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第中年時期的代表作《茶花女》雖然是從當時流行的小說改編的,但在創(chuàng)作歌劇時,作曲家與腳本作者通力合作,對原作小說進行了很大的改動,削減了不必要的枝蔓,使故事情節(jié)更為集中,作品立意更加崇高,達到了近乎古典悲劇的戲劇效果。本文主要立足于將該歌劇作為戲劇作品,通過深入解讀其文本,關注劇中出現(xiàn)的一系列關鍵概念和特定表達方式,揭示出作品中所包含的幾種不同倫理取向的內在沖突,進而說明該歌劇所代表的西方藝術背后所依靠的宗教(特別是基督教)的思想淵源。
歌劇《茶花女》;悲??;宗教性
J01;J653A007008
一
在以賽亞·伯林的文集《反潮流》(Against the Current: Essays in the History of Ideas)中,收錄了一篇討論作曲家威爾第的文章。乍一看,文章的標題語出驚人:“The ‘Naveté of Verdi”(威爾第的“素樸”)①。在一般的意義上,naveté(來自形容詞naf、nave)這個法文詞指的是一個人天真、幼稚、頭腦簡單。作為音樂史,尤其是歌劇史上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在人們看來,威爾第無論如何也與頭腦簡單幼稚毫不相干。
伯林說他不是在尋常的意義上用這個詞的,他是借用了席勒的說法。席勒在《論素樸的詩和感傷的詩》(ber Naive und Sentimentalische Dichtung)中區(qū)分了兩種類型的詩人:一種是在其自我與外部環(huán)境,或者是自我內在,意識不到裂痕的詩人,即素樸的詩人;另一種則是處于這種裂痕之中的詩人,即感傷的詩人。前者出現(xiàn)于世界的少年期;后者則產生于墮落(the Fall)之后。“墮落”一詞讓我們想到《創(chuàng)世紀》第三章:人在違抗禁令,偷食了那果子之后,有了自我意識,于是人與神、人與世界、人與人、人與自我之間原本和諧的關系被打破了。
無論是席勒還是伯林,都沒有在素樸和感傷的詩人間分出個高下:他們只是靈魂的類型不同。每一種類型中都包含了偉大的藝術家。照伯林的說法,屬于素樸類型的詩人(藝術家)有荷馬、埃斯庫羅斯、莎士比亞、歌德、巴赫、莫扎特、魯本斯等,既有詩人、作家,也有畫家、作曲家,包含了一切運用想象力而從事精神創(chuàng)造的領域。感傷型的詩人也古今皆有:歐里庇得斯、維吉爾、賀拉斯都是這一類型的。當然,似乎現(xiàn)代的更多一些:盧梭、陀思妥耶夫斯基、馬克思、尼采、貝多芬、李斯特、瓦格納等等。而威爾第,則是“西方音樂中最后一位偉大的素樸大師”。
順著“自我意識”、“自我”這一思路來考慮,或許可以說,所謂素樸的詩人,有點接近柏拉圖在《伊翁》中所理解的詩人:他們并沒有“自我”,更確切地說,他們并不把他們的“自我”看得很高——既不是出發(fā)點,也不是目的地;他們的藝術是為某個高于他們的目的服務的,無論這目的是自然,還是神,又是什么樣的神。這樣一來,對于素樸的詩人,藝術上的傳統(tǒng)、規(guī)范、“程式”(formula),并不是約束他們的桎梏,相反,他們往往能夠在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之間找到一種自然的平衡。我們不妨把這稱為審美上的“右傾。而感傷的詩人則與此不同,在他們的藝術中,自我、自我的個性是第一位的。他們不滿于任何陳規(guī)俗套,時刻要追求主題、手法、風格的獨特性?!靶乱狻?,永遠比陳舊的成就好。這是一種審美上的“左傾”。
問題似乎是:藝術總是傾向于創(chuàng)新,藝術家與審美的“左傾”好像有更密切的聯(lián)系。近幾百年來藝術的歷史,往往更看重藝術家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和藝術風格,藝術史上的“發(fā)展”,也是以此來衡量的。
