已不再是其人生價值的安頓所在，而沉溺于感性的迷誤又不可能解決現(xiàn)實羈旅漂泊中的孤獨境遇，人生本原意義的家園感就深深地失落了。

如前所述，中國人價值困境的暴露和彌合是相伴而生的，家園感失落的同時也伴隨著補償因素，就士人羈旅行役詩來說主要是山水、佳人這兩種意象形態(tài)。作為獨立審美對象的特定的自然山水凝聚了游子心靈層層積淀的文化信息，成為表現(xiàn)家園感的詩化符號，每一次對這些熟悉意象的感性經(jīng)驗，都會激起家園感在心中渳渳漾開，家國之間山水阻隔的羈旅之游就往往轉(zhuǎn)變?yōu)樯剿g詩意心理體驗中的審美之游，中國山水詩本就具有表現(xiàn)生命漂泊與家園安頓合二為一的文化品格。唐人的羈旅山水便多有此類體驗，山水既是游子旅思鄉(xiāng)愁的直接表現(xiàn)形式，又是融入自然體味天道獲得安頓的媒介。柳詞中登高臨遠的羈旅秋景遠承宋玉悲秋、失職不平的傳統(tǒng)，以工筆描畫高渾清勁、氣象萬千的山水景物，渲染天涯浪跡、寥落難偶的家國失路之悲，如《雪梅香》(景蕭索)、《曲玉管》(隴首云飛)、《夜半樂》(凍云黯淡天氣)、《傾杯》(鶩落霜洲)等，都是歷來為人稱道的“雅詞”。鄭文焯認為：“柳詞高健處惟在寫景，而景中人自有無限凄異之致”(鄭文焯《大鶴山人論詞遺札》)，葉嘉瑩也說：“休將俗俚薄屯田，能寫悲秋興象妍。不減唐人高處在，瀟瀟暮雨灑江天”，指出其山水意象開闊高遠，如唐詩一樣具有興發(fā)感動的力量[8]。這些都是對唐人羈旅山水傳統(tǒng)的承繼，又以慢詞長調(diào)的章法結(jié)構(gòu)和賦法鋪陳，使其羈旅之情在清勁含悲之中貫注著渾淪浩瀚之氣，則是對詞體的革新和拓展。不過唐人在山水中體味家園感仍著眼于以人道親合天道、體認政治本體的價值追求，柳詞則以山水纏雜雨恨云愁的情愛欲念，以水遠山遙反襯感性的失落，這是文化意蘊上本質(zhì)的不同。

相比之下，思慕佳人以補償家園失落感更能反映柳詞的本色。由于男子“生而有四方之志”，中國人對于家的認知常以女性為中心，游子對女性的思慕，除了兩性的吸引外，更多是祈求人倫親情的補償和慰藉，女人即是男人的根與家園。尤其是妻子與游子的感性生命最為親近，常對客游在外的后者形成情感的召喚；在游于家國之間的價值模式中，追求君臣二人關(guān)系的理性要求，常使處于從屬地位的夫妻二人關(guān)系脆弱而易于斷裂，愛戀暌隔、夫婦怨曠的離別之悲成為羈旅鄉(xiāng)愁的基本底色，而追求政治理想不達的價值失落也常常直接表現(xiàn)為愛情和家園的失落。不過自《詩經(jīng)》以后直接表達思念妻子的并不多見，漢唐羈旅行役詩中的女性形象常表現(xiàn)為兩種樣態(tài)：其一是以《楚辭》中的美人、神女為例，與君王政治的理想追求掛鉤，變倫理身份的妻子愛人形象為象征美好價值、具有詩化意義的美人意象。美人意象是超現(xiàn)實的理想化身，它不止于對愛情的追求，更隱喻著對明君美政的政治追求，以及對自身高潔正直的人格砥礪。以夫婦怨棄主題寄托政治活動中追求君臣關(guān)系的忠愛纏綿之志，以男女情愛曲隱賢人君子幽咽怨悱的不能自言之情，就成為中國詩學人文精神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羈旅行役詩在表達以女性形象為載體的家園意識時，往往突出了這種理想純美而又縹緲虛幻的美人意象，放大了其中政治隱喻的寄托義，也凸顯了修身以求而難以企及的悲劇性，但原有的夫妻倫理關(guān)系、男女自然情愛等因素則被大大遮蔽了。其二是以擬代、閨怨詩中的思婦為例，游子假擬女性身份不斷重復書寫著女子獨守空閨思盼歸人的主題，總想象著佳人在為自己堅貞守候和癡情等待，游子的生命體驗便有了倫理情愛的撫慰，這其實都是男子行旅文化背景下家園意識的折射，暗示了士人的追求意識易于失落而退縮到女性溫柔的幻夢中以求得情感補償。這類女性形象“都刻意淡化夫妻關(guān)系，而還原為男女關(guān)系”[9]，基于感性生命的男女情欲或被壓抑了的情愛自由，得以在擬代閨怨詩中通過女性話語的渠道獲得部分釋放，身份模糊而癡情守望的思婦就成為羈旅詩中安慰游子尋求家園安頓的重要意象。

