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的賣畫生涯

呂友者

早期的坎坷經(jīng)歷及生活上的窮困潦倒，促使唐寅在三十歲以后選擇以出賣書畫為謀生之途。這既為情勢所逼的無奈，又是符合他本性和獨特人生觀之舉，藉此可以獲得一種經(jīng)濟上的獨立和人格上的超然，亦對唐寅后期的藝術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來說，唐寅獨特藝術風格的產(chǎn)生，與他的賣畫生涯有著密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賣文鬻畫為謀生

明成化六年（1470年），唐寅出生于吳趨里一戶市井細民之家，父親唐廣德是一名可能是經(jīng)營肉鋪及酒館的商人，正如唐寅自謂：“計仆少年，居身屠沽，鼓刀滌血?！碧埔贂r聰慧過人，性格狂逸灑脫?！睹魇贰吩疲骸埃ㄗ游罚┬苑f利，與里狂生張靈縱酒，不事諸生業(yè)。”這種個性曾使一心望子成龍的唐父不禁感嘆：“此兒必成名，殆難成家乎！”因此特意為他請了老師。祝允明撰《唐伯虎墓志銘》中說道：“其父廣德，賈業(yè)而士行，將用子畏起家，致舉業(yè)師教子畏，子畏不得違父旨?！钡?，到了唐寅25歲時，父母妻兒相繼歿，這對他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亦愁白了許多頭發(fā)。從此他悲痛欲絕，沉緬于酒色以尋求慰藉，還時常代妓女寫情詩。

后經(jīng)祝允明勸戒，唐寅遵從先父的遺志，參加科舉考試，“試捐一年力為之”。弘治十一年（1498年）鄉(xiāng)試中，唐寅奪得頭名解元，主考官梁儲及學士程敏政看中了這位才華橫溢的青年，對其文章非常欣賞。至此，唐寅在功名上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但好景不長，弘治十二年（1499年）是他一生中的轉折點，由于受到禮部會試舞弊案的牽連，正躊躇滿志地要入京參加會試的唐寅，卻沒想到在同考的徐經(jīng)科場受賄案中，不僅被削除了功名，還被捕下獄，身體和心靈都受到了極大打擊。在《與文徵明書》中，唐寅用悲憤的筆調(diào)記述了科場案的前后過程，當高中鄉(xiāng)試第一時，薦紳交游，舉手相慶。而被卷入科場案后，遭受酷刑，其“身貫三木，卒吏如虎，舉頭搶地，涕泗橫集”。最后以“夤緣求進”的罪名，被斥為吏。唐寅恥為下吏，不就而歸。

短短一年就經(jīng)歷了從巔峰跌到谷底的人生挫折。唐寅在《上寧王》中表明了當時的心態(tài)：“是非滿目紛紛事，問我如何總不知?！鄙罹秤鍪蛛y堪，外人對他充滿了鄙夷。正如其自況曰：“昆山焚如，玉石皆毀，下流難處，眾惡所歸。繢絲成網(wǎng)羅，狼眾乃食人。馬尾切白玉，三言變慈母，海內(nèi)遂以寅為不恥之士，握拳張膽，若赴仇敵，知與不知，畢指而唾，辱亦甚矣！”他幾乎為當時的輿論所不容，甚至還要忍受一些親朋好友復雜的目光，加上生計日薄，又與“繼室反目仳離，不久又與弟申異炊”，連家人也棄他而去，可以說是落魄之極，這所有的一切對素來心高氣傲的唐寅來說是難以忍受的。

坎坷的經(jīng)歷及科舉上的突變，使他對那個時代充滿了憤恨。對此，唐寅毅然選擇了賣文鬻畫謀生，開始了他充滿痛苦的不平人生。在詩作中，他從不諱言自己以賣畫為生，并戲稱為自娛，如《言志》詩中自豪地說：“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日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焙笥衷凇陡袘选吩娭性疲骸吧漠嫻P兼詩筆，蹤跡花邊與柳邊。”

唐寅雖承認以賣文鬻畫為生，詩文中卻很少有關于他收取現(xiàn)錢的記錄。如《唐伯虎全集》卷五收錄了他作于弘治四年（1491年）的《劉秀才墓志》，袁宏道評：“子畏原不知文，志銘尤非所長，而不乏求之者，想白雪無權，黃金有命也耶，一笑一笑?！笨梢娞埔词篂橥甑暮糜褎⒓巫髂怪緯r，也得到相當?shù)奈臐?。到唐?6歲時，給徐禎卿“謀家無資，貽書見讓”，“賣文”的動機一目了然。

