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編有話說
糾纏千萬年的愛恨情仇在紫藤花架下緩緩鋪開,撥開時光的幔帳,你是最不堪的回憶,也是最安穩(wěn)的守護。
1)
高考前的一個周末,我躺在紫藤架下休息,做了一個綺麗的夢?;蛟S又不是夢。
因為是周末,學校里空無一人。本來繁鬧的紫藤環(huán)廊只剩我一人。我捧著本歷史教材,眼睛卻愣愣地看著頭頂上老樁橫斜、枝繁葉茂的紫藤花發(fā)呆。陽光從厚密的花束間艱難地穿進來,力道銳減,曬在身上也不覺得難受,打在地上只化作淡淡的光斑。
我瞇著眼,在我的眼皮快要合在一起的時候,我看見白紫相間的紫藤花里走出一個男子,著一襲清貴高華的紫衫,衫上白色的花瓣點點。如天山山頂經(jīng)年厚雪般的銀發(fā)用紫玉色的發(fā)束綰起。
我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發(fā)現(xiàn)此男子已走至我眼前。濃蔭掩映下,是一張如同藍天白云的臉,讓人感覺他應該是個帥氣溫柔的男子??善婀值氖?,不管我怎么費盡心思去細看,卻連五官也不得瞧見,像隔著厚厚一層白霧,只留了一陣虛無的印象。
紫藤花架下,花香四溢。這個夢果真是美好,就連濃郁的香味也與記憶中完全一致。
周一,迎著烈日做廣播體操。
“伸展運動,一,二,三,四——”
我懶懶地把胳膊甩了甩,忽然聽見前方隊伍里一陣騷動。我走出隊伍一丟丟,瞧見前面所有人的視線都看向?qū)W校大門的一個方向。
灼熱視線的終點是一名白衣少年,離得太遠,看不清眉目。此時騎著一輛炫紫色的單車,正緩緩地往教學樓方向行進。
我一邊做著跳躍運動,一邊往前面的死黨身上靠近:“安茜,這年頭還有人的車是紫色的!深受中老年婦女喜愛的紫色!”
夏安茜頭也不回地看著那位少年,說道:“雅依,誰跟你一樣沒重點看車???我們看的是車上的人,好吧?你說他是我們學校的嗎?怎么之前都沒見過呢?”
我是近視眼,平時不愛戴眼鏡,所以夏安茜所說的“車上的人”,我也只見著了白色的襯衣和他腳下轱轆轉(zhuǎn)個不停的紫色的車。我以為大家這么一致地開小差,必然是那輛奪目的單車顏色的緣故,被他們這么一鬧,我倒對那人的長相分外好奇起來。
廣播體操一結(jié)束,大家轟然散開。我繞了點路,去宿舍樓下取牛奶。今天上早自習差點遲到,連牛奶都沒拿,現(xiàn)在早已饑腸轆轆了。
走到宿舍樓下,我掏出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費力地插進同樣閃爍著年輪光輝的鎖眼里。轉(zhuǎn)到合適的角度,沒有聽到往常的吧嗒聲。
我重新轉(zhuǎn)了轉(zhuǎn),耳朵貼著牛奶箱聽鎖眼里聲音的變化??蔁o論我怎么轉(zhuǎn),都沒法找到之前那個打開鎖的唯一角度了。
“需要幫忙嗎?”有人從背后問。如泉水繞過山澗細石發(fā)出的叮咚聲。
我轉(zhuǎn)頭,說話那人背著一個紫色的帆布包,跨坐在紫色的單車上,關(guān)切地看著我。
“需要幫忙嗎?”他又重復了一次。
我從神游中清醒過來,指著卡在牛奶箱上的鑰匙說道:“開不動了?!?/p>
他從車上跳下來,把車往墻上一靠,然后走到我旁邊說:“我試試看?!?/p>
我往后退了一步,有陣陣的花香前赴后繼地鉆進鼻尖里。似有迷霧在腦中散去,我盯著他的后腦勺問:“我是不是之前認得你?”
那人握著鑰匙的手頓了頓,回過頭來詫異地看我。
我盯著他指節(jié)分明的手,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不由摸著脖子說道:“啊,一看見帥哥我就不由自主這么搭訕?!?/p>
他的睫毛一低,睫毛下的扇影落在眼瞼下,像一對振翅欲飛的蝴蝶。
吧嗒一聲,牛奶箱打開。他從里面拿出一瓶牛奶,遞給我說道:“我當你是在夸我長得好看。”
我不好意思地接過牛奶瓶,說道:“應該有很多人夸你長得好看吧?”