無論是在歷史上,還是在現(xiàn)實中,圍繞威爾第的音樂,都充滿了許多相互對立的評價。在威爾第從事創(chuàng)作的年代,亦即浪漫主義運動的高潮,各種新音樂主張的倡導者——感傷的詩人們——指責威爾第是陳舊落伍的保守派。即便如今,認可瓦格納音樂理念,習慣于瓦格納式音樂語匯的人,甚至會把威爾第的歌劇貶為“簡直是流行音樂”。的確,與瓦格納等人的德奧歌劇相比,威爾第的歌劇音樂在和聲上顯得傳統(tǒng)、單薄,沒有那么多細密的聲部,沒有連綿不絕的旋律線條,沒有太多新奇獨特的音響效果;相反,他常運用傳統(tǒng)的宣敘調、詠嘆調和重唱,人聲也很少被淹沒在樂隊中,出于劇情的需要,音樂還往往會戛然而止。但是,威爾第自己很清楚,用十九世紀后半葉交響樂的和聲音響來衡量歌劇是不合適的,把歌劇寫成交響樂更不可取,“歌劇就是歌劇,交響樂就是交響樂”。參見保羅·亨利·朗:《西方文明中的音樂》,顧連理、張洪島、楊燕迪、湯亞汀譯,楊燕迪校,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65頁。他的目的是,用音樂來表現(xiàn)人物的戲劇活動。戲劇性,永遠是他的追求。
徐衛(wèi)翔:從歌劇《茶花女》看西方藝術的宗教維度
二
與其他文明傳統(tǒng)相比,西方文學藝術最重要的特點,恐怕就是戲劇。誠然,每一種文明,尤其是經(jīng)過了所謂“軸心時代”的突破而在精神領域取得更高成就的文明傳統(tǒng),都產生了種種藝術形式。各民族都有自己的音樂、詩歌和繪畫。
但戲劇,這種通過摹仿人物的行動,在有限的時空條件下,以表演的形式來敘事的藝術,卻沒有普遍地產生。思想史上最著名的例子,莫過于中世紀伊斯蘭哲學家阿威羅伊(Averros, 11261198)在注釋亞里士多德《詩學》時對“悲劇”和“喜劇”這兩個概念的誤讀。出身于富有敘事詩和抒情詩傳統(tǒng)的伊斯蘭文明的阿威羅伊,搜遍《詩學》全書也理解不了悲劇和喜劇到底是什么樣的藝術活動,只能迂回地去探尋悲劇和喜劇都有什么樣的特性,于是他認為,悲劇是贊頌的藝術,喜劇則是諷刺和譴責的藝術。最后,他斷定,《古蘭經(jīng)》中到處都有悲劇和喜劇見阿威羅伊:《論詩術中篇義疏》,巴特沃斯 英譯,劉舒 漢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9年,第47頁及當頁注3。當代作家博爾赫斯根據(jù)思想史的素材,用虛構的方式展現(xiàn)了這一幕。參見“阿威羅伊的探索”,見《博爾赫斯全集·小說卷》,王永年、陳泉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254261頁。。
與敘事詩以及后世所誕生的各種散文體的敘事作品(如小說)相比,戲劇必須在狹小的空間(劇場)和有限的時間中表現(xiàn)故事,故而不能天馬行空散漫敷衍。再加上早期戲劇演員只有寥寥數(shù)人,與歌隊一同演出。因此,從一開始,希臘戲劇就重視作品的結構性,通過精心設計的情節(jié)來展現(xiàn)人物的沖突,這就是所謂的“戲劇性”。不知是因為戲劇是一門綜合性的藝術,還是因為戲劇本身所具有的極高的難度,或是因為戲劇能夠帶來最強烈的藝術效果,總之,在西方的傳統(tǒng)中,戲?。ㄓ绕涫潜瘎。?,乃是一切藝術中最高的在《詩學》的結尾,亞里士多德提出了史詩與悲劇何者更高的問題。面對希臘文學的源頭和高峰:以荷馬為代表的史詩,亞里士多德卻說,悲劇優(yōu)于史詩,因為,史詩中有的,悲劇中都有;悲劇中有的,史詩中卻不一定有。悲劇比史詩更生動,能夠在更短的時間內帶來更強的效果。,是各種藝術的典范,其藝術特性和價值標準,在后世對其他的藝術形式(即所謂姐妹藝術sister arts)如繪畫和音樂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See Christopher Braider, “The paradoxical sisterhood: ‘ut picture poesi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Literary Criticism, Vol. 3, The Renaissance, Glyn P. Norton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 168175.
