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大學譜寫交響新聲

響曲是西方近代音樂發(fā)展的文化標志。它以龐大的器樂規(guī)模和復雜的音響結構，將宏大敘事與哲學理念融匯其中，成為最具思想深度和藝術感染力的音樂體裁。中國的大學教育醞釀于洋務運動，發(fā)端于戊戌變法，成長于新民主主義革命，是推動中國近現代文化發(fā)展的重要力量。在我國，“大學”之名古已有之?！按髮W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八臅敝械挠^念點明了“大學”修身治世的教育本質。行至近代，西方教育體制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中進入中國，在同我國傳統教育精神的結合中，確立了執(zhí)著學術探索、培養(yǎng)社會中堅的大學園地。可以說，中國的大學正是中西文化交融的產物，其本身凸顯著創(chuàng)新與變革的深刻意涵。人們常說，音樂是表現和傳達思想精神最為直接而適當的藝術種類。那么，天津大學用兩部原創(chuàng)交響曲紀念中國高等教育120周年，無疑是展現高校教育歷程、傳遞大學精神的絕佳選擇。

2015年9月14日晚，由天津大學主辦的“興學之路——原創(chuàng)交響合唱音樂會”在北京音樂廳隆重舉行。參與當晚演出的團體包括中國國家交響樂團及合唱團、天津大學北洋合唱團，樂隊指揮則由青年指揮家袁丁擔任。這場音樂會將兩部專門以大學為主題的交響作品奉獻于觀眾的耳際，使人們在交響藝術中品味大氣磅礴的壯麗音響，體會一個多世紀以來中國高等教育走過的艱辛歷程。音樂會以蕭友梅譜寫的《北洋大學校歌》（今《天津大學校歌》）拉開序幕，使觀眾跨越時空、瞬間站立在歷史與當代的結合點上。整場演出的第一個正式曲目是由天津音樂學院作曲系陳樂昌教授創(chuàng)作的交響合唱《大學》。這是一部包括八個樂章的交響組曲，各個樂章亦附標題，分別是千古天問、上下求索、真理自由、使命應召、根深葉茂、求真路上、會通創(chuàng)造、共揚校譽。由于音樂會時長所限，此曲在當晚僅只上演最后四章，多少留有遺憾。盡管如此，交響樂團與合唱團對四個樂章的精彩演繹，依舊傳達出作品的主旨，使人備受鼓舞。

交響合唱《大學》第五樂章以祥和、安寧的校園景致隱喻先生春風拂面的教誨與學子欣然企盼的真知。詞作家吳悠撰寫的唱詞展現出大學校園的靜雅與和諧，師生之間的關愛與融洽。交響配樂則以流暢的弦樂旋律同豎琴配合，營造出溫馨、祥和的音響氛圍。整個樂章以復三部結構寫就，由合唱隊演唱首尾主部，而以男高音獨唱擔綱中部。就主題旋律而言，主部與中部存在著顯著的順承關系，皆以涌動性的模進作為基礎。六級副屬和弦為主題帶來的開放、豁然之感，成為整個樂章的和聲亮點，而樂章D大調至降B大調復歸主調的調性布局則以簡潔的設計體現對古典風格的復歸。第六樂章“求真路上”以d小調威嚴、險峻的警言開端。半音下行的級進旋律將音樂帶入幽暗谷底。長號與大號吹奏的“帕薩卡里亞”低音旋律展現出步履艱危的音響意象。獨唱男低音與男高音先后唱出“遠行、求真”的唱詞，為樂章確定慷慨悲壯的基調。獨唱女中音和女高音以F大調演唱的樂章中部同第一部分產生對比，將未來道路的曙光呈現一二。然而，低音固定旋律的再度介入將先前的悲傷加以深化，并將秉持信仰的艱辛展露無遺?！翱v然萬暗絕境中，我也要點燃山中荒草，把腳下的荊棘路照亮”這段末尾的唱詞由四聲部合唱演唱，以清唱劇式的宏闊音響掀起樂章的高潮。莘莘學子隱忍、受難、崛起、奮進的精神氣節(jié)，遂被發(fā)揚極致。