他搖頭,眼神飄向遠處,有淺淺的無奈和寵溺堆在眼角:“嗯??墒且灿腥苏f,特別討厭我長成這樣?!?/p>
“為什么?”我脫口問出。
他搖搖頭,看向我:“你說呢?”
我擰開牛奶瓶,喝了一口,說道:“我猜那人是嫉妒你的長相。下次那人再這么說你,你就跟他說‘有本事你長得比我好看讓我瞧瞧’。”
他兩眼一歪,瞇成一條線,點頭說好。
我舉著牛奶瓶咕咚咕咚地喝著。透過白透明的瓶子,我見那人,笑得如一束花。
“你叫什么名字?”分別的時候,我問他。
他一邊騎著單車,一邊回頭對我喊道:“我叫年華。”
年華?“錯付了年華”的“年華”嗎?
我沒想到的是,班主任在課前將年華介紹給了大家。據(jù)班主任說,年華的戶籍在本地,所以高考前他從大城市回來,與我們一起參加高考。雖然只有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她老人家還是希望我們和新同學相親相愛,友好相處。
我覺得班主任真是多慮了。因為在班主任離開后,全班女同學立馬響應她的號召,和年華“相親”“相愛”去了。喧鬧的教室里以年華為中心,自發(fā)建成了一個包圍圈,正左一句又一句地向年華采訪提問。夏安茜最不要臉,她已經(jīng)突出重圍,幾乎要把整個人都掛在了年華的身上。
年華的座位剛好在我的正前方。我被一眾色女壓得快要踹不過氣來,勉強地退出包圍圈,坐到了謝欀旁邊。
“謝欀,今天你旁邊的座位借我坐坐?!敝x欀的同桌也像年華那樣,回原來的戶籍處準備高考了?,F(xiàn)在空出一個位置來,剛好讓我保命。
謝欀的眼睛從昏睡中睜開一條縫,見著我,不發(fā)一言地又合上了。我就當他同意了。我被這群過度興奮、雌性激素爆棚的女生搞得頭昏腦脹,也跟著趴在桌上睡起覺來。
我入睡很快。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在叫我。
我想睜開眼,眼皮卻如同被千斤大石頭壓著。但不知怎么的,我知道是那人,那個在紫藤花架下的男子在叫我。
我混混沌沌地問道:“你究竟是誰???”
“雅依,別睡了。我?guī)闳€好地方。”
我搖頭:“不行,我好困。再讓我睡會兒吧。你先去好了。”
“去完那個地方再睡好不好?”是央求的聲音。像是軟軟的柔柔的絲綢蓋在身上。
我的困意更加濃盛,快要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這么放任自己沉沉地睡去。
仿佛睡了許久,我感到一陣異樣,睜開眼,卻見有一雙眼睛正離我?guī)坠种b。
我猛地坐起,盯著那雙眼睛的主人大喊:“謝欀!你干嘛!你快要嚇死我了?!?/p>
謝欀坐起來,波瀾不興地說:“雅依,你才睡了五分鐘而已,居然就能說夢話了。我真服了你?!?/p>
我一下子張口結(jié)舌面紅耳赤起來:“我……我哪里……說夢話了!”
謝欀收拾了一下書本說道:“與其說你說夢話,還不如說你做春夢來得更貼切。幸好你說得輕,前后的人沒發(fā)現(xiàn)?!?/p>
“我說什么了?!”我怒不可遏地問道。
謝欀聳了聳肩說道:“切,我還以為你跟大伙兒不一樣呢。跑到我這里躲清靜,做出好像對那個家伙不感興趣的樣子來,結(jié)果在夢里頭,叫的都是人家的名字。你要喜歡人家,干嗎不占著你自己的座位,近水樓臺先得月多好?!?/p>
“我……我……你別含血噴人冤枉我啊,謝欀?!?/p>
謝欀說道:“你不愿意承認,我就矢口否認好啦。反正我無所謂啊,你在夢里叫誰的名字,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看著謝欀一副“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可我會替你保密”的蠢樣,心里無端伸出一腔惱意。掃了我座位那一片,卻和正回頭的年華無意間四目相對。他疑惑地看著我,嘴巴一張一合,似是在說:“怎么了?”
我把頭一歪,看回謝欀,就聽謝欀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雅依,你嘴上不承認,可你的臉都紅了?!?/p>
我把書砸過去,說道:“你閉嘴。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p>
謝欀收起書,對著我笑笑:“該來的,終究會來的,姑娘。”
整一堂課,我都聽得云里霧里。我在心里不斷地在給自己鼓氣:“我是個高品位高訴求,與眾不同獨樹一幟的完美主義者。我怎么能跟大伙兒同流合污,喜歡上一個徒有外表的男生呢?他騎紫色的單車哎,紫色是我最討厭的顏色!”