多種多樣的賣畫方式

唐寅的賣畫方式也多種多樣，主要有友情贈送、訂購、延請、直接現(xiàn)金交易等。

唐寅與師友朋輩間的交往異常密切，因此少不了以畫作為祝壽的禮物而友情贈送。張丑《清河書畫舫·亥集》中有言：

“啟南、子畏二公，往往題他人畫為應酬之具?！笨芍埔邢喈?shù)漠嬍菫閼甓?。常用的表達祝壽內(nèi)容的是《椿萱圖》，《唐伯虎全集》中有題詩：“漆園椿樹千年色，堂北萱根三月花。巧畫班衣相向舞，雙親從此壽無涯?！边€有《仙山樓閣圖》，是他為好友王寵的母親的祝壽之作，張丑評曰：“向從王龍岡（王寵子）家購得子畏青綠橫看大幅。原系寫壽履吉母者。其布景用筆全師王右丞?！碧埔谶@里用了山水題材來表達祝壽，是其細筆風格的精心之作。他的另一幅《山路松聲圖》畫作，以全景式山水為構圖，用筆靈動，整體工細秀美，上有題款“治下唐寅畫呈李父母大人先生”，當是為吳縣知縣李經(jīng)應酬贈送所作。

此外，這一時期以訂購的方式進行交易也十分流行?！秴窃剿姇嬩洝分浟颂埔摹秹坌菆D》，畫幅左側有題款：“人來種杏不虛尋，仿佛廬山小徑深。常向靜中參大道，不因忙里廢清吟。愿隨雨化三春澤，未許云閑一片心。老我近來多肺疾，好分紫雪掃煩襟。晉昌唐寅?！睆念}詩的內(nèi)容來看，很明顯的是一首寫給醫(yī)生的作品，又據(jù)本幅拖尾祝允明書寫的《醫(yī)師陸君約之仁軒銘》，可知是唐寅為醫(yī)師陸約之作的畫。這類畫作很多，還有作為商品畫代表作之一的《雙鑒行窩圖》，其畫幅的左下角題有“雙鑒行窩吳郡唐寅為富溪汪君作”，可知唐寅是受安徽新安來的某人所托而作。

在明中期，出資人將畫家延請至家中作畫，短則幾日，長則數(shù)月甚至幾年，亦是當時書畫交易的方式之一。像仇英在項元汴家中長期作畫即是典型的一例。唐寅的書畫作品中有不少是在此種情形下完成的，《遜允迦記》中記載：“唐子畏客江陰夏氏，款洽浹旬，乞畫久未落筆。一旦晨起，作《鶯鶯圖》?！边@些是明顯延請的方式。

除此以外，去市場上直接現(xiàn)金交易賣畫，也是其參與市場的主要方式。祝允明《祝氏集略》中稱唐寅“四方慕之，無貴賤貧富，日詣門征索”，可見唐寅畫作受歡迎的程度?！秷蛏教猛饧o》中稱他“晚年寡出，常坐臨街小樓，唯乞畫者攜酒造之，則酣暢竟日。雖任適誕放，而一毫無所茍”。這里所說的臨街小樓，是唐寅在阜橋開店的老屋，看來他是經(jīng)常到鬧市賣畫。

既然以鬻畫為業(yè)，那么唐寅的賣畫狀況如何呢？賣文鬻畫畢竟是一種市場行為，其收益是不穩(wěn)定的，這可能意味著唐寅從此將過上一種物質相對匱乏的生活。而當時市場上的畫價又很便宜，因此大部分時候唐寅的經(jīng)濟狀況不盡如人意。如：“荒村風雨雜鳴雞，燎釜朝廚愧老妻；謀寫一只新竹賣，市中筍價賤如泥?！蹦骋粫r期的書畫收益欠穩(wěn)定，家中又沒有一定的積蓄，唐寅甚至會陷入無米下炊的生活窘境。他的詩句生動描寫了這一狀況：“十朝風雨苦昏迷，八口妻孥并告饑。信是老天真戲我，無人來買扇頭詩。”還有1518年唐寅49歲時作的《丹陽景圖》，題詩前有小引：“風雨俠旬，廚煙不繼，滌硯吮筆，蕭條若僧。因題絕句八首，奉寄孫思和。”看得出唐寅賣畫的生意很不好，生活十分慘淡，但又強作苦中樂，維持一點兒文人的清高。

