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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季歌

    2015-12-29 03:28/
    青年文學(xué)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臭小子白花百花

    ⊙ 文 / 常 芳

    四季歌

    ⊙ 文 / 常 芳

    常 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收獲》《十月》《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等刊,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轉(zhuǎn)載。著有長篇小說《愛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戰(zhàn)區(qū)》,小說集《一日三餐》等。曾獲《上海文學(xué)》獎、山東省泰山文藝獎等。

    我十二歲那年,天下大旱。頭一年秋天里,天氣將冷未冷時,還沒看出天旱的跡象,因為在秋尾上,就落了一場大雪,雪深得幾乎沒及了膝蓋。大雪把長安城里城外,都裹在了一片茫茫白色之中。

    下雪那天,我偷偷地來到院子里,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和飛舞的雪花玩著。我的繡花鞋很快就濕了。鞋尖上那朵牡丹花,在雪花的滋潤下,像盛開在春天的枝頭上一樣鮮艷。我想,假如這會兒飛來一只蝴蝶的話,它一定會直直地撲過來,落在牡丹花這些生動的花瓣上。

    父親和母親大概站在門口看我許久了,我聽見母親欣喜地在和父親說:“你看這個孩子,竟在雪地里玩瘋了。”

    父親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猶豫。他答非所問地說:“還未入冬就是這么大的雪,不知道是不是一種異兆?!?/p>

    母親笑了:“你天天悶在書房里讀書,大概是讀書讀得太累了。一場大雪,會是什么異兆,就是今年的雪比往年落得早一些、大一些罷了?!?/p>

    父親搖著頭說:“不合時宜的東西,都當看作是異兆。你看,時令才剛近秋尾,樹上的葉子還在枝條上掛著,一些花,還在枝頭上戀戀地開著,這么大的雪就壓下來了,這還不算是異兆嗎?我活了一大把年紀,也讀了幾本子書,自恃還通曉些天文地理。”

    那場大雪之后,一個冬天,竟是一片雪花也未再落下。

    開春,地里的草一露芽尖,樹上的葉子一放苞,母親就按照父親的意思,帶領(lǐng)著家里的兩個婆子,像那些苦寒人家一樣,開始去地里挖一些野菜,去路邊的樹上捋一些樹葉子,回來摻和在糧食里做飯吃。

    家里上上下下都在吃摻了野菜和樹葉子的飯食。下人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對父親和母親放著滿倉滿囤的糧食不吃,卻要吃野菜樹葉子對半的飯,極其不理解,背地里議論說:“這樣大的門戶,竟去地里與苦寒人家爭些草食,是不是有些失了大戶人家的體面?”

    話傳到父親耳朵里,父親在書房里來回踱步,自言自語地說:“今日不丟體面,他日怕是就會丟了一家子人的性命。體面和性命,孰輕孰重?”

    體面和性命,當然誰都分得出哪頭輕,哪頭重。沒有體面了,人還能活;沒有性命了,體面還附著在哪里?所以性命總比體面更重要一些。我想這就是父親說過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吧。

    父親是個讀書人,飽讀詩書。我崇拜父親的學(xué)識,認為父親這么做,必是有他的道理。

    眼瞅著夏日就要過去了,天上仍然是滴雨不落。一年里沒有雨水的滋潤,世界上哪里還有生氣。放眼看去,地里一片荒蕪,到處是灰禿禿的景象。好像天底下已經(jīng)沒有了會動的東西,天空中,連一只飛動的鳥都看不見了。

    父親放下了手里的書,到村外的地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嘆息著走回來,對母親說:“大災(zāi)已經(jīng)來了。”

    地面上最先死去的,除了地里那些莊稼和草,再就是那些樹木了。春天里,那些樹木淡綠的嫩葉子一冒尖,就被人捋了去,變著各樣的法子,填進了人的肚皮。樹的葉子被捋光后,就再也沒有水分,無法讓枝條上長出新的綠葉子了。

    樹木的綠葉子,一小片一小片地積蓄著,給很多人拉長了生命。葉子光了,接下來能拉長人生命的,就是樹皮和樹根。樹皮樹根雖然比樹葉子堅硬許多,也沒有一粒糧食可以和它們摻在一起往下吞咽,但是人的牙齒,還是把它們咀嚼得很細致,吃了下去。

    百草樹木都死去后,相跟著再死去的,就是人了。

    從春天開始,父親和母親,就把家里的糧食陸陸續(xù)續(xù)拿出來,周濟給了周圍的人。到天熱之時,就已經(jīng)分光了。起初,母親執(zhí)意要多留下一些藏起來,以便救一家人的性命。但是父親極其堅決地搖了搖頭,表示不同意,父親說:“那樣不僅救不了一家人的性命,或許恰恰會因此,提早斷送了一家人的性命?!?/p>

    我想,父親的話,肯定有父親的道理。整片土地上,都死氣沉沉的沒有炊煙了,那么任何忽然飄起來的一縷挾帶著飯香的炊煙,都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父親讀了那么多書,父親的書是不白讀的。父親自然明白“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的道理。也明白“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我摟著已經(jīng)瘦得只剩下一身長毛的白花狗,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和它一起看著晴碧萬里的天空,盼望著天上能有一絲過路的云彩,云彩上坐著一個司雨的龍王,發(fā)下善心來,給我們長安的地界下上一場救命的雨水。那樣,我們就不用背井離鄉(xiāng)地去逃難了。

    我喜歡叫白花狗白花,此刻,白花的眼里,是和我一樣的神情。如果這會兒落下雨點來,我相信它一定會叼著我,比箭更快地射出去,到雨地里去奔跑著撒歡兒。從母親憐憐地看著我的眼神里,我知道我也已經(jīng)很瘦了,大概是和白花一樣,長毛散披。白花狗如果想叼起我的話,一定能叼得動了。

    母親跪在屋子里,燃著一爐香,在裊裊香煙里,口里念念有詞地求著不知道哪一路神仙。這是母親每天都不間斷的一堂功課,和父親讀書一樣。

    昨日黑夜里,父親坐在一屋子的黑暗里說:“我們也隨著鄉(xiāng)鄰們一起,到洛陽逃難去吧?!?/p>

    父親的口氣里,透著一絲不能掩飾的悲涼。說完這句話,父親看也沒有再看一眼我和母親,就站起來,到他的書房里,撫摸他那些書去了。

    在黑暗里,我似乎聽見,父親的一滴眼淚落在他手里的一本什么書上了。書上濺起的那些灰塵,又飛起來瞇進了他的眼里。他為了沖刷瞇進眼里的灰塵,就任憑淚水洶涌而下,落到胸前的衣襟上。

    父親有些日子不去翻動書了。我認為書里的那些灰塵,是故意飛起來,瞇進父親眼里的。它們想讓父親帶走它們,但它們又知道,父親是斷斷不會帶著它們?nèi)ヌ与y的。那些書里的字,當然有麥子,也會有黍子,但這些字,更可能造成的后果是,讓讀到它們的人,越發(fā)地加劇了難忍的饑餓。這些書,它們太了解父親了,甚至比父親自己了解得更加細致和透徹。

    屋頂上沒有月亮,只有幾粒星星,在打量著書房里那些雕花的窗欞。它們的光輝,落在窗子雕刻的花瓣上,也落在已經(jīng)沒有花朵的花園里?;▓@里的花,它們的魂魄和香氣,是不是都飛來落在了窗子的雕花上?

    花園里,所有的花花草草都死去了。

    父親的書房里,所有的書,都要落滿灰塵了。

    母親一炷接一炷燃起的香,老是讓我有一種錯覺,就是母親像是要把一輩子的香,都在這些日子里燒完了。而書房里,父親讀書時,似乎也已心不在焉,他看著那些書的眼神,像是在和它們做著某種訣別。

    我問過父親一些有關(guān)外出避難的事,父親說:“我們只是暫且出去避避難,用不了多少時日,就能回來了?!?/p>

    我想,既然用不了多少時日便可回來,那么,父親和母親為什么還會這個樣子呢?

    白花靠在我身上,也是一副懨懨的神色。我看著白花,覺得白花好像老了很多,這些日子,它趴在一個地方,有時候連眼皮都懶得抬動一下。而有一天我也曾聽見母親在對父親說:“玉兒好像變小了兩歲?!?/p>

    父親似乎是點了點頭,但是并沒有說話。

    玉兒是我的名字。據(jù)母親說,是父親和母親在不約而同中為我想出的名字。

    我特別喜歡玉兒這個名字,就像我特別喜歡雪花一樣。是因為它們的質(zhì)地都同樣藏不得半點瑕疵,還是因為別的原因,這些我至今還沒有弄明白。

    父親和母親的意思,當然都希望我長成一個白玉無瑕的女孩兒,有著玉一樣的容顏,玉一樣的品質(zhì),將來能和玉一樣的高貴。這里面,當然還包含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含義。這樣的含義,我想無非有兩層意思,一是母親站在女人的角度總結(jié)出的,一個好女人所該具備的傳統(tǒng)美德;二是父親站在品質(zhì)的高度,總結(jié)出的為人處世所該持有的道德操守。我覺得其實是一回事,橫豎都是要我在世上做一個清清白白的人。

    父親凡事都如讀書一樣認真。所以在給我取名字這件事上,也是沐浴焚香,一樣的鄭重其事。

    父親沒有因為我是女孩兒,而有半點的怠慢。

    我是母親的寶貝,更是父親的掌上明珠。

    父親教我念:“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p>

    父親教我背:“天下之至柔,馳騁于天下之至堅。無有入于無間?!?/p>

    我開始喜歡父親的書房。喜歡看父親讀書寫字。喜歡父親翻動那些書時,書房里飄蕩著的一縷一縷書香,還有父親寫字時,那些久久散不盡的墨香。

    母親看我整天賴在父親的書房里,就嗔怪道:“女孩子應(yīng)該工于女紅。鄰居家你香兒姐姐十四歲出嫁時,所有花樣都是自己繡的?!?/p>

    我撒著嬌說:“我可不愿像香兒姐姐那樣,那么小年紀就嫁出門去,我要一直在家里陪伴著父親和母親。”

    母親假裝生氣地說:“女孩子家,怎么能說出這樣不成體統(tǒng)的話來。還不隨我學(xué)刺繡去?!?/p>

    母親把我?guī)У嚼C架前,把繡花的絲線穿在針孔里,讓我捏在手指間,學(xué)著飛針走線。

    母親刺的繡品,成了我的另一個花園。我在兩個花園里移著步,觀摩著含羞的花蕾、嬌艷綻開的花瓣,和花叢里起起落落的蝴蝶。母親繡出的那些花朵,花瓣上的香氣,日夜撲著我的鼻息。而花叢里戲花的蝴蝶,卻常常會飛進我的夢里,在我手掌上停落下來,給我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語。它們的聲音細弱游絲,我聽不明白,它們就拼命地撲扇著碩大的花翅膀,像在大風(fēng)里起舞。但是它們起舞,我也仍然不明白它們在說些什么。它們大概是著急了,就從我的夢里飛了出去。

    我知道那些蝴蝶從我的夢里一飛出去,就飛到花園里找那些盛開的花朵去了。是不是只有那些花,才能聽明白蝴蝶的語言?我看見蝴蝶跟花說話的時候,那些花都在不停地點頭或是搖頭,花定是明白了蝴蝶在說些什么。

    母親繡花的絲線,都是她親自去采了碧綠的桑葉回來,喂了蠶,再用蠶吐出的白花花的絲,親手漂染的。

    母親喂蠶的時候,總是把嫩綠的桑葉,剪得細如絲線,她像繡花一樣,侍弄著那些蠶。桑葉剪成的細線從母親指縫間撒落下去,輕輕柔柔的,像是母親在給蠶編織一張綠色的網(wǎng)。那些蠶,就在綠色的網(wǎng)里穿行著,悄無聲息地長著身軀。待蠶將桑葉吃出一片沙沙聲,猶如細雨落在沙灘上時,那些蠶,就長大了。這樣,母親就不用再去費力地將桑葉剪成綠色的細線了。母親開始把整片的桑葉,仔細地蓋在渾身冰涼的蠶身上,仿佛給它們蓋上了一層綠波蕩漾的被子。

    日夜不停地飽食著碧綠桑葉的蠶,慢慢地就把身子吃出了透明的光華。母親看著這些胖胖的,很有了些雍容華貴模樣的蠶,知道它們就要在即將來臨的夜晚里,放棄綠色的桑葉,爬上那些用麥稈編織而成的、高高豎立的草苫子,開始做它們綿長的夢了。

    蠶成熟后吐絲成繭的清晨,母親會小心翼翼地從苫子上摘著繭子。這時候的母親,喜歡把那些白色的繭子,叫作繭花。母親說,那些繭花,是蠶在一夜之間吐盡了腹中的長絲結(jié)成的。

    蠶吐盡了絲,就是為了自己把自己纏在絲里,作繭自縛?我想不明白。

    我想,蠶睡在它們白雪一樣的帷帳里面,是不是在做著天下最美的夢呢?它們像雪花一樣潔凈,它們的夢,也一定是雪花一樣的精美。

    我想,母親一定是看見它們的夢了,所以母親就把它們吐出的絲,漂染成五顏六色,然后再一針一線地,把它們的夢繡成了一朵又一朵鮮艷無比的花朵。

    現(xiàn)在,母親收起了繡花的架子,上面那些沒有繡完的花朵,就無法放射生命的光彩了。它們只能學(xué)著花園里那些枯死的花,把一生的魂魄和香氣,凝上雕花的木格窗子。在有月光的夜里,顧影自憐。

    母親給我們換上了一身的舊衣裳。母親說:“這樣的年景,出門不能穿光鮮的衣裳了?!?/p>

    父親很是贊同地點了點頭。

    走出家門,父親就讓母親拿一塊綠紗蒙住了我的眼睛。父親的意思,一定是不愿讓我看見鄉(xiāng)野里那滿目荒涼。所以,就讓母親事先為我準備了一塊綠紗。

    父親挑著擔,走在前面。

    在遣散家里的下人時,父親給他們分畢了家用,又把家里僅有的一輛牛車,送給了家里年紀最大的一個婆子。父親說那個婆子的家里,有一個年邁得已經(jīng)不能走路、眼睛什么也看不見的更老的婆子,那是她的婆婆。父親說:“百孝順為先,那個婆子,對婆婆總是百依百順。”

    母親左邊挎著包裹,右手牽著我,我的身后是白花。

    白花走得悄無聲息,我老是擔心它走丟了。每次扭回頭,都看見它緊跟在我們身后。

    窄窄的路,如母親從繭子上抽出的絲,被絡(luò)繹不絕的逃難人,踩得搖搖晃晃。我的眼睛蒙著綠紗,看見的那些人和物,以及遠處荒蕪的土地,就都被一層淡淡的綠罩著,似乎曠野里正是一派綠意盎然。這也許正是父親所要達到的目的。

    所過的村莊,幾乎都已絕了人煙。大概所有村莊里的人,都和我們一樣,擁到逃難的路上了。路上不斷有人走著走著就停下來,倒在了地上。也有我們走過時,早就倒在路邊的。我晃晃母親的手,問道:“他們倒在地上,是不是餓死了?”