結(jié)果這堂課上,我果然被英語老師點名做題。代價很慘重,整個晚上我都在抄詞組背單詞。年華正支著頭幫隔壁一個女生解題,手中的圓珠筆轉(zhuǎn)得飛快,似是要飛走一般。
我沉下頭繼續(xù)抄寫道:“Fall"in"love"at"first"sight,一見鐘情。”
高考前夕對一個人人傾慕的對象一見鐘情,真是晚節(jié)不保。
2)
考前最后一次模擬考,年華的成績榮登全年級第一。一炮打響后,他升級為全校老師眼中的明日之星,被坊間同學評為建校以來最神秘莫測最炙手可熱的校草。
說他神秘莫測,大概是因為年華不似之前的校草,入校三年,有大把的時間等著全校的女生去挖掘他的祖宗八代秘聞八卦。他只來了不到一周的時間,跟隕石一般突然降落在我們學校里,一時之間,所有人聞風而上,紛紛以取得年華的小道消息為豪。而傳聞里,年華一說到跟自己有關(guān)的問題,便三緘其口。女同學們頂多也就討論一下今天中午年華吃什么菜時皺了皺眉,昨晚上年華喝什么湯時又展了展眉,來得出一些沒有營養(yǎng)價值的花邊娛樂。這樣反而像是個惡性循環(huán),越神秘越熱門,越熱門又越神秘。我擔心這樣下去,年華在食堂里用過的餐盤都有人私自珍藏了。
夏安茜用手機偷拍了張年華清晰的近照,躲宿舍里當寶貝展示給大家看。照片里年華靠著墻,溫暖的眼神似是看向某處,嘴邊有滿滿的笑意。像是從天上落到人間的翩翩仙子,遺世獨立。
童穆盯著照片道:“安茜,你說年華看什么看得這么開心?。吭郯嗬锬翘焓怯惺裁词聝簡??”
夏安茜接過手機,仔細看了看照片,又抬頭回憶了下,說道:“咦,那天按照這個視線的方向,應該是雅依睡得昏天暗地的時候啊!”
說完,夏安茜看向我:“雅依,就那天啊,數(shù)學課一結(jié)束你就倒地不起了,趴在桌上一直磨牙?!?/p>
她怕我不信,還特地指著照片跟我說道:“你看,年華坐在你前面,你坐在這個位置,是吧?他肯定在笑你磨牙啦!”
我燙著一張臉,心如死灰地說道:“什么?!”說夢話還不算完,現(xiàn)在又來磨牙了是吧?
夏安茜想安慰我,拍著我的肩膀說道:“放心啦。這次年華考全年級第一,肯定坐全班第一排去。我們這次都考砸了,還得往后搬兩排,他肯定不會再聽到你磨牙聲啦~唉,咱學校按成績排座位的制度太不合理了,這么一弄,我跟年華的愛情又受到距離的考驗了!”
這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里依舊是微風中簌簌作響的紫藤花,如一串串沉沉的葡萄掛滿枝頭,間或有朵朵的花瓣飄落,落在紫藤花架下,紫衫男子的頭上和肩上。他跟前是一張古樸的木琴,琴聲悠長,似有人在輕聲吟唱:“山悠悠,水淼淼;風寂寂,霧茫茫;花寥寥,人孑孑,與影對成雙……”
我踏著紫藤花,步步走近那位男子。琴聲戛然而已,男子站了起來。之前一直沒見著那人長相,這一次卻清晰得如同觸手可及。
年華?紫衣長發(fā)的年華?不到一周的暗戀就要走火入魔了嗎?
男子走過來,道:“雅依,你來了?!?/p>
不是疑問句,好似算準了我會來一樣。
我驚奇地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男子笑著沒回答,只說道:“雅依,我能入得了你的夢,但沒法控制你的夢境。你夢見我,我便能進來。我想帶你去個地方,你愿意跟我來嗎?”
