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劉榮書
小手冰涼
⊙ 文/劉榮書
劉榮書: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天涯》《山花》《中國作家》《江南》等刊。有作品被選刊選載,并入選多種選本。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追趕養(yǎng)蜂人》《冰宮殿》。
我們村的手藝人中,鐵匠與木匠最多。你別不以為然!掌握這兩門手藝對一個當時處于農(nóng)業(yè)文明時期的村莊來說,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我們村一千五百多人口,年輕男性的比重占到百分之三十以上,但一個村子里卻沒有一個光棍——究其原因,這完全得益于這兩門手藝——村子里的大部分人家生活富足,很多姑娘都愿嫁到我們村里來。
據(jù)說最早的鐵匠手藝,是從“山東人”那里傳下來的?!吧綎|人”來自德州。每年春耕前或農(nóng)閑時,他會推一輛木輪車,途經(jīng)一個村鎮(zhèn)又一個村鎮(zhèn),每到一處,生起爐火,鐵錘敲打鐵砧的叮當聲好似他的吆喝。
他耍手藝,大部分時間光著膀子,秋天也不例外。腰間扎一條布圍裙。頭發(fā)微卷,粗糙的臉膛黧黑,所以說鐵匠給人的印象大多是他那種樣子——臉上和脊背上鑲嵌著亮晶晶的汗粒,煤灰涂在上面,形象看上去實在有些邋遢。但等他操起鐵錘,從泛青爐火中抽出鐵器時,你卻不敢小覷他了,只能在心里贊美。他手疾眼快,小錘鏗鏘砸在鐵砧之上,生冷的鐵塊瞬間變得完美而羞澀,像凡胎換骨于人間,令人驚艷。抑或他給那些損毀的農(nóng)具淬火,瞇著眼,用鉗子銜住燒紅的鐵器,察看火候在鐵器上微妙的變化,再將農(nóng)具插入一桶冷水之中。鐵器與冷水相遇,發(fā)出激憤或感嘆的聲響。熱量揮發(fā)成大團水汽,云朵一樣罩著他的臉頰。鋼鐵的硬度與韌性,瞬間在他手中變得不可一世……現(xiàn)在想來,對一個久遠年代的村莊來說,來自山東的鐵匠看上去更像一個魔術師。他有著磁石的魔力,每當他走進村莊,便會看見那些壞掉的鐵锨、鎬頭、犁鏵、吱呀呀從破舊的倉房里鉆出來,規(guī)規(guī)矩矩排在他的身后,安靜地等著他的修繕與鍛打……這樣的場景,在那本偉大的《百年孤獨》中出現(xiàn)過,但在我記憶的村莊里,也曾經(jīng)真實地出現(xiàn)過。
鐵匠在一個泛著秋霜的早晨病倒在我們村子里。他每次來,都會睡在麥秸垛里。麥秸是他的床。他在麥秸垛里掏一個洞,委身一夜,或是兩夜。走時悄無聲息,只會看見他曾經(jīng)做活兒的地方,留下一堆黑色煤渣與灰燼。但那天早上,他沒有生起爐火,而他那輛木輪車,以及木輪車上的一應家什,全都覆蓋了一層寒霜,孤獨地放置在金黃的麥秸垛旁。
直到中午,那輛木輪車仍在那里孤獨地停放著。有婦人去麥秸垛旁拾柴,發(fā)現(xiàn)了昏睡的鐵匠。只見他臉頰赤紅,蜷縮在麥秸垛里的樣子,像一只落難的怪獸。婦人發(fā)了善心,將他帶回家里。找來郎中,為他看病抓藥。
鐵匠在那戶人家羈留了近兩月之久。養(yǎng)病的日子里,他沒有力氣操弄他的手藝,便每日里懊惱著自己身體的虛弱,并想象著他未能抵達的那些村莊,那些損毀的農(nóng)具正在等他修理,或那些農(nóng)人,是不是正在罵他不講信譽。
天空落了一場又一場雪,鐵匠終于養(yǎng)好身體。此時,他卻不想前行了。他萬分惦念家里的老婆。他念叨著老婆懷有身孕,應該是天上落下第三場大雪的日子里分娩?;蛟S自己的兒子也已降臨在這人世了吧。他這樣說著,臉上浮著欣慰而細弱的微笑。
歸心似箭的鐵匠準備回家了。
臨走前想不出該怎樣來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便對那寡居的婦人說,我把我的手藝傳給你家吧,有了這門手藝,雖不會大富大貴,但吃口飯還是不成問題的。就這樣,他將自己打鐵的技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那婦人的三個兒子。臨走,又把隨身帶的各種家什全部留給了他們。他說,以后我就不會再來這里了,這里有你們三個鐵匠就夠了。