然而，縱觀唐寅的后半生，他的物質生活也偶有寬裕之時。弘治十八年（1505年），36歲的唐伯虎在蘇州城西北建造了桃花庵別業(yè)，至正德二年（1507年）始建成。唐寅的后半生基本上在桃塢別業(yè)中度過。好友祝允明、黃云、沈周等人經(jīng)常來飲酒作詩：“日般飲其中，客來便共飲，去不問，醉便頹寢?！庇袝r唐寅還會“坐臨小樓，寫畫易酒，醉則岸幘浩歌”。他購地建桃塢的經(jīng)費，也主要來自于個人的賣畫。由此可見，唐寅的詩畫謀生之路至少給他提供了一個基本的生存環(huán)境。尤其是當他生意好的時候，求畫者漸多致使其忙不過來，便請老師周臣代筆。因此，后人在辨別唐寅畫作的真?zhèn)螘r就說：“及六如以畫名世，或懶于酬應，每請東村（周臣）代為之。今伯虎流傳之畫，每多周筆，在具眼者辨之。”可見唐寅的名聲。于是一些貪圖私利的人，不惜作偽以牟取暴利。據(jù)《圖畫寶鑒》記載：“唐寅才藝宏博……其筆資秀雅，青于藍也。吳門偽筆最多，鑒定自能別焉。”

賣畫對其繪畫風格的影響

唐寅以賣畫為生，取得了經(jīng)濟上的自給，由此決定了他人格上的獨立。對他后半生的詩畫文藝亦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刻的作用，甚至直接影響到其藝術觀和創(chuàng)作風格。

唐寅總體的繪畫風格、面貌跟他的師承關系密不可分。史載唐寅初拜師于沈周，如《吳郡丹青志·沈周傳》說：“一時名士，如唐寅，文壁之流咸出龍門，往往致于風云之表?！痹诰┏强瓶嘉璞装赴l(fā)生之后學于周臣門下，其畫風漸漸脫去沈周的特征。如他的《騎驢歸思圖》畫法幾乎與周臣的一致，畫上題詩云：“乞求無得束書歸，依舊騎驢向翠微，滿面風霜塵土氣，山妻相對有牛衣。吳郡唐寅詩意圖?！睂τ谔埔漠嬶L，王稚登指出：“唐寅畫法沉郁，風骨奇峭，刊落庸瑣，務求濃厚，連江疊峨，灑灑不窮，信士流之雅作，繪事之妙詣也。評者謂其畫，遠攻李唐，足任偏師；近交沈周，可當半席?！碧埔募挤ㄊ秩妫⑸畹盟卧?。毛大倫在《增繪寶鑒》中寫道：“唐寅山水，人物無不臻妙，雖得劉松年，李稀古之效法，其筆資秀雅，青出于藍也?！?/p>

在民間流傳最廣的是唐寅的仕女畫。他的人物畫多為感慨世情之作，表現(xiàn)出憤世嫉俗的心態(tài)。他兼取諸家之法，特別是吸收了院派和文人畫的長處，獨樹一幟，開創(chuàng)了一條能表現(xiàn)自我精神的畫路，行筆秀勁縝密，有著瀟灑清逸的氣韻。故董其昌說：“唐伯虎雖學李古，亦深于李伯時，故人物、舟車、樓觀無所不工?！边@一類作品多取材于歷史與民間故事，尤其以描寫歡場女子為多。唐寅的人物畫可大致分為工筆和寫意兩類。前者典型的有《王蜀宮妓圖》，畫中精心描繪了4位盛妝等待君王召喚的宮妓形象，工筆重彩，體現(xiàn)了畫家在造型用筆及設色等方面的高超技藝。作品繼承了唐代張萱人物畫的特點，衣紋作鐵線描，用筆細勁，形象俊俏之至，具有雅俗共賞的藝術特色。后者以《秋風紈扇圖》（上海博物館藏）為例，唐寅把李公麟的行云流水和顏輝的折蘆描法摻和起來，揮灑自如，富有韻律感。畫中的詩句：“秋風紈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傷。請托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苯桀}發(fā)揮來諷刺世態(tài)炎涼的社會風氣。同時也憐人自憐，抒寫失意心緒，正如項元汴評此圖曰：“唐子畏先生，風流才子，而遭讒被擯，抑郁不得志，雖復佯狂玩世以自寬，而受不自已者揶揄亦已多矣，此圖、此詩蓋自傷自解也?！?/p>

