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明勛：音樂的“奇跡”

林旖

這一天，鄭明勛飛赴北京，旋即從機場一路堵車趕赴本刊獨家專訪。次日晚，他率領首爾愛樂樂團亮相北京國家大劇院。這城市、這舞臺，對于他和他的樂團來說，早已不再陌生。之前的八月，他執(zhí)棒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與導演伊利亞莫申斯基、“歌劇之王”多明戈以及多位中外歌唱家合作呈現(xiàn)了歌劇《西蒙波卡涅拉》;之后的十一月，他攜手由他擔任首席客座指揮的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再訪北京。

北京國家大劇院

“我和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的合作非常愉快，他們每天都在力求做得更好，這對于我來說很重要。這支極其年輕的樂團有著光明的未來。樂團的發(fā)展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僅有好的指揮是不夠的，指揮能做的是凝聚團員，幫助樂團發(fā)展。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很棒，如果要給他們打分，我會打A?！?/p>

這是我第二次采訪鄭明勛。我們相視而坐，他的面容愉悅平和。他講一些他不曾講給別人聽的故事，也時不時對我發(fā)問，考驗采訪者對他的了解是否足夠深入細致。

他們應該自己做決定

大提琴家王健曾告訴我，他印象中的鄭明勛是個內向的、容易害羞的人。是的，鄭明勛曾經是這樣的。“小時候，我爸爸媽媽總是在等我開口說話。”童年在美國時，他是個十足的“體育迷”，當有一天他意識到自己要成為一名音樂家，必須放棄體育時，感到很難過?！拔沂龤q時必須做出決定了，當時好像是在西雅圖或者華盛頓，我要決定是否去紐約找我的姐姐們一起上音樂學院。這是個非常艱難的決定，我媽媽問我愿不愿意去，她等了我很多天，我終于開口說了聲‘是’。這就是全部，我當年就是這么內向?！敝两?，沉穩(wěn)內斂一直徘徊在他的天性中。然而作為指揮，鄭明勛每天不得不說很多話，并且必須非常積極?！拔乙膭钗业臉穲F團員們，這比我作為鋼琴家要好很多。”

“鋼琴是最基礎、最實用的樂器?！痹卩嵜鲃准抑校總€孩子學習音樂都是從學習鋼琴開始的?！暗业钠渌值芙忝枚疾幌矚g，只有我一個人喜歡。我在韓國并沒有學習多久音樂，八歲時就去了美國?！编嵜鲃椎娜松卸暝诿绹冗^，之后的三十多年都在歐洲。一個亞洲人為什么要學習西方音樂？“中國和韓國都是有著幾千年歷史的國家，而西方古典音樂的歷史也很悠久，這是古典音樂之所以偉大的原因，所以我們應該去學習它?！?/p>

如今，鄭明勛的小兒子鄭旻子承父業(yè)，也開啟了指揮生涯。對于兒子，鄭明勛并沒有給予他什么特別的提點?！捌鋵嵨也惶Ｍ业暮⒆映蔀橐魳芳摇Ｏ矚g音樂是很好的，但是以音樂作為職業(yè)是很難的。我沒有強迫他做指揮，這是他自己的決定?！迸c其他音樂專業(yè)相比，指揮專業(yè)有些不同，不像鋼琴之類有訓練技術的方法，你需要學習多種多樣的知識?！霸趯W習指揮的過程中，最不好的事情就是試圖成為某個人，不過向別人學習一兩件事是好的?！编嵜鲃撞粫嬖V兒子應該做什么，就像很多年輕指揮來請他給出建議時一樣，“他們應該自己做決定”。

鄭明勛

藝術總監(jiān)的舍與得

首爾愛樂樂團這次帶來中國的曲目之一，毫無懸念的是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鄭明勛曾數(shù)次在中國執(zhí)棒演出這部作品，對于它的偏愛不言而喻?！拔液瓦@部作品的故事，是人生的故事。”鄭明勛第一次學習這部作品，大概是在三十年前?！拔耶敃r覺得它對于我難度太大了，我堅持著嘗試。直到十年前，我才開始感覺越來越好，我意識到勃拉姆斯是在他五十二歲時寫完這部交響曲的，而十年前的我也正好是五十二歲。”在鄭明勛心中，這部交響曲是勃拉姆斯人生的交響曲，四個樂章就好像是人生的四季。第一樂章從秋天開始，第二樂章是春天，第三樂章是夏天，末樂章則是冬天。這四季與天氣無關，而是關于人生的?！拔铱梢越o你講解很多音樂的細節(jié)，這是我與這部作品相處很久之后它給我的感受。當我也到了作曲家這個年紀，對這部作品的感覺變得正確了?！钡拇_，當你還是個年輕人時，你怎能確切地知道人生的秋天意味著什么？

