鑲金邊的旅程穿越歲月呼嘯而來,閃耀的亮光就要把人刺出眼淚。
我知道我的記憶出錯了,因為每次跟人說起第一次聽它的場景,別人都說,怎么可能。
我記得是剛進大學不久,跟室友在校園里亂竄,在一天黃昏時誤打誤撞進了大禮堂,看見臺上一位畢業(yè)班的學姐正在唱這首歌。但是大家都說,怎么可能,新生都進校了,畢業(yè)生還沒離校?
那么就應該是在大一的下學期吧,我已經(jīng)不是新生,另一屆畢業(yè)生就要離校??傊易策M了那臺畢業(yè)晚會,就像愛麗絲掉進了兔子洞一樣。歌聲中,18歲懵懂的我看到了未來的無數(shù)可能,相信冒險的旅程就要在眼前徐徐展開。
還記得那天臺上的學姐穿一條紫紅色絲絨長裙,雙手握在胸前,唱美聲的姿勢,嗓音明媚熱烈得像迸開了一個夏天。燈光打在她的身上,像為她周身鑲了一道金邊。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愉快的旅程》?!跋奶斓娘L景多么美麗,我來到米斯加哈海岸與你歡聚,汽車沿著小路走遍大地,愉快的旅行充滿詩意……”歌聲中有種奇異的異域風情,當時還不知道它是黎巴嫩民歌,但不知為何,眼前出現(xiàn)了陽光燦爛的熱帶海岸,皮膚曬黑的青年男女開著敞篷車,在車上歡樂地唱歌。我甚至細致入微地看見了姑娘們的模樣——穿波點大擺連衣裙和白球鞋,系彩色小領巾——啊哈活脫脫一個1980黃金年代在眼前。
我同時看見了我的未來:開著車,唱著歌,跟我喜歡的人一起,走遍世界的大街小巷。
很快四年過去。進入社會,才知道這個世界跟18歲想象的太不一樣。看見的風景、遇見的人,都不一樣。但是,我們滿世界旅行并不是為了看一模一樣的人和一模一樣的風景,旅行之所以愉快,就是因為能看見差異,不是嗎。
所以仍有愉快記憶。
曾經(jīng)工作的科研設計院,當時在本市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單位,有獨立大樓,知識分子成堆,跟我同一辦公室的就有曾經(jīng)留學倫敦大學的退休返聘老工程師,七十多歲的老頭喜歡跟我講英文,還總是很客氣:“世界是你們年輕人的。”
后來離開那座城到南方。二十多年后回去,曾經(jīng)的大樓已變得荒涼破敗,住過兩年多的單身筒子樓搖搖欲墜,整個片區(qū)等待拆遷,外墻上大大的“拆”字有刺目的紅。
然后某天,大師兄給我發(fā)來一組照片。
大師兄不是師兄,是我的同學。
大師兄在微信上發(fā)來一組建筑工地照片,問我:這是哪里。
我的老地方。
怎么猜到的?
不猜也知道。
他專門開車從城北去到城南拍了這些照片。我說:大師兄有心了。他發(fā)來一個大笑:才不是為你,我也想為這座城市存點記憶。
又有某天,因為一些人事情緒低落,隨手在微信上跟大師兄吐了個槽。大師兄沒吭聲。過了好久,他發(fā)來一段語音。
大師兄發(fā)微信一向是認真敲字,從未偷懶發(fā)語音。辦公室很靜,我拿著手機走到電梯口,很快我聽到一段音樂:啦啦啦,啦啦啦。
這個曾經(jīng)告訴我“我經(jīng)歷過你不能想象的事”,年輕時抽過大麻,和我可以從《女人香》聊到AK47但拒絕與我聊同學八卦的人,正在歡樂地哼著《愉快的旅程》。我甚至聽見了他的胸腔共鳴。
鑲金邊的旅程穿越歲月呼嘯而來,閃耀的亮光就要把人刺出眼淚。
好些了嗎?他問。
你唱的什么鬼!我大笑。
上網(wǎng)搜索,這才看到朱明瑛的演唱視頻??此┲璋湍勖褡宸椵d歌載舞激情四溢,忽然想,明明應該激情奔放的歲月,怎么生生被我活成了一副憂郁模樣?
大師兄不屑道,這有什么,你已經(jīng)八十歲了嗎?想看世界快快去看,想穿波點裙為什么不穿,想自強不息發(fā)憤圖強這一生還有大把好時光。哪怕結束一趟旅程后你發(fā)現(xiàn)又回到原點,但你走了這一趟,世界肯定已經(jīng)不一樣——對了,你工作過的老地方,馬上就要建一片新區(qū)。
好吧大師兄,你是對的。愉快的旅程尚未到站,一切都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