經(jīng)歷了羅馬滅亡后一千多年的沉寂,戲劇在文藝復興時代重新萌發(fā)。但自從1600年前后起,戲劇這一古老的藝術形式便走上了兩條不同的道路。在北方,開始了近代戲劇(話?。┑呐d盛時期:莎士比亞、莫里哀、拉辛、高乃依、萊辛,一直到19世紀、20世紀的戲劇,代有其人,佳作輩出,是戲劇傳統(tǒng)在近現(xiàn)代的正朔。但在意大利,則另有一條試圖復興古代戲劇的道路,那就是一般認為由蒙特威爾第(Claudio Monteverdi, 15671643)所開創(chuàng)的歌劇。古代的戲劇同時包含了說和唱。近代以后的兩種戲劇形式似乎各自繼承了一種表演方式:話劇以說為主,由韻文(近代早期話劇都是詩?。┑缴⑽脑俚饺粘?谡Z,基本不唱;歌劇以音樂為主,即便是說白(宣敘調)也脫不了音樂。話劇由劇作家主導;歌劇則主要是作曲家的藝術。這兩者的分野或許就體現(xiàn)了藝術現(xiàn)代性的特征或者說困境:某一方面技術的發(fā)展帶來的是藝術整體統(tǒng)一性和質樸性的喪失。但不管是話劇還是歌劇,其最高的藝術要求,即戲劇性方面,還是一致的。相對而言,歌劇的綜合性更高,能夠給人帶來的藝術感染力也更強——即此而言,大概可以說,歌劇更接近古代戲劇。
眾所周知,歌劇《茶花女》(La Traviata)是由法國作家小仲馬(Alexandre Dumas, fils)的作品改編而來的。1848年,小仲馬由親身的經(jīng)歷寫出了風行一時的小說《茶花女》(La Dame aux camélias)。參見小仲馬:《茶花女》,王振孫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年。該版收錄了小仲馬的原作小說、小仲馬自己改編的話劇以及由歌劇法文版(1852年——原文如此)譯出的腳本。將外國歌劇譯成本國語言來演出,在19世紀很盛行,后來這一做法逐漸被淘汰。法文版歌劇腳本,為了與音樂旋律相配,并不忠實于歌劇原本,本文的分析不據(jù)此版本。故事的情節(jié)大家都很熟悉:一個外省的青年,來到巴黎,愛上了一個交際花,從此二人遠離交際界,過起了隱居的生活。青年的父親得知此消息后,認為此事有辱門風,會影響其女兒的婚事,便找到那女孩,希望她與他的兒子斷絕關系。女孩盡管很愛那青年,但為了他的家庭,還是忍痛與他絕交,回到了歡場。青年為了報復女孩的“背叛”,公開侮辱了她。女孩出于當初的承諾,不能告訴那青年真相,終于病情加劇,最終離開了人世。
威爾第在寫作歌劇時(與腳本作者皮亞韋Francesco Maria Piave合作歌劇的腳本創(chuàng)作也是威爾第主導的,見[俄]柳波芙·索洛甫磋娃:《威爾第傳》,買德頤等譯,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7年,第181頁。),對原作(小說+話?。┳隽舜竽懙母木?。小仲馬的原作,是所謂的comédie de moeurs(風俗劇),旨在諷刺抨擊資產階級虛偽的道德觀念和兩性關系。無論是小說還是話劇,每隔幾頁(幾段)都在討論金錢有論者注意到歌劇《茶花女》是威爾第在其晚期喜劇《福斯塔夫》(Falstaff)之前唯一的一部會談論錢的作品。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歌劇中的談論方式與小說/話劇完全不同:每次提到錢,都是因為匱乏而非貪欲,而且,在第三幕,女主角特地要求女仆將剩下不多的錢分出一半給街上的窮人。見Fabrizio della Seta, “New currents in the libretto”,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Verdi, Scott L. Balthazar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 7980. 。小說中,女主角的愛情盡管很純潔,卻也曾經(jīng)盤算過一邊與青年相愛一邊與年老的伯爵周旋,做到愛情金錢兩不誤。這一切低下的東西,都在歌劇中被大刀闊斧地砍去了。原作中人物有二十來個,歌劇中有姓名的只有十來個人,而真正重要的只有三個人——似乎又是接近古代悲劇的一處。從三位主角姓名的變化中,也許能夠透露出一點威爾第的立意:女主角由卑微的雛菊(Marguerite 瑪格麗特)變成了高貴的紫羅蘭(Violetta 薇奧列塔);兩位男主角的姓氏由低谷(Duval 迪瓦爾)變成了高山(Germont 熱爾蒙)。
