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詩歌研究

朱光明

摘 要：本文從對李漁詩心轉變的視角分析了李漁的詩歌創(chuàng)作情況，表現(xiàn)為貴主情創(chuàng)新，力求不落俗套；以其富有代表性的悼亡詩為例，著重考察了李漁的詩心轉變及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同時，對李漁的詩歌與時代的關系進行了分析和探討，指出李漁的詩歌中呈現(xiàn)出的悲涼凄厲、厚重質實和有裨風教、不平之鳴等獨特美學風貌。

關鍵詞：李漁 詩歌 研究明末清初社會動蕩，文人或懷念亡妻，或悲悼故國，詩壇呈現(xiàn)獨特的美學風貌。李漁（1611—1680），初名仙呂，后改名漁，字謫凡，號笠翁，浙江蘭溪人。李漁著述甚豐，頗有實績，名動一時。其好友丁澎在《笠翁詩集》序中云：“一家言者，李子笠翁之所著書也。李子家貧，好著書，凡書序、傳記、史斷、雜說、碑銘、論贊，以及詩賦、填詞、歌曲不下數(shù)十種，其匠心獨造，無常師，善持論，不屑依附古人成說，以此名動公卿間?！雹俸笫缹W者對其戲劇、小說的研究較多，而較少涉及到其詩文領域，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李漁才華卓著，于詩文創(chuàng)作多有洞見，然其所處之時代為明清易代，社會動蕩，又喪妻失子，令其內心悲戚。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李漁身處兩朝更替之際，其文學活動自無法與時代詩風、文風、士風相隔絕。因此，有必要從其作品與時代的互動上，系統(tǒng)考察李漁的詩心變遷與文學藝術。

一、李漁的詩心變遷與清初文壇風尚

“明社既屋”“中原板蕩”，士子或隱，或降，人文生態(tài)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復雜的狀態(tài)。詩人眾多，文壇苑囿，競呈異彩。李漁之詩自有其價值，誠如杜書瀛先生所論“是清詩中的上乘之作，也是整個中國古代詩歌的重要組成部分”②。李漁身處明清易代之際，平生以甲申之變?yōu)榻?，大致分為兩個時期，前期刻苦攻讀詩書，想走讀書做官的道路，在文學上沒有太大的成就；后期社會的巨大變化，讀書做官的美夢被打破，只好從事賣文演戲為生的職業(yè)。在其一生之中，有兩次重大轉折，一為甲申之變摧毀其科舉美夢；一為喬、王二姬之死令其心靈受到重大打擊。這兩次轉折，促使其詩心發(fā)生重大變化，對于探討其詩心轉變與清初文壇風尚有著密切關系。

（一）甲申之變造成李漁詩心的第一次轉變

清軍入關之前，李漁生活富足，在浙江蘭溪富甲一方。其早年的生活可謂是無憂無慮，而中年及之后的生活恰恰與此形成鮮明的對照，終日為生計而奔波勞碌，且其打秋風之舉常遭人批評。甲申年，清軍入關，雖未踏上浙土，卻把他的科舉之夢和詩書生活徹底打破，如他在《應試中途聞警歸》中寫道：“正爾思家切，歸期天作成。詩書逢喪亂，耕釣俟升平。帆破風無力，船空浪有聲。中流徒擊楫，何計可澄清》？”③此外，還有《甲申紀亂》《甲申避亂》《避兵行》等詩，尤其是《避兵行》獨具特色，詩云：“八幅裙拖改作囊，朝朝暮暮裹糇糧。只待一聲鼙鼓近，全家盡陟山之崗……不如坐待千年劫，自憑三尺英雄鐵。先刃山妻后刃妾，銜須伏劍名猶烈?！雹苓@首詩記錄了乙酉年（1645年）各鎮(zhèn)的潰兵騷擾浙東的情況，李漁甚至有了“舍生取義”的想法，先殺掉妻子再自殺，憤慨地揭露了官兵的暴行，并詳細地描述了自己疲于奔命的慘痛場景，堪稱詩史。而至丙戌年（1646年），清軍占領了李漁的家鄉(xiāng)，四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親友和鄉(xiāng)民被殺無數(shù)。亂后歸來，他懷著沉痛的心情，寫下了《婺城亂后感懷》和《丙戌除夜》等詩歌?；氐郊液螅吹阶约旱闹龊筒貢员环贇?，內心異常悲痛。在《丁卯元日試筆》中，他寫下“尊前有酒年方好，眉上無愁晝始長”⑤這樣的詩句，可見當時生活的困頓。