柳永羈旅詞中的女性形象則是抽象而含混的。首先，不同于其歌妓艷詞中風塵俚俗而富有現(xiàn)實生活氣息的尤物嬌娘，這里的佳人常置于夢回凝思、想象追憶的獨特情境體驗中，刪汰了過于熱烈直露的市井氣的癡怨嗔恨，而僅以纏綿深摯的細節(jié)輕輕點出模糊的形象。如《雨霖鈴》：“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采蓮令》：“千嬌面、盈盈佇立，無言有淚，斷腸爭忍回顧”，雖是實寫與妻子臨歧相別[10]，但筆墨婉轉(zhuǎn)含而不露；《引駕行》：“泛畫鷁翩翩，靈鼉隱隱下前浦。忍回首、佳人漸遠，想高城、隔煙樹”，《迷神引》：“帝城賒，秦樓阻，旅魂亂。芳草連空闊，殘照滿。佳人無消息，斷云遠”，寫旅途思憶都只在孤冷的情緒中呈現(xiàn)一個美麗溫馨的朦朧影像。艷詞中的女性常代表熾烈直白的情欲，在這里則被深沉的離愁別緒所澄凈，她越是幽隱朦朧越能牽動游子心魂，浪萍風梗的生命就有了渴望歸泊的方向；其次，這些帶有類型化象征意味的佳人又不同于言志詩歌傳統(tǒng)中具有理想色彩的美人意象，她并不隱喻政治訴求和道德人格，而是從巫峰幻夢走向現(xiàn)實之中，直陳繡閣輕拋、鴛衾虛設(shè)的情愛欲念的失落，流露出“云雨夢、任欹枕難繼”(《婆羅門令》)、“舊歡何處，后約難憑”(《留客住》)的感性生命的哀傷，與佳人離而未合的欲望缺憾才是其倍感家園失落的癥結(jié)所在。宇野直人指出這種女性形象是“依存于‘效顰、云雨、芳草、雁信、衣帶’等古典意象和比喻的、觀念化的、缺乏現(xiàn)實感的形象”“具有寄托其心情的符號化的意味”[2]253，她召喚著游子的生命漂泊，成為撫慰其心靈創(chuàng)傷的理想對象，將向往情愛又蹉跎羈旅的矛盾心態(tài)彰顯了出來，而這實深刻地折射出士人在羈旅之中進退失據(jù)、兩面耽誤的退縮意識。典型如《八聲甘州》，上片以秋風殘照紅衰翠減預示著生命的流逝和漂泊失家之悲，又以江水無語東流加劇著人在自然面前存在的悲劇性，下片鄉(xiāng)愁難解仍落實到“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這樣一個美好女性的形象上，在被思念的甜蜜安慰中——這又更多出自游子單方面的假想，而不管這假想是否成立，它都是向往溫暖家園的某種退縮意識或者說信念——詞人一切有關(guān)家國兩誤、青春消逝、人生何據(jù)的價值迷惘都暫時消解了。佳人安頓著游子漂泊疲憊的心靈，正是家園感的顯現(xiàn)形態(tài)，卻又隱伏著更深的價值追詢的空洞，因感性的沉溺經(jīng)不起現(xiàn)實經(jīng)驗和理性思考的質(zhì)詢，這種撩人的閑愁悲哀就始終回蕩在羈旅路途而消除不盡。人生終極價值的家園應該深入到文化本體的層面來加以解答，柳永包括同時代的晏、歐都無法找到答案，他們只是以惆悵隱憂的心情意緒發(fā)現(xiàn)、觸及、領(lǐng)會到了人生之情的巨大悲劇性，以感性來體證生命止步于此。這種退縮意識與整個時代內(nèi)傾收斂的文化特質(zhì)是暗合的，唐人以政治實踐向外開拓的進取精神已經(jīng)喪失，文化的出路只有轉(zhuǎn)向內(nèi)在體味生活本身的精約纖細，造就內(nèi)心世界的豐富。只不過柳永的退縮仍沉溺于感性的層面無法自拔，也別無他途可走，至蘇軾以生命實踐樹立新型的文化人格，對詞的雅化以超越世俗感性而建立內(nèi)在自足的心靈本體，才真正完成了宋型文化中精神家園的建構(gòu)之路。蘇、黃等在北宋中后期黨爭背景下的貶謫羈旅詞便突出了對人生價值意義的思考深度，家園感已不必拘泥于山水、佳人的外在呈現(xiàn)，而在人格境界的內(nèi)省提升中獲得安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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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文歡)

Estrangement and Retreat: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Liu Yong’s Ci about Business Trip

CHENG Lei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WuhanUniversity,Wuhan430072,China)

Abstract:Liu Yong’s Ci about business trip typically reveals the contradiction of his cultural identity. Due to the particular viewpoint of life experience narrated by himself rather than being a spokesman or lyrics writer, his Ci about business trip demonstrates the complication of his own inner world, becoming a direct manifestation of his life experience of dilemma. On the theme of nostalgia and patriotism, his Ci shows a tendency towards classic tradition; however it emphasizes features such as estrangement from politics ontology and abandoning political personality of literati and officialdom in feudal China. The nature of his cultural identity is to highlight the individual sensibility and pursue the life with emotion and love. Retrospection of ole lover, missing and admiring the beauty constitute the important factors to compensate the frustration of losing homeland when drifting and wandering when he travels; in the meantime, it also shows the retreating consciousness of being addicted to sensibility and incapable of establishing life values.

Key words:Liu Yong; Ci about business trip; spirit home; estrangement; retreating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1505(2016)02-0021-08

作者簡介：程磊，男，武漢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宋代山水詩研究”(14YJC751006)

收稿日期：2015-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