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星光永燦
2015-12-31 00:00:00桃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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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編有話說
也許就是在亂世，才更能體會愛情的可貴。不同民族不同背景的人依然可以走到一起，這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她收到了一份從上個世紀(jì)而來的遺囑，然后她的世界，在那一刻轟然倒塌，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的區(qū)別。
001
阿拉斯加有全世界最長的白晝與黑夜，在白令地區(qū)，每年5月10日太陽升起后，在隨后的三個月里將不再落下。而每年11月18日日落之后，當(dāng)?shù)鼐用駥⒂袃蓚€多月看不見太陽。
整個七月份白喻都待在安克雷奇租來的小公寓里看圓滾滾的太陽，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開心了自娛自樂能High上一兩天，不開心了就一直睡，關(guān)掉了一切能和外界聯(lián)絡(luò)的通信工具。她一直企圖忘記一件藏在心里五年的事，實際上她覺得這次和阿拉斯加的告別后，她就能徹底從那個操蛋的夢里走出來了。
但是，五年的努力，卻在回國前的一個星期，硬生生被一個陌生人毀了。
一個自稱是瑞士銀行的工作人員敲開了她的門，高鼻碧眼的歐洲小帥哥盯著穿著睡衣頭發(fā)亂糟糟的東方女性，眨了眨眼睛，開口卻是非常標(biāo)準(zhǔn)的中文：“白喻女士？”
還沒刷牙洗臉的白喻下意識摸了摸眼角——還好沒眼屎。
“瑞士銀行有一份來自1948年的個人財產(chǎn)遺囑需要您繼承?！?/p>
原諒一個在國內(nèi)被各種詐騙短信和廣告弄成驚弓之鳥的女孩子，一聽這話，白喻啪嗒一聲關(guān)上了大門：“騙子走開！”
小帥哥俊臉上的笑容有一秒鐘的僵硬，但是服務(wù)態(tài)度良好的他立刻保持標(biāo)準(zhǔn)微笑，又按響了門鈴：“女士，您確定您不認(rèn)識這位名為Erich Von……”
話還未完，方才緊閉的大門唰一聲打開：“Erich Von Ludwig？”
“是的，如果您的名字叫白喻，中文拼音baiyu，您能證明您的出生日期是1月25日，居民戶口在杭州、浙江、中國，就讀或曾就讀于浙江大學(xué)商學(xué)院，那您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實際上，我們已經(jīng)找了您67年，女士。因為沒有您的地址與出生年份。很榮幸時隔一個世紀(jì)，在等死了兩位銀行負(fù)責(zé)人后，我能有機(jī)會面見遺產(chǎn)繼承人?！?/p>
“這好像不是什么好話……”
002
Erich留給她的遺產(chǎn)中果然有很多黃金，他的好些產(chǎn)業(yè)都在德國，唯一的莊園在阿拉斯加的首都朱諾。白喻委托銀行幫她找一個打理財產(chǎn)的人，并且為莊園請了一位可靠的英國紳士當(dāng)管家。
忙完這些，等她一個月之后回國，不出意外的被公司炒了魷魚。在又一次失眠了三天三夜后，白喻找出了被她拋在抽屜里很久的名片。
艾黎算是她的校友，畢業(yè)舞會時她因為性格孤僻找不到人一起跳舞，心疼她的導(dǎo)師便拉來已經(jīng)畢業(yè)的艾黎，聽說他在心理學(xué)這一塊非常出色。
他給過她名片，但她一直沒有想過聯(lián)系。
她來的很早，面色憔悴蒼白，大熱天的早晨還披著外套，見到他后說的第一句話是：“艾先生，我覺得我有病?！?/p>