    母親側(cè)臉看了眼父親,父親沒有回應(yīng)。父親肩上的擔子,已經(jīng)讓父親不堪重負。父親是個讀書人,父親手里只握過書。肩上,挑過擔嗎?

    母親輕輕嘆息了一聲,握緊著我的手說:“他們是走累了,躺下來歇息一時。”我明顯地感覺到,母親拉著我的手在竭力控制著抖動。母親抖動的手,告訴我她這次是說了謊話。母親是個不會說謊話的人。

    走了一陣子,見前后都沒有倒著的人,父親就放下肩上的擔子,在路邊坐下來。我和母親也相隨著坐下來。白花趴在我的跟前。

    我們一坐下來,就有很多人,相繼跟隨著我們坐了下來。

    看見一個人坐下來歇腳,就會有眾多的人,再也邁不動步子。有幾次,我們也是這樣跟隨著別人坐下來的。

    趕了一上午路,父親肩上的擔子已經(jīng)卸下來好幾次了。父親卸下?lián)?,就會搖著頭嘆息。當然,父親的嘆息全在他眼神里,他從來沒讓嘆息從嘴角邊滑出一絲聲音來。

    路邊的樹全成了枯木。這些樹被人食了葉子食了皮之后,只剩下白色的樹骨頭直直地豎在那里,讓人分辨不出它們曾經(jīng)長著什么形狀的葉子。干枯的樹骨頭,不知道被多少逃難的人靠過身子了,看上去它們已經(jīng)很是臟污。

    我的眼睛蒙著綠紗,但綠紗也變不出樹上的葉子來,讓一樹濃密的綠葉子,在夏日的熱風(fēng)里獵獵作響。那些干裂的樹骨頭,讓我心里生出一陣一陣的疼痛。

    父親在揉著肩,我想,父親的肩一定是腫了,或者,干脆就已經(jīng)磨破了皮。我很想過去幫父親揉一揉肩,像在父親的書房里,父親讀書或者寫字累了時那樣。但我剛想站起來,就被父親用手勢制止住了。父親憐惜地說:“玉兒,你自己歇息著吧。前邊的路,還遠著呢,不知道還要走多少時日?!?/p>

    我又問:“洛陽到底在哪兒呀?它離這里有多遠?我們究竟還要走多少時日?”

    母親說:“玉兒,跟著你父親走就行了。小孩子家,不要問那么多話,讓你父親好好歇息歇息。你父親挑了一天的擔,走累了?!?/p>

    我抬起手,想把蒙在眼睛上的綠紗取下來,仔細看看眼前的景物。一路上,我都在想著走出家門前,父親和母親竊竊說的那句話:“這一去,不知道還有沒有回來的時日。聽說外邊的官道旁,到處是一些倒地而亡的逃難人?!?/p>

    母親扯住了我的手,說:“玉兒,聽你父親的話,好好地用紗蒙著。你還小,心里盛不得眼前這些荒涼?;貋淼臅r候,你再放開了看也不遲?!?/p>

    我們還能有回來的時日嗎?這句話,我不敢問父親,自然也不敢問母親。一路上,父親和母親都極少說話。我知道他們此刻的心里,肯定也和我一樣,在回環(huán)反復(fù)地想著這句話。

    我們長安城外的家,春天里會被一樹一樹粉紅桃花掩映著的家,以后是不是只能在夢里回望它了?我不知道。我想父親和母親,一定也不會知道。天不降雨,我們恐怕就沒有回來的日子。

    這時候如果來一場透地的大雨,像在我夢里一樣,雨水讓地里的百草冒出了細芽,讓枯死的百木長出了新綠,我是不是就可以解下蒙著眼睛的綠紗,放眼去看一望無際的曠野,我們就不用背井離鄉(xiāng)去什么洛陽了?

    我忽然對洛陽充滿了莫名的恐懼感。

    我不由得在想,洛陽有什么好呢,洛陽只是一個讓我們期望著能避難的去處罷了。洛陽沒有父親的書房,沒有母親繡花的花架,也沒有我春賞百花冬賞雪的花園。

    白花輕輕地舔了舔我的手。我在白花的背上拍了拍,白花身上的毛,已經(jīng)越來越長了,長毛底下的骨頭,尖尖地突出來,硌著我干瘦的手。

    夜晚伸出手指抹掉了西天上最后一縷霞光時,母親終于摘下了蒙在我眼上的綠紗。我揉了揉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滿天的繁星。

    夜幕低垂下來,像一只飛行了一天的大鳥,安息時垂下的翅膀。天上的星星卻是你擁我擠著,像母親在二月二的龍日里,炒的滿鍋爆豆。

    想到爆豆,我嘴里溢出了一絲一絲的口水。鼻子里,也飄滿了豆子香噴噴的氣息。我閉上眼睛,讓飄起來的豆子香味,一層一層地纏裹著我。聞著豆子的香味,我又想到了母親養(yǎng)的那些蠶,它們是不是就是做著這樣的夢,把自己纏在繭子中的?

    母親推推我,把我從豆子綿綿的香氣里搖醒過來。黑暗里,我看不見母親的臉色,也看不見父親的臉色,只知道父親坐在母親的另一邊,似乎也在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從走出家門到現(xiàn)在,一天了,父親很少說話,大多時候,都是以點點頭或是搖搖頭來回答母親。

    母親從父親那邊轉(zhuǎn)過身子,輕輕地展開我的手掌,往我手里放了一些東西。母親剛才想把這些東西給父親的,但是父親拒絕了。我用手指捻了捻,知道母親放進我手里的是一些芝麻,就把一根手指放在舌尖上濕了濕,想用手指蘸著吃。走了一天的路,我們只在日頭快偏西時,吃了幾口干硬的穄子面餅。

    伸出手指了,我又把手指縮回來,在衣角上來回蹭了兩下,把手指上那點口水蹭干凈了。母親放進我手里的芝麻,估計只有二三十粒,它們的粒子又是那么細小,用手指蘸著吃,一次會蘸走好幾粒的。我想只有一粒一粒省著吃,才能熬過這個茫茫的、無邊無際的夜晚。

    我拈起一粒芝麻,放在上下牙齒間輕輕點破了它,然后用舌尖緩慢地攪著。一邊攪著,就想起了路過的村落里,那些被家人壓在墻壁下壓死的孩子。每次看見,父親都是急匆匆地撂下肩上的擔子,奔到跟前去。我知道父親是想去救出那些孩子。但每次到了跟前,父親的手腳似乎又一下子僵硬起來??吹礁赣H的表情,我能猜到,墻壁下的孩子已經(jīng)被壓死了。我想一定是這些孩子的父母,不忍在逃難的路上親耳聽到孩子饑腸難忍時的哀叫,所以就推倒墻壁,將孩子壓在了下面。墻壁不能動,他們便不能跟隨了。他們一定是想,與其讓孩子餓死在路上,倒不如讓他們死在家里。

    遠處的天際間,一顆拖著長尾巴的掃帚星,赫然掛在天空中,仿佛要把滿天的星星,都掃落進黑夜的幕帳里。我記得父親曾經(jīng)說過,天出掃帚星,是災(zāi)禍和不祥的預(yù)兆。但是,枯旱已經(jīng)逼迫我們走在逃避災(zāi)禍的路上了,接下去,還會有什么不祥在等待著我們呢?

    遙望著天上那條遼闊的天河,我想天河里的水,怎么就不會流下來一些,來普救天下為旱災(zāi)所困的蒼生呢?天河里的水,留在天上又做什么用呢?天上的神仙,也在播種五谷嗎?

    我靠在母親身上,白花靠在我腳邊。我把幾粒芝麻放進衣袋里,又將留在衣袋里的一口穄子面餅?zāi)贸鰜?,悄悄地塞進了白花嘴里。

    剛給白花喂完那點穄子面餅,白花就箭一樣躥了出去,似乎比流星從天上滑落的速度還要快些。白花的腿腳有些日子沒這樣敏捷了,它的動作,幾乎嚇了我一跳。我馬上猜到,一定是那點穄子面餅,勾出了白花肚子里饑餓的蟲子,白花是去找吃的了。

    果然,白花轉(zhuǎn)了一圈,才慢慢地走回來,蜷縮在了我腳邊。

    母親也看見了天上的掃帚星,聲音輕輕地問父親:“天已大旱,放眼所見遍野皆是枯黃,如今天邊又掛出這掃帚星,不知道還會有什么樣災(zāi)禍降落?”

    ⊙ 張 哲·巴黎1

    本期插圖作者

    / 張 哲:一九九五年出生,現(xiàn)就讀于中國政法大學(xué)民商經(jīng)濟法學(xué)院。在《萌芽》《中學(xué)生作文》雜志發(fā)表多篇習(xí)作,曾獲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中國中學(xué)生作文大賽全國一等獎等。愛好攝影,現(xiàn)任中國政法大學(xué)攝影工作室負責(zé)人。

    父親說:“天雖大旱,但大旱恐是先兆,接下去,瘟疫和兵亂,怕是才會后發(fā)制人。書上說,列星奔亂,皆絕紀綱。現(xiàn)在四處有人起事,天下欲亂,天必先譴之。”

    走了一天路,父親的嗓子有了些微微的嘶啞。好像黑夜忽然跳出來,在父親唇邊,劫走了他聲音里所有的水分?;蛘?,就是腳下的路伸著舌頭,一絲一絲地,在一天時間里吸走了父親身體里全部的精華。

    母親說:“這么說來,我們即便到了洛陽,又如何呢?倒不如返回去,廝守在家中聽天由命,一家人生生死死,也聚在一處?!?/p>

    父親嘆息一聲,緩緩地說:“此言差矣。禍不妄至,福不徒來。再者,玉兒尚未成人。待他日玉兒完成了大禮,你我方能了無牽掛。想那草木結(jié)子,也需善始善終。更何況人與草木相比,終是比草木多了些血肉之情?!?/p>

    父親那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像被大風(fēng)吹起的一?;鹦牵陲L(fēng)里起起落落著飄過來,落在了我心上,我的心就火炙一般疼痛起來。

    父親挑著擔,攜帶著母親和我,跟隨著浩浩蕩蕩逃難的人群,一路走來,眼睛里是一路的黃土肆揚,一路的哀鴻遍野,我知道父親的嘆息里,不僅僅是為著我的終身大事。從上年開始,就不斷有人上門給我提親了,但父親和母親認為我年紀尚小,還不到婚配的年齡,所以都一一回絕了。鄰村的趙媒婆就說父親和母親:“不是玉兒姑娘年紀小,是你們舍不得將女兒嫁出門去是了。在父母眼里,女兒哪里有長大的?”

    父親說過,男人讀圣賢之書,重在習(xí)學(xué)做人之道。謙謙君子,心懷天下,亦心憂天下。所以父親現(xiàn)在的嘆息里,我想成分更多的,應(yīng)當是在為這些逃難的人嘆息。

    父親挑著擔走在逃難的路上,父親就是個逃難的人了。父親的書房,留在了長安城外的家里。但我知道父親書房里那些書,都被父親一一裝在了心里。

    熬過了一個月的行程后,夜里歇息下來,父親欣慰地對母親和我說:“再有這么一些日子,我們緊趕一趕,就能趕到洛陽了。到了洛陽,一切就安妥了?!?/p>

    我不僅有了些欣喜,雖然我對洛陽莫名的恐懼有增無減。我只是想,到了洛陽,至少父親肩上的擔子就可以卸掉了。一路走下來,父親肩上已經(jīng)脫了一層又一層的皮。而母親和我的腳底下,磨出來一個連一個的血泡,血水早就染透了襪底的每一個針腳。

    記著剛出家門時,我問父親洛陽在哪里,離我們的家究竟有多遠,但母親始終阻止著,不讓我多問??墒亲咧咧赣H就有意無意地給我描畫開了洛陽。我知道母親這樣做,一準是為了讓我忘掉離家之痛,以及饑餓和跋涉之苦。一個月下來,我的身子已經(jīng)虛弱得幾乎一片樹葉子就能砸倒了。幸好我們走過的路上,沒有一棵樹上會有葉子落下來,砸在我身上。

    父親說:“天數(shù)枯旱,國多妖祥。只有洛陽城外的白馬寺,或許能幫我們避過災(zāi)禍。”

    母親見我不明白,就解釋說,凡大旱大澇之后,勢必會有瘟病蔓延而來的。而白馬寺里佛光流照,正是蕓蕓眾生避難之地。

    我點點頭,告訴母親我聽明白了。

    我是聽明白了,一路上絡(luò)繹不絕前往洛陽來的人,原來都是想到白馬寺里去,求得佛祖保佑眾人避過災(zāi)禍的。

    我想象著白馬寺和白馬寺里的佛祖究竟是什么樣子。白馬寺?當災(zāi)禍來臨時,它當真能幫助我們避過災(zāi)禍嗎?我們現(xiàn)在不就是在災(zāi)禍之中嗎?

