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蒼涼（10首）

許玲琴

挽留

我拍一株草的過程

是不是你拍我的過程

有多少流逝

像這湖水，總是一個瞬間推著

一個瞬間

成群結隊地消失

那株草在鏡中只捕到

自己模糊的影子

跳過鋪滿鮮花的時光

一株草秋風獨涼

在對湖水的挽留中完成

對自己的挽留

良夜

萬物低調，只有月亮高調起來

這樣的時候，我也悄悄低下頭

所有后退的事物都隱匿不住

包括一朵小花的香氣

像一群小馬駒一樣掙脫著奔跑出來

那些雨水是逃亡路

我不知道有多少事物

循著雨水的路逃亡到人間

就像我不知道，人間有多少美好蒸發(fā)

逃亡進行了一整夜，早晨還在繼續(xù)

我像一個看電影的盲人

影像被隔在窗玻璃之外

我用耳朵捕捉逃亡細節(jié)

各種聲音炸響

讓逃亡顯得緊張、雜亂

如果我打開窗戶

會有一窩雨擠進來，請求庇護

像人間的魂靈搭一縷煙逃到天上嗎

應該是一些厭倦了的云、星子

還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天上的事物

它們相信人間的神

江河為圣地，草木都是教堂

姐姐

你四十七歲了

我才知曉你的名字

因為你出生時

爸爸還在北京當兵

許京美

在趙許村

你的名字外延無限

如果命運

不犯那種致命的錯

你的人生會是多么遼闊

你像改道河一樣

在我身邊悄悄流動

沒有驚動我

我們隔著時空

還沒有學會相愛

“京美 京美”

你曾經被我身邊的親人

這樣飽含慈愛地低喚著

姐姐

我永遠活在幼年的姐姐

喚你一聲

我眼光含淚

你卻認不出塵世中的妹妹

瘋子鳳波

他是我在鄉(xiāng)村看到的第一個瘋子

他是一個小裁縫

有著一張白皙秀氣和鄉(xiāng)村不配套的臉

關于他瘋的傳說不下七八個版本

但都與鬼有關

那時鄉(xiāng)村沒有電燈沒有文化

講得最兇的也就是鬼

水鬼、吊頸鬼、孤魂野鬼

讓我的童年的腳步總出現趔趄

除了怕鬼，我就是怕鳳波

怕他的突然出現剪斷我的視野

我們看見了他就像看見了鬼

他好的時候就給鄉(xiāng)親做衣服

有條有理地裁剪這個世界

再把所有的缺陷縫合完整

他發(fā)瘋的時候就把這個世界的缺口越撕越大

讓整個鄉(xiāng)村都聽到裂帛的聲音

他的頭腦里是不是有兩股力量 一正一邪

在不停地刀槍劍舞地較量

無論他好的時候瘋的時候

他都恭恭敬敬地喊媽媽“王老師”

媽媽曾招呼他到我家吃了一頓飯

他不停地磨牙、說話

我端著飯碗蜷縮在幾步之遙的地方

眼睛里擔心飯菜種上瘋毒

他還經常在發(fā)瘋時跑到村小

讓我們的童年興奮、尖叫、擔驚、恐懼

但我對他的記憶也是這樣一些碎布頭

有一塊沒一塊的，且顏色混亂

當我用一首詩試圖把它縫制起來時

他就開始在時間的綠葉里蠕動

一條白色的蠶緩慢地探出了頭

河水蒼涼

沒有人說得出它的長度

即使村莊里的老人

它每天只是經過，而不是停留

神龍見首不見尾

村莊看到的只是它的局部

而它看到的是整個村莊

以及村莊里所有人的命運

蜷縮

蜷縮在被子里

感覺自己是一袋鼓脹的土豆

如果堅持不動

來年春天

身體上是否會發(fā)出一些翠綠的小芽

故鄉(xiāng)蛙鳴

它們叫聲毫無二致

它們喜歡大合唱

它們青綠的樣子，多么可愛

頭上兩個鼓鼓的探照燈

一口一個害蟲

紅梅 志梅 月娥 梅枝……

我們每夜相約在村口的一棵老槐樹下

蛙鼓一片

它們有的上了岸

有的去了另一片水域

聽雨

她們在爭吵 她們在破口大罵

她們在用白瓷的身體相互扭打

她們把眼淚 狠狠地摔下

她們不把對方放倒在地下就不會善罷甘休

她們把天堂

撕得零零碎碎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