“找我的女人百分之九十都有病?！彼壑杏幸唤z笑意，“不過小師妹，你確實比同齡人看起來要不一樣點，以前我們見面時，你對我這種帥哥竟然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p>
白喻：“……”好吧，其實她知道這個人是在引導(dǎo)她放松。
白喻躺在他辦公室的長椅上，柔軟的椅子和舒適的環(huán)境讓她很放松：“……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以至于我現(xiàn)在總有種莊周夢蝶虛幻感，覺得此身所在非真身所在?！?/p>
“唉？這么哲學(xué)??？”艾黎傾身過來，漆黑的眼睛如同濃濃的夜，溫柔地看著她，“我能知道你做了怎樣的夢嗎？”
“我經(jīng)歷了二戰(zhàn)?！?/p>
艾黎：“這一點都不好笑，也許你告訴我你看電影了比較合適?！?/p>
“你可能覺得我是神經(jīng)病?！?/p>
艾黎仔細(xì)分辨她的表情，發(fā)現(xiàn)她真的沒有說謊的跡象。
白喻自嘲地笑，移開眼睛：“如果你能關(guān)掉錄音筆，我愿意給你說一個荒誕的故事?！?/p>
艾黎雖然還不怎么相信，但是他相當(dāng)識趣，果斷掏出錄音筆丟到一邊，那個時候，他還懷疑白喻只是想象力比較豐富而已。
話題一打開便很容易鋪展開。
那是1939年的一天，她睜開眼睛便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陌生的房間，門外有人在尖叫，街上不停拉響警報，她趴在劣質(zhì)的帶著古怪氣味的床上，潔癖發(fā)作后一秒鐘都無法忍受枕頭上的污垢，她從床上跳起來，被擺放在床邊的穿衣鏡嚇得驚叫。
那是誰？
這個高鼻紅唇，眼窩深陷的女人，明顯是一副西方人的面容。
有人拍開她的房門，一個胖胖的卷發(fā)婦女滿臉驚慌失措地看著她，說著奇怪的話，完全陌生的發(fā)音。她嚇得要死，光著腳推開女人跑下樓梯，還沒跑出門口便遇到了進(jìn)城的第一批軍隊，為首的軍官冷冷地看著她問：“這是猶太人的旅館？”
胖女人在一聲尖叫后死于子彈，黑黝黝的槍口移到她面前，而她徹底嚇得說不出話，整個人都在發(fā)抖。那一刻她以為自己會死，可是沒有。
因為一個極年輕的男人撲過來，抓著軍官的手腕說：“長官，她看起來不像猶太人?！彼蟛阶哌^來握著她的肩膀使勁將她的神智喚回來，“快告訴我們你不是！”
生存的欲望讓她下意識大喊：“不要殺我，我是德國人?！?/p>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能很流利地說出德語，接下來一切對答宛如身體本能，她是一名德國學(xué)生，父母死于一戰(zhàn)，她在波蘭上大學(xué)，受政府補(bǔ)貼。
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會做夢夢到這一天，胖胖的旅館女老板拍開她的房門，用不怎么流利的波蘭語急切對她說：“德軍進(jìn)城了，波蘭淪陷了，快走！”眨眼之間，原本鮮活的生命便化為烏有。
白喻把女老板的尸體火化了，埋在被掠奪一空的旅館后面，
城市空得很快，能離開的人幾乎都去投奔親友。
白喻無處可去，身體主人的記憶模糊不清，留給她的只有最基本的信息和一口還算流暢的語言。
身為一個21世紀(jì)的女高中生，她原本連英語都只會背ABCD，平白多了一門精通的外語。白喻心中自鳴得意，好歹姑娘她現(xiàn)在也是三語人才了，要是回到了21世紀(jì)，那也是名副其實的精英??！
然后她推開窗戶看了一下蕭條的城市，她整個人就蔫了……活不活得下去都還是問題，還三語什么人才?。?/p>
再次遇到那個救過她的年輕男人，是在波蘭政府決定撤軍，放棄首都后不久。
波蘭群眾自發(fā)和德軍硬拼，結(jié)局很慘烈。他是被殃及的池魚，被流彈擊中傷了腿部動脈。
“你死了嗎？”她靠近他，戳戳他的胳膊。
他壓著腿部，臉上的笑容苦澀：“還沒有，如果你愿意送我去醫(yī)院的話，我或許能活下來?！?/p>
白喻想了想，還是將他搬回旅館。