我不知為何,心里一緊,人也忽然變得發(fā)沉。一睜眼,清晨的陽光隔著薄薄的窗簾一瀉而入。
我倒了杯水,咕咚咕咚不帶停留地咽了下去。冰冷的水流過身體,凍得我一激靈。
嗯,我已回到現(xiàn)實,不在夢里了。
這一周,學校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紫藤花架忽然在半夜起了熊熊大火。聽聞火焰燒得很邪門,明明是夏日的花草,并不是冬天的枯木,也不知怎么回事,火光滔天,若不是保安迷迷糊糊起來上洗手間發(fā)現(xiàn)了,估計紫藤花架得燒成一把灰燼。
這天我并沒有住校,父親出差回來,從海邊給我們帶回來一袋海鮮。我興沖沖地回家吃完螃蟹宴,便自食了貪吃的惡果。一晚上我都在上吐下瀉,到后半夜甚至發(fā)起嚴重的高燒。送去醫(yī)院,掛完兩瓶點滴,直到清晨才漸漸恢復正常。
于是,等回到學校,我一看到被熏得黑漆馬虎的紫藤花架,不由眼皮直跳。
真是壞事成雙啊。我虛弱地靠在走廊上,看著黑樵殘骸嘆道。
學校著火是一件大事。尤其是高考前的這場大火,在全市乃至全省都產(chǎn)生了嚴重的影響。這天一開始,我們便迎來了一撥又一撥的巡查,有板著臉要求速查起火原因的消防領(lǐng)導,有過來對著紫藤花架咔嚓咔嚓拍照片的記者,也有隔壁學校過來強勢圍觀兄弟單位。
本來我們都只將它看做一場普通的火災,被這么多人參觀訓話后,我們也人心惶惶,謠言一下子盛囂塵上,有說這場火是有預謀的蓄意的,也有說這場火是天火,因為人間的高考制度違背老天旨意,所以特意來警示的。
我聽著這傳聞走向已越來越離譜,簡直快要走向搞笑版了,嗤之以鼻地聽過就算了。
唯獨夏安茜特認真地跟我說道:“雅依,也許這事兒是真的呢?昨晚學校湖水還起霧了。你也知道咱學校霧水一濃,潮濕得都能洗半個頭,怎么可能是自然起火?可如果是人為縱火,通向紫藤花架的路上都裝了監(jiān)控攝像頭,聽說今早上查了,人影兒都沒見著呢。你說這火神不神?”
我拍了拍她的腦袋,說道:“你解釋不通的事,自然有專家去操勞,你就甭操心了,柯南君?!?/p>
夏安茜不滿地癟了癟嘴,說道:“那還有一件更詭異的事情還沒向你匯報呢?!?/p>
我問:“什么事兒啊?”
夏安茜指了指前方,說道:“你沒發(fā)現(xiàn)今天咱班兩大帥哥沒來上課嗎?年華和謝欀兩人都請假了。一個是神秘校草,一個是冷面帥哥,同時消失了?!?/p>
我不以為然地說道:“要不是我爸擔心我缺課跟不上,我今天也跟著他們消失了。人都有個急事,剛好趕上了唄,瞧你大驚小怪的勁兒?!?/p>
夏安茜壓根沒聽我說什么,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神怪小說,專心致志地看起來。
唉,夏安茜就是喜歡看這些神叨叨的讀物。幸好最后一次模擬考已經(jīng)過去,不然她再這么沉迷下去,總會坐到教室最后一排的。
這天晚上,我躺在一米寬的床板上,做了個短暫的夢。夢里頭是搖曳不止的紫藤花。有古琴聲繞耳,有吟唱聲綿綿,卻始終不見銀發(fā)男子的到來。
3)
高考前最后一周。桑拿天。
紫藤花架已被園藝工人收拾干凈,原本水泥和木頭結(jié)合的架子被換成了鋼環(huán)。據(jù)說紫藤花最好的扦插時間是在3月份。想來在畢業(yè)前夕,我是不能再看到紫藤花開了。
聽班主任說,謝欀和年華生了重病,不能參加此次高考了。
話音剛落,班級里就炸開了鍋。
夏安茜跟我說道:“雅依,我覺得他們肯定是看見不干凈的東西了?!?/p>
我把唯物論的講義扔給她說:“得了吧,安茜。你是巫師嗎?給你拿個搖鈴念念天靈靈,地靈靈?”
夏安茜興奮地嚷嚷:“我爸說,我們祖上就是做法師的,能一眼辨出人身上附著的妖氣。也許我也遺傳了呢?!?/p>
我白了她一眼,不予理會。
夏安茜卻依然喋喋不休:“你看,他們倆生病,都是在那場神奇的大火之后。要我說,指不定是哪個犯了花癡的小妖看中了兩個帥哥,然后布了一場妖火呢?”
