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年前的挽聯

蔣光宇

我父親已經99歲，是抗戰(zhàn)老兵，親歷了八年抗戰(zhàn)的每一天。1936年秋，父親19歲。為了謀生，父親在親戚的幫助下，從山東到西安參加了東北軍的第53軍。

父親參軍不到一年，日本侵略軍挑起了“七七”事變。這是日本帝國主義全面侵華戰(zhàn)爭的開始，也是中華民族進行全面抗戰(zhàn)的起點。

從此之后，父親跟隨東北軍開往抗日前線，參加了太行山游擊戰(zhàn)、武漢會戰(zhàn)、洞庭湖防務;1941年，考上了黃埔軍校17期，在二分校進修，畢業(yè)后調到第53軍軍部參謀一科;1943年，被編入中國遠征軍，擔任第53軍軍部作戰(zhàn)參謀，赴滇緬抗日，參與制定部隊的行軍計劃;1944年，被派到桂林陸軍大學參謀班學習，畢業(yè)后返回部隊繼續(xù)參加遠征軍戰(zhàn)事，與駐印軍隊新30師會師;直到抗戰(zhàn)勝利后去越南戰(zhàn)場，接替第60軍的防務。

最近這幾年，媒體記者和關愛抗戰(zhàn)老兵的志愿者，多次到家里采訪和慰問父親。他們多是從《我的抗戰(zhàn)》一書中，特別是從中央電視臺等84家電視臺同時播出的大型電視記錄片《我的抗戰(zhàn)》中，得知沈陽市有個健在的抗戰(zhàn)老兵——蔣潤苑。父親對來訪者，除了回答有關抗戰(zhàn)的提問外，幾乎每次都提到一件往事：74年前的一副挽聯。

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不久，父親的老家——山東省廣饒縣就成了淪陷區(qū)。父親有家不能回，與我奶奶天各一方，連信都不能通。父親7歲時我爺爺就去世了，54歲的奶奶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含辛茹苦地將父親養(yǎng)大。父親格外惦念兵荒馬亂中的我奶奶，奶奶自然也格外牽掛炮火連天中的父親。

1939年武漢會戰(zhàn)后，父親隨部隊撤到湖南省津市。津市有個文具店，掌柜的叫楊鼎新，為人熱情善良，與我父親相處得不錯。父親在離開津市前與楊掌柜商量，用店里的信封和信紙，給我奶奶寫封信，嘗試一下能否聯系上。楊掌柜同意后，父親在信中謊稱自己在文具店當學徒，一切安好。這樣寫的目的是不讓敵占區(qū)的母親擔心，也免得給老人家惹出麻煩。父親拜托楊掌柜，如果收到我奶奶的回信，就保存好，以便將來轉寄。

兩年后，僅讀了幾年小學的父親靠自學考上了黃埔軍校。父親在湖南省武岡市的二分校學習時，給文具店的楊掌柜寫了封信，打聽有沒有我奶奶的回信。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蹦鞘?941年冬季的一天傍晚，父親驚喜地收到了楊掌柜轉來的家信，是叔伯弟弟蔣森苑寫的。父親急切地打開信一看，驚呆了：我奶奶已經因病去世了。

當天晚上，父親輾轉難眠，含淚寫下了一副挽聯：“臥榻未伺，含殮未歸，從來游子多遺恨;國仇未復，劬恩未報，自古忠孝難兩全?！钡诙欤赣H買了黑布，為奶奶戴孝。沒能伺候有病的母親，沒能在入棺前見上最后一面，成了父親終生的愧疚。

2015年5月12日，父親對《沈陽日報》的記者又說了幾乎每次接受采訪時都說過的話：“抗戰(zhàn)八年，我沒有轟轟烈烈的事跡，也沒有突出的貢獻，只是普通一兵，只是竭盡心力地做好了本職工作。比起那些有名無名、或傷或亡、戰(zhàn)功赫赫的將士們差多了，自慚弗如。但我在八年抗戰(zhàn)中一天沒落下，更沒掉隊，問心無愧。我對得起國家，可對不起在淪陷區(qū)老家的母親，就連她何時病故都不知道。但那是當時的形勢所迫，又能如何。那八年，全國有多少家破人亡者，何止萬千，實難統(tǒng)計。慘哉！”

那天，我看完了哥哥、弟弟和妹妹一起整理的父親口述：《我的一個世紀——一個黃埔抗戰(zhàn)老兵的自述》。當晚，我一邊給父親洗腳，一邊問了幾個問題，其中的一個是：“您一生中最大的遺恨是什么？”

父親不假思索地回答：“小時候家里太窮，念不起書，算不上最大的遺恨;長大后趕上八年抗戰(zhàn)，東奔西走，朝不保夕，也算不上最大的遺恨;后來受到一些不公正的待遇，也算不上最大的遺恨……我的最大遺恨，可以用那副記憶猶新的挽聯來概括?！P榻未伺，含殮未歸，從來游子多遺恨;國仇未復，劬恩未報，自古忠孝難兩全。”

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貧家無孝子。74年前，在國難當頭、民族危亡的時刻，父親為我奶奶寫下的這副挽聯，寫出了悲慟與無奈，寫出了緬懷與志向，寫出了忠孝與愛國，寫出了一個中國軍人誓與日寇血戰(zhàn)到底的情懷與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