《大學》第七樂章“會通創(chuàng)造”采用帶插部的奏鳴曲式構建而成。步進的旋律配合開頭的附點節(jié)奏，使主部主題化身為奮勇前行的d小調進行曲。合唱各個聲部以賦格式模仿依次進入，隨后形成短句輪唱，帶來前仆后繼的音樂效果。副部主題由獨唱組唱出，采用F大調，以有限對比順承而下?！白x萬卷書行萬里路，上下古今內察外醒”一語道破學生之責任。青春如悅動的激流，怎可稍有遲疑與懈怠。樂章展開部以第五樂章主部連接段的主題在降E大調上展現，從而形成插部。這個開頭以大六度揚起、層疊模仿的主題繼續(xù)延伸，由下行的嘆惋式樂節(jié)加以收束，由此形成插段內部的情感對比。主部再現自弦樂合奏輕聲進入，最初采用同插部相對應的e小調，其后迅速回歸主調。樂章再現部除卻內中的調性統一，同呈示部相比并無更多變化。進行曲的旋律一路高歌，直奔第八樂章。對于一路挺進的音樂脈動而言，終曲開頭的齊奏本身就是對先前諸章的解放。然而，僅僅八個小節(jié)的壯麗主部迅速讓位于第六樂章低回的樂調。合唱聲部的緊湊樂節(jié)同長笛、黑管奏出的旋律線條縱向呼應，在嚴峻之中平添幾分惆悵。樂章采用回旋曲式將主部和插部交替呈現，最終以極為簡潔的筆法利落收尾。由于全曲在整體形式上具有巴羅克管弦樂組曲的風范，則終曲樂章并不承擔總括全曲的責任。通觀全曲，擁有八個樂章的《大學》不僅將師生責任和教育尊嚴作為主線貫穿其中，而且把這一宏大主題置于多元、明晰的音樂空間之內。古典音樂的典雅與考究同文詞富含的修辭與激情相互平衡，呈現一種基于真實又超脫于外的藝術智慧。

音樂會演奏的第二部作品是天津大學教師馮公讓創(chuàng)作的《第一交響曲》。這部作品以規(guī)范的四樂章交響套曲結構寫作，采用四管編織，體量龐大。作曲家為此曲辛勤勞作、精細打磨，未曾首演已獲得業(yè)內知名作曲家們的認可。按照當晚演出情形，該作采用的是20世紀上半葉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風格，以龐大醇厚又不失精巧的交響語言構建而成。作曲家對于各種創(chuàng)作技法的嫻熟應用反映著個人的創(chuàng)作實力，而交響曲各章內部的精細布局和順暢銜接則顯示出寶貴的音樂才華。更為重要的是，這部交響曲以一百多年來中國近現代高等教育發(fā)展為主線，通過抽象的交響語言傳達個人對教育的關切和思考。它成為整部作品清晰、堅實的思想核心，并以性格鮮明的音響表達獨立的見解與立場。

第一樂章引子開端即以銅管奏出警示性的四音動機。獨奏定音鼓及點斷性的銅管接入為全章主體的展現營造巨大懸念。第一主題自中提琴引入，由下行小二度音程和純四、五度跳進結合構成。這一主題被弦樂不同聲部階梯承接，并迅速把開頭的四音音列作為音樂發(fā)展的主導，以簡約式的重復形成高潮。在打擊樂的推動下，弦樂聲部與管樂聲部以12/8拍的近似三連音節(jié)奏彪悍前行，在整個樂章中部確立狂暴的頂點。歸于寂靜之后，第一樂章后半部分悠長的賦格樂段自低音提琴聲部娓娓道來。賦格段的主題綿延、沉重，長達28小節(jié)。賦格的呈示與發(fā)展嚴格按照傳統對位法書寫，以異常寬廣的旋律表現無盡的惆悵與悲傷。樂章的尾聲空靈、稀薄，飄然而去，毫無再現歸攏之感。整個樂章的兩部分高度對立，卻又在情感上產生一種必然的邏輯關系。