我把耳機一塞,繼續(xù)看起單詞來,卻被夏安茜拉起,往教室外頭走。
“干嗎啦?”我拔下耳機說道。
夏安茜把我拉到殘敗的紫藤花架下,說道:“讓你看看我們夏家巫師的厲害吧?!?/p>
說著,她從兜里拿出一本卷成一卷的書,打開后飛快地翻著。我看了看書名,上面寫著“遠古弒魂秘術(shù)1000條”,不由撫額想走。
夏安茜突然一聲大喊:“找到了,找到了。雅依,你等我念念啊?!?/p>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p>
“轟”地一聲,我看見紫藤花架新筑的鋼環(huán)化成金色的騰騰鋼水,隨著地上深淺不一的溝壑流動起來,等填滿最后一條溝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些鋼水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灌溉出了神秘的字符。這些字符漸漸漂浮懸空,在天空的帷幕上不停地旋繞并擰在一起。
罡風獵獵,熱氣灼燒。我臉上的皮膚寸寸脫落,但皮肉掉一寸,隨即又被新肉補上。奇怪的是,我以為這會產(chǎn)生凌遲之痛,痛感神經(jīng)卻如同死亡一般,或者就像看夢境里的我一樣,沒有絲毫發(fā)膚之痛。
那些扭曲在一起的字符慢慢磨成了屑,每落到地上,便變成一塊晶瑩的水晶。當所有碎屑落下,不同棱角的水晶像是拼湊成了一塊七巧板,只聽“咔嚓”一聲響動,互補的棱角合二為一,水晶合成一塊大的銀鏡。
我慢慢走上去,銀鏡上倒映出我的樣子。我蹲下來,仔細研究著鏡子上的那張臉。瘦削的白臉,兩頰略微凹陷,眉毛細長,雙眉間有紫色的印跡,定眼看,能瞧出來是一朵紫藤花瓣。銀色的頭發(fā)一瀉而下,有紫色的發(fā)束在頭頂綰起。銀絲飛揚,觸過鼻尖,我輕輕撥開,將發(fā)絲繞過耳。
我想起來了。我叫年華,字雅依。我是花神座下的一名臣子,紫藤花精。
那個用我的打扮、用我的名字的人叫茗,是花族的首領(lǐng),花神。
眾生以為,花神應是個女神。其實并不是,他是個美男子,放蕩不羈自恃清高的美男子。
他每天無所事事,最喜歡做的便是和列下臣屬各美色的花精一起游山玩水。他要是玩得恣意了,會賞花精一味獨特的香。那本是花精修煉千年才有的寶物,卻可在花神一念間饋贈或剝奪。
我瞧不起這樣的首領(lǐng),若在大地行走,感知到要碰上他,便繞道而行。若是舉辦花壇盛事,便躲在角落里,看他一人與眾花精狂歡作樂。
越看,我便越是羨慕樹族。傳聞樹神欀神有著莊嚴寶相,條條瑞氣,絕不是花神這般不成體統(tǒng)。
我存心要躲花神,可一時疏忽,竟在花期里開得最旺的時候,遇到了他。
偏偏他還故作風流,站在花束下,扇著一把竹玉扇子道:“這個花我之前怎么沒見過?現(xiàn)出元神來讓我瞧瞧?!?/p>
我心里不由一陣慌,卻死扛著聽不懂他的命令,任花瓣在風中招搖。
他一笑,道:“好烈的性子。得了,你愛怎么掛著就怎么掛著吧?!?/p>
于是逃過一劫。
沒過多久,花精中有傳言。說花神與樹神因天神的旨意,將在日光云臺上會晤。屆時花神將帶本族最漂亮的花精前往。一時之間,各個花精摩拳擦掌,山里的裁縫鋪都預訂滿了,傳聞還有幾個姐姐因為搶一匹綢布都打起來了。
我對這種無聊的攀比不甚關(guān)心,一人去了最喜歡的峽谷躲個清凈。那里古樹參天,遮天蔽日。花精一般喜歡及地多光生長,所以很少上這里來。我剛好一人自由自在,便挑了林子里最粗壯的樹,化出原形,繞著樹枝爬。
用力地延伸身體,讓自己盡可能能圍著樹木繞圈并爬到樹頂。那里能見著光。在越高的地方得到光,對修行的幫助便越大。
爬到一半,樹精的元神化成人形,對我道:“你又來了?”
我笑笑:“嗯,容我再叨擾幾天吧。等日光云臺的盛事過去,我猜花精白熱化的競爭也能告一段落了,那時再回去?!?/p>
樹精道:“你不去日光云臺嗎?聽說天神許能到場。若能見著他一面,你大可不必這般修行?!?/p>
我說:“算了吧,我不待見花神?!?/p>
樹精想了想,說道:“我把你扮成小樹精,帶你進去如何?”