（二）喬、王二姬之死構成李漁詩心的第二次轉變

對于作家來講，打擊最大的莫過于失去美好的愛情。喪失妻妾的痛苦，于其心態(tài)的影響最為深遠。喬復生、王再來是李漁一生之中很重要的知己。在李漁五十六歲時，游秦地，過平陽，納喬姬；五十七歲，至蘭州，納王姬。二人均極富藝術才華，在李漁的家班女樂中擔當重要的角色。然而好景不長，六年后，在李漁六十二歲之際，喬姬于途中病故。第二年，李漁再次游京師，王姬病故，作《后斷腸詩十首》悼之。兩位知己先后去世，令晚年的李漁沉痛不已，先后寫下了三十余首悼亡詩歌，除了悼念王姬的十首斷腸詩之外，著名的還有《斷腸詩二十首哭亡姬喬氏》《重過江州悼王姬呈江念鞠太守》《自喬姬亡后不忍聽歌者半載舟中無事侍兒清理舊曲頗有肖其聲者撫今追昔不覺泫然遂成四首》等。在《斷腸詩二十首哭亡姬喬氏》其二中，他寫道：“死斷離魂生斷腸，幽明咫尺嘆參商。只愁我老男先婦，誰識伊徂鳳泣凰。修短不均難損益，彭殤注定枉祈禳。多題恨句留青簡，姓字千秋伴爾香?！雹捱@首詩歌情真意切，纏綿凄惻，令人泣下。喬復生、王再來兩位姬妾去世之后，李漁不覺心生“首丘之念”。康熙十四年（1675年），他送長子將舒、次子將開回原籍參加童生試，產(chǎn)生移家杭州的念頭，于是在康熙十六年（1677年）全家移居杭州。在杭州，其生活仍然十分艱難，入不敷出，欠下沉重的債務。他詳細地描繪了當時的生活窘境：“無論金陵別業(yè)屬之他人，即生平著述之梨棗與所服之衣，妻妾兒女頭上之簪、耳邊之珥，凡值數(shù)錢一鏹者，無不以之代子錢，始能挈家而出?？蓱z彼一時也只顧醫(yī)瘡，使盡難剜之肉；以致此一時也聽其露肘，并無可捉之襟?！雹呱钊绱耍裆系闹匾螁?、王二姬亦先自己離開人世，每每念及于此，便悲從中來。

李漁一生困頓，所以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較多地關注了個體的命運以及山河破碎的境況，然而他并沒有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這讓他的詩歌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美學風貌。

二、時代風氣影響之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

明清易代之際，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獨特時期。對于漢族士人來講，可謂是“天崩地坼”的時代，大批明代遺民詩人不約而同地悲悼故國，抒發(fā)衣冠人物之悲和身世飄零之感；同時，降清的士子開始順應太平，為頌圣美政，奏雍容和雅之調。明清之際的文學，對國家民族的命運十分關注。詩人或托物言志，或直抒胸臆，抒發(fā)對時局社稷的關心之情。李漁雖創(chuàng)作了大量幽默風趣的通俗文學作品，然而他仍然是一個傳統(tǒng)的封建士子，對家國有著深切的關懷和真摯的感情。在時代風氣的影響下，李漁的詩歌創(chuàng)作呈現(xiàn)以下三個方面的特色。

其一，悲涼凄厲與厚重質實并存。李漁的青年時代，多次在詩歌中表達自己救國濟世、建功立業(yè)的理想。現(xiàn)存的詩歌如《贈俠少年》：“生來骨骼稱頭顱，未出須眉已丈夫。九死時拼三尺劍，千金來自一聲盧。歌聲不屑彈長鋏，世事難堪擊唾壺。結客四方知己遍，相逢先問有仇無？”⑧ 詩歌中不顧個人得失、奮勇殺敵的俠義少年正是詩人心目中所向往的形象，也是理想的寄托。甲申之變，導致李漁的生活發(fā)生重大轉變。他的人生方向亦發(fā)生重大轉折，開始走上賣文演戲以治生的道路。李漁親身感受到戰(zhàn)亂帶來的顛沛流離之苦，這一時期的詩歌真實地記錄了社會動亂帶給人們的巨大災難，堪稱“詩史”?！肚迕髑耙蝗铡?，表現(xiàn)的情感更為愴楚，其詩云：“正當離亂世，莫說艷陽天。地冷易寒食，烽多難禁煙。戰(zhàn)場花是血，騎路柳為鞭?；嫩怅P山隔，憑誰寄紙錢?！雹?本是艷陽高照、氣候宜人的清明時節(jié)，詩人內心感受到的卻是戰(zhàn)亂帶來的凄慘荒涼情景。

李漁不僅擅長戲劇創(chuàng)作，還富有史才，著有《論古》《資治新書》《古今史略》等書。史學的涵養(yǎng)，使得其詩歌顯得厚重質實，而不僅僅是為悼亡而感傷，如《挽季海濤先生》：“服官無冷熱，大節(jié)總宜堅。師道真堪表，臣心不愧氈。生無妻子托，死有故人憐。不作招魂賦，知君在九天?！雹?而且在此詩前，有小序：“先生司鐸長山，丙戌之難，先生靖焉?！眥11}對于曾任金華縣督學訓導的季海濤（名懷德）這樣堅持民族氣節(jié)、殉節(jié)而死的明朝忠臣，李漁表示了極大的敬佩之情，寫此詩來抒發(fā)自己的民族感情。類似的詩歌還有《婺城行吊胡仲衍中翰》等。