“我不知道去醫(yī)院的路，而且波蘭人這個時候應(yīng)該不會為你治療。”醫(yī)生說不定會給他注冊什么一針斃命的藥劑，反正波蘭人現(xiàn)在心里想的大概就是：能多死一個德國人就少一個德國人。這種心情真的不難理解。
她把他丟在椅子上，拿出急救藥箱幫他包扎傷口，這是最近她剛學(xué)會的技能。
燈光下，他的笑容有些蒼白地打量著她：
“你為什么不離開波蘭？”
他認(rèn)出她來了，是那天驚慌失措下被他救下的女學(xué)生。
要是能離開，她早就離開了，但是她能記起來的事情著實有限，除了自己的外國名字，她連自己的爹媽是誰都不知道。白喻琢磨著，除非再來一次危急性命的驚嚇，否則她絕對想不起更多的事情。
不過真要再來一次，她說不定沒有上次的好命，能及時出現(xiàn)個人把她救下來。
“德國已經(jīng)沒有親人，我也沒錢去別的地方?！?/p>
她說話時面無表情，手上的動作卻很輕柔，這些日子時常會有受傷的人入住，她早已習(xí)慣血腥和傷口。
這在一個月前幾乎都還是無法想象的事，人果然是這世上適應(yīng)能力最強(qiáng)的生物。
為了分散注意力，他開始沒話找話：“你叫什么名字？”
白喻想了想，輕聲說：“弗利嘉，你呢？”
“Erich?！?/p>
那天，他們彼此交換了姓名。
Erich只有二十出頭，卻是個商人，還是來戰(zhàn)地送軍火的。
不過對常年看總裁小說YY各國國王脫離現(xiàn)實生活很久的女學(xué)生而言，這并沒有什么。真正讓白喻臉紅心跳的是，Erich那張輪廓分明的臉。
Erich受傷期間，沒什么醫(yī)學(xué)經(jīng)驗的白喻幾乎不讓他移動，就怕他一不小心碰到本來就脆弱的動脈，然后噴她一臉血，所以梳洗什么的，她都給點水讓他應(yīng)付了事。
每每弄得Erich哭笑不得，卻又被照顧得毫無怨言。
世道很亂，一旦遇到被救贖的人，人心卻比平和時期更容易互相靠近。
終于，Erich的傷口結(jié)痂了，白喻歡天喜地地上街買了一大塊肉，再把他趕到樓上：“你去洗一洗，我今晚下廚給你做幾道中國菜?！?/p>
于是洗得香噴噴的Erich下樓時，深邃的五官差點就秒殺了女學(xué)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小臉紅紅的：“Erich，你真……帥！”
“真沒想到你會做中餐?！彼诓妥琅宰?，眼睛看著一桌豐盛的菜肴，嘴角笑容恬淡，帶著一點靦腆，“很榮幸我的容貌能取悅你，弗利嘉小姐，你也很美麗?！?/p>
白喻當(dāng)時在心里就嗷嗚了一聲。
是誰！到底是誰說的德國人和普魯士石頭一樣又臭又硬的？！出來決斗！
明明人家的甜言蜜語技能點也是加很高的！
那是她在波蘭過得最驚心動魄的日子，他們斷斷續(xù)續(xù)地接待過幾位來發(fā)戰(zhàn)爭財?shù)纳倘?。等到Erich養(yǎng)好傷后，他打算回家去，
在這之前，白喻從未問過他的私人情況。
不是不想知道，而是擔(dān)心一旦話題牽扯出去，會惹來他理所當(dāng)然的反問：“那你呢？”
但Erich沒有問，他只是問她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走。
她躊躇忐忑，其實去哪兒都一樣，她雖然有個德國人的身體，內(nèi)里卻是個中國人，除非在中國的土地上，否則哪里都不是家鄉(xiāng)，最重要的是：“可是我記不清楚過去了?！?/p>
Erich一直以為是那次在旅館，軍官打死了女老板，才把她嚇出的毛病，所以他們總是避開提到那件事，就是這個時候，他還不忘安慰她。
“弗利嘉，經(jīng)過這場戰(zhàn)爭，會有許多人不想記得過去。不過都沒關(guān)系，不記得了，我們就重新開始。”
Erich忽然笑起來，“如果你愿意，我們也可以是家人?！?/p>
那一刻，她在他平靜的眼中看到期盼。
他以為她是在畏懼戰(zhàn)爭，其實并不是，但白喻不知要怎么解釋，和他說她來自下一個世紀(jì)？咳，或許上帝會讓他相信這種奇跡的吧。不過她不想去嘗試這渺茫的希望。
003
“艾黎，我以為我會孤身一人直到我在那個世界死去，可他卻說要給我一個家。那真是非常動人的一個邀請，是不是？”