我想了想,日光云臺必然人山人海,到時我掩藏在其間,若不聲張,許還真能瞞天過海呢?
于是,盛事那天,我在樹精的掩護下進了日光云臺。
此場盛事是由草族承辦的。日光云臺是草族的圣地,長滿了綠油油的青草,附近有兩條清澈透底的溪流淌過,空氣新鮮,日光充足,是三族都喜歡的大盆地。
果然,我沒猜錯,這天日光云臺里面全是各色的花精和樹精,人聲鼎沸,熱鬧喧天。
我沒料到的是,樹精一路領(lǐng)著我,越領(lǐng)越遠,越領(lǐng)越深。轉(zhuǎn)了幾圈后,落腳地居然是可俯瞰眾生的日壇。
我以為樹精帶錯了路,連忙拉著他欲往回走。卻不料迎面走來翩翩的花神。他遠遠地道:“欀神,可否別來無恙?”
我一個趔趄,卻見樹精一抱手,道:“茗公子,又見面了。”
我萬沒想到,傳言中嚴肅的欀神便是我爬了多日的古樹,更沒想到會與花神面對面入座。
入座后,花神瞥了我一眼,握了杯水,道:“欀神帶來的女子可真像花族里出來的。想來,欀神帶她出來,是欲感召天神,展示花族與樹族世代友好往來的決心的?!?/p>
我躲在旁邊吭哧吭哧咳個不停。
花神又說:“茗也欲念天神之恩,感天神之德,惜茗愚鈍,未嘗帶一名與樹族親近的花精過來。然吾心誠意,天神可鑒,茗愿以樹花賜予樹族,換欀神身邊一妙人。”
我驚訝地看著咬文嚼字的花神,咳嗽不由又加重了幾分。
花神所說的樹花,是指樹生長到一定程度開的花,所屬問題一直以來是兩族爭端?;ㄉ裰靶麚P此類花也應由其管,不免有點強人所難。難道一個樹精長到一半還要去花族鍍個金嗎?故今天花神表明這個態(tài)度,無非就是將之前耍的無賴收斂了收斂,卻擺出一副天神可鑒的樣子來。
但天神洪音卻在空中回蕩:“如此甚好?!?/p>
4)
我就這般繞了個大圈,又回到了花族的國度里。更為悲慘的是,我還要以樹精之姿,樹族形象大使之容,端端正正地坐在花族的王宮里,接受各類花精或嫉妒或譏諷的眼神洗禮。
到了晚上,月光似水。欀神在我身上撒的神力褪去。我褐色的肌膚已在腰間剝落了一寸,紫藤花香隨著裂縫散出來。
花神搖著把扇子站到我面前,道:“真是一只別有情趣的樹精。”
然后他又搖了搖扇子,對下面的人說道:“擇日成婚吧?!?/p>
我差點跪倒在地:“花神——”
花神道:“花樹兩族,世代交好?!?/p>
他這么一說,我便傻了。我本是花精,可卻在眾目睽睽下,由欀神親自領(lǐng)著,送給花神的。若是暴露,與樹族不和的花神便借此機會大戰(zhàn)一把??晌胰羰遣徽f,這等真相,遲早有天會暴露。
花神大婚之日已昭告天下。
第二日清晨,我溜出王宮,去峽谷里找欀神,求他幫我鍍一層樹皮。卻不料欀神自日光云臺一別后,早已離開峽谷。我只好求小樹精施法幫個忙,好在我平日里來的次數(shù)多,他們倒是也幫了忙了,可惜法力不強,只能維持一天。我必須每天跑去維持保養(yǎng)一下,才能確保不露餡。
而時辰每次都卡得恰恰好。后來每每我氣喘吁吁地從峽谷回到王宮府里,未得喝上熱茶一杯,花神便不期而至。而且每次他都能問出稀奇古怪的問題來。
有次他問:“雅依,你覺得我長得好看嗎?”
我喘著粗氣點頭。
他便說:“最近我怎么老覺得頭上冒綠光呢?莫非是哪個花精調(diào)皮,把花葉插在我發(fā)上了?”
