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之書

星子

2013年的小乞丐

那是一個下雨的夜晚。老人收起二胡和裝錢的鐵罐子，走下天橋。他走進一家書店，說：

“唔，要一本《舊日之書》?！?/p>

“要哪年的？”

“去年都發(fā)生什么事了？”老人想，記憶不好了，就說，“2013年的吧。”

回到家，老人坐在窗邊看書。封面上印著“舊日之書——2013”。

翻開做舊的書殼，泛黃扉頁上顯現(xiàn)出“請選擇舊日地點”幾個黑字。老人點擊了“地鐵”這一選項，接著往下翻。書頁右上方的錄影區(qū)中出現(xiàn)了黑白交替的2013年的地鐵影像。流動的人群從地鐵里走過，可以看到那時候人們生活的情形。下方的長形錄音區(qū)中，木紋磁帶緩緩地轉(zhuǎn)動起來，響起了那時候嘈雜的背景音。

這時候，老人在影像中看到了一個小乞丐。

他在地鐵車廂里慢慢爬行。可是沒有人理會他。他也只會磕頭，低垂著空洞般的眼睛。磁帶中，傳來地鐵里報站的聲音。

老人嘆了一口氣，把書合上，又打開。窗外雨聲大了。

他翻回扉頁，點擊“道路”這一選項，翻到下一頁。

在書頁的影像中，老人又看到了那個小乞丐。這回，他跪在黃昏的路邊，低著頭。人來人往，他面前的鐵罐子仍然是空的。

這段幾秒鐘的影像一閃而過，錄影區(qū)和錄音區(qū)都沒有后退、前進或暫停的按鈕。老人想了一個主意，把小手指尖伸進磁帶的小孔，強行往回轉(zhuǎn)了幾圈。

錄影沒有停止，繼續(xù)播放著。音頻倒是能復(fù)播了。剛才道路上嘈雜的背景音重新傳來。

小笨蛋和大笨蛋

第二天，老人又來到天橋上拉二胡。

人們匆匆走過。

大約七點半的時候，一個穿著白裙子、背著書包的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跑上天橋，跑到老人面前，“爺爺！”她說，露出燦爛的笑容，把手心里的硬幣丟在鐵罐子里。

“要去學(xué)校了嗎？”老人問。

“對呀！”小女孩站在那里聽了一會兒，說，“我走了，爺爺再見！”

小女孩每天都會來，每天都會站在那里停一會兒，這時候，總有路人也圍攏過來，聽老人拉一會兒，或是停下腳步，把錢投進老人面前的鐵罐子里。

中午休息的時候，老人又想起了那個小乞丐。

小乞丐乞討了一天，面前仍然空空的那個鐵罐子，又浮現(xiàn)在老人面前。老人抓抓腦袋，自言自語地說：

“小笨蛋，要會點什么，才能討到錢啊?！?/p>

下午，老人越拉越?jīng)]勁，小乞丐的臉總在他面前閃現(xiàn)。他干脆提早收攤回家。

回到家，老人又打開那本2013年的《舊日之書》。他盯著那流動的影像，心里想：怎么才能讓這個小乞丐多討到一點錢呢？

他一邊想，一邊把二胡抱到膝蓋上拉起來，邊拉邊說：

“小笨蛋，你聽到了嗎？哪怕你會拉個二胡，也不會餓死呀。”

“小笨蛋，這么眼巴巴地跪著，是沒有用的呀！你至少也要抬起頭來看看人。”

“雖然我拉得并不太好，但現(xiàn)在，也有人每天都來聽，給我一點錢呢。唉。小笨蛋，你聽，你聽——”

老人對著錄影和錄音拼命地拉著，琴聲動人，但影像兀自向前緩慢播放，小乞丐的臉很快被滾滾洶涌的人潮淹沒了。磁帶也滾動著，播放出日復(fù)一日的日常聲音。

老人抓抓自己的腦袋，扔下二胡，重重地呼了一口氣：

“大笨蛋！老家伙，你才是個大笨蛋！說一個小孩子有什么用呀？他又聽不到！你才真是沒用的大笨蛋！”

作者先生

在書的封底，老人找到了“《舊日之書》系列工作室”的聯(lián)系電話。

他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打了好幾個電話，表明要見這本書的作者?！耙欢ㄒ?，”老人說，“我是老人，有這么一次要求不容易，拜托你們了?！?/p>

工作人員為難地在電話那頭摸著頭：“您是老人我們知道……可是……”