她并不是一個很好的講述者，時常會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無法自拔，長期失眠讓她沒說多久便精神不佳，艾黎拿了一條薄毯蓋在她身上：
“那個人就是Erich，是不是？”
她點點頭，揉了揉眼睛，終于睡過去。
艾黎建議她去Erich留下的故居，他認(rèn)為逃避并不能解決問題，長久的壓抑會使神經(jīng)衰弱，也會造成心里障礙。他是對的，在接受遺囑之后，她甚至沒有去過阿拉斯加，她害怕面對物是人非的事實。
十月份，他們正式啟程去阿拉斯加，在機(jī)場候機(jī)時總有小女生偷偷看艾黎，她疑惑地問他：“你是身上有狐臭還是怎么的，為什么他們都看你？”
“你不覺得我很帥很有型嗎？”他揚(yáng)眉。
她看他的眼神干干凈凈：“Erich比你好看。”
情人眼里出西施。
艾黎深吸一口氣，算了不和她斤斤計較了。
艾黎很快便在莊園看到Erich留下的畫像，騎裝、長靴、馬鞭，他的眼神比那個時代的軍人要柔軟，卻依舊帶有這個民族忽視不了的執(zhí)著。
1944年12月25日。
白喻伸手觸摸Erich永生年輕生動的畫像，眼神恍惚：“這一年，Erich他24歲?！?/p>
他有些不敢看她慢慢移動的指尖，仿佛連觸摸都帶著眷戀：“你們離開波蘭后就定居在阿拉斯加了？”
“不，波蘭離阿拉斯加太遠(yuǎn)了，隔著一個北大西洋，我們沒能去阿拉斯加，甚至沒能去德國……”
通往目的地的鐵軌被炸毀，火車站癱瘓了，他們被困在了捷克斯洛伐克。
捷克境內(nèi)風(fēng)雪蔓延，走在街上風(fēng)像刀鋒一樣凜冽，白喻縮著脖子顫抖，Erich回頭看她：“你的樣子像個捧著栗子的松鼠?！?/p>
他笑著伸過手來，露出兩顆小虎牙，碧眼高鼻，豎領(lǐng)的長風(fēng)衣襯得他十分英俊，白喻抱著包，睜大眼睛看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入他的手心。
于是溫暖蔓延，那是她遇到過的最驚慌失措的冬季，亦是最溫暖的冬。
“哇，小松鼠會臉紅唉！”
她狠狠瞪他，拽緊他的手飛快向前，害羞又甜蜜：“小松鼠很熱！所以才臉紅！”
捷克斯洛伐克的食物不能更貴，買糧食還需要身份證，這可真是見了鬼，他們只能找黑心商人，連住的旅館都比別人價格翻幾倍。
這些都算了，他們一個不小心還要被失去理智的捷克人民揍。
Erich去買食物回來，再一次看到白喻被幾個捷克女人抓著頭發(fā)按在地上拳打腳踢，他拿起木棍驅(qū)趕那些人。
十一月的捷克下好大的雪，她的大衣早被人扒下了，痛得躺在雪地里直抽搐。他脫了自己的外套裹著她，背著發(fā)高燒的她轉(zhuǎn)了好久才找到醫(yī)院：“弗利嘉，我們找到醫(yī)院了！”
他單薄的身體在寒風(fēng)中瑟瑟地抖。
她一手捂著肚子一手緊緊摟著他的脖子，疼得要命，口腔里都是腥味，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他：“我疼……”
她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是什么狀態(tài)，但從Erich驚慌的表情中她明白，一定很恐怖吧？他張皇失措得像個孩子，緊緊地回身抱著她：“不要死！不要死！不要再有人離開我了……”
她感到有一股溫?zé)岬囊后w滑出眼眶，飛快地墜落，他驚恐地睜大眼睛捧著她的臉，于是她在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沾滿血的面容。
這個一直堅強(qiáng)溫柔的年輕男人抱著她奔跑落淚：“我們就到醫(yī)院了……”
昏過去前，她聽到Erich說：“求求你，不要留下我一個人?！?/p>
Erich，為什么我們會生在亂世呢？
白喻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雪白的病床上，Erich靠在她手邊安靜地睡著。
