攢盤聚“美”五百年

吳大衛(wèi)

話說岳飛與梁王為奪武狀元，因他顧及梁王身份尊貴，便爭得主考官同意，與梁王各立一張生死文書。等文書寫定畫押，并呈上四位主考，各用了印。而梁王的交與岳飛，岳飛的交與梁王。梁王就把文書交與張邦昌（主考官之一）收好，岳飛想將文書來交與宗澤（主考官之一）。

宗澤卻道：“這是你自家的性命交關(guān)，自然是自家收著，與我何涉，卻來交與我收？還不下去！”岳飛連聲道：“是，是，是！”只得跨上馬來尋眾弟兄們。

看見湯懷，岳飛便說：“湯兄弟，倘若停一會梁王輸了，你可與牛兄弟（牛皋）守住他的帳房門首，恐他們有人出來打攢盤，好照應(yīng)照應(yīng)?！庇窒驈堬@道：“賢弟，你看帳房后邊盡是他的家將，倘若動手幫助，你可在那里攔擋些。王賢弟，你可整頓兵器，在校場門首等候，我若是被梁王砍死了，你可收拾我的尸首。若是敗下來，你便把校場門砍開，等我好逃命。這一張生死文書，與我好生收著。倘然失去，我命休矣！”吩咐已畢，轉(zhuǎn)身來到校場中間……（見《說岳全傳》第十二回“奪狀元槍挑小梁王 反武場放走岳鵬舉”）

故事講到如此要緊處，卻戛然而止，并非筆者故意賣關(guān)子；而是想讓讀者仔細(xì)考量上文中“打攢盤”三字。此處“攢盤”意為“包圍毆打”之意，可謂形象之致。此喻在明清小說中也常用，如《醒世恒言》之“蔡瑞虹忍辱報仇”一事中便有：“眾光棍大怒將胡悅攢盤打勾臭死”的描述。

之所以說“攢盤”的比喻形象，是因為攢盤雖然是一種盛放食物的器具，但由眾盤相攢組合而成一個整體，猶若眾星捧月，也似圍毆一人。但讀者千萬不要誤會——攢盤早在岳飛所在的南宋便已是百姓常見之物，要不然岳飛怎么會順口用“攢盤”來比喻自己可能遭到的圍擊呢。其實，攢盤之正始，筆者認(rèn)為至少是在明代中期，而非目前業(yè)界普遍認(rèn)為的明代晚期——萬歷年間。

盤聚何時

萬歷四十五年（1617年），由東吳弄珠客及欣欣子序的百回小說《金瓶梅詞話》第五十八回“懷妒忌金蓮打秋菊 乞臘肉磨鏡叟訴冤”說：西門慶在廳上迎接任醫(yī)官，并與其飲酒作樂，他“一面脫了衣服，安在左手第四席，與吳大舅相近而坐，獻上湯飯并手下攢盤”

由此段文字可見，至少在明代萬歷年間，攢盤已是上流社會宴請賓客時的常用器物。但有同樣的問題，為何北宋末年的西門慶已經(jīng)用上攢盤了呢！

筆者認(rèn)為，之所以西門慶和岳飛早在宋代就用上了比他們晚200多年出現(xiàn)的攢盤，那是因為描寫他們的小說是成書于明代晚期的。小說的作者并不懂得考古研究，更不懂得收藏，順手就將自己所見所喜的當(dāng)代事物寫進了小說。

從頭而論，“攢”在《說文解字》中釋為“聚也”。顧名思義，“攢盤”是指將數(shù)件盤子相攢組合而成，故而其又稱“拼盤”、“全盤”，雖屬“盤”類，但獨具匠心處單在一“攢”字。

不管是考古發(fā)現(xiàn)還是傳世實物，攢盤最早只見有明代萬歷時期的實物。故而業(yè)界多認(rèn)為此時為攢盤的正始，但筆者認(rèn)為，攢盤的誕生應(yīng)該更早——至少在明代中期。依據(jù)就是明末小說已多提及攢盤，其功用與如今所見實物相符。如果一件事物能進入小說，說明此物在當(dāng)時并非極其罕見，而它的初始要早于小說的撰寫出版。

就目前所見實物和相關(guān)資料而言，有研究表明，明末攢盤的材質(zhì)主要是瓷。不過，明末的攢盤在造型上還是一個整體——大盤被分割成若干個小盤，但各小盤尚不能移動。制作方面并不十分精制，代表性裝飾多為明嘉靖和萬歷年間最富盛名的“青花五彩”——集釉下青花裝飾與釉上五彩裝飾為一體，紅、黃、綠、紫、黑等釉上彩配以穩(wěn)重素淡的釉下藍，明艷多彩，布局疏朗，觀之令人欣喜。