歌劇大膽地刪除了原作中的許多場景,最后保留下來的只有三幕四場:第一幕(I):夏天,薇奧列塔家的沙龍,阿爾弗雷多·熱爾蒙(Alfredo Germont)向她表白愛情以及她內心的思想斗爭;第二幕第一場(II.i):秋天,薇奧列塔和阿爾弗雷多已經(jīng)在巴黎郊外隱居了三個月,喬治·熱爾蒙來找她,經(jīng)過他的勸說,她答應離開阿爾弗雷多,回到巴黎;第二幕第二場(II.ii),當天晚上,阿爾弗雷多跟到巴黎,當眾侮辱了薇奧列塔;第三幕(III):冬天,正值狂歡節(jié),薇奧列塔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得知內情的阿爾弗雷多趕回巴黎,二人相聚,薇奧列塔離世。四場之中存在著一種韻律:喧鬧(I)、靜謐(II.i)、喧鬧(II.ii)、靜謐(III)。而且,在兩個靜謐的場景中,歡場上的狐朋狗友都沒有出現(xiàn)。
在對原作做減法的同時,威爾第的改編也擴充了許多內容,最重要的體現(xiàn)在老父親喬治·熱爾蒙這個角色身上。在原作中,他只與女主角見了一面,沒有太多的情節(jié)與他相關。但在歌劇的后三場中他都是重要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他體現(xiàn)了某種價值觀和倫理觀,構成了與其他幾種價值觀倫理觀的戲劇性沖突。
總之,改編成歌劇的《茶花女》不再是一部僅僅關注現(xiàn)實批判的作品,而是一部近乎古典境界的悲劇,但其所以成功,又是因為注入了某種與古典時代有別的精神資源。
三
雖然如今歌劇被歸入音樂領域,其藝術效力主要由音樂來完成,但一部偉大的悲劇作品,“無論閱讀還是演出……都能給我們很鮮明的印象”亞里士多德:《詩學》1462a15。參見羅念生、楊周翰譯:《亞理斯多德詩學·賀拉斯詩藝》,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05頁。。對《茶花女》一劇的完整分析,自然更多地需要從音樂入手。但是,如果我們把它放在戲劇發(fā)展的歷史中來考察,從文本的角度看,它也同樣是一部近乎完美的悲劇作品。
在總共三幕《茶花女》的歌劇中,有一句詞在每一幕分別出現(xiàn)了一次: strano! Verdis La Traviata, Burton D. Fisher ed., Coral Gables: Open Journeys Publishing, 2001, p. 53, p. 57, p. 88. 本文所引歌劇腳本,均據(jù)此版本,以下不一一注明。這句話一般被譯作“真奇怪!”這句話每次都出現(xiàn)在劇情轉折的關節(jié)點上。對這句話的意義,暫時還不能說有充分的把握,但這至少說明:第一,劇本的創(chuàng)造有精心且統(tǒng)一的構想;其次,歌劇的作者向我們透露,該劇所傳遞的不是什么尋常的東西。
第一幕的場景是巴黎年輕貌美的交際花薇奧列塔家的沙龍。在那里,賓客如云,喧鬧不已,人們所關注的,是美酒和社交場面上的應酬。作為劇情的前提,觀眾都知道,薇奧列塔身患肺癆——似乎不論中西,這都是煙花女子標志性的疾病。這天,來了個新的年輕人:阿爾弗雷多,他似乎與這個場合格格不入,有些傻頭傻腦。當代有些歌劇院新推出的版本,把他的形象塑造成戴眼鏡的書呆子。在劇中他好像有幾分才氣,于是眾人攛掇他唱一首《飲酒歌》(Brindisi),薇奧列塔和眾人也都加入了。這首歌實在太成功了,到如今在許多歡慶場合人們還往往會唱它,全然不顧它所表達的是整個歌劇所貶斥的價值觀。歌中所唱的,是對美酒、愛情的贊頌。但此時的愛情,所指的到底是什么,還不太清楚。在薇奧列塔的唱詞中,有這樣的話:“一切都是虛妄,除了快樂(piacer)”。這里的快樂,是指感官層面上的,因為,它稍縱即逝,不及時把握就會喪失??傊@仍然是交際界的俗套。
趁賓客們去跳舞,阿爾弗雷多向薇奧列塔表露了內心真實的情感。他關心薇奧列塔的健康,認為她不應該再過目前這種生活。他是在一年前就愛上了她,因為她驚人的美。遇見她的那天,是幸福的、以太般的(eterea)。他心中產生的愛,是神秘的,是宇宙的脈動(palpito delluniverso)。這愛帶給他的,是苦樂交雜。這里的苦和樂,字面上的意思是“十字架和喜悅”(croce e delizia)。十字架一詞,有強烈的基督教的暗示。但劇中其他地方,作者細心地抹去了明顯的基督教的痕跡。這又是為何?