他消瘦了一圈，整個人顯得憔悴，她伸手想要觸摸他的臉頰，卻扯動了傷口，痛得呲牙咧嘴。他揉著眼睛醒過來，眼中還帶著一點孩子氣的迷惘，欣喜那么快染上他的眉梢，使他整張面容都顯得神采飛揚(yáng)。
“弗利嘉。”他握著她的手，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視她，白喻張了張嘴，想要說不要喊我這個名字，我叫白喻啊?？伤K究還是說不出，其實也沒所謂了，Erich并不認(rèn)識以前的弗利嘉，和他一起的一直都是她，“Erich，我還在?！?/p>
并且一直在努力活下去，所以，“不要擔(dān)心你會是一個人?！?/p>
他的吻輕輕落在她的手背，虔誠得如同中世紀(jì)的騎士。
可她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們離開波蘭時德國軍官贈給他的手槍最終還是上了膛，他仍舊厭惡鮮血和死亡，卻不再畏懼躲避敵人。
有些事情終究還是在她昏迷的時候發(fā)生了改變。而她無力阻止，甚至慶幸。
在這個時代，活下去，才是最大的恩賜。
004
他們離開捷克前往巴黎時，歐洲戰(zhàn)場已經(jīng)全面爆發(fā)，所有鐵路都掌控在軍方手里。在邊境他們遇到軍隊，長官竟然是曾經(jīng)在波蘭猶太旅館內(nèi)意圖殺害她的軍官，他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白喻看見了他的斷腿。
他們看著軍隊的殘兵走遠(yuǎn)，Erich牽著她的手松了又緊。
“弗利嘉，”他聲音有些哀傷，“我們一定要好好活著，一定。”
她靠在他背上，不知怎么的，眼淚落了下來：“嗯！一定！”
巴黎是當(dāng)時歐洲戰(zhàn)場上唯一一個不設(shè)防的城市，他們幾乎是打開國門讓德軍進(jìn)入，為的只是不破壞國內(nèi)的建筑與文物。拿破侖教會法國人勇敢，塞納河滋養(yǎng)孕育了他們的詩意，不是他們不敢戰(zhàn)，而是盧浮宮與凱旋門不能戰(zhàn)。
比起在波蘭和捷克斯洛伐克的驚心動魄，巴黎的日子顯得很平靜，他們在住的旅館發(fā)現(xiàn)了一個猶太小男孩。Erich請了醫(yī)生為他治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受過多次撞擊，骨頭與器官早就損傷嚴(yán)重。
Erich想帶男孩子離開戰(zhàn)區(qū)，到還平靜的阿拉斯加去：“那里雖然氣候嚴(yán)寒，至少生活太平，人民也少有爭端?！?/p>
“不會被抓住嗎？”
“事在人為。”
Erich圍著圍裙在廚房切土豆，燈光下眼中有灼人的溫度，她仰著頭盈盈地看著他，他慢慢紅了臉：“怎么了？”
她笑著踮起腳在他下巴上印下一個輕吻：“為了我的英雄?！?/p>
他臉色大紅，手忙腳亂之下發(fā)現(xiàn)站在門口偷看的小男孩。
“要過來幫忙烤火雞嗎？”
男孩興奮地沖過來，Erich一只手握著小男孩的小手，一只手握著她的：“弗利嘉，等到了阿拉斯加，我們就有一個家了?！?/p>
溫度從他的掌心傳遞到她手上，男孩子仰著脖子笑，他碧藍(lán)色得眼睛里噙著蒼白的歡喜：“從前我爸爸也喜歡抱著媽媽和我。”
這真是一個曖昧的話題。
男孩只熬過圣誕夜便死在當(dāng)晚的夢中，那是她在來歐洲后第二次親手掩埋一個人，在租來的公寓后，沒有墓地，只有一塊寫著男孩名字的石頭。
“弗利嘉，你那么喜歡中國，有沒有中國名字？”
細(xì)碎的陽光落在他左半邊側(cè)臉上，他凝視她的眼中似乎也帶著點點的金色，他們靜靜站在男孩的墳前。
她永遠(yuǎn)忘不了他第一次叫她中文名字時的這一天。
“有啊，”她因為終于能告訴他自己的本名而開心，“Erich，我叫白喻?！?/p>
他叫她：“BaiYu，Yu。”聲音靜靜的，“我們回家去?！?/p>
她低下頭，摸摸耳朵：“我喜歡我的中國名字，你以后都這樣叫我好嗎？”
“我的榮幸，Yu?！?/p>
在那天之后，他再未曾叫過她弗利嘉。
阿拉斯加并不是個非常適合人居住的地方，它距離北極很近，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很冷，如果不是這里有黃金，吸引了大批的淘金者，首都朱諾絕不會有今日的繁華。