    我反復(fù)地想著洛陽,想著白馬寺,竟在夜里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里,我們到了一戶人家。母親說,這是我們在洛陽城里的一門親戚,乃是父親的一個遠房姐姐家。我們一家人此次前來投奔,正是依著父親這個姐姐的意思。父親的這個姐姐,去年春末就給父親修來一封書信,打算為我在洛陽城里尋一門親事。

    果然,父親的姐姐對父親說:“你不愿為官,我們不強迫你,官場的險惡,也實在是你所不能應(yīng)付的。但玉兒的婚事,就不能由你說了算了,婚配人家的事,需由我來做主。”

    父親不斷地點頭:“我們從來不違拗姐姐,玉兒的婚事,自然就來交由姐姐安排。”

    母親亦附和著說:“玉兒的婚事,全憑姐姐你做主?!?/p>

    聽了父親和母親這番話,我似乎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這一路上,我心底里一直對洛陽懷了隱隱的恐懼。這些恐懼,就像母親蒙在我眼睛上的綠紗,和滿眼里落不完的塵埃一樣,跟隨了我一路,我卻不能揮手去摘掉它們,趕走它們。原來父親和母親執(zhí)意來洛陽,就是為了把我許配人家,嫁了出去。

    我看著母親,心想:大旱之事原是天意驅(qū)我來到洛陽。當下,看來洛陽的婚配已是在所難逃,唯有祈求上天能垂憐于我,給我安排一個父親一樣的讀書人。和父親一樣飽讀詩書,一樣仁慈寬厚,心懷天下。

    父親的姐姐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笑著說:“玉兒盡管放心,你的婚事,我早就安排停當了。姑母給你尋的,正是一個你父親一樣的讀書之人?!?/p>

    我不敢看父親和母親,只管低下頭去。母親見我羞紅著臉,就一把將我摟在了懷里。

    父親的姐姐看著一屋子人,指了指母親,笑著說:“咱們玉兒真是長大成人了,你們看,她的臉都羞出桃花了。如果不是我修了書信去,看樣子你們一時還不會來到洛陽。那樣,就不知道要把玉兒耽擱在閨中多久了?!?/p>

    說著,父親的姐姐叫過一個丫頭,讓她帶著我,去花園中走走,說花園里新開了一些花,奇艷無比。我抬頭看看母親,母親點了點頭,示意我去。我只好從母親懷里站起來,隨了那丫頭,往花園里走去。

    那丫頭走在前面,沿著回廊拐了幾個彎子,過了一個圓月的門,又穿過一節(jié)頭頂上搭了花架的長廊,繞過了一個水質(zhì)清澈、游魚嬉戲的水池,再進了一個圓月的門,才到了花園。

    一眼望去,這個花園,不知道要比我們家中的花園,大出幾個去。園子中的花花草草,也很是奇異,很少是我所能認識的,而且花的妖艷,也不是我們家里花園中的花所能比的。滿園里飄蕩著的花香,更是讓人心曠神怡。我正疑惑著,這樣好的花,這樣大的花園,為何獨獨不見一只兩只蝴蝶游戲于花間?就聽那丫頭站在一株高大的紅色花樹下,微微笑著說:“這園子不同別處,蝴蝶蜂類都是飛不進來的。”

    我胡亂點著頭,想起方才在屋子里面想的心事,也是正想著,就被父親的姐姐點了出來。我想,這洛陽城里的人,難道都成了神仙不成?這樣想著,再去看那丫頭,見她仍站在那棵花樹下,看著我笑。我不由得猜測,莫非我現(xiàn)在心里想的,她又知道了?這樣想來,就不敢再思想別的了,只一心一意賞起花園里的奇花異草。

    我已經(jīng)很多日子沒有看見鮮艷的花了,甚至尋不到一片綠色的葉子。我眼睛上蒙的那塊綠紗,只能讓我看見一片虛假的綠意。

    在園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想要往回走時,又發(fā)現(xiàn)了一株異香的花,香壓群芳。我在花前站著,探了鼻子去嗅,心里想著好香的花啊,就聽見母親在花園的門口叫我“玉兒”。

    我答應(yīng)著,一回頭,就從夢里醒了過來,嗅嗅周圍空氣,花香似乎還在飄著。但看看眼前,發(fā)現(xiàn)剛才分明是做了一個異樣的夢。

    母親仍在搖著我,叫著我的名字問:“玉兒,剛才做了什么樣的夢,嘴里一直在說好香的花啊。是不是想家了,夢見家里花園的花開了?”

    我揉著眼睛說:“是夢見花園了,但不是我們家里的花園,是洛陽城里的一個花園?!?/p>

    母親看著我,嘆息著說:“這些日子走在路上,怕是給你說有關(guān)洛陽的事情太多了,你心里一直惦記著洛陽,所以,就在夜里做起了夢?!?/p>

    白花在我身邊,不停地搖擺著尾巴。我想母親說得也許對,是我太想長安城外的家了。而家里,花園中所有的花,都已經(jīng)枯死了。

    想著那個奇怪的夢,我的淚就下來了。

    我想,我們離洛陽越來越近了,離長安城外的家,越來越遠了。

    這一日,我們來到了一個名字叫百花的村落。這里,已經(jīng)有了些人煙,有了些生氣。路邊的田野里,也有了些半黃半綠的谷禾,在風(fēng)里起起伏伏。

    在百花村,母親為我取下了蒙在眼睛上的綠紗。母親說:“這里荒涼得輕了,我們終于走到有人煙的地方了?!?/p>

    父親說:“如果這里有客棧,我們就在此歇息吧。歇歇腿腳,也讓玉兒喝口熱湯,吃上口熱乎的飯菜。這一路走下來,玉兒更是弱不禁風(fēng)了?!?/p>

    百花村。僅憑著這個名字,我竟就有些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心底里甚至升騰起了一種親切和溫馨。這樣一個名字,在春天里,一定和我長安城外的家一樣,是個鳥語花香的好地方。我好像看見了盛開的花朵,聽見了鳥兒的啼鳴。

    我猜測,這里大概離洛陽很近了吧?我看見官道邊上一家百花客棧,大得有些夸張的幌子,在正午的日光里迎風(fēng)招展著,很有幾分嫵媚和招搖。

    街上的顏色也豐富起來,不再是一味的枯黃和灰暗。一眼水井邊的石板路上,到處是擔水人灑下的水跡。就連人們說話的聲音里,似乎也閃爍著亮晶晶的水珠,那些水珠漂浮著,在日光的照耀里,染著七色的光彩。水,這個能夠滋養(yǎng)天下萬物,這個讓我們背井離鄉(xiāng),逃難到此的濕濕的字,在異鄉(xiāng)人的路上和聲音里回蕩著,針一樣刺痛著我的心。

    父親走在前頭,母親挽著我的手跟在后邊,白花前前后后地張望著。我們走到百花客棧門前的街上,父親只往里看了一眼,肩上的擔子就被恭候在那里的一個伙計接了過去。百花客棧里的伙計,眼睛真是毒辣,只一眼,他們就看出了父親要帶著我們投宿在百花村。

    百花客棧里的伙計,徑直把我們帶進了客房里。我打量著客房,還未落穩(wěn)腳跟,又有一個伙計,已經(jīng)端來了一盆冒著熱氣的洗臉水。

    梳洗完畢了,父親看著母親說:“此地既然離洛陽城不遠了,我們不妨就在此地多住上幾日,你們娘兒兩個,也借此好好地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這一路長途跋涉,風(fēng)餐露宿,我最掛心的,就是你和玉兒的身子骨。”

    聽了父親的話,我有些欣喜起來,我喜歡百花這個名字。我想還是父親了解女兒的心思,我們在百花村住下來,我就可以仔細地看看百花村了。百花村既然叫百花這么個耐人尋味的名字,就肯定是和百樣的花相關(guān)。想到百花,我馬上又想到了長安城外的家,想到了花園里那些枯旱而死的花,想到了父親的書房,想到了母親繡花的架子,還有架子上面那些似乎飄散著裊裊香氣的繡花。

    歇息了兩天后,我央求母親帶著我到街上走走。我想看看水井里的水,想看看路邊上張揚著綠色的青草,哪怕是井臺邊的石板縫里,擠出來的一小抹綠意。

    走出百花客棧,我挽著母親的手,走在百花村的街上。百花村里,有著和我們長安城外的村子一樣的天,一樣的地,一樣的街巷。不同的是,這里還有綠色,還有充滿生息的人群;而我的家鄉(xiāng),所有的綠色都枯死了,所有的生命都枯萎了,所有能逃的人群,都四散而去了。

    走到水井邊,我到井邊的石板縫里摸了摸柔軟的草葉子,擔水人灑在草葉子上的水珠,弄濕了我的手指。我把手指放到唇邊,悄悄地用舌頭舔舐著指尖從草葉子上沾下的水跡。

    我正從草葉子上掛的那些冰涼冰涼的水珠,想著遠在千里之外的家,想著家里花園邊的那眼水井,這時一個到井邊討水喝的女人,突然倒在了水井邊,她手里攬著的孩子,也因為女人突然松開了手,而滾落進了井里。

    看樣子,這是一個和我們一樣來洛陽逃難的人。

    她倒下之前,我聽見了她說話的聲音。她對一個正從井里往上提水的人央求說:“大哥,您行行善,把您的水罐子借給我打一罐子水喝吧。您看我的孩子病了,他的身上正像火一樣熱著。他已經(jīng)昏迷三天了。我想給他喂些涼水,他是不是就能醒過來?”

    提水的人沒說話,但是把提上來的一罐子井水,放在了討水喝的女人面前。女人道著謝,慌慌地跪下一條腿,俯下身子,急急地用一只手把住了罐子的口。但她的嘴還沒觸到罐子口的邊緣,就一頭栽倒在了井邊。

    我想井邊上所有的人,可能都被這個突然倒下身子,把孩子摔進了井里的女人駭了一跳。我手里握著一把濕濕的草葉子,只是驚慌地看著母親。母親本能地幾步?jīng)_過來,摟住了我,把我的眼睛藏在了她的衣襟里。一路上,凡是遇到這樣的情形,母親都是先藏起我的眼睛來,雖然我的眼睛上蒙著一層綠紗。母親也知道,蒙在我眼睛上的那層綠紗,雖然能蒙蔽著我的眼睛,在一片枯黃和荒涼中看出一層慘淡的綠色,但虛假的景象,終究掩蓋不了事實的真相,那些倒在地上的人,綠紗無論怎樣遮蓋,也不能讓我的眼睛看見他們是站立著的,是繼續(xù)行走著的。

    有人已經(jīng)驚得摔碎了水罐子,破碎的瓦片在井臺上跳來跳去,像被誰砸痛了它們的腳。

    從井里提上水來,把水罐子放到女人面前的那個人,顯然更為驚慌,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那個倒下的女人:“你,你,你這是怎么了?我的水罐子里,可,可沒有毒??!再說,你的嘴還沒觸到水罐子吧?”

    那人嘴里說著,就扭了頭看著眾人,嘴里乞求著說:“各位鄉(xiāng)親,各位鄉(xiāng)親,你們,你們可是親眼見的,在下求,求求你們,你們可要給我做證呀,這個人,她是自己倒下的。她自己說了,她的孩子病了,昏,昏迷三天了。她肯定是因為孩子病了,急火攻心才倒下的。官府里要是來人追究起來,你們大伙一定要給我做證。在下先謝過各位見證人了?!蹦侨苏f完,就趴到地上叩起頭來。剛才有人摔碎的水罐子,好像硌破了他的額頭。

    母親摟了摟我,又立即放開了我,奔到那個彎曲著倒下的女人身邊,用手指掐住了她的人中。在路上,母親用這種法子,救活過來好幾個人。

    但是這一次,好像沒起什么作用。母親掐了半天,也沒聽見那個女人的聲音。

    井邊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開始有人在幫忙打撈掉進井里的孩子,手忙腳亂的,差一點把自己也掉進了井里。圍觀的人里有人在哄笑撈孩子那個人,說井里泡進個孩子去,我們打回水去,還能有人買,只當是水里泡進了上好的仙果。你若再落進井里,我們的水賣與誰喝去?你每日里宰豬,一身的豬臭,順風(fēng)臭上十里,逆風(fēng)也要臭上五里。我說得沒錯吧?

    那個打撈孩子的殺豬人趴在井沿上,頭探進井里,瞪大眼睛在找著井里的孩子,說:“我若掉進去了,井里的水澆了花,花都艷。人喝了,豈不長壽?”

    女人的幾個家人,有的趴在井口邊,有的趴在女人身邊,都在茫然地哭泣。

    自然,這時候,所有的人,昏倒在井邊的女人和她家里人,趴在井邊打撈孩子的人,圍觀著看熱鬧的人,路邊行走的人,說笑斗嘴的賣水人,當然還有我和母親;連同石板縫里的綠草,搖頭擺尾的白花,都覺察不到,瘟病,已經(jīng)駕著風(fēng)一樣的馬車,走到水井邊來了,它利用柔軟無形的風(fēng),在水井邊,在每一個人的衣服上,做下了死亡的標記。

    夜里,最先得了熱病的,是母親。

    白花蹭來蹭去地把我弄醒的時候,母親一只手正搭在我的胳膊上。我一醒來,就發(fā)現(xiàn)母親的手像是著了火一般燙。我翻身坐起來,聽見母親嘴里在不斷地哼哼著,好像特別難受。我想,白花一定是在它的睡夢里聽到母親難受的哼哼聲,警醒過來,才到床邊蹭來蹭去,來弄醒我的。

    一陣一陣的風(fēng),正在從窗欞子里鉆進來,撲打著簾子。入秋之后,夜里的風(fēng)涼了,變得浸骨了。昨日黑夜里睡下前,母親和我談?wù)撝_邊倒下的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都忘記了放下簾子,夜里冷風(fēng)吹進來,理所當然地就侵襲了母親的身子。我想起來,一路走來,母親把一粒一粒芝麻都留給了我,她和父親,一粒也沒舍得往嘴里放。其實父親和母親的身體,是遠遠比我還要虛弱很多的。

    我不敢怠慢,慌慌亂亂地穿好衣服,關(guān)好窗子,然后去叫醒了父親。

    父親來到床前,摸了摸母親的額頭,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桌子上的油燈。油燈芯子頂著的那一星微紅的火焰,在黑暗里一跳一跳地閃著,像被一陣風(fēng)攥在手里,東搖西晃地跑著。

    我看著燈影里的父親,不敢發(fā)出任何聲息。

    父親在微弱的燈光里站著,對母親的體熱似乎同樣束手無策。父親可能在想,一路上那么艱辛,母親都沒有病倒,為什么現(xiàn)在會突然病倒在客棧里呢?