待眾人散去,薇奧列塔獨自面對自己,開始了激烈的思想斗爭。真奇怪!在她的生命中,在這樣的圈子里,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有人會真誠地愛她,她也能夠真正地愛他。這是她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不是快樂(piacer),而是歡樂(gioia),是真誠的愛與被愛的統(tǒng)一(esser amata amando)。似乎從此靈魂就有了依靠。這時她也唱起了阿爾弗雷多的那個愛的主題,似乎他們對愛有了共同的理解。
但突然,她發(fā)現(xiàn)這只是個瘋狂的夢想。她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身份、職業(yè)。在巴黎這樣的地方,這怎么可能?所以,還是打消這念頭,回到她常規(guī)的道路去,日復一日,追逐感官的享受吧。但腦海中依然響起了阿爾弗雷多的歌聲。第一幕就在這內心沖突尚未解決中結束了。
到第二幕開始時,已是三個月以后。中間所發(fā)生的事情,都略去不交代了。這并不是如有些論者所說的,是劇情安排的“突兀”,而恰恰是戲劇的表現(xiàn)手法:去除枝蔓,將敘事時間留給最有戲劇性沖突的時刻(moments)。此時,他們躲開了眾人,在巴黎的郊區(qū)(既不是巴黎,也不是鄉(xiāng)村)過起了簡樸但相愛的生活。阿爾弗雷多覺得自己猶如生活在天上(io vivo quasi in ciel)。但是,風暴即將來臨。阿爾弗雷多的父親——一位老鄉(xiāng)紳,聽說兒子與一個交際花混在一起,便趕到了巴黎,要向薇奧列塔問罪。他聽說兒子要把自己的財產(beni)送給薇奧列塔。beni這個詞,原意是好東西。按照社會上多數(shù)人的看法,好東西,自然就是錢財。來自普羅旺斯(Provenza)的這位老紳士,對兒子所關心的,首先是他的年金。薇奧列塔給他看了一些單據(jù),說明為了維持他們目前已經(jīng)遠較以往簡樸的生活,她必須變賣先前攢下的家產。于是他承認這是一種高貴的情操。但他轉而希望她進一步做出犧牲(sacrificio)。于是他打出來第二張牌:他的女兒。如果阿爾弗雷多繼續(xù)和薇奧列塔在一起,他女兒的婚事便要泡湯。薇奧列塔答應暫時和阿爾弗雷多分開。老喬治卻不滿足,而是要他們永遠斷絕往來。為了說服薇奧列塔,他又使出了殺手锏:你現(xiàn)在年輕貌美,但美色(veneri,屬于維納斯的東西)總有消逝的時候,到那時,取代愛的,就會是厭煩。薇奧列塔終于被他說服,答應離開阿爾弗雷多,而且,還不能告訴他真相。
第二幕第二場,薇奧列塔回到巴黎她原來的“朋友們”當中。那是一場熱鬧的假面舞會:戴上假面具的男男女女,在講述一個異國的愛情故事。阿爾弗雷多追了過來,他在賭局中手氣格外順,贏了大把的錢。他以為薇奧列塔離開他是因為他還不夠富有,贏了錢他就可以帶她遠離巴黎。薇奧列塔瞞下真相,謊稱自己還愛著以前的保護人——老伯爵。深感自己的愛情被“背叛”的阿爾弗雷多,當眾羞辱了薇奧列塔,還與伯爵定下了決斗的邀約。
第三幕是薇奧列塔凄涼的病房。她已奄奄一息,生命只剩下幾個小時。時值狂歡節(jié),窗外傳來民眾的歌聲,他們正要宰殺作為犧牲的公牛。終于,得知內情(recognition)的阿爾弗雷多趕來了。他們決心再也不分離。薇奧列塔想要去教堂,感謝神的眷顧,但她已衰弱之極。老喬治和醫(yī)生也來了。在最后的時刻,真奇怪( strano?。X得自己的病痛消失了,心中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進入了真正的“歡樂”(Gioia)。
劇中三次“真奇怪”,引出了三次劇情的突轉。第一次,薇奧列塔由尋歡作樂轉向接受阿爾弗雷多誠摯的愛情;第二次,她內心出于對阿爾弗雷多的愛,卻又回到過去的生活圈;第三次,她以肉體生命為代價,獲得了真正的升華。
四
雖然按照當時行內的慣例,從故事背景設置、人物角色類型來看,像《茶花女》這樣取材于當代、屬于其“小人物三部曲”之一的作品,更接近comedy(“喜劇”)。但從精神氣質上,我們得說,它自然是悲劇,而且是接近古代悲劇格調的悲劇。悲劇展現(xiàn)(mimesis)人物,不是靜態(tài)地,而是通過人的行動(action)。人的行動與倫理有關,故而悲劇也必定與倫理有關Michael Davis, Introduction to Aristotle on Poetics, Seth Benardete and Michael Davis trans, South Bend: St. Augustines Press, 2002, pp. xixxx. 。
考察戲劇作品的倫理性,自然可以通過人物的行動、選擇,可也不妨換個視角,從某個側面來看。在歌劇《茶花女》中,除了第二幕第二場交際界的假面舞會外,真正提到的地名只有兩個:巴黎(Parigi)和普羅旺斯(Provenza)。這樣的安排是否有特別的用意?它們又分別代表了什么?
