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瑪?shù)ぴ?/p>
夏天的時候,我投奔到了甘南瑪曲的懷抱。在牧草豐美、河沼密布的阿萬倉濕地,好像回到了詩歌和圖畫的家鄉(xiāng)。
黃河穿行在草原的腹部,向天邊蜿蜒。太陽一如從前地掛在高空,從藍的深處灑下光芒,均勻地照耀著山水草木。整個大地都公平地沐浴在光芒帶來的恩澤中。我知道,已經沒有幾個這樣的遠方等待著投靠,更沒有幾個遠方的純凈,可以比這片濕地草原深遠廣大。這個牧草綿密、溪流潺潺、牛羊成群的地方,正是當下日漸濃稠的鄉(xiāng)愁,試圖投奔靠近的遠方。走過瑪曲以后,沒人會對“亞洲最美濕地草場”的美名生發(fā)異議。如同我們對母親和故鄉(xiāng)的記憶,除了感恩,就是信任。
河,藏語稱之為“曲”,如同“江”在藏語里稱之為“藏布”一樣。貢曲、塞爾曲和道吉曲三條河流,在草原上迂回環(huán)流,猶如細密的掌紋,蜿蜒交錯于平緩開闊的泥炭濕地,在阿萬倉匯入黃河后,展現(xiàn)出黃河上游最柔情的面孔。黃河自青海流入甘肅,環(huán)流瑪曲全境四百三十三公里,瑪曲因此有黃河“首曲”之稱。而藏語瑪曲,正是“黃河”之意。在正式認定黃河源以前,當?shù)孛癖娨恢卑寻⑷f倉濕地草原當作黃河源區(qū)的中心。黃河浸潤的若爾蓋、尕海、曼扎塘濕地,同時也是青、甘、川三省交匯地最為豐美的牧場,保留了高寒草原的純正血統(tǒng)。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地緣關系,使得這片草原在歷史上,又一直處在游牧部落政權爭奪的中心,并與中原和西域聯(lián)系密切。吐蕃、匈奴、吐谷渾、蒙古、土、回、撒拉等民族的先民們,在過去的歲月變遷中,于此相互融合交匯,形成了特色明顯的安多草原文化。它所保管的時間邊界清晰可辨,繼續(xù)著的聲音、色彩和形狀,具有原生和稀缺屬性。
遠遠看去,聳峙在黃河兩岸的拉日瑪峰和沃特峰,像兩個身披鎧甲的忠勇老兵,雖歷經蹉跎,滿身滄桑,仍頑強地值守在黃河之上,既牽手白云相偎于高天,也安懷融雪相擁于長河。我深信,民族英雄格薩爾王的馬蹄、長劍和歌聲,大多源自他們堅強的身心。險要的貢賽爾喀木道,正是從這里開始,并向青藏高原腹地延伸。兩座大山雄踞于扇形河面,形成雙峰夾流的天然屏障,進入木道的地形很險要,峽谷幽深。兩百平方公里的貢賽爾喀木道深處,雪峰推擁,高山深切;谷盆間溪流汩汩,水草豐美。對于軍事野心和政治圖謀,當屬必爭要地。事實上,這塊天然牧場,屬于大自然的恩賜,也是首曲牧民游牧轉場隴南、川西和青海牧場的必經要道,從來不缺頻閃的刀光劍影?!坝檬浊?,先占貢賽”之說,亦非紙上談兵。歷史上,為爭奪這片草原,有眾多驚動世界的重大事件,發(fā)生在貢塞爾喀木道及周邊草場。
貢賽爾喀木道,藏語意為貢曲、賽爾曲、道吉曲與黃河匯流之地,最早為西羌白鹿圖騰部落棲息地。黨項、吐谷渾、吐蕃、蒙古等民族,先后于此建立游牧部落政權。僅吐蕃時期,藏王赤松德贊,就領兵駐扎于阿萬倉賽爾霞溝十年之久,并以此作為攻打四川松州(今松藩)、甘肅洮州(今臨潭)和青海軌州(今果洛)的后勤保障基地。留在賽爾霞溝的軍事指揮部遺跡,就是對阿萬倉古老往事的回述。
1875年,在瑪曲草原中心地區(qū)阿萬倉,為爭奪瑪曲歸屬權,拉卜楞寺與果洛木塔多瑪部落發(fā)生“萬兵戰(zhàn)役”,果洛兵敗。拉卜楞寺在瑪曲地區(qū)的統(tǒng)治地位基本奠定,貢賽爾喀木道,也于此納入拉卜楞寺的管轄范圍。