    其實,是我這會兒看著父親的身影,一直在這么想。我這么想,便認為父親也會這么想。

    實際上,父親果真也是這么想的。父親正在自言自語著:“身子怎么會突然這么熱呢?難道是一路上受了寒邪侵襲,邪氣趕在現(xiàn)在發(fā)了?但這熱,看上去多少有些邪行?!?/p>

    我忽然想起白日里在井邊遇到的那個女人,和她摔下井去的孩子,那個女人不是在說,她的孩子,身子就是像火一樣熱著嗎?還有,母親俯下身子去掐那個女人的人中,起身后,也說那個女人的身子,像火在燒著一樣的熱。

    我不知道該不該把在井邊發(fā)生的事情,告訴父親。

    也許,母親只是受了風(fēng)寒呢?倘若母親的體熱與井邊的事情沒有干系,我再把井邊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父親,父親豈不是又白白地擔心了?

    但是,倘若母親的體熱與井邊的女人有關(guān)呢?我左右為難,不知道該怎么辦。

    母親染病的第二天,父親到百花村里去找醫(yī)工。但父親回來時,并沒有帶了醫(yī)工來。進屋后,父親單腿跪在母親的病榻前,老淚縱橫,嘴里不停地在說著什么天意難違的話。

    我焦急地問父親:“您去請的醫(yī)工呢?什么事情天意難違?”

    父親顫抖著聲音說:“天要做的事,我們逃到洛陽,也逃不過,這就是天意?!?/p>

    我看著父親,仍然有些不明白。但只過了一小會兒,我就想起了父親和母親說過的,大旱之后,會有瘟病蔓延的話。

    我哭著懇求父親說:“那我們就再回去吧,回到長安城外的家里去。那里有你的書房,有母親繡花的架子,還有我們賞花的花園?!?/p>

    父親搖搖頭,努力壓著聲音里的凄然,慢慢地說:“玉兒,我們怕是要在這百花村里多住一些日子了。”

    我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jīng)不見了父親和母親,只有白花臥在我的身邊,用舌頭一下一下舔著我的手掌心。

    我掙扎著坐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荒郊野外的一片樹林里。白花見我醒過來,嘴里開始嗚嗚地叫著。我聽見它的嗚嗚聲里,全是低低壓著的嗚咽。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父親和母親都去了哪里,我為什么會在這荒郊野外的樹林里。我抖抖瑟瑟著,抱住了白花的頭。抱了一會兒,我才撫摸著白花的臉,想起來問白花。我叫著白花的名字問:“白花,我怎么會在這個樹林里呢?我是怎么來的?父親和母親呢?”

    但是白花卻不能告訴我任何我想要知道的事情。白花只是用眼睛看著我,低低的聲音嗚嗚著,嗚嗚兩聲,再舔舔我的一只手。

    樹林里寂靜得可怕,日光從樹上落下來,花花搭搭地照在地上,地面上就一片明亮一片灰暗著,像有無數(shù)只手遮在燈影里晃動。想到燈影,我想起來了,我和父親,還有母親,不是都躺在百花客棧的客房里嗎?母親病倒后的第三天,父親和我也病倒了。聽說,病倒的,還有整個百花客棧里的人,整個百花村里的人,以及在百花村的路上路過的人。

    白花圍著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繞著圈子,嘴里仍然在嗚嗚地嗚咽著。叫了一陣,又上前來咬住我的衣襟,后撤著身子,使勁往后掙著??礃幼铀窍氚盐页镀饋恚形译x開這個地方。我不敢放聲哭,只能低低地啜泣著,邊啜泣邊說:“白花,我們現(xiàn)在這是在什么地方呀?這里是百花村的樹林嗎?父親和母親他們在哪里?你是想帶著我去找他們嗎?”

    白花只是扯著我的衣裳,嘴里不停地在嗚嗚著。白花說出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明白,就像我聽不明白母親繡的那些花和蝴蝶在說什么一樣。我扶著一棵樹費力地站起來,抬起眼睛打量著樹林的周圍,希望能看到一個人,讓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這里,離百花村有多遠。

    我的腿軟軟的,一時沒支撐住身子,剛邁出去兩步,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白花回轉(zhuǎn)過身子,看了我一眼,就叼住了我后背的衣裳,高高仰著頭把我叼了起來,像叼著一只死雞,晃晃悠悠地朝樹林外走。我無力地拍著白花的一條腿,叫著:“白花,白花,你把我放下。”白花好像沒有聽見我的叫聲,也沒有停頓。

    白花一口叼住了我的后背,我就明白了,一定是白花,把我從客棧里叼出來的。

    白花把我叼到一條水流清澈的河邊,把我放在了離水很近的地方。我伸出手去,就可以捧到河里的水喝了。

    看見河水,我才感覺嗓子里有一條一條裂開的紋,那些裂紋,仿佛每一條都跟眼前的河一樣的寬和深。好像嗓子被人剖開了,一直在日頭里暴曬著,已經(jīng)暴曬了上千年,即使把這條河里的水都灌進嗓子里,也不能解了它的干渴。

    白花把舌頭伸進了河水里,一卷一卷地舔著水,喝幾口,就抬起眼睛看我一眼,再去喝。白花用眼神在示意我學(xué)著它的樣子,去喝些水。我學(xué)著白花的樣子,把頭伸向了河里。在穩(wěn)穩(wěn)的水面上,我看見了自己枯槁的面容,我有些不相信水里的那個影子就是我。水里的我,枯瘦得如一棵干草了。

    我只顧著端詳自己在水里的影子,嘴唇還沒觸到水面上,就聽見了白花躥進了水里的聲音,河里的水,被白花攪動得嘩嘩作響,水花四濺。我不知道白花在做什么,只見它在水里又咬又跳,一身的狗毛被水弄濕后,緊緊地貼在身上,使它看上去像是用紙剪出來的,或者是用燈影在墻上照出來的一樣單薄。

    我叫著白花:“白花,你快上來。你如果叫水沖走了,我怎么辦呀?你還要帶著我,去百花客棧找父親和母親呢?!?/p>

    白花在水里撲騰了半天,嘴里竟然叼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魚上來。白花嘴里叼著魚,游到水邊的淺處,使勁搖了搖身子,甩得水花飛濺,嘴里的魚也在搖頭擺尾。甩完了身上的水,它才慢慢地走到我身邊。白花抬起一只前爪碰了碰我,又對著我搖了搖嘴里叼住的魚。我明白了,白花是要我吃它在水里抓上來的魚。

    我看著白花,眼里的淚珠,一顆一顆地滴進了流淌的河里。我感覺一河里的水,都變成了我的眼淚,它們靜靜地流淌著,洗刷著我內(nèi)心里的恐懼和哀傷。我不知道,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現(xiàn)在都在哪里。這里,為什么只剩下了我和白花。

    ⊙ 張 哲·巴黎2

    和白花吃完了那條魚,我就跟在白花后面,沿著河邊,順著水流往前行走。四周沒有一個人,河邊上也沒有一個人,只有一陣陣的風(fēng),漫卷著河邊的水草,貼著草尖低低地向前滑行著,它們聲勢不大,但仍然把水草驚得慌慌張張,東躲西閃著給它們讓路,唯恐那些肆意的風(fēng),撞斷了它們?nèi)犴g的腰身。

    在河的拐彎處,白花停下了步子,不再往前走,同時扭轉(zhuǎn)過身子,仰頭看看我,又回過頭去看著前邊的一個什么地方,嘴里發(fā)出幾聲悶悶的嗚嗚聲。我知道白花一定是發(fā)現(xiàn)什么了,才這樣的。果然,拐過河灣,我就看見了河邊上坐著一位老爺爺。那位老爺爺?shù)捻毎l(fā)全白了,坐在那里,翻來覆去地擺弄著一堆小石頭碎瓦片。他的神情專注得有些像個癡迷的孩子,我和白花都站在他身后了,他都渾然不覺。

    我坐在了老爺爺一旁,白花趴在我腳邊。我想等老爺爺忙活完了,問問他百花村在什么地方,去百花村的路怎么走。我要去百花客棧找父親和母親。我不知道自己在樹林里多久了,我想父親和母親不見了我和白花,也一定著急壞了。

    我耐著心,看著老爺爺一會兒把一塊石頭和一片瓦片放在一起,一會兒又把兩塊石頭放在一起,一會兒又把兩片瓦片放在一起,一會兒又把一片瓦片和一塊石頭放在一起。每一次放完了,我都以為他忙活完了,但剛要開口,就看見他又不放心地把它們都拿了起來,重新把這些石頭瓦片擱到一桿秤上,翻來覆去地稱上半天。稱完了,才從旁邊拿起一片樹葉子,把它們一一包起來,依次排列在一邊。

    日頭偏西的時候,老爺爺終于忙完了手里的活兒。

    看見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兒,我輕輕地叫了一聲:“老爺爺?!?/p>

    老爺爺轉(zhuǎn)回身子,打量了我和白花半天,才開口:“孩子,你是在叫我嗎?”

    我想這個老爺爺一定是老糊涂了。除了我和白花還有他,周圍沒有一個人,另外,就只有那條河和河里流動的水了,我不是叫他,還能是叫誰呢?

    我點點頭說:“是。我是叫您。您剛才一直在擺弄這些石頭瓦片,我沒敢叫您,怕攪擾了您。雖然我不知道您為什么在擺弄它們。但是您又搭配,又稱秤的,擺弄得那么細致和專心,好像不能讓它們差了毫厘。所以我想,您這樣對待這些石頭和瓦片,這些石頭和瓦片,對您肯定就是很重要的東西?!?/p>

    老爺爺有些怪怪地笑著,說:“看來你還是一個懂事理的孩子。我就告訴你吧,你看見的這些石頭和瓦片,在你們眼里是石頭和瓦片,在我手里,這可是人間的婚配呀?!?/p>

    我想這個老爺爺真是有趣,用石頭瓦片配夫妻。我們小時候玩的過家家游戲,也只是把石頭和瓦片,當作床和柜,當作孩子和點心。他卻用石頭和瓦片,當作男人和女人,并說給它們配成了婚姻。

    老爺爺看我一臉疑惑,就說:“來來來,讓我看看,這堆石頭瓦片里面,有沒有給你配的。你告訴爺爺,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我看著西沉的日頭,覺得日頭拴在了我心上。我想這個老爺爺,他哪里會知道我現(xiàn)在的心情。我現(xiàn)在怎么會有心思陪著他玩什么石頭瓦片的游戲呢。我的父親和母親在百花客棧里,一定會著急得不得了了,我和白花,可是從來沒在外面待過這么長的時間。

    我看著老爺爺在風(fēng)里飄著的白胡須,焦急地說:“老爺爺,我叫玉兒,但是別的我都不想知道,我就想問一下您,去百花村的路怎么走。我是跟著父親和母親從長安來的,走到百花村之后,我們都在百花客棧里病倒了。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和白花是在那邊的樹林里?!?/p>

    我往剛才走來的方向指了指,又說:“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是不是我家的這條白花狗把我叼來的。我也不知道我父親和母親,是不是還在百花客棧里。如果在那里,我父親和母親在客棧里找不到我,一定會著急得不行。所以,我必須快一點回到百花客棧去找他們?!?/p>

    老爺爺說:“別忙別忙。你說你叫玉兒,是從長安來的?我找找看,找找看,看看你的那塊石頭,是不是配在這里。如果是在這里,這就叫作千里姻緣一線牽了?!?/p>

    老爺爺說著,開始在那一堆配好的石頭瓦片里翻找。找了半天,老爺爺突然像個小孩子似的拍著手笑起來,一邊手舞足蹈地笑著,一邊說:“找到嘍,找到嘍,你的這塊石頭當真藏在這里呢,原來你的郎君是我天天渡他過河讀書的那個臭小子呀。”

    我不關(guān)心什么過河讀書的書生,也不關(guān)心老爺爺手里拿著的那塊小石頭,我只想快一點找到百花村,找到百花客棧,找到父親和母親。我跪在了老爺爺?shù)母?,哭著說:“老爺爺,我不要你配的這些石頭瓦片的姻緣。我只想讓你告訴我,去百花村的路怎么走,百花村離這里到底有多遠?!?/p>

    老爺爺側(cè)頭看著我的眼睛,看著我珠子一樣往下滾落的眼淚,搖著頭說:“孩子,你為什么非要回到百花村呢?現(xiàn)在的百花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原先的那個百花村,因為瘟病肆虐,已經(jīng)被大火燒成廢墟了。昔日的百花村,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嘍?!?/p>

    “百花村已經(jīng)不在了?百花村已經(jīng)被大火燒成廢墟了?這怎么可能呢?”我愣愣地看著老爺爺?shù)陌缀?,那些白胡須,一直都在風(fēng)里飄著,好像它們要從老爺爺?shù)南掳蜕巷h走,跟著那些河水去別的什么地方。我想百花村沒了,我和白花為什么還在呢?我和白花,還有父親和母親,我們是一起走進百花村,住進百花客棧,又一起在客棧里病倒的。

    老爺爺仍然怪怪地笑著,說:“孩子,我說的都是真話,信不信在于你。你想想,你和你的母親,是不是曾經(jīng)在百花村的水井邊,看見過一個討水喝的女子把孩子掉進了井里?百花村的瘟病,就在那時候蔓延開了。你能逃過此劫,當屬天意。這實在是天意難違!”

    老爺爺為什么知道我和母親去過井邊的事呢?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的,還有在百花客棧里,父親說過天意難違的話,如今,這個老爺爺也在說天意難違。這個天意難違,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像亂麻團一樣哭著,河邊水草尖上滑行著的風(fēng)聽見了,紛紛跑進了我的嘴里。我灌著滿口的風(fēng),問老爺爺:“百花村里,當真再沒有別的人還活著嗎?我的父親和母親呢?”