盛極而衰

時至清康熙朝，中國的制瓷技術(shù)更上一層樓——原料和制作愈加精致、規(guī)范，技藝更是突飛猛進、創(chuàng)新不斷，攢盤的制作自然也向精巧雅致、異彩紛呈的方向大步邁進。此時的攢盤不僅胎體輕薄、釉料白嫩細(xì)膩猶如“糯米汁”，而且品種繁多，使用更廣。

在裝飾手法上，除見有明末流行的青花及青花五彩攢盤的制作外，清康熙朝還增添了五彩描金攢盤、色地三彩攢盤和素三彩攢盤等；式樣更是有圓有方、有花有葉，如六方、八方以及梅花、葵花、菱花、蓮瓣、花葉等諸多版本；制作也突破了各小盤不能移動的遺憾。留世的康熙攢盤精品，當(dāng)屬現(xiàn)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的清康熙景德鎮(zhèn)窯五彩描金花蝶紋攢盤。

此后的雍正、乾隆兩朝，中國古代的瓷器燒制工藝步入頂峰。瓷質(zhì)攢盤也隨之輝煌——琺瑯彩、粉彩、青花等爭奇斗妍的同時，還出現(xiàn)了銅胎畫琺瑯的攢盤。尤在乾隆一朝，更有玉質(zhì)、紫砂質(zhì)攢盤的出現(xiàn)。

清中期的攢盤有此盛景，皆因皇帝喜好、百官爭獻之故。比如銅胎畫琺瑯攢盤多以色地裝飾為主，即在黃地、藍地、綠地上繪制圖案和紋樣；器物底部和口沿露出的銅胎線條，又常常鍍金修飾；紋樣題材多寓意吉祥如意、多福多壽。器物整體呈現(xiàn)華麗富貴、精致奢華的風(fēng)格，但大多為宮廷制作，民間罕有流傳。

更能體現(xiàn)此時的攢盤竭力精益求精的是，制作上開創(chuàng)了集蓋、攢盤、盤托為一體的配套器具之先河，影響深遠。此法不僅避免了臟物的落入，保證了食物的新鮮，而且設(shè)計更人性化。

嘉慶之后，清朝國力日衰，攢盤制作的璀璨絢爛也日漸蕭瑟。好在清代中期末葉、清晚期直至民國時期，攢盤已從宮廷、官宦等上流社會在節(jié)令、婚喪嫁娶、宴請恭賀等重要時節(jié)里作為款待來賓的禮器，走向了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此時的攢盤，或用以盛裝珍饈美味，或用以擺放干果茶點，甚或賞心雅玩，為世人所深寵。

正因攢盤的普世之用，多在江西景德鎮(zhèn)和廣州制作的陶瓷攢盤便也針對不同的使用群體而少精多粗。少精者，如不見制作昂貴的銅胎畫琺瑯，而開始流行紫砂胎畫琺瑯或施釉的攢盤；多粗者，如胎質(zhì)不細(xì)偶泛鐵點，釉面也會有桔皮現(xiàn)象，造型不規(guī)矩周正，直線不直、倒角有變形等；甚至為省工節(jié)時，此時的陶瓷攢盤大多無底足或底部這一平面不施釉。

至于瓷釉的裝飾手法則普遍采用清新雅麗的粉彩，而間或有素凈明雅的青花或單色彩、濃艷繁復(fù)的廣彩、費工費時的軋道扒花以及頗具文人畫意的淺絳彩等；所涉及紋飾題材也不再局限于寓意吉祥的八寶、花卉、瑞禽、龍鳳等，而是更加豐富地體現(xiàn)生活場景如母嬰嬉戲、人物故事、寫意山水、花鳥紋等。

從同治、光緒到民國初期的約50年間，淺絳彩將中國書畫藝術(shù)的“三絕”—詩、書、畫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在了瓷器上，創(chuàng)造出了中國瓷畫的全新面貌。此法在攢盤上也多有使用，也算是攢盤在其落日余暉中留給后人最后的驚世美景了。

多子多福

民國時期著名的瓷器鑒賞家、收藏家許之衡，在其所著的《飲流齋說瓷》中贊嘆說：“果盒亦為攢盒，乃盒數(shù)個，盤格星羅棋布于中，略似七巧之板，而置種種食品與其內(nèi)也。”

此說也算一語中的，攢盤之妙巧可人就在于若干體量均等、形制規(guī)整、各自獨立卻又相互勾連的小盤攢聚組合，再在盤中盛上各色瓜果、小菜和點心，瓜果五顏六色、菜蔬葷素穿插、點心酥軟搭配，形狀上塊、片、丁、絲互補，味道上酸、甜、咸、辣皆宜，該是一道多么賞心悅目、怡心怡口的精雅小宴呢！更為可貴者，收納方便又巧于展示，一掃其他器皿各自為營、見多則顯狼藉的尷尬。

