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旸
來俄羅斯之前,知道俄國美食就是羅宋湯、黑面包、魚子醬、土豆燉牛肉和伏特加,后來才發(fā)現(xiàn),要找齊這些竟然不容易,俄國人喜愛外國菜遠(yuǎn)勝于本土菜,尤愛日本料理,要在一堆日本料理、美國燒烤、意大利面里找一家俄羅斯餐館難度不小。
涅瓦大街18號就是這樣一家餐館。
推開鐵柵欄,門童迎上來,和我們喜歡貌美的姑娘迎賓不同,他們更愛風(fēng)趣的老頭。因為室內(nèi)外溫差大,俄國人進(jìn)門第一件事就是脫外套,寄存在一樓,這是個優(yōu)雅從容的習(xí)慣,而不是捂著,或者隨意堆放。脫外套時,門童上前幫忙,還嗔怪一旁的男伴為什么不幫女士,讓女士自己動手是很不紳士的,這一舉動讓我受寵若驚。在中國待久了,幾乎要忘了自己是個女士,不論是學(xué)習(xí)、工作還是生活,處處都和男人一樣,如果能做淑女,誰愿做女強(qiáng)人?
沿鋪著暗紅花紋地毯的大理石樓梯上樓,兩旁的燭燈和油畫讓我好像來到小說里陰冷的大戶人家,謙恭的門童也仿佛是沙皇時代貴族的管家,有一絲不真實的詭異。這真是舊時候的俄國小酒館。紅絲絨窗簾把里頭和外頭分隔成兩個世界,窗外是涅瓦河的支流,寂寥得像沒落貴族。黝黑的河水流淌著金色,倒映出房子的虛像,熱鬧重疊,寂寞卻加倍。
若要挑選一道俄羅斯菜,肯定是羅宋湯。這道湯翻山越嶺,來到上海,經(jīng)過改良,成了上海人家最家常的菜,幾乎每個家庭都會做,從幼兒園到單位食堂,是每個孩子童年酸酸甜甜的回憶,有羅宋湯喝的日子,就像節(jié)日。我認(rèn)識一個男人,他選擇愛人的標(biāo)準(zhǔn)之一就是會燒羅宋湯。羅宋湯之于上海人,是一個情結(jié),不論俄國人還是上海人,喝著羅宋湯,就是家的味道,一道菜擁有兩個故鄉(xiāng),多么有趣?,F(xiàn)在我就坐在羅宋湯真正的故鄉(xiāng),面前是正宗的羅宋湯,紅彤彤地裝在花邊白瓷盆里。
按中國人的習(xí)慣,每道菜只點一份,大家一起吃,還能多嘗到幾道菜,但這里默認(rèn)人數(shù)即份數(shù),每道菜都是一式幾份。羅宋湯上來后,喝了幾口便放在一邊,想等主菜上了一起吃,可等了近一小時,蠟燭都快燒完了,還不見后面的菜,疑惑是不是點菜時和不懂英語的服務(wù)員用手語比劃了半天,最后弄錯只點了湯。正納悶著,看到服務(wù)員不時往我們這桌看,突然想到會不會是等我們把湯喝完了才上主菜。將信將疑地喝完,果然不一會兒服務(wù)員就收走了空盆,上了土豆燉牛肉。這下“出洋相”了,又尷尬又好笑。估計廚師把菜熱了又熱,服務(wù)員心想怎么湯還沒喝完,這里的服務(wù)員也不好當(dāng),要時刻注意客人的用餐進(jìn)度。若不是靈光乍現(xiàn),我們等他們上菜,他們等我們喝完,等到打烊都吃不到。
即便“出洋相”,倒更添了樂趣。異鄉(xiāng)的夜,陌生的小酒館,琴師是個頭發(fā)花白的紳士,白襯衫、黑西裝,微微發(fā)福的中年女歌手倚靠著三角鋼琴,演唱熱烈的歌劇,還用高音清唱了一段,投入的樣子像是在歌劇院演出。一桌子俄國人起先只是靜靜聆聽,后來拍手跟唱,當(dāng)《Speak Softly Love》從琴師的指尖流出時,他們起身拉過女伴的手,相擁跳起華爾茲,深情地凝視對方。夜未央,蠟未盡,燭光搖曳,天花板上倒映出朦朧的光暈,音樂愉快地流淌在垂幔間。生活和杯中酒一樣濃烈,就著涅瓦河的波光,喝一口伏特加,醉倒在這浪漫的夜。
不知普希金們是否也愛在這樣的小酒館尋找靈感,坐在固定的位子,聽周圍人閑聊,邊喝伏特加邊寫下:“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需要鎮(zhèn)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焙髞砦也胖溃褪窃谶@家小酒館,普希金喝完咖啡,滿懷憤怒,毅然奔赴小黑河,為了尊嚴(yán)和妻子的情人決斗。無論什么時候,娶一位漂亮的妻子總是麻煩的開始,但男人卻從不會怕麻煩。當(dāng)時他不會想到,這將是自己的最后一杯咖啡。詩人以愛的名義倒下了,北風(fēng)吹散了詩稿,大雪覆蓋了鮮血。這一天,是1837年1月27日。150年后的這天,我出生在遙遠(yuǎn)的上海,似乎有種冥冥之中的緣分,將我?guī)У竭@里。普希金當(dāng)年愛坐的是哪個位子呢?是不是靠窗的這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