    老爺爺說:“孩子,除了你,凡是落腳在百花村里的人,沒有一個能夠幸免于難,躲過此劫。你的父親和母親,自然也沒有例外?!?/p>

    我忽然停止了哭泣,好像風(fēng)一下子就把我哭泣的愿望刮跑了。我想那個天意為什么會讓我逃了出來呢?父親說過,禍不妄至,福不徒來。那么我僥幸地活了下來,是福還是禍呢?是禍,禍是什么?是福,父親和母親都不在了,福又在哪里?

    老爺爺看著我說:“活下來的,就有活下來的因由。你看你的姻緣,就在這里。你千里迢迢地奔了來,原就是來成就一次緣分的。”

    我搖著頭,看著河里流淌的河水,和那些在風(fēng)里飄搖的水草,堅定地說:“老爺爺,我不要你的什么石頭姻緣和瓦片姻緣。我只要和父親母親,回到我們長安城外的家里去。你能給人配姻緣,為什么就不能拯救百花村?”

    老爺爺忽然嘆息著說:“孩子,花結(jié)花的籽,草結(jié)草的籽,花不能代草結(jié)籽,草亦不能代花結(jié)籽,這就叫天命?!闭f完,又開始擺弄他的石頭瓦片去了。

    我不懂什么天意,也不懂什么天命,我只知道,我的父親和母親,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與我在一起的。我們待在長安城外的家里,其樂融融地生活著,父親在他的書房里讀書寫字,母親在她的花架上挑針繡花,我穿梭在父親和母親身邊,在父親的書房里,跟著父親讀圣賢們的書,在母親的花架前,跟著母親刺繡蜂繞蝶戲花。春天里聽著劃破長空的布谷聲去地里播谷點豆,秋天里踩著落滿大地的金色葉子,去田里收谷,去場里晾米。

    而現(xiàn)在,這簡簡單單的一切,都因為什么不能違抗的天意,就只能在我的夢里重現(xiàn)了?

    我拍了拍白花,看了看河里流淌的水,河里的水,已經(jīng)被西墜的日頭染了一身胭脂色。我噙著淚花叫了一聲白花:“白花,我們走吧。”

    我決定和白花一起,去找百花村,去找百花客棧,去找父親和母親。就是死,我也應(yīng)該和父親母親死在一起。父親帶著我們,吃盡了天下的苦,千里迢迢來到這里,原本就是為了躲避災(zāi)禍的。為什么我們跋涉了千里,最終來到了天子腳下,來到了白馬寺佛光普照的地方了,我們還要承受這等骨肉分離的災(zāi)禍?上天不能庇佑它的子民了,何以為天呢?

    記得母親每次拜完佛,都要說,佛是從西天來的,是來普度天下眾生的。為此,母親天天燒香,日日朝拜,虔誠地祈求著佛對我們的佑護。但是,現(xiàn)在,父親和母親在百花村里遭難的時候,普度眾生的佛又在哪里呢?

    還有河邊上這位須發(fā)皆白的老爺爺,他敲著石頭瓦片,為人配著什么石頭瓦片的姻緣,卻不管不問,這些和姻緣息息相關(guān)的人的性命??梢娫谒难劾铮司褪鞘^和瓦片!

    我又叫了一聲白花。白花趴在那里一動不動,好像完全沒有聽到我的聲音。它的一只耳朵貼在右腿上,一只耳朵懶散地伸著,只是眼睛在偶爾眨動一下。我蹲下身子,伸出手撫摸著白花的脊背,我又說了一遍:“白花,我們走吧?!蔽铱匆姲谆ǖ难劢沁?,慢慢地淌下來了一行眼淚。

    白花哭了。我想,如果百花村真像老爺爺說的那樣,那么白花一定是目睹了百花村遭遇劫難的整個過程?,F(xiàn)在,白花不想和我走,是不愿我去看見變成了廢墟的百花村嗎?它知道我們?nèi)チ税倩ù?,也找不到父親和母親了?

    我坐在白花的一邊,抱住了白花的頭,用臉頰蹭著白花眼里流出的渾濁淚水。我知道,現(xiàn)在,白花是我唯一的親人和依靠了。我抱著白花,哀哀地說:“白花,即使百花村變成一片廢墟了,我也要去那里看一眼,讓父親和母親知道,我和你都還活著。我們應(yīng)該去那里守著父親和母親,你說是嗎?”

    白花眨動了一下眼睛,幽幽地看著我,嘴里嗚嗚地低聲叫著,我不知道白花想說什么。但我知道白花一定聽懂了我的話,聽明白了我的意思。白花能把我救出百花村,白花就一定能帶我回到百花村,回到有父親和母親在的百花村。

    我和白花站起來,白花伸展了一下身子,開始邁開步子走動。白花走在前面,我跟在白花的后面,我們離開了河邊的老爺爺。走上河岸時,我回頭看了一眼老爺爺和他身邊的那條河,還有河邊的水草。紅色的夕陽里,老爺爺坐在河邊的草地上,仍然神情專注地在給他面前的一堆石頭和瓦片配著姻緣。

    在回過頭來的那一瞬間,我又掃了眼老爺爺擺弄的那些石頭瓦片。我想如果父親和母親在的話,他們會相信這個老爺爺配的什么石頭瓦片的姻緣嗎?父親讀過那么多的書,父親通曉天下的事情。只是現(xiàn)在,父親書房里的那些書,上面一定落滿了灰塵。那些灰塵,一層一層落著,覆蓋著父親的書,可是,父親在哪里呢?

    走出家門后,在來洛陽的路上,母親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和父親說,我們與其流落他鄉(xiāng),生死難卜,倒不如相守在家里,生生死死,一家人也聚在一處。我想,母親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父親或許真應(yīng)該慎重考慮一下母親的意見。在那一瞬間,母親憑著一個女人的直覺,她的判斷完全勝過了父親理智的決定。

    但是,母親沒有堅持她的直覺,父親也沒有仔細考慮母親的判斷,我們依然奔洛陽來了。我們來到洛陽了,我們就要走到佛光流照的白馬寺了,我們卻在與白馬寺咫尺距離的地方,在百花村里,骨肉分離了。

    我跟在白花后頭,木然地邁著步子,西落的日頭,把它的余暉散落下來,灑在我和白花的身上。我不知道,白花,會不會把我?guī)У桨倩ù謇?,帶我去找到父親和母親。我沿途碰到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對百花村諱莫如深,他們聽見我探問的是去百花村的路,就都急急地逃掉了,每個人眼里都裝滿了恐懼。

    我和白花斷斷續(xù)續(xù)地走了一夜,天亮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們又走回了坐著老爺爺?shù)哪菞l河邊。那個擺弄石頭瓦片的老爺爺,正坐在清澈的日光里,為那些石頭瓦片配著姻緣。他手里的那些石頭和瓦片,在日光的纏裹下,竟是通體都在放射著耀眼的光芒。

    我和白花立在老爺爺身后不遠的地方,老爺爺看也沒看我們,就朗聲說道:“回來了?”

    那個書生模樣的人走到河邊來的時候,我正懨懨地坐在那里,看著河里的流水和河邊的水草。河里的水流依然波瀾不驚,河邊的水草依然在風(fēng)里搖曳,我也依然坐在昨日的河邊。

    我聽見有人說:“老爺爺,我來了。我們過河去吧?”

    老爺爺說:“臭小子,待我配好了這一對,就渡你過河。”

    聽見老爺爺叫那人臭小子,我就悄悄窺了一眼,猜測他會不會就是老爺爺在石頭瓦片配的姻緣里,昨日給我翻找到的那個臭小子。

    這個被老爺爺叫作臭小子的書生,氣定神閑地立在那里,好似一棵臨風(fēng)的玉樹??匆娺@個書生,我忽然想起了來洛陽的路上,做的那個奇怪的夢,還有昨日里老爺爺說的那番話。心下暗想,難道眼前這個讀書人,真和我有著什么千里的姻緣?

    臭小子書生說:“老爺爺,您天天在這里配來配去地配這些姻緣。我問您我的那個姻緣在哪里,您卻不停地搪塞我說,我的姻緣石上注定了是千里姻緣一線牽,那個千里之地,究竟是哪里呀?”

    老爺爺搖著頭笑了半天,方說:“緣來了千里亦是眼前,緣未到眼前亦是千里。”

    我不明白老爺爺?shù)脑?,什么緣來了緣未到,什么眼前與千里。

    那個臭小子書生好像也沒怎么明白,他問老爺爺:“您上年時說我的姻緣是什么灶臺之內(nèi),冰雪不覆之火?,F(xiàn)在又講什么緣來了千里亦是眼前,緣未到眼前亦是千里。可見老爺爺您是無人渡河時寂寥難耐,才拿些石頭瓦片,假意為人配什么姻緣,借以打發(fā)光陰?!?/p>

    老爺爺把石頭瓦片收進一個袋子里,瞇著眼睛看了看日光,說:“走,渡河嘍?!?/p>

    走到我身邊時,老爺爺對我說:“姑娘,帶上你的花狗,我將你一同渡過河去吧。臭小子是一人乘渡,你不妨搭個船,到河對面去看看,回來的時候,我再渡你回來。你還記著我昨日里給你說的話沒有?”

    臭小子書生說:“老爺爺,您忘了這條船可是我獨自約下的。船這么小,怎么還能搭乘外人呢,何況還有一條畜生?!?/p>

    老爺爺說:“書生,你的書都讀到哪里去了?看來這些年,你是白白地乘了我撐的船?!?/p>

    書生辯解說:“老爺爺,您是老糊涂了,連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都給忘了。正因為我是書生,所以我們這條船上,更不能搭乘女眷?!?/p>

    我沒有理會那個書生,徑直對老爺爺說:“老爺爺,我不會到河對岸去的。我還要去找百花村,還要去找我的父親和母親?!?/p>

    老爺爺捋了一把胡須,搖著頭說:“看來,真的是天意難違,天意難違呀?!?/p>

    臭小子書生聽了,問道:“老爺爺,什么天意難違?您說明白些,給學(xué)生聽聽?!?/p>

    老爺爺解開船纜,把篙插進水里,看著河水停頓了一會兒,說:“書生,這些你日后自然就會明白。來,現(xiàn)在上船嘍,渡河嘍?!?/p>

    老爺爺撐著船,載著書生,一篙一篙地撐著往河心里去了。我看著河心里那條越來越小的船,看著船上身影越來越小的老爺爺和書生,想著老爺爺剛才說的那句“天意難違”的話,我忽然覺得,自己心里竟恨透了這句話。

    白花立在河邊,對著遠去的小船一直狂吠著。我不知道白花為什么這樣狂吠。從我們離開家鄉(xiāng),一路奔著洛陽而來,白花從來沒有這樣吠過。白花的吠聲,在流淌的河水上漾著,漾著,就把我的眼淚漾了出來。一河里的水,仿佛都洶涌著灌進了我的眼里。

    我擦著眼淚,對狂吠的白花說:“白花,我們再去找百花村好嗎?我們一定能找到百花村的。因為父親和母親,還等在那里?!?/p>

    白花看著我,安靜下來。少頃,就慢慢地掉轉(zhuǎn)身子,向河岸上走去。我們又像昨日一樣,白花走在前面,我跟在白花的后面,去找通往百花村的路。

    白花帶著我,終于找回了百花村。

    給百花村帶來瘟病的女人討水喝的那眼水井,和水井邊上曾灑滿水跡的石板,是我認出百花村的唯一標記。我看著那眼水井,覺得它好像是百花村的一只眼睛,孤零零地仰視著天空,在與蒼天冷冷地對峙著。

    圍繞著水井,我找到了百花客棧的方位,又找到了我和父親母親住過的那間客房的位置。

    百花村里到處是被大火燒焦的痕跡。百花客棧里所有的房子,也和百花村里其他的房子一樣,都在大火燒過之后,成了一片廢墟。我想百花村里所有燃燒后的尸骨,一定都還埋在這些廢墟之中。

    那么,父親和母親,就在我眼前的瓦礫中埋著嗎?我跪在百花客棧的院子里,摟著白花,在大風(fēng)里凄凄地哭著??耧L(fēng)不停地來卷走我的哭聲,把我的哭聲像種子一樣撒在了百花村的地面上。在大風(fēng)的煽動下,我聽見整個百花村都在回蕩著哭聲。

    早上,大風(fēng)停了,我拍著白花的脊背,拍醒了熟睡中的白花。白花抬了抬頭,同時向我卷了一下尾巴,似乎在為它這一次的失職表示歉意。從走出家門到現(xiàn)在,白花從來沒有醒在我的后邊過。每次都是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白花已經(jīng)搖著尾巴站在我身旁了。

    其實,這次是我一夜沒睡。我在百花客棧的院子里跪了一夜,想了一夜,決定和白花去沿街乞討,用討來的錢買一只罐子,我要把父親和母親帶回長安城外的家里。父親書房里那些落滿灰塵的書,還在等著父親回去撣落灰塵,打開它們;母親繡花架上那些沒有繡完的花朵,同樣還在期待著母親去給它們繡一個完整的春天。

    天將黑時,我?guī)е谆?,走到了一個極大的集市上。這個集市,看上去比百花村更多了些繁華和熱鬧。街邊的店面和各種幌子,也是一個比一個氣派。我想在這樣繁華的集市上,一定很快就會討夠買罐子的錢。

    我和白花在這個集市上停了下來,我?guī)е谆ǎ滋煅亟制蛴?,夜晚就宿在人家賣熱湯鍋砌的一個灶臺內(nèi)避風(fēng)。天冷下來的時候,白花的一條后腿被街市上賣肉的屠夫給打傷了。白花是想去屠夫的案板下,撿屠夫丟掉的一根剔得干干凈凈的豬肋骨。屠夫看見白花鉆進他的案板底下,叼出了一根肋骨,就彎腰撿起地上的石頭,照著白花投了出去,嘴里罵著:“哪里來的野狗,竟敢來偷爺爺?shù)娜夤穷^。”