白喻剛到朱諾時凍得恨不能整天窩在莊園里，但是不行，Erich有自己的廠要管理，她身為“女主人”，必須陪著他去慰問他的工人。
“原來你是個土豪。”
她拉拉寬大的帽檐，攬進(jìn)身上毛茸茸的大衣，被Erich推上車時吐槽。她用的是中文tuhao，他發(fā)音不太標(biāo)準(zhǔn)，說起來怪里怪氣。
他眼中帶著疑惑：“什么是土豪？”
她哈哈笑著給他解釋：“有錢的男人。”
他伸手刮刮她的臉頰：“你要多笑一笑，不要總是那么憂傷，這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失敗?！彼徽f話，他又笑，“小松鼠又臉紅了，現(xiàn)在還是因為熱嗎？”
她扭過頭去不肯和他說話，不明白以嚴(yán)謹(jǐn)著稱的德國人里面會出現(xiàn)這樣油腔滑調(diào)的異類，但是Erich卻不肯放過他：“我祖父是淘金者，這些都是他的累積，但是現(xiàn)在的生意比起以前已經(jīng)小了很多。一戰(zhàn)之前，我們在阿拉斯加幾乎壟斷了大半市場。”
他和她說起過，他父母都是在一戰(zhàn)中犧牲的。
這不是什么好的話題。
她咧嘴湊近他的臉，伸手戳他冷冰冰的面容：“你也要多笑一笑，不然我也會覺得自己很失敗。”
車窗外太陽隱于山后，城市歸于黑暗，他眼中帶著笑意的：“好。”
Erich讓管家去戰(zhàn)區(qū)招人，管家?guī)系膮R票幾乎占了Erich所有身家的一半。
但實際上工廠根本用不到那么多人。
這樣的事情做多了總會引注意，蓋世太保果然還是找來了。
那是一個清晨，花匠在莊園里修剪花草，管家在遛狗，她在看書，Erich站在窗口看著日出，門忽然就被人暴戾地推開。
他們要帶他回去調(diào)查，甚至查出他在巴黎時曾短暫收養(yǎng)過一個國籍不明的男孩子。
“Erich，我不要和你分開，我們一起走。”
Erich捧著她的臉，語氣溫和而堅定：“我會回來，所以你要照顧好你自己，別讓我擔(dān)心，好嗎？答應(yīng)我！”
Erich很少用這么嚴(yán)肅的語氣和她說話，他走之前告訴她要翻看《圣經(jīng)》，但是其實他知道她是個無宗教信仰者。
她并不傻，知道他肯定有所安排，果然，書房抽屜的《圣經(jīng)》緋夜中夾著一個電話號碼，還有一個人名：Werner。
那位在猶太人旅館差點開槍打死她的長官，在捷克邊境遇到他時，她曾聽Erich稱呼他為，Werner少校。
她伸手觸摸唇角，仿佛還能感受到他離開之前在她唇上輾轉(zhuǎn)親吻的親密姿態(tài)，不深入，只是溫?zé)岬刭N著，卻叫她心跳加速。
阿拉斯加漫天的雪，冷得叫人覺得骨頭都要碎掉，她好不習(xí)慣這樣的季節(jié)。他一定不知道，從那一刻起，她深深地愛上了這種很冷刺骨卻甜蜜深刻的感覺。
Erich，我一定會把你帶出來的。
Erich的觀察期持續(xù)了將近半年，她與管家相依為命，去柏林接他，他瘦得眼窩都深陷進(jìn)去，但她這樣開心，覺得他是這世上最帥氣的男人，英俊得無與倫比。
她尖叫著朝他跑去，他站在夏日酷熱的梧桐樹下，身姿筆挺，脊背挺直，就是瘦得厲害。
她撲進(jìn)他懷里。
“小心！”
他們一同撞在樹干上，他悶悶的哼聲在她頭頂響起，摟著她腰肢的手臂緊緊的，呼吸灼熱而激烈，她仰著頭對著他的唇角啃下去，狠狠地，于是聽到了他低聲的笑。
讓我吻你，在這一刻，不需要任何話語。
他捧著她的臉，吻去她眼角的淚。
白喻喂養(yǎng)了Erich好幾個月才補(bǔ)回一點肉，那段時間他滿世界地擴(kuò)張自己的生意，整個歐洲都遍布他的足跡。
1944年，管家催他們回家過圣誕節(jié)，找照相師過來拍了全家福，有她，有Erich，還有管家和他兒子，管家的兒子都開始談女朋友，而Erich和她還各睡各的房間。
畫師在客廳中為換上騎馬裝的Erich畫肖像，她在廚房烤餅干，聽管家問他：“按照我對Ludwig家族的了解，你們高尚的品質(zhì)會讓你們成為非常合格的丈夫，而你個人的潔癖與忠誠讓你可能會對弗利嘉小姐守身如玉。Erich，你不覺得有一個像你和弗利嘉的孩子，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嗎？家里已經(jīng)沒有孩子很多年了。”