所以，在攢盤的形制上，少則5件，多達20多件。數(shù)量少的，可據(jù)塊數(shù)多少為攢盤討一個好名頭：五子、七巧、八仙、九子、十成；組件多者則由內(nèi)外兩層、三層組合而成，各式各樣的形狀互嵌互讓；有時是寓意天圓地方的圓形、四方、六方、八方，有時是意化自然花草的葉形、花形；技法上雕、刻、畫、繪無不運用；所用材質(zhì)目前所見有陶瓷、景泰藍、銅胎畫琺瑯、玉石、木胎布漆、紫砂等，更是豐富多彩；外部再配以各種質(zhì)地的套盒相盛，和盤而出，美不勝收。

但造就如此勝景，并非易事。畢竟組成攢盤的眾多小塊需有極其嚴(yán)格的設(shè)計，并準(zhǔn)確把握各部分的尺寸，才能使每個個體組合嚴(yán)密、不留縫隙；在無縫密合的基礎(chǔ)上，還必須使各個單體互相呼應(yīng)，不能有拼湊凌亂之感；整體器形還需美觀，不能顧此失彼。所以攢盤成器較難，極考量功夫。

雖然攢盤的使用如今并不多見，但已見復(fù)興的端倪——新春佳節(jié)，各家盛放各類干果的盤盒已多見攢盤之雛形。而這正是因為攢盤不斷蛻變的組件、形制、色彩、紋飾、材質(zhì)，讓攢盤玲瓏秀氣亦不少氣量，精工細(xì)巧亦不乏實用。

另在拍賣場上，攢盤也越來越為人所疼愛。2011年，中國嘉德拍場上，一件清乾隆“愕怡齋”款紫泥泥繪山水紋攢盤拍出了74.75萬元的高價。為此，有藏家表示，有著四五百年歷史積淀的攢盤，未來將更加輝煌。因為它不僅是中國古人生活態(tài)度、民俗情趣的寄托，亦是中國傳統(tǒng)造物文化、人文思想、審美能力的承載。

清康熙 五彩描金花蝶紋攢盤

此攢盤是由4個內(nèi)盤和8個外盤共同組成葵花式，造型優(yōu)美，設(shè)色雅致明麗，構(gòu)圖疏朗有致，在釉色瑩潤的白色胎體上繪以四時花卉和果實，間以姿態(tài)各異的蝴蝶穿插，蝶戀花里意趣盎然。最匠心處，莫過于它的工藝。雖由單個的12個小盤組成，但組合起來卻不見縫合線，只因單體之間彌縫緊密，渾然一體，棱角分明、規(guī)整挺拔；每個單體小盤的邊緣設(shè)置了寬為1厘米的邊沿，不僅有效避免了邊沿的變形，而且便于拇指著力，便于拿取、盛裝、挑選和洗滌；整個攢盤邊沿飾以紅彩“萬”字錦地和描金“壽”字，既有把各自獨立的12塊小盤聚攏之意，也有靈動韻律之感；最難得的是單體組合而成的整體效果，一改傳統(tǒng)陶瓷對稱平穩(wěn)的靜態(tài)美基調(diào)，在靜態(tài)的葵花式外形中分割出動態(tài)美的造型來，均衡卻不凌亂，規(guī)整卻不呆滯，真真把實用性和美觀性做到了極致。

民國 粉彩福壽攢盤 （一套九件）

晚清民國時期的攢盤在形式上已較以前更加規(guī)范化和程式化，多為或方或圓的九子攢盤造型。方形器多以一主四副四邊，圓形器多以一主八副兩種形制。如方形器的排列是由從里到外二到三層大小漸變、方向不同的梯形組成，最里層是一個方形的主盤，第二層由四個梯形的副盤圍繞主盤組成，第三層叫做邊盤，為緊扣副盤、形體較大的四件梯形盤。四件邊盤還有一個較獨特的設(shè)計，即四個直角都被處理為“凹形”委角，它可有效地避免直角變形的可能，更為拿取攢盤留出手指拿捏的必要空間。這一處理形式被廣泛地應(yīng)用到方形的九子攢盤中， 也說明了對這種獨具匠心設(shè)計的認(rèn)可。

民國 利永監(jiān)制臥龍居士作白磁釉加彩高士紫砂攢盤

此件攢盤胎質(zhì)純凈，釉色明麗，色彩巧妙，搭配自然。整體造型呈方形，由四件規(guī)格一致的三角形組件拼合而成。線條筆直，曲線優(yōu)美，每盤皆繪人物、風(fēng)景圖畫，件件畫意不同，手法熟練，畫面豐富，意境盡出，美觀典雅。器底刻有“利永公司出品”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