“見面之后，作者先生一定也覺得很有必要。”老人篤定地說。

工作人員嘆了一口氣，望望工作室里大家在屏幕前各自忙碌的情形，對電話說道：

“然而我們終究不能……”

“快去！”老人不耐煩了，突然提高嗓門大吼起來，“快去跟作者說我要見他！你們這群拖拖拉拉的小螞蟻！”

工作人員被嚇蒙了，拽著電話線一路小跑到作者的辦公室門前?！跋壬彼恐T框一溜兒坐在了地上。

“又有人要見我？”作者聽了他的話后眉毛上揚，好像在回憶著什么，“唔，那就見好了。哈哈哈。有趣的事情又要來了?！?/p>

老人走進《舊日之書》系列工作室的制作間內(nèi)，人們正緊張地將收集到的舊日影像輸入書頁的錄影區(qū)中。這是非常關(guān)鍵的一步。他一邊看一邊心里嘖嘖稱奇。

在作者的辦公室里，老人說明了來意。

“我就想幫一幫這個乞丐。”雖然作者緊緊皺著眉頭，老人還是執(zhí)著地說，“其他問題不想考慮，就想幫他多賺一點錢。我也不是說我的賺錢方式有多好，但至少比他強一點點……”

“那我們也得能做到才行呀?！弊髡呷嗔巳啾亲诱f。

“你一定能。”老人說，“這不是什么大問題，連我都知道，只要修改其中某一個段落就可以了。修改的時間加起來一分鐘都不到。又不是把他改成地主……”

作者抓了抓腦袋，還是研究起來。他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不過眉頭皺得倒并沒有多深。他研究的時間里，老人一直在旁邊緊緊盯著，好像他的盯能幫上一點忙。

“請你仔細地看著這小孔。”最后，作者指著錄音區(qū)那木紋磁帶中間的兩個小孔說，“我們就要從這個孔中修改昨日。”

為了獲得更好的效果，作者跟老人去了他平時常去的天橋。老人坐在天橋上拉著二胡，作者把二胡聲灌制進錄音帶中，小心地保存好。

“接下來，就是聲音輸入和影像改寫了?！迸吕先瞬焕斫庑薷牡碾y度，作者滔滔不絕地說，“目前的技術(shù)還不能做到完全改寫聲音。我們只能做到聲音輸入與覆蓋。影像倒是可以改寫，不過考慮到成本，在效果差不多的情況下，也會以最簡單的方式來實現(xiàn)?！?

“別低級就行?！崩先丝攘税胩煺f，“好歹看得過去?！?/p>

“看得過去，看得過去?！弊髡哔r著笑說，“修改之后，您先看，一定讓您看得過去?！?/p>

這很說得過去的

小乞丐跪在黃昏的道路邊。

2013年的人們，在街道上穿行而過，沒有人看他。復(fù)古的影像就要一閃而逝的時候，忽然，錄音帶中響起了音樂聲。

是二胡聲。行人們顯然有的也聽到了，耳朵動了動。

小乞丐抬起頭來，四處張望了一番，不遠處的路面上有把二胡。作者先生咳了咳，老人嘆了口氣說：

“‘最簡單的方式來了?！?/p>

果然——小乞丐爬過去，把那二胡撿了起來。

老人看著這一段，緊皺眉頭：

“這也太說不過去了……”

“這很說得過去的！”作者先生趕忙說，“這是我們用最好的立體影像技術(shù)做出的二胡。很逼真的。”

老人搖搖頭，接著看。小乞丐摸摸二胡，拉了拉，沒發(fā)出聲音。唯有錄音帶中灌制進去的琴聲在響著，震動著他手中的二胡琴弦。

小乞丐試著繼續(xù)拉，來回試了幾次，終于，琴聲和他手中的琴弦慢慢地相合了。

于是，影像中，出現(xiàn)了小乞丐跪在路邊拉二胡的畫面。磁帶中，有了二胡琴聲。

“剛看上去可能有點怪?！弊髡呙蛄艘豢诓枵f，“但按您的要求，只能這樣了。后面看著就慢慢地能正常了。這可是最省錢、最合理的解釋了?！?/p>

“但是……”

“您看，路邊至少有幾個人停下來了，還有人掏錢呢！”