從那之后,山東鐵匠真的未在這里出現(xiàn)過。而在我們的村子里,那三個新生的鐵匠很快名聲遠揚。他們手藝精湛,不但能修復那些損毀的農(nóng)具,更能制造并改進著更多的農(nóng)具。鐵锨、鎬頭、鐮刀、釘棺木的梅花釘、扁擔上的鐵鉤、門板上的鎖扣與鎖環(huán)……在農(nóng)業(yè)文明時期的村莊里,鐵匠鍛打出來的鐵器無處不在,它們左右著農(nóng)人的農(nóng)事以及生活,進而滲透整個村莊的表里,甚至陪伴了一個個農(nóng)人的生死。
鐵匠三兄弟后來各自成家,生兒育女,又將鐵匠的手藝傳給了他們的兒子。鐵匠的兒子再結婚成家,鐵匠的手藝代代相傳。至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我們村里鐵匠的人數(shù)占了村里人口的半數(shù),這半數(shù)的鐵匠,大多有著血親的關系。
他們是一群體貌特征非常明顯的人。大多中等個子,或矮個。手臂與兩腿肌肉發(fā)達。膚色黧黑,油性,那是皮膚每天被汗水浸潤所致。即使有個把膚色稍白些的,也被煤灰浸上顏色。鐵砧安置在一截木墩上,處于他們腰部的位置。鐵匠的工作性質注定要讓他們長久站立,腿站成樹樁,胳膊掄成遒勁的樹的枝干。操小錘的是年老的鐵匠,操大錘的自然是年輕的鐵匠。有時你還會看到婦人以及孩子,操著大錘在鐵砧邊勞作。由于個子不夠高,往往腳下會踩一只小凳子。
他們另外一個顯著的特征,便是所有的鐵匠眼睛都不太好。特別是那些年老的鐵匠。五十歲以上,便會戴一副花鏡。爐火層次分明,由最初的橘紅漸漸轉變至火紅,火苗像被風吹拂的布縷,跳蕩而搖曳。鐵器被湖水一樣的爐火包圍,自然是一個從殷紅走向純青的過程。鐵匠每天需面對爐火端詳、凝視,眼睛自然會受到損傷。走出鐵匠鋪的鐵匠,往往脧眼看人,看天。
但如果你看了他們的手,便不會為他們的眼睛而感到訝異了。鐵匠們個個手指短粗,手掌寬大。骨節(jié)是扭曲而變形的,猶以拇指與食指為甚。中間的骨節(jié)處,結著樹疤一樣的鼓凸。五根手指伸出來,看上去像五根凍得將要霉爛的胡蘿卜。指甲是殘破的,指甲縫里結滿泥垢,指甲外圍的皮肉裂著口子,是被鐵錘震裂所致。尤其冬天和秋天,皮肉顯得更脆,虎口很容易開裂。只能裹了膠布……所有農(nóng)人的手雖是粗拙而變形,只有鐵匠的手,看了讓人心驚肉跳,以為那是一段枯死的樹干。
木匠的身材大多頎長。他們看上去還算是一個英俊的群體。
最初的木匠兄弟眾多,生下來便被父母過繼給了嫁到山里去的姑姑。
那個被群峰環(huán)抱的山村周圍,生長著參天的松樹、杉樹、榆樹、桃樹、椴樹、水曲柳……各種名貴樹種在這里生長,形成一個木材的集散地。有了這些適合做家具的木材,自然會催生眾多手藝精湛的木匠。我們村里的這個木匠,便是在這樣一個地方學成了他的手藝。他四十多歲時,帶了兒子重回到我們的村子里。據(jù)說他的老婆跟木材販子跑了,他老婆受夠了山村生活的寂寞與封閉,卻并未想一想他老實木訥的丈夫,其實是生在一個視野開闊的平原上的呀。
木匠的手藝自此在我們村子里扎下根來。他續(xù)未續(xù)弦無從得知。后來他的兒子在平原上結婚生子,繁衍了眾多的木匠。
相較于那些鐵匠、泥瓦匠、篾匠、劁豬匠、扎紙匠,木匠的工作顯得體面而干凈。他們賴以生存的家什自然離不開一把刨子和鋸子,細想一下,還有一把鑿子、一只勾線用的墨斗、一張用來做活兒的高凳子。有了這些,木匠便可獨闖天下。
我總認為,木匠存活于世,是來為人們的生活錦上添花的。他不同于鐵匠和瓦匠,以及另外的一些匠人們。鐵匠鍛打出的鐵器與人們的生活休戚相關,而瓦匠則是為了給人們建造一處安身立命之所……木匠則不是,木匠的存在,說明人們已解決了生活上最基本的問題。人們想打一件家具,或造一張床,是為了讓生活更為舒適。
木匠的工作看上去也不失優(yōu)雅。刨開那些鮮濕的原木,他們會嗅到世界上最安靜芬芳的氣味。除獨享這世上醇美的氣味之外,他們還能聽到世上最單純繁復的音樂。鋸子的聲音是高音聲部的合奏,高亢而激昂,兩個木匠組成一支最簡單的樂隊,看似簡單,實則做著最深奧的演奏。刨子是低音聲部,嗤嗤嗤,刨花呻吟著漫卷,在木匠的身前騰躍,落于地面,漸漸安靜,覆蓋了他的腳面。而鑿子“篤篤”地敲響,鑿出卯榫,像樂隊里的鼓與磬。