還有一次又問:“雅依,我今天穿的紫衫怎么樣?我最喜歡紫色了,多高貴的顏色?!?/p>
我喘著粗氣點頭。
他便說:“我以為紫色沉穩(wěn)大氣,可現(xiàn)下看來卻調(diào)皮得很?!?/p>
如此云云。
大婚前夜,他領(lǐng)我到山谷里。天黑得像一塊大硯臺,伸手不見五指,只能聽見遠處有狼嚎聲。他左手牽著我,右手袖子一揮,在他腳下便長出幽藍的夜光花來,逐漸蔓延開,鋪了一地,如天上的星辰被他灑落至了身邊。
然后他拉著我席地而坐,從后面拿出一架古琴,道:“我給你唱首曲子吧?!?/p>
我聽見從遙遠的山谷里慢慢傳出抑揚的歌聲:“山悠悠,水淼淼;風寂寂,霧茫茫;花寥寥,人孑孑,與影對成雙……”
不知怎么的,心里微微一顫。
歌聲一直在谷內(nèi)回蕩,他卻停下了撥弦。他慢慢靠近我,細長的手指拂過我的臉,說道:“我之前一直碰到一個穿紫袍的銀發(fā)女子。我鐘情于她,卻惶恐驚擾她,便費盡心思故意做出偶遇的樣子去見她??刹涣纤娢冶愣阒?。我知她討厭我,卻不知她為何討厭我。雅依,你可知其緣由?”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說:“興許是花神雨露均沾,縱情天下,非此女子所欲?!?/p>
花神便說道:“若廣撒恩澤也非我所愿呢?”
我說:“或許那時,那位銀發(fā)女子會鐘情于你?!?/p>
他說:“如此便好。”
這一晚,我心神難安,在床上翻來覆去?;ㄉ竦囊环捲谖倚睦飺]之不去,臉上柔柔的觸覺似乎還能感知到。
初初的動情也就那么一瞬間。然而,也就那么一瞬間而已。
第二天,大紅帷帳掛滿王宮,鴛鴦喜燭幾步一盞。我的夫君穿著大紅的袍子,將一把銀光閃閃的利劍刺在我胸口,只須臾的功夫,我身上褐色的樹皮四分五裂。全場驚呼。我的夫君凜冽道:“樹族誑我!”
然后一呼百應,花族上下振臂高呼,無不一致地指向樹族。花神冷冷的眼神俯瞰臣屬,道:“自我父君統(tǒng)治以來,樹族霸我江山,弒我母妃,我等忍辱負重,戰(zhàn)戰(zhàn)兢兢茍且偷生至今,不料今日竟由樹族愚弄本神如斯。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婚之日立刻化為宣戰(zhàn)日。天神以樹族失德為由,放任戰(zhàn)火蔓延。幾日之內(nèi),群民激憤,去勢洶洶,樹族很快投降,欀樹作為古樹族,原形消失,魂魄俱散。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戰(zhàn)事。花神缺的只是個契機罷了。而我剛好不請自來,甘做甕中之鱉,甘做萬事俱備時的那場春風。
沒捂熱的這場動情,像是一個巨大的巴掌扇在我臉上。
花神攜著風雨大捷歸來,沾滿鮮血的戰(zhàn)甲還閃爍著光。他直直地朝我走來,將曾對準我胸口的劍放置一旁,對我道:“答應與你成婚之事,不作廢?!?/p>
我說:“好,請定要讓喜娘將燭火點旺?!?/p>
我穿上花族最貴氣的紫袍,化上花族最妖艷的妝容。哪位手巧的姑娘繡了一屏風滿滿的紫藤花。一朵朵散落在白簾子上,跟我開花時繁茂的樣子無異。
這是晚來多時的洞房夜。圓月掛得很高,燭火點得很旺?;ㄉ窨羁畹刈邅恚钋榈匚罩业氖?,對我道:“雅依,我等今日已多時?!?/p>
我撫著他掌上因握劍而起的厚繭,道:“我也是?!痹诎l(fā)完最后一個音后,我袖子一低,袖口里落出一把鋒利的短柄小刀,毫不猶豫地將刀刃插入他的后背。用勁往里再戳一寸,那便是他左胸下的心臟。
他驚訝地看著我,漂亮的雙眼蒙上了一層霧。
我道:“我真討厭你長成這樣,花神殿下?!?/p>
將刀拔起。鮮紅的血珠在刀尖下滴滴落下。我將刀在燭火上烤了烤,去了之前的血腥味,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最后一眼,我看了看搖曳的燭火,孤影在腳下,無人對成雙。
5)
我不懂過了千千萬年,為什么花神、樹神同時到了我的身邊。花神為什么要取我的名字,與樹神又有什么新的糾葛。
好在夏安茜咒語下的銀鏡,不但能看出我的前生,也能查出我的今世。也許夏安茜說得沒錯,那場大火并非偶然。