“我很高興又一次帶首爾愛樂樂團來到北京，他們在短短十年間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如果你聽聽我們近期錄制的馬勒《第九交響曲》唱片，我確信這是亞洲樂團無法想象的，非常出色，有著極好的信念。我們樂團有一個規(guī)定，那就是每天都要做到更好，這真是個很難的規(guī)定。我也很興奮地看到，亞洲樂團的整體水平都有所提高。”在西方國家，大多數(shù)樂團已經發(fā)展了很多年，他們最先要做到的是“保持”。“保持傳統(tǒng)，維持、延續(xù)……我可不喜歡‘保持’，我喜歡做得更好。”這也是為什么鄭明勛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工作的原因，永遠能夠面向未來，努力做到更好。

近年來，首爾愛樂樂團在鄭明勛的調教下取得了持續(xù)、驚人的發(fā)展，成為亞洲首屈一指的交響樂團。那么，亞洲樂團與國際一流樂團的差距究竟有多大？“只是整體水平上的差距，不是東方與西方的差距?，F(xiàn)在有很多亞洲的年輕人都在西方學習音樂，作為指揮，學習音樂的中國人、韓國人、日本人、法國人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唯一的不同是他們演奏得如何。日本是古典音樂發(fā)展的時間最長的亞洲國家，超過一百年，韓國是在我這一代發(fā)展起來的，目前的音樂教育水平很高。中國是最年輕的，是在近二十年取得巨大發(fā)展的，在很短時間內就取得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就。我很羨慕中國建造了這么多音樂廳，在首爾，我們只有一個音樂廳?！?/p>

提升樂團的整體水平，是鄭明勛當初出任首爾愛樂藝術總監(jiān)時的初衷?！捌瘘c和終點都是音樂的質量?！蔽覀冇纱肆牡绞谞枑蹣窐穲F的駐團作曲家陳銀淑?！八且粋€偉大的、充滿活力的女人，她的先生比她年輕十六歲。她被公認為當今世界尤其是在歐洲最優(yōu)秀的作曲家，我對她今天取得的成就，特別是在德國音樂界的地位感到很驚訝。首爾愛樂和她有著強有力的合作很幸運，我們攜手讓樂團達到國際化的水平，呈現(xiàn)她的音樂作品對于樂團而言是一個很棒的經歷。”

2015年夏天有一則新聞，關于鄭明勛不再擔任法國廣播愛樂樂團總監(jiān)一職?！笆堑?，這是真的。我—直說，當我六十歲時，我希望自己不再繼續(xù)這種職業(yè)生涯，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四年前，鄭明勛就向法國廣播愛樂樂團提出了辭職，樂團說：“好的，請等我們找到下一任總監(jiān)?！彼仨毻瓿墒迥甑娜纹??！澳阆胂蟛坏竭@個樂團的團員們對我有多好，我稱所有團員是我的‘天使’，你們聽說過哪個樂團指揮將他的團員稱為‘天使’的嗎？”

三個月前，鄭明勛指揮法國廣播愛樂樂團演出了他作為總監(jiān)的最后一場音樂會，在音樂會后的聚會上，團員們送給他一大堆令人難以置信的禮物?！八麄儼l(fā)自內心，這甚至是我在十五年中收獲的最大的感動。你想知道他們送了我什么，將我深深打動嗎？”他回憶起那個情景，仿佛就發(fā)生在上一秒。“首先他們給了我擁抱，樂團的每一位團員都給我寫了一封讓我非常感動的信，然后還有一件大禮——意大利火腿（Prosciuto）！我這才想起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帶樂團在西班牙巡演，在巴塞羅那的最后一場音樂會后，我想給樂團團員們一件小禮物，卻想不出該送什么好。在機場，我看到巨大的火腿被裝在很漂亮的禮盒里?！芎?！我就買這個了！’所有團員都知道我熱愛美食，他們居然還記得十五年前的事！”除此之外，團員們還送了他一棵樹——一棵很大的杏仁樹?！艾F(xiàn)在就種在我普羅旺斯家的院子里！”