明徐渤對他的仕女畫亦十分推崇，在其《紅雨樓題跋》中說：“畫家人物最難，而美人為尤難。綺羅珠翠，寫人丹青易俗，故鮮有此技名家者。吳中惟仇實父、唐子畏擅長?！彼拇蠖嗍伺嬍潜憩F(xiàn)宮妓、妓女等下層女性生活的題材，如《王蜀宮妓圖》《淘谷贈詞圖》等，這與他科場舞弊案后顧廢自棄，終日寄情于聲色不無關系。明王世懋在《王奉常集》評說：“唐伯虎（解元）于畫無所不佳，而尤一美人，在錢舜舉、杜怪居之上，蓋其生平風流韻多也?！惫な系倪@一說法頗為中肯。

那么，這種風格的產(chǎn)生與他賣畫為生又有怎么樣的關系呢？這一時期在繁華的江南城市，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娼妓之業(yè)越來越盛。謝肇制《五雜姐》記載：“今時娼妓滿天下，其大都會之地，動以千百計?！痹谔K州這樣經(jīng)濟發(fā)達的城市，妓院就顯得尤為興盛。唐寅作為一個命運曲折而又多情重義的文人，面對那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女性，自有惺惺相惜之意，于是便以這種題材來表現(xiàn)自己的性情。同時，更深層的原因是，他的這種題材源于當時繪畫商品化及自己賣畫的需要。唐寅生活在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的江南地區(qū)，此時的商人和地主大都喜交名士，而這些富豪往往把自己裝扮成好文知畫的風雅人士。面對特殊的消費群體，唐寅在創(chuàng)作人物畫作品時，就不能不考慮接受者的審美趣味和心理需要。對那些附庸風雅的商人和地主來講，有著婀娜身姿、笑靨如花的美人較之男子形象恐怕更能令他們賞心悅目，從心理上更愿意接受與收藏。這是唐寅人物畫中大量出現(xiàn)仕女題材的重要原因之一。

為了生計的需要，唐寅還應人所求，描繪過大量的色情畫之類的春宮圖。明沈德符說：“工此技者，前有唐伯虎，后有仇實甫?！笨梢娞埔稚瞄L畫此類題材。但是傳說中的春宮真跡底本多已失傳，傳世的臨摹本有《退食閑宴》《競春圖卷》《花陣六奇》等。

另外，唐寅的山水畫造詣很高，清代盛大士《溪山臥游錄》中說：“云林伯虎，筆情墨趣，皆師荊關而能變化之，故云林有北苑之氣韻，伯虎參松雪之清華。其效法雖似北宗，實得南宗之神髓者也?！标U述得極有見地。但唐寅是院派這種風格正統(tǒng)的畫法，而不是沈周文徵明那種文人畫風格，是有特定原因的。其中的重要因素是，作為一名文人雅士，工細嚴謹?shù)脑后w繪畫方式與逸筆草草的文人畫相比，更迎合普通民眾的欣賞習慣。唐寅一生以賣文鬻畫為生，必然會比較注重觀眾的需求，并隨著對象的變化而選擇適宜的藝術風格。

唐寅的花鳥作品不多，但不可不提。他擅長水墨寫意花鳥，墨韻明凈，意境高雅。如祝允明詩曰：“唐郎寫竹如寫字，正以風情韻度高?！逼渌L《雨竹圖》扇面（上海博物館藏），以濃墨繪近竹，淡墨繪遠竹，筆墨淋漓，氣韻酣暢。書畫作品的情托于象，而意趣更在點畫外。正如唐寅自己所說：“故柳子厚善論為文，余以為不止于文，萬事有訣也……所謂神游物外，意在筆先，筆盡意足。雖未能盡夫活潑之機，而工拙之間，殆亦可見。若有具眼者，當求諸點畫之外，方為韻士?！边@種風格的花鳥畫，無論從題材還是畫法來看，都是為適應社會大眾喜好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