樹神元神被滅,靜養(yǎng)多年,終于集結(jié)了游魂,循著我的味道來找我,附魂在謝欀的身上。他以為我是花神派去的奸細,萬萬年后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找我報仇來。許是我封了記憶毀了花精的元氣,而身上因多年繞樹攀爬,尚有樹精特有的氣息,被樹神尋到了蹤影。樹神剛附魂完畢,花神便循著樹神的味道前后腳跟過來了。
在花族,元神若毀,尚有機會活下去;但若是原形被毀,便再無機會復生。這也是樹神縱火燒紫藤花的原因。那日我發(fā)燒住院,可最后卻保下一條凡命,是花神庇護,與樹神斗法的結(jié)果。
我見到鏡中,火光漫漫間,樹神道:“茗公子,戰(zhàn)事中若將軟肋暴露到敵人面前,便是失敗的開始?!?/p>
花神竹玉扇子在其身后不斷飛舞,如一只展翅高飛的鷹鷲。
他道:“你樹族毀我花族家園,傷我父君,弒我母妃,我弱冠之年坐上這王位,游戲花間,養(yǎng)兵蓄銳,就是為了等那一時。我傷你樹族,那是你欠我的。我沒趕盡殺絕,沒讓你魂魄灰飛煙滅,是想留樹族命脈,望兩族之間永修同好。你若糾纏,恩恩怨怨,便再無盡頭了?!?/p>
“茗公子,此前,若不是我中了她的計,讓你們花族有縫可鉆,我欀神也不會淪落至今。你若是真望兩族修好,我只要花族妃子一條命,平了我樹族的怒意。不然,你說的那番天下大義,便只是哄騙三歲孩童罷了?!?/p>
花神只言說:“恕難從命?!?/p>
“雅依身上只有樹精的氣息,我若用火術(shù),必不是你可擋,除非你以畢生修為做賭注。你真愿意為了一個女人,與我同歸于盡嗎?”
花神道:“在所不惜?!?/p>
然后我看見橫木上突生熊熊烈火?;饎輩⑻欤剖遣豢煽?。金色的火光將整個紫藤環(huán)廊點亮。有蜉蝣般的符號在空中穿梭飛舞。碩大的萬年樹根將大地裂開,一排排的紫藤花被連根拔起,在滔滔火光中燒為灰燼。
我看向花神。有奪目的鮮紅液體從他口中不斷地流出。竹玉扇子已并在一起,在空中化作一條銀色的鞭子,劈開天空,有無根水傾盆而至,隨即是冰雹與大雪夾雜著卷進火勢里。潮寒的氣流吞沒了大火,也將樹神一同吞進。黑乎乎的齏粉隨風飄散,一轉(zhuǎn)眼,只剩黒木殘樵。
我知道,那是花族終極頻浮乾坤法,花族下只有一人掌握,一生中只能用一次,用完之后元神灰飛煙滅。
紫藤花架恢復平靜,地上只余一道符。我顫抖著撿起那道符,用花語念上面的文字,周邊景象隨之一變。
這是一個春暖花香的地方。溪水淙淙,鳥聲啾啾。漫山遍野搭起了木架,有大片大片的紫藤花正迎風招展。有金色無邊的朝陽在東邊掛出半張臉。不知是日光的作用,還是紫藤花倒映出來的,天上的云彩是金紫色,就那樣懶懶地隨著風,慢慢地飄過。
那是在夢中,他一直想帶我來的地方。
我不愿醒來,可終究要醒來。
我看到教室前方的倒計時牌子,離高考只剩下一天。每個人都很振奮,大家不約而同地站在走廊上,將一疊疊的試卷撕碎,從窗口扔出,碎屑如同雪花一般漫天飛舞。
紛紛飄落的雪花中,我看見謝欀正靠著窗。
我問夏安茜:“謝欀回來了?”
夏安茜一邊大聲地撕紙,一邊說道:“說什么呢,謝欀一直在啊。”
我說:“那年華呢?”
夏安茜停下來,憂郁地看著我:“親愛的,你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了?年華從我們指間溜走了,好吧?”
我不停地比劃道:“我不是說那個年華,是新同學年華?!?/p>
夏安茜摸著我的額頭,擔憂地說:“什么年華啊。雅依,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不甘心地拿起她的手機,一張張地翻著照片。里面沒有那人溫柔的笑顏。我瑟瑟發(fā)抖地問:“那大火呢?”
夏安茜說道:“你說前幾天那場火嗎?沒什么事兒啊,你看,紫藤花不是開得好好的?!?/p>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紫藤花束一串串,沉甸甸地掛滿整個環(huán)廊?;ǚ比~茂,飛花點翠間,有同學們的喧鬧聲,一切安好。
恍若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