    白花夾住了尾巴,哀哀地慘叫著,被石頭打中的后腿拖在地上,另外三條腿一跳一跳地朝前蹦著。我想白花的腿一定是被打斷了。

    白花并沒有丟下嘴里的那根骨頭。白花的肚子里,已經(jīng)幾天沒吃進一點可以果腹的東西了,它只是偶爾在賣湯鍋的桌子底下,舔幾滴人家吃飯時滴下的湯汁。為了一滴湯汁,白花的舌頭在地上反復(fù)地舔來舔去,結(jié)果是白花的舌頭,把那滴湯汁周圍的地都舔濕了。

    我抱著白花的頭,撫摸著白花的耳朵。我看見白花看著我的眼睛里,全是哀憐和凄楚。一行渾濁的淚水,掛在白花的眼角,在慢慢地往下流淌。

    我抱緊了白花的頭,看著白花流出的眼淚,和白花一起垂著淚,這時旁邊賣燒餅的大嬸躲過她男人的眼睛走過來,伸手把我扯到一邊,又偷偷地把揣懷里的一半燒餅塞進了我手里,悄聲說:“小白,快到一邊去,和花狗一塊把它吃了。狗沒有事,人常說打不斷的狗腿,用不了幾天,它自己就能長好。只是以后,別讓你的狗再鉆到那個桌子底下?lián)旃穷^了,小心哪天他把你的狗給宰了。這些天,市面上正風(fēng)行吃狗呢?!?/p>

    這些日子,集市上的人都開始叫我小白。我剛來到這里時,他們是叫我花子的,后來他們聽我白花白花地叫白花狗,就哈哈笑著說,這個花子的狗都有名字,我們也別花子花子的叫她了,干脆也叫她小白吧,恰好和她的白花狗一家子。

    集市上的人叫我小白,賣燒餅的大嬸也就跟別人學(xué)著,叫我小白。隔三岔五的,她就會躲過她男人鷹一樣兇殘的眼睛,給我手里塞進一塊燒餅或者一塊別的什么面餅子。我知道,那塊燒餅,是她從小兒子嘴里節(jié)省下來的。我在她的燒餅攤子邊轉(zhuǎn)悠過很多天,從沒看見她自己把一點燒餅屑放進過嘴里。她卻舍得拿半塊燒餅,施舍給我和白花。

    每次從賣燒餅的大嬸手里接過燒餅,夜里我都會摟住白花,坐在人家賣完湯鍋已經(jīng)冷下來的灶臺內(nèi)取著暖,握著那塊燒餅哭上半宿。我想父親和母親。父親和母親,他們是叫我玉兒的?,F(xiàn)在,我和白花流落在這個繁華集市的街頭上,我的名字,被人叫作了小白。

    零零碎碎的雪花落了一夜,清晨,我又看見了那個被坐在河邊配著石頭瓦片姻緣的白胡須老爺爺渡過河去讀書的臭小子。他站在我避風(fēng)的灶臺外,正怒沖沖地看著我。我不明白,這個臭小子書生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又為什么會一臉慍色地看著我。難道白胡須的老爺爺,把他給我和這個書生配的什么石頭瓦片的姻緣,告訴給這個把白花叫作畜生的臭小子了?我想,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就有理由這么一臉慍色地來看著我了。

    臭小子書生厭惡地看了我一會兒,口氣有些憤憤地說:“原來你就是那個老頭子說的什么‘灶臺之內(nèi),冰雪不覆之火’?你一個討飯的花子,怎么配和我有什么千里相逢的姻緣!”

    我低下頭去,不再看灶臺外的臭小子書生,只是看著落在我身上的細細碎碎的雪花。細碎的雪花,一朵一朵的,開在我破爛的衣服上,像是給我的身上罩了一件綴滿著萬千潔白花瓣的披風(fēng)。我用指尖觸摸著一片冰涼的雪花,想著父親和母親,在心里對父親和母親說,面前這個恃才傲物不講道理的讀書人,他的圣賢書都讀到哪里去了?他說我是一個討飯的花子,不配和他結(jié)什么姻緣。但是,他那顆絲毫不會憐憫人的心,哪里又能夠配和我結(jié)什么姻緣呢?我父親也是個讀書人,我知道一個真正的讀書人,該有著什么樣的品質(zhì)和胸懷。

    白花一直冷冷地盯著臭小子書生,嘴里嗚嗚地發(fā)出壓抑著的威脅聲,我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像一支搭在弓弦上的箭,隨時準備著射出去,把那個臭小子書生掀翻在地。白花大概從臭小子書生的眼神和聲音里,看出了臭小子書生對我莫名的仇怨。

    那個臭小子書生見我不說話,又冷笑著說:“你別以為不開口,就有誰能拿你當大家閨秀,喜歡上你一個渾身臟臭的討飯花子。你聽好了,我限你三天之內(nèi),離開這個地方,永遠都不要再回來。如果你不快點離開這里的話,三天后,就休怪我對你不客氣了?!?/p>

    我看著飄飄揚揚的碎雪花說:“你根本不用信白胡子老爺爺說的那些話,他是老糊涂了,想逗著你這個書生開心,才說那些石頭和瓦片配著我們的什么姻緣。”

    臭小子書生有些訝然地說:“你果然早就知道了那些石頭瓦片的秘密?”

    我不禁回敬道:“我早知道了又如何呢,我已經(jīng)給老爺爺說過了,我不會要那個什么石頭瓦片配成的姻緣。你去讀你的書,我在這里討我的飯,我和你,是互不相干的?!?/p>

    臭小子書生幾乎是咆哮著說:“那個古怪的老頭說了,石頭瓦片的姻緣配上了,就不能改變了。我為什么這么倒霉,偏偏配上你這么個倒霉的花子。這件事情若是叫我的同窗好友們知道了,他們豈不笑話死我。所以,你現(xiàn)在必須離開這里。”

    聽著臭小子書生的口氣,我有些生氣了,我說:“我說過了,我在這里討我的飯,和你互不相干。我沒想要那個什么石頭瓦片的姻緣。我覺得,那就是老爺爺開的一個玩笑而已。”

    臭小子書生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咬牙切齒地說:“不管你想沒想,我再說一遍,三天之內(nèi),你必須離開這里。三天之后,我若看見你還蜷縮在這里,你就別怨我下狠手了。”

    臭小子書生說完,狠狠剜了我一眼,又伸過腳來踢了一腳白花癟癟的肚子,才轉(zhuǎn)身走。

    臭小子書生剛走出了一步,就被撲上去的白花撕住了衣衫。白花的突襲,嚇得那個臭小子驚惶失措地揮動雙手,并失聲大叫著:“花子,快喝住你的狗!快喊喝你的狗!花子。”

    我看了看他,喝住了白花,把白花叫了回來。

    臭小子書生見白花松開他的衣衫,走了回來,他當即又有了威風(fēng),回過身子指著白花,繼續(xù)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該死的畜生,你簡直就是自己在找死,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

    那個臭小子書生踩著一地薄雪,惱咻咻地走遠了。我看著紛亂的雪花,流著淚,想著去年的那場雪。去年那場大雪落下來時,我在家中的院子里,玩得是多么歡心,站在一邊看著我的,是疼愛著我的父親和母親。而一年之后的今天,我卻流落在了異鄉(xiāng)的街頭,為了買一個裝殮父親和母親的罐子,沿街乞討。又無端地,因為一個老爺爺隨口說的什么石頭瓦片姻緣,受到這個陌生人的欺侮和威脅。

    白花搖了搖尾巴,可憐巴巴地看著我,似乎在為不能保護我而愧疚著。我安慰著白花說:“白花,這和你沒有關(guān)系。等我們討要夠了買罐子的錢,我們就和父親母親離開這里,回到長安城外的家里,不在這里受這些壞人的欺凌了?!?/p>

    白花趴在了我的腳下,伸出舌頭舔著我凍裂的手背。我摸了摸白花的鼻子,把手放在了白花的腋下,抱著它,用它的體溫暖著我的身子。

    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我知道,在即將來臨的嚴冬里,白花是唯一能溫暖我的火焰了。

    三天后,我討要的錢被一群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小花子搶走了。白花看見他們搶了我的錢,撲上去想咬住他們,但他們手里揮舞著的棒子,流水一樣落在了白花身上。我大聲叫著白花,叫它不要再去舍命撕咬,他們的人和棒子太多了。但是白花全然沒有聽到我的呼叫,抑或是聽到了,只是它不想停下來。我知道,白花的心里積了太多的委屈。

    一場惡戰(zhàn)下來,結(jié)果是白花的另一條后腿,又被那些飛揚起來的棍棒打斷了。那些小花子,他們搶走了我的錢,打斷了白花的腿,就哄的一聲從集市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好像他們來到這里,就是為了搶走我的錢,打斷白花的腿。

    白花拖著兩條被打斷的后腿,吃力地往前爬著。身后,好似拖著一條慘不忍睹的血的河流。我坐在地上,已經(jīng)不會哭泣,不會呼喊,也不會跑動,只是茫然地看著匍匐在地的白花,看著它身后留下的那條紅色的血水淌成的河。

    白花爬到了我的跟前,白花嘴里沒有嗚嗚咽咽的哀鳴,只有眼睛里滾動著淚水,在一顆一顆地滴落在我眼前冰冷的地上。

    周圍站滿了看白花的人,甚至還有人用腳踢了踢白花被打斷的后腿。踢完了,那個人探著頭說:“小白,把這條狗給我吧。我回去收拾收拾煮熟了,也好給你送塊狗肉來。你看它的脊梁,好像都被打斷了。它動不了了,你留著它,什么用也沒有了?!?/p>

    我本來理也不想理眼前這個沒有心也沒有肺的家伙。但是我看著白花,看著白花身后的血,突然就把嘴張開了,居然還有些惡狠狠的。我說道:“你回家把自己放進鍋里,先把自己煮煮吃了去,先嘗嘗你自己還有沒有人的味道。”

    我抱著白花,看著眼前圍觀著我和白花的冷漠人群,想著父親和母親,想著長安城外的家,想著百花村,想著那些我千辛萬苦討來的錢,想著那些搶走了這些錢的小花子,想著那個欺凌我的臭小子書生,想著那個閑來無事配什么石頭瓦片姻緣,給我招惹是非的老爺爺。想著想著,我忽然想到,這些花子,會不會就是受了那個臭小子書生的指使,才來搶走我的錢,打斷了白花的腿的?今天,可就是那個臭小子書生說過的,三天的期限了。

    圍觀的人群慢慢散了。我和白花坐在街邊結(jié)著薄冰的地上,打量著這個繁華熱鬧的集市。天上慘淡的日光落下來,照耀著這個集市五花八門的街巷,照耀著各種氣派的店面和來來往往的人流,也照在我這個異鄉(xiāng)人的身上。凜冽的朔風(fēng),吹動著白花臟亂的長毛,也吹動著我臟亂的頭發(fā)和衣衫。我簌簌地抖著,白花也在簌簌地抖著,我不知道,葬身在百花村里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有沒有覺得寒冷徹骨?

    討要來的等待買罐子裝殮父親和母親的錢,已經(jīng)被人搶走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討來買罐子的錢,什么時候才能離開這洛陽的地界,離開百花村,和父親母親一起,帶著白花,回到我們千里之外的家鄉(xiāng)。

    夜里我醒來的時候,天上又在下雪了。我摸著臉上冰涼的雪花,知道是雪花把我冰醒了。我仰頭朝著天空,感覺著紛紛落在臉上的雪,這一次的雪,要比三天前那場雪大多了。這樣大的雪,我和白花,又能到哪里去躲避它呢?我們藏身的灶臺內(nèi),雖然能抵擋上一陣子風(fēng),但是,卻不能遮蔽從天而降的雨雪。

    我又緊緊地抱了抱白花,使勁蜷縮了一下身子,想用身體的一絲余溫,和白花緊挨著身子取取暖。我一邊聽著落雪的聲音,一邊想著還有什么地方能夠去避雪。但仔仔細細想了一圈,覺得除了這灶臺內(nèi),這個繁華的集市上,竟是再也沒有一處可以讓我和白花去避雪的地方了。唯有這灶臺內(nèi),雖然不能避雪,但至少還可以擋擋寒風(fēng)。

    我對白花說:“白花,在這樣的夜里,我們就只能死死地守在這灶臺內(nèi)了?!?/p>

    白花掙扎著仰起頭,在我臉上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我知道白花是在安慰我。

    我又說:“白花,我們來求求老天,讓他把雪下得小一點吧。留著大雪,下到咱們的長安去。這里如果下大了雪,我們就會被埋在雪里凍死的。我們在這里凍死了,就不能和父親母親再回到長安的家里了?!?/p>

    想到父親和母親,我忽然想起了剛才做的夢。夢里,是父親和母親,還有白花,我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沿途所有的樹木和田野里的秧苗都綠了,所有的花都開了。一只一只的蝴蝶在花朵中飛舞著,盤繞著,起起落落。母親看著我,一臉的喜悅,說我眼睛上再也不用蒙著綠紗走路了,因為撲進我們眼睛里的,全都是一片接一片的翠綠。

    一進家門,父親就微微笑著,急急地往他的書房里奔,一邊走一邊說:“玉兒,玉兒,快來先幫我打掃書房。咱們離開家一年了,書房里的那些書,肯定都落滿厚厚的塵土了?!?/p>

    我好像是要去花園里看那些花的,因為我早就聞見了花園里飄來的一陣一陣花香。聽見父親叫我,我就收回了往花園里邁動的步子,答應(yīng)著父親往書房里走。我三步兩步來到父親的書房,誰知道剛靠近書房的門,就看見有一本書飛了過來,落在了我的頭頂上。父親看見了,想去擋住那本疾飛而來的書,但一下子沒擋住,父親就驚呼道:“玉兒當心。”

    我看著飛來的書,聽著父親的驚呼,心里一驚,就醒過來了。

    原來我是在夢里被父親的驚呼聲和那本疾飛而下的書驚醒過來的,而不是被天上落下來的冰涼雪花冰醒的?