老人嘆了一口氣，掏出他的一大把零錢。那是付給《舊日之書》工作室的制作費。

老人抱著修改好的《舊日之書——2013》回到了家。

他打開書，選擇“地鐵”選項。

書頁右上方的錄影區(qū)中，再次出現(xiàn)了2013年的地鐵影像。小乞丐出現(xiàn)的時候，老人的心一動——他手里抱著那把二胡。

地鐵里，響起了二胡琴聲。

人們紛紛瞟了一眼。有些人臉上的表情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有些人閉上眼睛打瞌睡，有些人拉著手環(huán)往里面擠了擠。小乞丐一點、一點向前挪動著，手機械地拉著二胡，脖子上的鐵罐子一晃、一晃，沒有聲音。

小乞丐爬著，有兩個人往鐵罐子里丟了硬幣，他停下來，微微低頭致意。

小乞丐爬到一位女士身邊，速度放慢了，最后停下了。老人以為他要向那位女士乞討，大惑不解地看著他，但小乞丐的目光卻落在女士手中的書上。

那也是一本《舊日之書》，封面上印著：舊日之書——1991。

小乞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本書。從側(cè)面看去，還能感受到書頁錄音區(qū)的磁帶在緩慢地轉(zhuǎn)動，書頁也在微微地震動。

老人一頁、一頁地翻了下去。

讓兩邊都很為難的事

那一天，老人像平常一樣收拾二胡、鐵罐回家。半路上下起了雨。秋天了，雨落到身上有些沉。老人回到家，照舊點上燈，翻開《舊日之書》。

流動的影像中，又出現(xiàn)了那個小乞丐的身影。

小乞丐艱難地穿過車廂。車廂里響起了二胡聲，也響起了“請乘客們抵制乞討、賣藝行為”的喇叭聲。

幾名地鐵工作人員瀏覽過監(jiān)視視頻之后，走過幾個車廂，來到了小乞丐所在的車廂，把小乞丐帶了出去。

小乞丐垂著腦袋，趴在木板上，被工作人員輕輕拉出了車門。

“……那么，他們會盡量把你送去更好的地方。總之不能在這里?！惫ぷ魅藛T輕言細語地說，“不愿意嗎？”

小乞丐搖搖頭。

“你要明白，這是不文明的行為，我們也很同情你，但是沒有辦法呀?！币幻ぷ魅藛T蹲下來，嘆了口氣，“希望你不要再在地鐵里拉什么二胡了?！?/p>

“這些人真是怎么告知都沒有用?！绷硪幻ぷ魅藛T說。

“實在不行，可以去天橋底下拉。我們也有命令規(guī)定在身，本來也不愿意管的?！?/p>

小乞丐木然地抱住二胡。

“嘖嘖嘖，是假的吧！”剛才那名工作人員突然眼睛一眨，識破了什么，“喂，我說，小孩！你會拉二胡嗎？不過是用播放器放的什么音樂吧？”

“你看你，”輕言細語的那個說，“聲音那么大……你也真是少見多怪。這年頭很多假的啦。假乞丐到處都是……”

“我們的任務(wù)可不是來判斷真假。”

“本來就無法判斷。”另一個聳聳肩，“真的？假的？哈、哈、哈?！?/p>

坐在書頁前的老人用手遮擋住錄影區(qū)，閉上眼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是的?？傆羞@種讓兩邊都很為難的事的?！崩先说偷偷卣f。

老人的眼淚掉下來了。

因為，在指縫里，他看見小乞丐抱住二胡，一個人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向地鐵出口走去。

自己轉(zhuǎn)動的鐵軌

老人木呆呆地坐在書頁上，直到深夜。

書頁里，小乞丐那邊，也是2013年的深夜。

地鐵早已停運了。小乞丐從地鐵出口那里爬進來，一直走到鐵軌邊。

深夜的鐵軌，沒有車輛通行，但仍然響著轉(zhuǎn)動的聲音——是鐵軌自己在轉(zhuǎn)動。緩緩地，兀自向前滾動。

老人一愣。

小乞丐望著不斷向前滾動的鐵軌，坐下來，開始拉二胡。

老人把自己的二胡抱過來，也在這雨夜拉著。

二人的琴聲靜靜地相和著。

忽然，錄音帶里的二胡聲戛然而止。老人一愣，小乞丐抱著二胡，站起身來，望著底下轉(zhuǎn)動的鐵軌，縱身跳了下去。

老人手中的二胡聲猛地停了片刻，接著，繼續(xù)更明亮地響了起來。

鐵軌的軌道，繼續(xù)旋轉(zhuǎn)。

《舊日之書——2013》的磁帶，繼續(xù)旋轉(zhuǎn)。

轉(zhuǎn)呀，轉(zhuǎn)呀。

緩緩旋轉(zhuǎn)的磁帶的小孔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從黑褐色的錄音帶里探出頭，接著爬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