19世紀中葉的巴黎,是西方世界的大都會。其地位,大約相當于古代世界的巴比倫、羅馬,或者是當代的紐約。譽之者,會說那是人類文明成就的匯集之處;毀之者,則說那是人類罪惡的集中地。在基督教《圣經(jīng)》中,從開篇的《創(chuàng)世紀》,到結尾的《啟示錄》,巴比倫都是敗壞的場所。劇中的巴黎,我們所看到的,只是聲色犬馬、驕奢淫逸的各色人等。那里的人們,會通宵達旦追逐感官的享樂,把虛情假意的交易,當作是愛情。人們又信奉一個原則:逢場作戲可以,切莫當真。第二幕第二場中,賓客們問阿爾弗雷多是否知道薇奧列塔在哪兒?他回答:“我不知道!”他們紛紛叫好:“不放在心上!好樣的!”(Ben disinvolto! Bravo!),便是這樣一種倫理態(tài)度的寫照。
薇奧列塔也曾經(jīng)在這個圈子中。但她真正屬于這里嗎?第一幕的內心獨白中,她對自己有一個明確的定位:“可憐的女人,孤身一人,被拋棄在巴黎,這擠滿了人的荒漠!”(Povera donna, sola, abbandonata in questo popoloso deserto che appellano Parigi)
與巴黎這個大城市相對的,是老喬治所代表的鄉(xiāng)村——普羅旺斯。在第二幕第一場的結尾,有一首老喬治的詠嘆調:“普羅旺斯的大海和土地”(Di Provenza il mare, il suol)大地,歷來與一種更有德行的生活道路有關。在大地上勞作的人們,固守著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他們誠實、勤勞、樸素。他們熱愛家庭,愿意用自己的辛勤勞動,為子女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生活條件。他們看重名譽,不愿意有什么事情,讓他人對自己有所指責。他們保守。他們不會追趕潮流。他們認為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健康的,他們會唾棄敗壞的巴黎。但是,如果說在敗壞的巴黎人看來,感官的快樂是真正的“好”,那么,我們看到了,老喬治對薇奧列塔所說的話,首先是錢財。錢財是首要的“好”。錢財本身,自然并不等于是“壞”。但它是否就是充足的“好”?“好”,是否還另有可能?
在巴黎和普羅旺斯這兩個地名之外,是否還有什么道路可以探尋?我們來看看阿爾弗雷多。他并沒有與任何一個地方相聯(lián)系。他不喜歡巴黎。在第三幕,將近最后的時刻,他還與薇奧列塔相約,要離開巴黎(Parigi, o cara, noi lasceremo!)。他也不屬于普羅旺斯,家鄉(xiāng)的大海和土地,他不放在心上。他說得最多的,是一些與天空有關的詞兒。他說他遇見薇奧列塔的那天,是“以太般的”,也就是說至純至凈,不屬于這凡俗的大地的。他說他的愛是“宇宙的脈搏”——簡直是一位“自然哲學家”。與薇奧列塔隱居在巴黎郊外——巴黎和鄉(xiāng)村的交界處,兩邊都不是——他說猶如生活在天上??墒撬摹疤臁睕]有更多的內容,沒有更進一步的取向。他的“天”是半天空。
阿爾弗雷多的德性是什么?他真誠。他有同情心。他有年輕人熾烈的情感(bollenti spiriti, giovanile ardore)。他愛榮譽,不愿意成為吃軟飯的拆白黨。他為了榮譽可以不惜決斗??傊赂?。他有激情。可也正是這種激情,讓他鑄成大錯,那是因為他不知情。他缺乏認清事物本質的能力。那么,他的倫理道路是什么?他沒有一條成熟的倫理道路。
薇奧列塔的倫理道路又是怎么樣的?