其二，貴新主情和不平之鳴。在李漁看來，文學創(chuàng)作是作家心中真實感情的自然流露，“文生乎情，情不真則文不至耳”{12}“情真則文至矣”{13}。這在他的斷腸詩三十首中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詩歌哀婉動人，不忍卒讀，如其十九：“廣陵散變湘靈瑟，昨夜憐予絮好音。倩女若能回玉趾，相如端不負琴心。霜風颯颯腸增裂，夜雨蕭蕭涕莫禁。愿假黑甜常會汝，巫山經(jīng)過易追尋。”{14}在這首悼亡詩前有小序曰：“姬亡月余，不得一夢。是夕始返離魂，絲竹備陳，奏予所改《琵琶記·尋夫》一曲。醒后余音在耳，為之凄絕?！眥15}無論是詩歌，還是戲劇、小說，李漁都是強調創(chuàng)新，注重從平常的題材中翻出新意。具有豐富的情感，受到外界的刺激，便會產(chǎn)生相應的感受，李漁從自己的坎坷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實踐出發(fā)提出“不平之鳴”的文學主張，“從來游戲神通，盡出文人之手，或寄情草木，或托興昆蟲，無口而使之言，無知識、情欲而使之悲歡離合，總以極文情之變，而使我胸中磊塊唾出殆盡而后已”{16}。正因為如此，作詩為文須以自我之心為是，不必模仿他人，要直抒胸臆，自成一家之言。在給自己的文集命名的時候，他用了“一家言”，解釋說：“《一家言》維何？余生平所為詩文及雜著也。近代名人著述皆以集名，乃余獨異其辭者維何？曰：凡余所為詩文雜著，未經(jīng)繩墨，不中體裁，上不取法于古，中不求肖于今，下不覬傳于后，不過自為一家，云所欲云而止。如候蟲宵犬，有觸即鳴，非有摹仿、希冀于其中也?！眥17}正因為有如此之文學主張，故當他看到戰(zhàn)亂的景象才敢于通過寫詩對官軍的殘暴行為進行深刻的揭露和批判。

其三，規(guī)正風俗有裨風教。李漁從小熟讀儒家經(jīng)典，所結交的也多為讀書之人，自然難以脫離儒家的文化傳統(tǒng)，為文作詩在注重從內心出發(fā)的同時，還十分重視文學的社會教化功能。在《閑情偶寄·凡例》中提出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四期”之說，主要如下：一期規(guī)正風俗。一期警惕人心。風俗之靡，猶于人心之壞，正俗必先正心……勸懲之意，絕不明言，或假草木昆蟲之微，或借活命養(yǎng)生之大以寓之者，即所謂正告不足，旁引曲譬則有余也。實具婆心，非同客語，正人奇士，當共諒之。{18}在清初動蕩的社會之中，士林皆被悼亡之氣濡染，舊朝不復存在，各種思潮相互碰撞、激蕩，而儒家正統(tǒng)出身的知識分子開始思考社會教化人心的問題。所思所得常借助詩歌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相互交流、切磋，共同研讀儒家思想義理。李漁既沒有隱遁于草野，亦沒有參與奔走恢復的隊伍，而是尋找了另外的一條實現(xiàn)自我價值之路，即“避”于城市。悼亡風氣之濃，他確實感覺到了家國之情，甚至黍離之悲，然而沒有完全采用激進的決裂方式，而是順應時代潮流，賣文演戲，寫詩著書，來實現(xiàn)立德立言的人生追求。李漁的這種主張，可以說是“一種時代哲學精神趨向的文學表達”{19}。而立德則主要通過其詩歌來實現(xiàn)，詩歌之中寄托了自己的抱負和理想，還有規(guī)正風俗以有裨風教的愿望。

三、結語

如何評價李漁的詩歌成就，已經(jīng)無需贅言，但有必要指出其詩歌成就受到錢謙益、吳偉業(yè)等人的高度評價，然李漁的家樂女班及其自身的不合封建傳統(tǒng)禮法的行為、觀點，卻飽受詬病，常因傳統(tǒng)文學批評主流的影響，其詩歌價值一直被忽視。雖然今天學界對李漁的研究已能拋開成見，取得大量富有價值的成果，然多集中在其戲劇、小說等方面，對其詩歌的研究仍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而詩文則是古代社會文學的正統(tǒng)，亦是詩人格外看重的。所以，我們應該客觀地肯定其詩歌的藝術與價值，發(fā)掘其獨特的文化內涵。

① 李漁：《李漁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頁。

② 杜書瀛：《李漁的詩》，《南都學壇》（人文社會科學學報）2014年第3期，第43頁。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 李漁：《李漁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94頁，第42-43頁，第149頁，第204頁，第225頁，第147頁，第95頁，第98頁，第98頁，第133頁，第134頁，第211頁，第211頁，第47頁，第4頁，第2頁。

{19} 鐘明奇：《“自為一家”：李漁文學創(chuàng)作的核心思想》，《文學評論》2009年第4期，第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