    我正在反復(fù)思忖著自己是怎么醒過來的,就看見了那個臭小子書生站在灶臺外面,有些傻傻地看著我。我有些想笑,心想,這個臭小子書生原來也有傻傻的時候。這么冷的下雪天,他跑到這兒來干什么?轉(zhuǎn)念一想,才記起今天就是他說的三天的期限。那么,他現(xiàn)在來,肯定就是來驅(qū)趕我和白花離開這里的。

    想起白天的事情,白花被那群花子打斷的腿,和我那些被搶走的錢,我不由得就站了起來,走到了那個臭小子書生的跟前,向他質(zhì)問道:“白天打白花和搶我錢的那群花子,是你找來的嗎?我們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傷害白花,搶走我的錢呢?我再討一些日子,就能攢夠買罐子的錢了。待我買了罐子,我就能和父親母親一起,帶著白花,回到我們長安的家了?!?/p>

    那個臭小子書生并不回答我的話,只是開始不停地在看著他的手。正面看完了看反面,看了反面,又翻過來看正面,兩只手翻來覆去看個沒完沒了。我想,難道這個臭小子,是在用手察看天上的雪下得有多大?他這樣做有什么用意?想看看大雪能不能把我凍死?他一個讀書人,不會這么心狠吧?

    看著那個臭小子書生沒完沒了翻動的手,我又說:“你不用這樣著急,下著雪還來趕我。解鈴還須系鈴人,等我討夠了錢,我自然會去河邊找那個老爺爺?shù)?,我一定會讓他把那個什么石頭瓦片的姻緣,給它們拆開。他能夠把它們配在一起,就一定能把它們拆開?!?/p>

    臭小子書生依然不說話,依然在翻看他的手。只是看著看著,忽然轉(zhuǎn)身就跑掉了。紛紛揚揚的雪花跟在他身后,很快就把他跑動起來后兩只腳踩出的那些腳印子覆蓋上了。看著他走在風(fēng)雪中的背影,我竟然有了一點點的心動,他剛才站在灶臺外面,傻傻地看著我的那副樣子,真就有了一絲絲讀書人才有的味道。

    但是,我又有些奇怪,他冒著大雪跑了來,肯定是來趕我走的,為什么看見我了,又沒了上一次那種兇巴巴的樣子,反倒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翻來覆去看了半天自己的手,就轉(zhuǎn)身走了呢?那步子,看上去竟還有些踉蹌,或者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我的那兩句話,不會這么輕易就把他打動了吧?再說,好像在我和他說話前,他就在那里不停地翻著手看了。

    這個奇怪的臭小子書生,真是讓人有些想不明白。既然想不明白,我想索性就不要去想他了,隨他怎么折騰去吧。反正討不夠買罐子的錢,我是無論任何也不會和白花離開這里的。

    ⊙ 張 哲·巴黎3

    我轉(zhuǎn)過身子,往灶臺內(nèi)走,覺得風(fēng)雪太大了,吹得我都快在地上站立不住腳了。我走到灶臺邊,剛要往里跨步,卻驚訝地看見,另外的一個我正坐在灶臺里面,懷里,緊緊地抱著白花。只是那個我的頭上,正在不停地往外冒著血,雪花落在上面,很快就融化了。白花的舌頭,正在一伸一縮的,替那個我舔著流到了臉上的血。那個我的肩膀旁邊,是一塊沾滿了血跡的大石頭。

    我看看灶臺內(nèi)的我,再看看灶臺外的我,不明白為什么會一下子有了兩個我,并且,灶臺內(nèi)的那個我,頭上還在不停地流著血。那些血順著散亂的頭發(fā)流到了臉上。我大聲叫著白花,向白花問道:“白花,白花,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會有兩個我呢?那個我的頭上,為什么會流這么多血呢?”

    白花也像剛才那個臭小子一樣不看我,不理我,似乎根本就沒聽見我說出的話,只是不停地在舔著灶臺內(nèi)那個我臉上的血,像那個臭小子書生,不停在翻看他的兩只手。

    看著看著,我好像突然看明白了,我想一定是這樣:并不是什么雪花落在我的臉上凍醒了我,也不是父親書房里的什么書飛過來砸醒了我,而是那個臭小子書生把一塊巨大的石頭砸在了我的頭上,砸死了我。剛才醒過來,去站在灶臺外和那個臭小子書生說話的這個我,實際上就是灶臺內(nèi)被臭小子書生打死的那個我的靈魂了。

    那個臭小子說過,如果三天后看見我還在這里,就別怪他下狠手了。現(xiàn)在,他當真就來下了狠手,把一塊巨大的石頭砸在了我頭上。他砸完我之后,由于心里害怕,才站在那里,反反復(fù)復(fù)在翻看著自己的手。

    我立即趴在了灶臺上,用手使勁拉著灶臺內(nèi)的那個我,想把那個我拉起來。但是任憑我怎么用力拉,那個我還是坐在那里,手里摟著白花,一動也不動。我不知所措,一邊拉著灶臺內(nèi)那個我,一邊悲傷地哭著。正哭著,就聽見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聲音細細的,輕輕的,像一朵雪花一樣飄著。

    那個叫我的人說:“玉兒姑娘,玉兒姑娘,我家主人叫我來接你。你快隨我走吧?!?/p>

    我回過頭去,看見一個姑娘站在那里,模樣有些眼熟,但記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她。

    我停止了哭聲,說:“你是誰?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家主人又是誰?為什么要叫我去?我并不認識你們。”

    那個姑娘笑了笑,說:“玉兒姑娘當真忘了?我還陪姑娘游過花園呢,你仔細想想?!?/p>

    我想了半天,想起了和父親母親來洛陽的路上時,我做的那個夢,就說:“你是我來洛陽的路上,做夢夢見過的那個姑娘?你的主人,就是夢里我父親的那個姐姐?”

    那個姑娘說:“正是。玉兒姑娘,快隨我走吧,免得我家主人等著急了。”

    那個姑娘不由分說,拉住我的手就走。

    我著急地喊:“灶臺內(nèi)那個我和白花怎么辦呢?”

    我兩腳好像離開了地面,風(fēng)似乎已經(jīng)吹得我飄了起來。

    那個姑娘拉著我的手,邊走邊說:“走吧,那已經(jīng)不是你了。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既是死,死既是生,這一切,皆屬天意,皆有因果。以后,你自然就會明白這一切的?!?/p>

    那個我已經(jīng)不是我了?還有,這又是天意?這個姑娘也在給我說什么天意?我想,這回我是徹底弄不明白了,天意,為什么總是和我一個弱小的女子過不去呢?

    我父親的那個姐姐,依然端坐在我夢里夢見的那個廳堂里。我跟著那個姑娘一進來,她就微微笑著說:“玉兒,快坐到我的身邊來,讓我仔細地端詳端詳?!?/p>

    我一近到她跟前,就說:“我父親和母親,都在百花村的客棧里染病死去了。我本來想討了錢買個罐子,把他們裝殮回家的,但我自己,剛剛又被一個臭小子書生用石頭砸死了。現(xiàn)在站在您面前的,已是我的魂魄了,您不害怕嗎?”

    父親的姐姐笑了,笑完了說道:“我佛慈悲,以因緣故諸法生。這一切,原本都是天意所定,是你的劫數(shù)。你隨了父母親前來洛陽,就是來完成此劫的。今日用石頭砸死你肉體的書生,也是上天安排給他的劫數(shù)。日后,他必會在人間輪回,做七世的佛家弟子。他日待機緣一到,他將離開修法的寺廟,前往西天,去取得真經(jīng)回來,為我佛宣揚普度眾生的佛法。屆時,在他去西天取經(jīng)的路上,我佛將布下層層阻攔,所謂險象環(huán)生,使他必遭遇九九八十一難。那時,你就是他取經(jīng)路上必經(jīng)的一難?!?/p>

    我聽得愈加糊涂了。什么天意,什么劫數(shù),什么他取經(jīng)路上的一劫?既然佛是要普度眾生的,又為什么,讓我和父親母親現(xiàn)在就骨肉分離了呢?為了讓我成為臭小子書生日后取經(jīng)路上的一難,在今生里,就要他搬起石頭,先給我現(xiàn)在這一難嗎?

    父親的姐姐一定又看出了我的心思。記得在上次的夢里,我心里想些什么,她都是知道的。但她并未再說什么,只是叫來了剛才那個姑娘,吩咐道:“龍兒,從今以后,你要好好地帶著玉兒,教她細細地參悟佛法。”

    那個被叫作龍兒的姑娘應(yīng)著聲,帶了我向旁邊一個門里走去。我跟隨在那個龍兒姑娘后面往門里走的時候,心里忽然無限地悲傷起來,我想,我和父親母親是永遠也回不了長安城外的家了。

    我跟著那個龍兒姑娘參悟佛法,累了,就央求她帶我去花園里走走。花園里的那些花,依然是我在夢里看見的樣子,奇花異草,花香襲人。但我每次站在花園里,都會想到我們長安城外的家,想到家里那個百花枯萎的花園,想到父親和母親。在夢里,我是和父親母親一起來這里的。現(xiàn)在,卻只有我自己,孤零零的,在這里參悟什么佛法。

    花園里的花都開了幾個反復(fù)了,我仍然沒有悟透什么是佛法。這天,我們又在花園里散步,數(shù)著一朵一朵的花往前走。走著走著,那個龍兒姑娘突然停下來,向我問道:“玉兒姑娘,你知道嗎,現(xiàn)在,人間已經(jīng)過去幾百年了。那個去西天取經(jīng)的人,就要上路了。”

    “人間已經(jīng)過去幾百年了?”我有些詫異地問,心里有些不相信??催@花園里的花兒,才開了幾個反復(fù),怎么就會過去了幾百年呢?

    龍兒姑娘看著我詫異的神情,肯定地點著頭說:“你這回總該明白些道理了吧?人活在世,皆如草木一秋,恍然一夢?!?/p>

    我也點了點頭,心里似乎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龍兒姑娘看我點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道:“阿彌陀佛,菩薩的點化,我陪著你參悟了這幾百年的佛,總算沒有白費功夫?!?/p>

    這天,我被菩薩指點著,來到長安洪福寺外,等待著從寺里走出來的那個臭小子書生。

    來之前,菩薩就教導(dǎo)我說:“你此次前去,且不可真?zhèn)涟l(fā),難為他一下而已。我佛布了這九九八十一難,旨在考驗他的信心。你此去,待完成了事情,務(wù)必速速歸來。日后,你和他天定的姻緣還要完成?!?/p>

    我無比的驚愕,看著菩薩,傻傻地問:“我,和他,那個臭小子書生,日后還有姻緣?”

    菩薩笑笑說:“你在河邊,不是看見月老用石頭瓦片給你們配的姻緣了嗎。配就的姻緣,是不能更改的。只是你們的緣分,那時還沒修到,還需今日這一難來成全日后?!?/p>

    按照菩薩的旨意,在我給這個臭小子書生的那一難到來之前,我是不可以出來現(xiàn)身露面的。但是,我可以先到通往西天的路上,等著他。菩薩說,此行,他要先去長安,待我佛賜了他衣缽之后,便從長安出發(fā),一路往西,直到西天如來佛處取回真經(jīng)。

    聽到長安兩個字,我的眼淚都要下來了。這一路西去,我想我就可以回到日思夜想的長安城外的家里看看了。只是,日月轉(zhuǎn)換,人間已然過去了幾百年的時光,我的家,家里的花園,父親的書房,書房里的書,母親繡花的架子,繡花架子上還沒刺繡完的花……都還在嗎?

    那個臭小子書生從寺里走出來時,我一眼就認出了他。經(jīng)歷了幾世輪回,他還是原先的那個模樣,只是和幾百年前相比,身上似乎更多了一些書卷氣?;实圪n他什么“三藏”法師雅號,我才知道他原來的名字叫什么陳袆。

    我看見他在和皇帝告別,和眾僧們告別,雙手合十,放在了胸前,嘴里不停地在念著阿彌陀佛。我看見他那雙手,心里不由得就顫抖起來,就是現(xiàn)在這雙合十的手,曾經(jīng)舉起一塊巨大的石頭,砸向了我的頭頂,砸死了那個弱小無助的我。砸完我后,又是這雙手,或許是因為恐慌,所以一直在那里翻來覆去地翻動個不停,翻得人心慌意亂。

    菩薩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一邊提醒我說:“我佛慈悲,以因緣故諸法生。念念欲求無上道,心心只愿度眾生。你此行的目的,是為考驗他去西天取經(jīng)的心力,且莫忘了身負的使命?!?/p>

    我重又點點頭,向菩薩保證道:“請菩薩放心,我一切都會按您的意思去辦?!?/p>

    菩薩說:“住壽法門,而得自在。你記住就好。他已經(jīng)不是當年砸死你肉身的那個人了,而是我佛篩選出來的取經(jīng)之人?!?/p>

    我沒想到,我們長安城外的家,幾百年后,竟還是原先的樣子,一草一木,似乎都沒有動過。我在花園里站著,看著那些妖妖嬈嬈的花,飛來舞去的蝶,不覺淚如雨下。

    離開菩薩之前,菩薩知道我必會借此西行,回到幾百年前的家里一看,所以臨行時,菩薩告訴我說,我們的家里,現(xiàn)在住的人,仍是我輪回之后的父親和母親,他們?nèi)匀簧幸慌?,取名玉兒。菩薩又道:“你此番看過之后,就應(yīng)了斷塵念,一心向佛了。”

    看罷了花園,我才按住了心,往父親的書房里去。在書房的門外,我看見了白花,白花趴在一棵榆樹的樹蔭里,懶懶地睡著覺。我走到白花的身邊,摸了摸它的頭,白花竟然睜了睜眼睛,好像它感覺到了我對它的撫摸。我突然好想抱抱白花,但是又怕驚擾了它的睡夢。在它跟著我的那些日子里,白花從來也沒有好好睡過覺?,F(xiàn)在,我想就讓它好好地睡吧。

    我進了父親的書房,父親果然在書房里,捧著本書坐在那里。他的身邊,一個乖巧的女孩子,正在為父親研墨。我一看,那個女孩子,不正是幾百年前的那個我嗎?想必這就是現(xiàn)在的玉兒了。玉兒研好了墨,就過去取下了父親手里的書本,扯著父親的袖子,讓父親去寫字。父親還和以前看我的眼神一樣,看了看玉兒,微微笑著,接過玉兒遞過來的筆,潤足了墨,開始書寫。那個玉兒探著身子,鼓動著鼻翼,像當年的我一樣,在陶醉地嗅著從字里飄起來的一縷一縷墨香。

    我撫摸著父親剛才拿過的那本書,一走神,竟把書弄到了地上。父親停下了寫字,玉兒也抬起了頭,不再嗅那些飄散的墨香,他們都在找著書落到地上的原因。正找著,門口就傳來了叫玉兒的聲音。我一聽,就知道是母親來了。果然是母親,母親也還是過去的模樣。母親走到父親的書案旁,仍然一臉的嗔怪,說:“玉兒,女孩子應(yīng)工于女紅?!?/p>

    母親拉著玉兒的手走出了父親書房,我看了看仍然對著掉在地上的那本書默默出神的父親,決定還是先跟著母親去看看。走到窗子底下的時候,我不由得伸出手去,摸了摸窗子上的那些雕花。記得我們離開家時,我覺得花園里那些枯死的花,還有母親沒有繡完的那些花,它們都把自己的香氣和魂魄,紛紛落在窗子的這些雕花上了?,F(xiàn)在,它們早已經(jīng)從這窗子上飛回了花園,飛回了母親繡花的架子上了吧?