且讓我們再換個視角來看。
一般而言,道德觀念往往和某種信仰聯(lián)系在一起。信仰起到了為道德觀念奠基的作用。在傳統(tǒng)文化中,在許多情況下,信仰是對某個神(或某一些神)的信仰。借由神的戒律、教導、學說,以及與神有關的敘事、話語,人們得以指導自己的行為。現(xiàn)代世界當然情況變得更加復雜了。信仰不一定是針對神的,也可能是針對某個學說、主義的。也會有人主張,道德觀念不必以信仰為基礎。
堅持某種樸素道德觀念的老喬治,應該是信神的。他鐘愛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小女兒,說她猶如天使,是神賜給他的(siccome un angelo, Iddio mi diè una figlia)。在他教訓阿爾弗雷多,希望他回到家庭的懷抱、回到普羅旺斯時,他對自己的道德正當性堅信不疑。因為,“神指導我[來這里,說這番話]!”(Dio mi guidò?。吧裨手Z我!”(Dio mesaudì?。┪視匦碌玫阶约旱膬鹤?。
我們注意到,這兩次提到神,都是援引神為最高的權威,來證明自己的正當性,都使用了第三人稱。只有在全劇結尾,薇奧列塔死去時,他才第一次使用了第二人稱,呼格的神:“哦,神?。【染人?!”(Oh Dio, soccorrasi?。<幢闳绱?,這里的神,依然是尊稱“您”,而不是“你”:是高高在上、威嚴的神,不是親密的神。
薇奧列塔也信神。在全劇,從開頭到結尾,她提到神的次數(shù),遠遠多于老喬治。第一幕中,薇奧列塔安排賓客去跳舞,不料,身患疾病的她一下跌倒在椅子上。她脫口而出:“哦,神啊!”(O Dio?。┻@一細節(jié)也是精心設計的。我們知道,歌劇《茶花女》并沒有沿用小仲馬作品的原名La Dame aux camélias,而是叫La Traviata,直譯是《走上歧途的女子》。跌倒,有兩重含義,既說明她身體的疾病,又象征其生活方式的墮落。故事的基本設定是,她是個墮落的女子。她又是個孤苦無依的女子。她是個真正的povera donna,可憐的女子——雖然她當時并不缺錢,不是個窮(povera)女人。她在身體和靈魂兩方面都處于最低處。但是,這一刻,以及在劇中其他場合,緊要關頭,重要的時刻,她都情不自禁地在呼告神,用的都是第二人稱單數(shù):“你”。
老喬治和薇奧列塔言說神的方式不同。這種差異,不僅僅體現(xiàn)在語法人稱的意義上。所謂人稱,是體現(xiàn)在言說、對話當中的。人稱所反映的,是人的位格(Person)、人的靈魂。所謂第一人稱(我)、第二人稱(你)、第三人稱(他)的順序劃分,是以言說者自己為本位而確定的。強調對話的20世紀思想家布伯提出了“我你”關系。但另一位思想家羅森斯托克胡絮卻認為,這樣的順序大可商榷。作為有限的個體,“我”的力量并不來自我自己,而是我以外,“……在能夠有一個我之前,必須有一個你”參見[美]哈羅德·斯塔默:《英文版導論》,見[美]羅森斯托克胡絮:《越界的現(xiàn)代精神——基督教的未來》,徐衛(wèi)翔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5頁。?!澳恪眱?yōu)先于“我”?!澳恪辈艖撌钦嬲牡谝蝗朔Q。至于第三人稱“他”,只是在“你”和“我”的對話中所指涉的對象,對“我們”的對話并沒有主動地做出貢獻,沒有表現(xiàn)出“位格性”(personality)。無怪乎在一些語言(如法語、意大利語等)中,第三人稱的代詞并不能區(qū)分有位格的“他”/“她”,以及無位格的“它”。而在拉丁語中,嚴格說來,并沒有真正的第三人稱的人稱代詞,有的只是指示代詞(is, ea, id)參見肖原:《拉丁語基礎》,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21頁。。