過客在阿萬倉,自然聽不到“黃河在咆哮”,那是中華民族在過去年代里,通過聲音對民族精神的造型。要聽到河流和大地在說著什么,可能需要俯身靜默,像草一樣扎進泥土根部,跟河流一起同源脈動。我所知道的阿萬倉先民,就一直跟自然保持著和諧相生的親密關系,不管馬蹄和刀劍是如何急促和血腥,部族又是怎樣被戰(zhàn)爭驅來趕去,人心始終堅守著萬物平等的恒久信念,緊跟在皇帝般的牛羊身后,年復一年,通過險要的貢賽爾喀木道,游牧于黃河兩岸。因為信任天人合一的自然法則,過著獨立而自由的游牧生活。
天空高藍,渺遠深邃。娘瑪寺和賽日瑪寺,分屬藏傳佛教前弘期寧瑪派和后弘期格魯派,心身相連地矗立在開闊的扎西貢色草灘之上,四周被河流環(huán)繞。井然有序的建筑群落、長長的轉經回廊、低矮的石頭小屋,包括刻滿經文咒語圖符的瑪尼堆、經幡陣,與青蔥草地融為一體。像燈盞,溫暖并照耀著草原向善的道路。人們在廣袤的曠野見到它,單調寂寞的游牧歲月,就不會像事實上那樣孤寒無依。我在貢乃村附近河沼,遠遠望見它的時候,內心就有被什么觸摸的感覺,跟陽光一樣溫暖。
在河汊密布的濕地漫游,沒有明確方向。偶爾和埋頭吃草的牛羊相遇,與滿臉笑容的牧人點頭示意之后,懷繞我的是彎曲舒緩的溪流,遼遠深長的寂靜。濕地草原水流縱橫、沼澤遍布、大小湖泊星羅其間。行跡于此,不是被沼澤圍困,就是被溪流斷路。時有覓食的水鳥,突然撲打著翅膀飛過你的頭頂,冷不防就嚇你一跳。在濕地草原穿越,經常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好在有細細的羊道,以及還未干結的牛屎馬糞,沿著它可以穿沼過河。
站在濕地邊緣,或距離廣闊草原的高處,風光和景致表面呈現(xiàn)的安詳和靜謐,具有平抑一切焦慮和不安的力量。初見草原的感動,瞬間就讓紛亂的心緒歸于平靜。一旦進入它的內部,看似和平的濕地深處,是另一個鮮活無常的世界。
經歷了春天的生育,夏天的水鳥喜歡獨自活動。它們悠閑地游弋在河灘淺岸和湖沼,不斷起飛降落,覓食游魚,看上去自由、從容而悠閑。草甸上,越來越多的洞穴,多屬老鼠和野兔的居所,正以驚人的繁殖力和破壞力,伙同沙塵損毀著草地。云飛藍天,蒼鷹在上,隨時準備低空俯殺。旱獺家族喜歡群聚,經常結伴于沙丘和草地相間地帶,趴在洞穴附近曬太陽。必有家族成員,獨自巡游在高處。它負責發(fā)現(xiàn)并預警來自空中和地面的危險。狐貍和黃鼠狼習慣在夜間活動,此時或許還在暗處昏睡。手棒河魚、人麂同飲一灣溪水的舊時景象,已經很難見到。至于那些狼,高寒草原最為狡猾的獵食者,多年前就被獵槍和陷阱嚇跑。正是狼和眾多獵食者的逃離,老鼠、野兔和旱獺沒了強敵,得以快速發(fā)展和壯大,草甸子因此深受禍害。
自然界有眾多存在。比如,時間何以永恒?光在高處,照見了黑暗。阿萬倉給我的安靜,可能是假象。我最初用安靜定義它的時候,站在剛好能看見它的遠處,其間隔著無數(shù)的河流和山丘。之前,在四川境內唐克鄉(xiāng),九曲黃河第一灣的遼遠和舒緩,給我已有的經驗以沖擊,很突然,力量十分強大,馬上就使用了“柔情”這個詞匯,它對應的是經驗世界里的黃河壺口。正是事實對經驗的顛覆,黃河上游這片廣闊的濕地草原,以溫情的面孔進入內心。新經驗似乎由此開始,但隨著旅程的深入,走過若爾蓋、尕海、曼日瑪草原之后,在靠近阿萬倉濕地邊緣,個人經驗正式成型。悖論如此,經驗對真相是一種綁架,盡管每個人認知世界的方法、立場和觀念不同,但對美好事物的辨識基本一致。
一切都在發(fā)生。一切都在結束。