    母親拉住了玉兒的手,一定是去教玉兒繡花的。當初,母親這樣拉住我的手,就一定會把我拉到繡花的架子前,然后一針一針地教我各種刺繡的針法。

    我想起來當年母親出門逃難前沒有繡完而不得不收起來的那些花,就跟在母親和玉兒的后面,想去看個究竟。母親把玉兒按在花架子前坐下,就開始穿針引線,教玉兒繡花。但是花架子上的花樣,卻已經(jīng)不是母親原先繡的那一幅了。我忽然明白,這里是我的家,又不是我的家了。父親和母親,他們是我的父親和母親,又不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了。

    看了一會兒母親教玉兒繡花,我又去書房里看了看父親,他還呆看著那本掉到地上的書。

    走出家門時,我再一次流出了悲傷的眼淚,回過頭去看著這個我牽掛了幾百年的家,知道我從此以后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想,這一切,或許又是菩薩的一個良苦用心,旨在讓我明白,所謂世世輪回,我是我,我又非我了?

    十一

    我很快就在去西天的路上做好了準備,只等著那個去西天取經(jīng)書的臭小子書生一路走來,走進我為他設(shè)的羅網(wǎng)里。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要好好讓他的心哆嗦上幾天。

    一路上,這個臭小子書生已經(jīng)收了菩薩為他安排好的幾個徒弟。一個據(jù)說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性情急躁的猴子,一個是和月宮里的嫦娥糾纏不清、被玉帝罰下人間后仍然貪吃好色的天蓬元帥,還有一個,是什么天上的卷簾大將。

    前些天,我已經(jīng)偷看過幾次菩薩對他們師徒的考驗了。那個臭小子書生的膽子,現(xiàn)在好像還沒有我在來洛陽逃難路上吃的那些芝麻的粒子大了,幾個小妖玩弄的法術(shù),就把他嚇得差一點暈了過去??匆妿讉€菩薩裝扮的女人,竟面紅耳赤的,差一點連眼睛都不敢睜開??磥?,這幾世的輪回,倒是把他當年舉起石頭砸到我頭上的那種邪惡的膽量和氣勢,打磨光了。如今,那種邪惡的力量,在他身上是一絲一毫也不存在了。只是,我仍然有些想不明白的是,菩薩為何會選了這么一個已經(jīng)變得比弱女子還要弱的人,去西天取經(jīng)呢?難道這就是父親曾經(jīng)教我背過的,什么“天下之至柔,馳騁于天下之至堅”?

    佛法無邊,我不明白菩薩的用意,當然也無從去猜度。

    我在臭小子書生西去必經(jīng)的一座山上,坐在一片樹林里,等著他的到來。我不停地對著樹木說:“幾百年了,現(xiàn)在,我終于有機會和這個曾經(jīng)置我于死地的臭小子書生,面對面了。”

    自打我們在花園里散心,菩薩身邊那個帶著我參悟佛法的龍兒姑娘告訴我,說這個臭小子書生就要去西天取經(jīng)了開始,我心里就有了一絲莫名的緊張。這種感覺,和我當年跟著父親母親來洛陽逃難的路上時,對洛陽懷有的那種莫名的恐懼一樣。

    在等待著臭小子書生到來的這幾天里,我每天待在這層巒疊嶂的山里,坐在這片樹林里數(shù)樹和樹葉子,把那些樹和樹上的葉子們,都快數(shù)得顛三倒四了。

    在這片樹林里,我每天從日出坐到日落。在數(shù)著樹林里一棵一棵的樹和樹上一片一片的葉子時,我的腦子里不停地在想起白花把我從百花客棧里救出來后,帶我去的那片樹林子。我至今不知道,我到底在那片樹林里躺了多少日子,白花又是如何從百花客棧里救出的我。我一直記著那片樹林里斑斑駁駁的日光,記得白花看我的眼神和我內(nèi)心的恐慌。我就是在那片樹林里站起身準備往外走時,一時支撐不住摔倒了,又被白花叼到河邊的。在那河邊,我遇到了白胡須的老爺爺。當然,現(xiàn)在我知道他就是管著人間姻緣的月下老人了。同樣是在那河邊,我第一次遇到了心高氣傲、沒有一點悲憫之心的臭小子書生。

    雖然參了幾百年的佛,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不能解除對這個臭小子書生的恨意。盡管我心里很明白,現(xiàn)在的這個臭小子書生,已經(jīng)是幾世輪回之后的他了,已經(jīng)不是舉起石頭砸死我的那個他了。但是,他不是幾百年前的那個他了,幾百年前的那個他卻是為了成就今天的他,才在那時砸死我的。他舉起的石頭,打碎了我在悲苦之中求得和父親母親回到家鄉(xiāng)的唯一心愿。他讓我和父親母親的尸骨,都葬身在了千里之外的異地他鄉(xiāng)。

    即便這一切都是什么天意,都是菩薩精心的安排;即便我的父親母親輪回后又回到了我們從前的家里,生活得其樂融融;即便我受了菩薩的點化,有了現(xiàn)在的不死之身;即便像菩薩說的,日后我還和這個臭小子書生有著什么天定的姻緣,但是,經(jīng)過了幾百年的時光,我卻依然不能忘記,他砸完我后不停翻動的那雙手。那個孤苦無依的我,那時候是那么想念我們千里之外的家鄉(xiāng),想念和父親母親在一起的日子,想念親人間相互給予的那些溫暖。就是這個臭小子書生,用他翻閱過無數(shù)圣賢書的讀書人的手,舉起了石頭,無情地砸碎了我對人間溫暖的最后一絲向往。

    昨天,我派出去的一個小妖前來稟告說:“神仙姐姐,您等的那個臭小子書生,還有他的那幾個徒弟,已經(jīng)過了前面的萬字山,正一路朝我們這百花山走來了。接下去我們該采取什么行動,就等您的吩咐了?!?/p>

    我看著進入百花山來的一線彎彎曲曲的細路,手里摘下一片綠色的樹葉子,看著小妖笑了笑,說:“待我先去把這山里所有的人家,都用法力罩住了,一是不能傷害了這山里大大小小的人家,二是不要讓臭小子師徒幾人在附近找到可以去化緣的地方。接下去嘛,客人來了,我們該做的,當然就是擺開場子,好好地開鑼唱戲了?!?/p>

    剛到這座山時,我并不知道這座山叫什么名字。我召集了一批小妖后,就讓小妖們四處去打探這座山的名字。他們稟告我說,不用打探,他們都知道這座山名字叫百花山。聽了小妖的稟告,我心里猛然一顫。百花山?這幾個字一進入我的耳朵,就不由得讓我想起了百花村,想起了百花客棧。我沒想到,我和百花這個名字有這樣的緣分。在我們一家人逃難的路上,我們在那個名字叫百花的村里遇了難,我才遭遇了臭小子書生。

    現(xiàn)在,幾百年過去了,臭小子書生幾經(jīng)輪回,在他去西天取經(jīng)的路上,在這個名字叫作百花的山上,同樣要有一難。而這個在百花山上向他發(fā)難的人,就是我。菩薩竟然把我們幾百年后的見面,安排在了這里,這樣一座叫作百花的山上。

    我在山路上徜徉著,看著滿山的青翠,這里的每一片綠色樹葉子,都讓我想到我十二歲時的那場大旱。那場大旱,讓我對這些綠色的樹葉子,有了不能割舍的愛憐。

    日頭掛到西天的時候,有小妖來稟告,說有四個和尚和一匹白馬正朝這里走來,當中的一人穿著紅色袈裟,這些人是不是神仙姐姐和我們要等待的人?

    我躲在一棵千年古樹的后面,看著那個臭小子書生被他的三個徒弟前簇后擁著,風(fēng)塵仆仆地走了來,身上的袈裟,在一閃一跳的日光里放著金紅色的光芒。一路的勞頓,使這個臭小子書生看上去很有些疲憊。我看了一眼變幻出的這座金碧輝煌的寺院,和寺院外環(huán)環(huán)繞繞的綠樹,點點頭,吩咐下去,讓眾小妖各司其職,做好準備。

    看看天色漸晚,整個寺院都被紅色的天光罩住了。我看著天空中漸漸變化著的紅光,心想,這會兒,這個臭小子書生,該走到這座寺院里來了吧。

    正想著,就聽見了那個豬頭豬臉的家伙在寺院外頭大聲嚷嚷著說,可巧這里有座寺院,總算是找到可以借宿化齋的地方了。

    我看見臭小子書生從馬上下來,口里念著阿彌陀佛,邁動步子徑直走了進來。

    臭小子書生進得門來,看見了我和小妖們變化出來的惟妙惟肖的眾佛像,不分真假,跪倒在地就參拜起來。我看著跪在地上參拜的臭小子書生,給小妖們使了個眼色,小妖們立即就顯出了真身,上前團團圍住了臭小子書生,七手八腳,像摘一片樹葉子那么容易,就將臭小子書生給我擒拿到手了。

    我放下捂著眼睛的綠絲帕,看著被繩索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臭小子書生說:“我們又見面了?!?/p>

    臭小子書生當然不明白我的意思。他發(fā)覺我在看他,眼睛馬上就垂了下去,臉也漲得像涂了一層雞血。想到雞血,我又想到了臭小子書生把石頭砸到我頭上后,我流的那滿臉血。白花的舌頭,一下一下地在舔著我的臉。

    想著那些血和白花的舌頭,我不由得就抬手摸了一把臉,好像白花現(xiàn)在還在舔著我的臉。我的臉上,就猶有母親養(yǎng)的那些蠶蠕動著。

    我平靜了一會兒,有意說道:“大師父好生面善,小女子倒好像在哪里見過大師父。不知道大師父會不會也覺得在哪里見過小女子?”

    臭小子書生依然低眉垂目,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貧僧乃是從大唐長安遠途而來,長途跋涉,剛剛走到此處,怎么會見過女施主?”

    長安啊長安。聽到長安兩個字,我覺得心一下子就碎了。我魂牽夢繞了幾百年的長安,我再也回不去的長安,從臭小子書生的嘴里說出來,仿佛萬箭穿過了我的心。

    我挨過了一陣心痛,暗暗嘆息了一聲,又說:“說不上我們在幾百年前就認識呢。還說不上,在那個時候,我們就是一對有仇有怨的冤家呢。只是世世輪回,你我都不記得罷了?!?/p>

    臭小子書生聽我如此說,似乎一下子慌了,嘴里一會兒說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會兒說著“善哉,善哉”;一會兒又說“罪過,罪過”。

    我一時猜不出他是在說我罪過呢,還是在說他自己罪過。

    從我給臭小子書生講幾百年前的故事開始,臭小子書生就閉著眼睛不再看我了。我看著臭小子書生,心想,你不看我,這個故事也照樣會在你耳朵里生下根去,進入你的夢里。

    講完幾百年前的故事,我就命小妖們架起了鍋灶,大聲對小妖們說著先燒好了水等著,等我什么時候想吃這個臭小子書生的肉時,就給我蒸了。

    看著烈焰騰空的鍋灶,想著幾百年前我和白花藏身避風(fēng)的灶臺,我的心里邊像刀絞一般難受。我把所有的小妖都趕了出去,想和這個臭小子書生面對面再對峙一會兒,就像幾百年前的那個風(fēng)雪之夜,我和他面對面地站著。

    我靜靜地看了會兒鍋灶里噼噼啪啪燃燒的火焰,又低頭看看自己,抬頭看看閉目念經(jīng)的臭小子書生,看著看著我忽然就流著淚笑了。我想,這就是天意,天意就是一切都讓你無從違抗。幾百年了,我和臭小子書生這幾百年的恩怨,在菩薩的安排里,就要冰釋了。

    想到此,我不由得又多看了幾眼臭小子書生。

    眼睛落到臭小子書生身上的一剎那,我又想起了菩薩說過的,我和這個臭小子書生日后還有什么天定的姻緣。我不知道,那個日后,又會是多少年之后。日后相遇時,我是誰,臭小子書生又會是誰?

    我正胡思亂想著,就有小妖來報,說那個豬頭豬臉的家伙正在用釘耙砸山洞,那個猴子的嘴里在不停地叫著什么白骨精。

    小妖說完了,又看著我,一臉不解地問:“神仙姐姐,誰是白骨精?”

    我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吩咐下去,讓小妖們快去佯裝迎戰(zhàn)。

    十二

    站在一棵千年的古樹下面,目送著那個臭小子書生西去的背影,我的眼角竟然濕潤潤的。

    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我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想著,幾百年前,我和這個臭小子書生是在百花村附近的河邊相遇的;現(xiàn)在,我們是在這座百花山上相遇的;那么等菩薩說的那個天定的緣分到來時,我和這個臭小子書生,又會在哪里相遇呢?

    這樣想著,我就轉(zhuǎn)過了身,把綠色的絲帕蒙在了眼睛上。

    我想著父親和母親,我想,我要像當年在逃難的路上被父親和母親用綠紗蒙住眼睛一樣,用絲帕蒙著眼睛,走出這滿目青翠的百花山。

    ⊙ 張 哲·巴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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