現(xiàn)在,我們可以來看一看有關薇奧列塔倫理道路的問題了。對于《茶花女》一劇,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不同的倫理觀念的沖突。而落實在薇奧列塔身上,更可以把該劇理解為她個人倫理觀念的發(fā)展:隨著劇情的展開,她前后走過了幾條不同的倫理道路。在第一幕,處于墮落狀態(tài)的她,在醉生夢死、聲色犬馬的圈子中,過的是一種享樂的生活。第二幕里,阿爾弗雷多真誠的愛喚醒了她。她決然拋棄過去,過上了簡樸然而合乎道德的生活。但是,事不隨人愿,習傳的道德、家庭觀念卻不肯輕易接納她。到了第三幕,在各個方面都一無所有的她,卻沒有放棄(其實她始終堅持著)對那在上者的信仰和呼告。在與阿爾弗雷多重逢時,她想到的是要去神的“殿堂”(tempio)。在她最后離別人世時,她覺得她重歸了生命(io ritorno a vivere)。她的道路,是一條從“快樂”(piacer)經(jīng)由“犧牲”(sacrificio)抵達“歡樂”(gioia)的上升之路。歌劇《茶花女》創(chuàng)作時,索倫·克爾凱郭爾(Sren Kierkegaard, 18131855)已是晚年,其著作,在北歐以外很少有人知曉。威爾第和皮亞韋應該沒有讀過他的書。但兩者卻有內在的契合,或許是因為它們都產生于同一個大的傳統(tǒng)。
五
我們多次強調,歌劇《茶花女》是一部悲劇。乍一看,這么做實屬多余:它所講的,不就是一個“悲慘”的故事嗎?其實不然。悲劇一詞如今往往被濫用,常被用于指某個不好的事件,某個不幸的結局。但究其實質,悲劇的側重點并不在此——誠然,悲劇常有不好的事件和不幸的結局。而悲劇之為悲劇,則在于其嚴肅,在于其展現(xiàn)人世間最重要的東西。
按亞里士多德的說法,悲劇中最重要的,衡量一部悲劇優(yōu)劣的,是突轉(reversal)和發(fā)現(xiàn)(recognition)。其作用,是通過激發(fā)起觀眾的情感(憐憫、恐懼、憤怒等),而起到Katharsis(凈化、陶冶)的效果。
悲劇產生于酒神節(jié)。是狂歡的節(jié)日,而不是庸常的平日;是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而不是別的神,如掌管一切的宙斯(Zeus),或者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a)。酒神節(jié)帶來陶醉;酒神節(jié)伴隨著獻祭(犧牲);酒神節(jié)力圖起到使個體融入整全的效果——打破“個體化原則”(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酒神節(jié)原本就是一種宗教。如此說來,我們大概能夠理解所謂嚴肅是什么意思了:不是指板著面孔,而是說沿著某個指向,去安頓個體生命的意義。在西方,戲劇作為最高的藝術、藝術的典范,深刻影響著其他的藝術門類。戲劇性之中所蘊含的宗教性,也體現(xiàn)在其他各種藝術中。
文藝復興之后產生的西方近現(xiàn)代戲劇,其背景已和古典時期不同:經(jīng)過一千多年基督教的洗禮和教化,人們對神、人、神人關系、人生的意義、人的得救等方面的看法,已然不同。薇奧列塔不是古典意義上的英雄、大人物。她是個卑微的小人物,是墮落的、走上了歧途的女子。但她仍葆有樸素然而堅定的信仰,她知道自身不足恃,只能憑靠某個在上者。她在最后,認為自己獲得了新生。這種對生命的理解,是古典時代所不知的。她的原型,也許可以在抹大拉的馬利亞(Mary Magdalene)那里去找。先前我們曾說,《茶花女》達到了近乎古典悲劇的境界,那是從其藝術感染力而言的。從精神的質地上說,自然是開出了新的局面了。
把歌劇《茶花女》純粹往基督教那兒去解讀,自然是不合適的。事實上,威爾第刻意避免了這種直接的聯(lián)系。劇中從來沒有提到過耶穌基督。該說教堂(chiesa)的地方,用的是殿堂、神廟(tempio)。唯一跟基督教明確有關的,是十字架(croce)一詞,還是在雙關的意義上用的。也許,威爾第希望其作品有更普遍的意義,而不僅僅限于基督教世界——盡管其思想淵源在很大程度上來自基督教。
《茶花女》誕生了一個半世紀了,這期間,無論是世界還是西方,都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F(xiàn)如今,再說西方藝術的宗教維度,是否有些不合時宜?當然,這是后話了。但歌劇《茶花女》的魅力依然沒有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