她在廚房使勁拍自己的臉，你臉紅個什么勁！色女！
管家！你為老不尊到底在說什么！哼！
但她卻下意識豎起了耳朵。
“如果戰(zhàn)爭再一次失敗，我和弗利嘉的孩子是不是會像戰(zhàn)后許多小孩一樣，連飯都吃不飽？”
管家和畫師都沒有說話，客廳中一片寂靜，許久之后管家才平靜地說：“上帝不會一直對我們殘忍?！?/p>
白喻在廚房中狠狠擦了擦眼角，Erich，不論戰(zhàn)敗還是勝利，我都會陪著你的。
Erich說，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就帶她去極北區(qū)看極夜。他告訴她，十一月下半月之后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整個極北區(qū)的月亮都不會落下，如果運氣好還能看到極光。
可是，他們等來的并不是戰(zhàn)勝的歡呼，1945年5月，德國正式簽署無條件投降書。
消息傳到朱諾時，Eric哭得像個孩子。她將臉貼在他短短的發(fā)上，使勁使勁回抱他，仿佛這樣便能將她的力量傳給他。
005
白喻又見到了瑞士銀行那位小帥哥。他對她很好奇，因為他又有一份隔了一個世紀(jì)的遺囑需要交給她。
立遺囑的人叫Meier，開啟條件是Erich的遺囑成功被繼承者開啟后，將此份遺囑一起交給遺產(chǎn)繼承人。
小帥哥顯然對她非常感興趣，但白喻卻并不愿意多解釋。
第二份遺囑并不是多么珍貴的東西，但對白喻而言，卻不亞于任何一個寶藏。
那是一個非常典雅的東方雕花紅木盒，里面放著一張全家福，一張手繪的中華民國結(jié)婚證書，還有兩枚簡單的金色指環(huán)，環(huán)內(nèi)分別刻著：Erich，白喻。
白喻拿出那張結(jié)婚證書，上面用端正的筆鋒寫著：
恭請竺可楨先生證婚，兩姓聯(lián)姻一堂，締結(jié)良緣，永結(jié)匹配……中華民國三十六年元月一日瑾訂。
艾黎也忍不住好奇：“Meier是誰？”
“Meier是Erich的管家。”
“白喻，你還有一個關(guān)鍵的點沒有告訴我?！?/p>
她看著他的目光筆直而安靜，用眼睛問：什么？
“你是怎么回到這邊的？”
白喻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垂下眼睛，看到的卻是證書上的一行日期：中國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
無數(shù)德國軍人被帶走，她和Erich走了許多個國家，耗盡了身上幾乎所有能挪用的積蓄。Erich甚至被一個俄國軍人打了幾拳，她拿藥水幫他涂嘴角的傷口，Erich握著她的手：“Yu，我們結(jié)婚吧，然后回德國?！?/p>
白喻將頭靠他肩上：“Erich，我一直在等你說娶我?！?/p>
槍聲響起。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錯楞地低頭看胸口逐漸暈染開的紅色血花，然后義無反顧地用自己的身體擋住Erich大部分的身體。
原來不是簽署了和平條約戰(zhàn)爭就會結(jié)束的，他們失去了兒子，他們失去了父親，她們失去了丈夫，原來他們早就生活在地獄里了。
而以后，失去了我的你，要怎么辦？
“活著……忘了我……”
她看到Erich崩潰的臉。
1945年的10月，在她遇到Erich的第七年，她死在了從蘇聯(lián)回德國的路上。
自那之后，她再也沒有見過Erich，哪怕是一場接一場奢侈的夢中。
而在她死去的第三年，Erich找到了她大學(xué)的第一任校長，讓他為他們證婚。
這封手繪的結(jié)婚證書一直保存在他的管家手中，直到管家去世之前將它與同樣珍貴的遺物一同送到瑞士。終于，在跨越了一個世紀(jì)之后，帶著他的家族印章，送到了她面前。
他的妻子，白喻。