第二樂章采用奏鳴曲式創(chuàng)作而成。主部主題曲折上行，音調犀利。末尾重復的雙音具有反諷之意。經過情緒緊繃的經過段，第二主題延續(xù)先前的沖動，利用長音與三連音的結合形成遒勁的旋律。樂章展開部首先是對兩個主題中代表動機的融合發(fā)展。四音音列在銅管聲部的模仿穿插，掀起樂章中部的音響風暴。源自主部主題的上升旋律在弦樂和管樂聲部層疊積累，形成令人窒息的音響巨物。從展開部之后的插部到倒裝再現，音樂采用了入侵式的主題步步進逼，帶來強烈的壓迫感。當弦樂聲部重拾悠長堅韌的旋律，幾近絕望的哀慟傾瀉而下，在樂章尾部引起萬般感傷與嘆息。

樂曲第三樂章首先由長笛獨奏一個寂靜、蕭瑟的十二音序列主題。其后木管聲部的模仿引入，弦樂部分的片段跟隨，進一步拉寬了樂章的音響幅度。大提琴與低音提琴對初始主題的變化再現形成一道低回、壓抑的風景。它令其后進入的銅管和木管懸浮其上，終于在須臾之間一躍飛升。豎琴空靈的撥奏回憶著前兩樂章的尾部意象。然而，隨著聲部的累加和固定五音動機的循環(huán)重復，樂隊再次掀起令人生畏的巨浪，將一切靜謐的營建沖決干凈。獨奏長笛的再現成為樂章第三部分的起始標志。當弦樂聲部將主題變化呈現時，它所引領的則是一支步入陰霾的進行曲，任憑木管和銅管聲部極速的半音下行表現出整體塌落的征象。然而，長笛獨奏的第三次出現將這一趨勢止于靜寂。弦樂在樂章尾部接續(xù)的高音區(qū)顫音令人萌生希望，對于前述壓抑的氛圍稍有調和。第四樂章作為終曲樂章創(chuàng)造性地采用了大跨度的樂句發(fā)展結構，而并無傳統奏鳴曲或回旋曲的痕跡。樂章開頭強大的音塊，以及圍繞三音動機構建的和聲與旋律，彰顯出超越先前各章的音樂活力。

銅管吹奏的綿長線條同其他器樂聲部單純重復的細索動機相配合，產生宏偉、莊重的變遷之感，猶若冬去春來、世代更迭。作為器樂聲部處理的合唱，增加了音樂的綿延性和崇高感，朝著全曲的精神目標向上飛升。沉郁而規(guī)則的鼓點同合唱聲部勞動號子式的呼喊交相呼應，以漸次重復的方式疊加積累，形成一個包含巨大漸強的音響綜合體。熾熱的氛圍由銅管渲染，將光明之焰徑直引向最后的頂峰。出于對前三樂章壓抑氛圍的平衡，終曲樂章的長大呼吸正是一種莫大的解放，從歷史記憶中找到曙光和方向。馮公讓的《第一交響曲》以嚴肅、恢弘的創(chuàng)作風范實現對百余年來高等教育發(fā)展歷程的抽象概括和精神總結。從中，我們可以體會教育征程的曲折與艱辛，感受學習者的執(zhí)著與熱情，領悟教育者的勇敢與奉獻，展望未來的至善與光明。

天津大學以原創(chuàng)交響音樂會的形式紀念中國高等教育的誕辰與發(fā)展，其創(chuàng)新之舉值得人們交口稱贊。因為，它不但用質樸、高雅的交響音樂展現一所校園的文化魅力和時代風采，而且透過抽象而深刻的交響語匯傳遞教育的核心精神和根本責任。兩部交響曲所表現的并非一校一地的教育成就，而是對整個國家教育發(fā)展的關切與弘揚。如此觀之，這項紀念活動所擁有的文化胸懷與教育價值可見一斑?；趾?、深邃的交響音流浸潤著當晚的觀眾，在個體心中掀起澎湃的思潮。此時此刻，音樂為教育而鳴響，人類因教育而新生。

劉小龍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