11月，鄭明勛作為法國廣播愛樂樂團的首席客座指揮回去演出?！八麄儐栁乙灰粋€名譽頭銜，我說不要，我不喜歡名譽頭銜，不過最后他們還是給我安了這個頭銜。我現(xiàn)在可要好好維護我的杏仁樹！”他和樂團成員之間是非常人L生的關系，而不只是工作的關系?！拔以敢夂臀业奶焓箓冊谝黄穑钡轿宜廊サ哪且惶?。”

喜歡與愛的區(qū)別

“傳承傳統(tǒng)還是推陳出新，您有所側重嗎？”我以為大師總是喜歡求新求變的，他總在挑戰(zhàn)他沒做過的那些事。“這取決于你的性格，也和你在哪里生活有關。我最初在德國薩爾布呂肯廣播交響樂團開始我的指揮生涯，樂團有著很強的演出現(xiàn)代作品的傳統(tǒng)，所以我指揮了大量的現(xiàn)代作品，然后我到巴黎巴士底歌劇院指揮了大量歌劇?，F(xiàn)在我年紀大了，我只想做我愛的事。我心里愛著莫扎特、貝多芬，我就演他們?！?/p>

鄭明勛執(zhí)意要給我講個故事?！拔矣腥齻€孫輩，長孫女很聰明，說話很伶俐。她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大兒媳是來自臺灣的作家，在語言上很有天賦，所以孫女在兩歲時就已經會說很多話了?！庇幸惶?，鄭明勛試著給她講解“喜歡”和“愛”的區(qū)別?！斑@很難解釋清楚，比如你喜歡一件玩具，喜歡某種美食，而你愛你的媽媽，也許你也愛巧克力。”在說“愛”的時候，他壓低了語調，令他驚訝的是，孫女立刻就明白了?！拔铱梢哉f我喜歡現(xiàn)代作品，但我愛貝多芬。我在年輕時做了很多我喜歡的事，甚至是不喜歡的事我也做了，年輕人就是應該這樣，你要演奏上百部作品才能發(fā)現(xiàn)一部你喜歡的，九十九部都是你不喜歡的，所以發(fā)現(xiàn)‘愛’就更珍貴?，F(xiàn)代作曲家里，我愛梅西安，其他有一些喜歡的，大部分都不喜歡，這是正常的。”

在紐約朱利亞音樂學校讀書時，鄭明勛開始接觸歌劇，他指揮的第一部歌劇是朱利亞排演的《蝴蝶夫人》。很快，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歌劇的熱愛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尤其是意大利歌劇，當他開始指揮威爾第歌劇時，真正愛上了歌劇。他最愛的兩位歌劇作曲家，第一個是威爾第，另一個是莫扎特?！拔矣X得歌劇也許是最偉大的音樂形式，讓一切成為可能。人生應該是完美的，因為歌劇就是兩個小時的人生，瓦格納的話就是四五個小時。歌劇是一個晚上的人生，所有事情都是緊張的、充滿強烈情感的。”想象你只能活一天，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歌劇就是如此。“歌劇就好像要求作曲家把所有的人生故事用一個晚上寫盡，是最全面、最豐富的藝術形式?！?/p>

古典音樂的根基在歐洲，鄭明勛心中的音樂根基自然來自于歐洲的音樂傳統(tǒng)。他一直鼓勵韓國學音樂的年輕人去歐洲學習交流?！皩ξ叶?，在歐洲的學習生活很重要，我希望在那些作曲家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流連，呼吸同樣的空氣，吃同樣的食物，看同樣的風景，感受貝多芬的精神和勃拉姆斯的靈魂，這是個人的滿足感。在歐洲生活了這么多年，我和我太太都覺得很舒適，我們的家在普羅旺斯?！编嵜鲃赘械胶苄疫\，自己來自韓國，一生的事業(yè)就是作為這些作曲家的“信使”，傳遞他們的信息?！皻W洲有太多的‘信使’，所以亞洲的‘信使’要加倍努力才行?！笔澜缟系牟煌赜虼嬖谥煌年P聯(lián)，生活在歐洲，你可能會更接近幾百年的傳統(tǒng)。“我有責任告訴首爾愛樂樂團或是法國廣播愛樂樂團的團員，他們應該很好地‘使用’我，我會待在這里讓他們‘使用’?！?/p>