他沒有成為她的丈夫，她卻永遠(yuǎn)是他的妻。
在這個沒有他的世界里，她終究還是成了他的妻。
“不重要了。”
白喻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回了她的房間，夕陽下，她的背影格外落寞。
治療進(jìn)行到一半，白喻不愿繼續(xù)，雖然十分抱歉，她還是送走了艾黎。
艾黎不肯收診費，白喻強(qiáng)求不得，只好作罷。但是他們一直都有聯(lián)系，偶爾她想要找人說話時，他也愿意當(dāng)傾聽的樹洞。
2014年的圣誕夜，白喻是在阿拉斯加過的，艾黎送了她一只阿拉斯加雪橇犬，是個非常健康且溫順的小伙子，可以拉著她滿大街奔跑。
他逼她換了圣誕老人的衣服，丟給她一麻袋放著小盒子的小禮物，于是那天她便被雪橇犬拉著滿大街發(fā)禮物，和小朋友玩。等她回到家時，艾黎和管家夫妻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一桌的好酒好菜。
“Merry Christmas?！彼麄兓ハ嘧８＃珽rich的畫像生動地掛在墻上，一如多年前的他一樣，溫柔地專注地看著她。
她舉杯：“Merry Christmas，Erich?！?/p>
阿拉斯加的圣誕夜比起六十多年前熱鬧了許多，絢麗的圣誕樹，奔跑歡笑的孩子，還有滿街的白色雪花，似乎怎么下都不會停下的、一如一個世紀(jì)之前的大雪。
她知道，他一定也曾在這樣的星空下，站在房間窗口的這個位置，仰起頭看著星空，思念著她。
如她現(xiàn)在這樣。
形單影只，卻甘于寂寞。
圣誕夜之后，她跑到極北區(qū)的Kotzebu看極夜，房東是個膝下沒有孩子的老夫人，她為白喻熬濃湯，他們一起照顧房東家的馴鹿。元旦那天，白喻見到了來找他的艾黎。
“Kotzebu就這么大，想找一個東方女孩很容易。”他裹得像一只熊，“白喻，我有沒有機(jī)會成為你的男朋友？不求走進(jìn)你心里，只求能照顧你?！?/p>
晚上10點23分，極北區(qū)的夜空開始出現(xiàn)極光，寶藍(lán)色和翡翠綠，在整個夜空呈現(xiàn)帶狀出現(xiàn)，而后不斷變化形狀。她仰頭看星光色海：“艾黎，你看，多美的極光?！?/p>
艾黎靜靜凝視著她。
“我知道，他一定也見過這樣美麗的星光，他希望我也能看到，可我自己知道，我只想見他眼中見過的那道光?！?/p>
“艾黎，難道我能因為他已經(jīng)死去，就理所當(dāng)然地去愛別人嗎？”
我做不到，我很抱歉。
終
有一件事情，Erich一直沒有告訴白喻，她在累極的時候會說夢話，而且還能和人對答，他從未在她清醒時問過她什么，卻知道她所有的來歷。
1948年的圣誕夜，阿拉斯加首都朱諾，管家陪在腎臟衰竭的Erich身邊。
Erich消瘦蒼白，時日無多。半夜時分，他聽到鐘聲在響，似乎全世界都在唱圣誕歌，他睜開眼睛，忽然發(fā)現(xiàn)窗口站著一個東方女孩，她有黑色的長發(fā)，黑色眼睛，小巧的嘴唇，她溫和、堅定。她站在房間窗口仰著頭看星夜，他聽到她輕輕呢喃的聲音：“Erich?！?/p>
在這一刻，他潸然淚下，確定了是她。
“Yu……”
主啊，倘若你傾聽世人的禱告，讓我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最后再見一次她。
自她離去，他日夜禱告，終是見到她。
那是她什么時候的模樣？
哪怕只是一個虛影，都已足夠滿足他畢生的想象。
也許時間從來都是靜止的，離去的一直都只是人。
他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之后，他愛的女孩翻看了他的日記，日記中他說曾去哪兒，她就也去哪兒，他說他看極光，她便去Kotzebu仰著頭在屋頂上坐一夜。
她走他走過的路，吃他愛的食物，彈奏他彈奏過的鋼琴曲，一個人用德語為自己誦讀《圣經(jīng)》，仿佛他還在自己身邊。
Erich，我用半生孤獨，回報你一世等待。
在你不在的世界里，我只能孤獨終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