行跡草原,大地總是以令人顫抖的柔腸,纏繞著旅行者的感官。藍天、陽光、草甸、河流、湖泊,構成了濕地草原迷人的光影世界。無風的時刻,我一次次釘子樣,固定在水岸或湖畔。彼時彼刻,連流水和牧草,似乎也停止了呼吸,河流和湖水就成了鏡面。天空和大地倒影其間,互為鏡像。陽光澄澈,天藍如安。時間好像忘記了擺動,或者說高原的時間更像早晨,天空過著它的童年。草原呈現(xiàn)的這種景象,或許就像水的照見,你在我心中,我在你懷里。這一切因了光的存在。如果沒了光,就沒了形狀和實相。在光的作用下,大地上的一切以實相和色彩具顯。那聲音呢?聲音出生何處。任何響動,都可以讓感官清晰地具象經驗事物。經驗世界,如同科技實證,原本就不是生命的本真。佛的向上道路,似乎就是要祛除經驗,祛除附著于心的假象和枷鎖。也只有在阿萬倉的無風時刻,沒有任何聲音和活動跡象的江河湖沼,才讓我膚淺走到了神性高原的門口。或許,水和物的互見,是一種暗喻,直接指向高原人生與自然萬物的相依為命。于我,有如夢境。我想象的世界就是這個式樣,沒有喧囂、污染、恐懼和焦慮。世界以完全敞開的方式存在。天地有大美而無需叫喊。詩就在這里,就在此時此地。耳目所及,風生水起。在如此安詳如歸的地方,很多人都想改變身份。我就想用一只羊的眼睛,試著與藍天白云交談,學一匹馬的耳朵,聽雪山草原說話,感受并經驗“物我一體”的自然圣境。水,在靜靜地流,草,在青青地長。雪山腳下那些乳白的炊煙,和歲月纏綿了很多年。那是母親們堅守的時間,無冬歷夏,從沒被憂傷和苦難剪斷。我希望懷揣烈酒,像一個真正的牧人,騎著河曲大馬,一生都追隨水流和羊的行跡。黃昏降臨的時候,趕著牛羊,回到青稞和酥油飄香的石頭小屋,坐在家人中間,圍著火塘大塊吃肉吃茶,享受人生安靜祥和的天倫之樂。
高原上的阿萬倉,深厚靜美,保存了我們對大地和自然最原初的記憶。人們生活在自然的懷抱,一切事物都呈現(xiàn)出真實、原始、安靜、質樸和傳統(tǒng)的格調。但牧歌時代的風物和桑煙,只是匆匆路過它的游人,容易觸摸和感動的部分。有更多的美好和神奇,依然隱藏在大地的根部,既完全離開了你的經驗,又充滿當然的憂傷和幸福。
河曲大馬和安多酥油,是瑪曲草原最具特色的物品。去瑪曲不喝酥油,就像沒見到河曲大馬一樣,會在離開瑪曲多年以后,躲在夜晚的褶皺黯然神傷,乃至抱憾余生。河曲馬的強壯、手抓肉的鮮美、安多酥油的柔潤、草地牧民的純樸,讓我對一條河的感觸異常具體,別是一番歷久彌新的美好記憶。
操說安多方言的阿萬倉,還保留著一些舊的事物,暫時不至于因為時事的變化和文明的進步產生動搖。盡管,性急的草原在尋求變更的途中,可能因為生產生活方式的改變,陷入短暫的精神迷途,但傳統(tǒng)和信仰,依然是草原人和草原努力捍衛(wèi)的精神領地。傳統(tǒng)是建立在時間基礎之上的,信仰在這里深入人心。大地上的一切,有信仰作根基,萬物都在同一片天空下和合一體,因緣相生。也是懷揣鄉(xiāng)愁的行吟者,試圖靠近家園的祖祠舊屋。
然而,物質科技的一統(tǒng)天下,給草原帶來發(fā)展和變化的同時,也給古老的人心植入了焦慮和疑惑。逐水草而棲居的牧歌生活,經遇著前所未有的危機。幸運的是,阿萬倉濕地風土依舊,水草如故,為尋找和緬懷留足了空間。于今,作為草原沙化治理具體措施之一,牧民大多定居于干凈整潔的新建社區(qū),結束了綿延千年的游牧生活,跟我們一樣,開始享受現(xiàn)代文明的建設成果。配套完善的牧民新居,也正在逐漸取代過去的土掌房和土墻房。無疑,集中居所的環(huán)境和配套,順應了發(fā)展和變革需要,更加適合人居。
在阿萬倉當一個牧人,或者行吟詩人,應該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