鄭明勛早年曾在洛杉磯愛樂樂團擔任指揮大師朱利尼的助理指揮，也曾受到作曲大師梅西安的影響，現(xiàn)在他也在不遺余力地扶持年輕一代的音樂家。“你也許知道，我最大的興趣和人生中最想花更多精力去做的事，就是幫助他人?！币驗樽≡诜▏?，鄭明勛每年都會在法國、德國做慈善，不久前還作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親善大使，在菲律賓塔克洛班開展慈善活動。“我想我會一直用音樂做慈善，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我能做的只有這些，除此之外，也許就是開一家餐廳了?！?/p>

2008年，鄭明勛創(chuàng)立了音樂基金會“音樂的奇跡”（Miracle of Music），廣泛地將人道主義與音樂結合在一起?！拔覀兊幕饡莻€很小的組織，因為唯一的贊助人就是我自己。我們只能發(fā)放很少的獎學金。基金會的理念非常簡單，就是通過音樂來助人?！睙o論何時何地何人，只要提出需求，基金會都會盡可能去幫助。

我熱愛為別人做飯

鄭明勛常說，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家庭，然后才是音樂。指揮家的日常生活是非常忙碌的，他真的可以平衡好事業(yè)與家庭嗎？“是的，你知道為什么嗎？原因只有一個?！编嵜鲃讍栁沂欠裰繫iracleof Music中的Miracle是從何而來的。“我和我的太太相識已經四十多年了。當你結婚后，你也許會給你愛的人起很多傻傻的名字，我也給我太太起了很多名字。二十幾年前的一天，我突然來了靈感，我意識到她真正的名字應該是Miracle，因為她就是一個奇跡?！编嵜鲃装烟拿謱懽鳌癕”，而他自己的M則代表Music（音樂），她加上他，就是Miracle of Music，音樂的奇跡?！拔姨貏e感謝我的‘奇跡’，她讓一切事情對于我都成為可能。四十年前我很不愛說話，那時我大部分時間都很沮喪，只顧低頭彈琴?，F(xiàn)在我比那時好多了，我愛和人交談了，是她改變了我，從我每天吃的東西開始改變我。四十年前我只吃肉，現(xiàn)在我吃蔬菜、沙拉、魚。我原來的性格是很憂郁的，而她就是陽光，這是我們婚姻的秘密所在?！?/p>

鄭明勛用一個故事向我強調了“陽光”“太陽”“奇跡”在他的生命中有多么不可或缺。“我過去常和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一起工作，我和樂團互相很了解。我和我太太多年來的習慣是，尤其是在孩子還小的時候，每次都是我先去樂團排練幾天，然后她自己或是帶著孩子來聽我的音樂會。德累斯頓的天氣總是很糟糕，下雨、很冷，她來德累斯頓的那天，雨總是突然就停了，天也晴了。于是德累斯頓的團員們感慨，‘??！她帶來了太陽！’我說，‘不！她就是太陽！’”

中國媒體似乎普遍喜歡將有關鄭明勛的報道聚焦在他對美食的熱愛和對廚藝的鉆研上，我想知道其他國家的媒體在采訪他時是否也會關注這些話題?！澳銈円苍S搞錯了，我并不十分精通廚藝，也沒有受過訓練，我只是為我的家人和朋友下廚。不過我確實一生都在做飯，從八歲就開始了，因為我要照顧我六歲的弟弟。我極其熱愛給別人做飯吃，廚房和餐廳讓我感到很舒服。”在孩子們很小的時候，每天起床，鄭明勛都會問他們：“你們今天想吃什么？美式的？英式的？還是意大利式的？”他在自家院子里種植橄欖，榨橄欖油分裝成瓶，還會貼上“Chung-MyungWhun”的標簽送給朋友和樂團團員們分享。他的太太也是個非常熱愛園藝和大自然的人?！拔覀円灿米约悍N的西紅柿做成番茄醬，每年大概可以產一千瓶，我會送給我們的朋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