現(xiàn)在,我們可以想象一個正在工作著的木匠,想象他的從容與優(yōu)雅:他的耳朵上挾根鉛筆,是那種鉛芯較粗的工藝鉛筆。畫線用的。騎馬一樣,騎在一只長凳上。長凳一端,有用來頂住木板的橛子。另一端,一條麻繩蹬在腳上,以使木板更加牢靠。他開始推刮這塊木板。他的動作干脆而利落。刨刮好的木板表面光潔凈滑,鑲嵌著好看的紋理。以手觸之,有撫摸玻璃之感?!Q起木板,閉著一只眼,瞄木板的水平線。然后從耳朵上拿下鉛筆,開始描畫。拿過墨斗,將浸過墨汁的線繩置于木板兩端,單手一彈,拓出一條黑色直線,鋸子刨子派上了用場。最后用鑿子,一下一下剔出卯榫。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只衣柜、一張床,便在他們的手下生成。
在農(nóng)耕文明鼎盛時期,木匠是鄉(xiāng)村中最優(yōu)雅尊貴的職業(yè),相當于現(xiàn)在的公司白領。他們的臉每天都是白的。凈手凈臉——這是當時人們形容吃公家飯的人常說的一句話,用在木匠的身上,雖勉強,也不為過。當時占了我們村子很大一部分比例的那些木匠,看上去就是個子頎長,面皮白凈。我沒有更多去注意他們的手,而只是注意到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上了年歲以后大多駝背,那是常年匍匐在木案上勞作的結果。
農(nóng)耕時代漸漸隱退,工業(yè)文明悄然登場。那些老式的鋸子刨子,都被電鋸子電刨子取代了。它們極大地提高了木匠工作的效率,而它們發(fā)出的噪聲,卻讓人再也見不到木匠曾經(jīng)的優(yōu)雅與尊貴了。
弊端漸漸凸顯。那些電鋸子和電刨子們,很符合文人筆下所描述的工業(yè)文明時代,它們像一只只怪獸,吞噬和殘害著木匠們的肢體。
稍不小心,木匠的手指便會被電鋸子電刨子咬傷。它們最喜歡吞吃木匠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一個靠雙手吃飯的人,最不可或缺的便是手指。失掉它們,便意味著失掉養(yǎng)家糊口的能力。
最初那個被電鋸切掉手指的木匠,只是猝然扔掉手中的木板,抬起創(chuàng)口,放在眼前看了看。只見被切割的創(chuàng)面齊嶄嶄的,皮肉和骨頭只是形狀和顏色不同。骨頭是白的,皮肉是粉紅色的。血像露珠一樣從創(chuàng)口的表面慢慢浸潤出來,只是一瞬,便血流如注。他面色蒼白,額頭滲出豆大汗珠,用手捂住傷指,一言不發(fā)走進屋子里,小聲而不安地呼喚著他的家人。
那被切掉的手指遺棄在刨花堆里,像一種怪異的事物。起初那斷掉的指頭是活的,只是傷者和他的家人對它無暇顧及。也有被切掉了手指的膽大木匠,捂住傷指的同時,會俯身從刨花里撿拾起那段指頭,放在眼前端詳,覺得它那么丑陋,不像從自己身體中分離出去的部分。咒罵了一句,又不屑地扔回到刨花堆里去。
也有及時去醫(yī)院的,在醫(yī)生的叮囑下,傷者的家屬回家從刨花堆里撿回被切掉的指頭。經(jīng)過醫(yī)生的縫合,再次被人為地補綴于那殘缺的手掌之上。只是經(jīng)過補綴的手指看上去顯得很是蹩腳,不受主人支配。手指往往是翹著的,并妨礙了別的手指的活動。木匠們往往會罵一聲,后悔花掉那些不該花掉的錢。
如果你去過我們的村莊,或是在別的村鎮(zhèn)或集市上見到過這樣一些人,他們個子頎長,面皮白凈,或可稱得上相貌英??;可是當他們伸出手時,他們的指頭是缺失的,創(chuàng)口處結著丑陋的疤痕?!敲此麄兛隙ㄊ俏覀兇謇锏哪窘场?/p>
自農(nóng)耕時代消亡之后,我們村里的這些鐵匠和木匠們,大多也已另謀出路。但手指的殘缺,卻印戳一樣,似乎成了對他們身份的一種鑒定。
我喜歡某人的手指修長。
我始終狹隘地認為:同性也好,異性也罷,如果他有一雙修長的手,似乎更能說明他是一個稟賦異常的人。他的骨子里,就該潛藏著美感與高貴的氣質。在民間,還有關于手的種種說法。其一是:手掌溫厚的人,是一個有福之人。天冷時手很熱乎,說明有很多人疼你。但我卻很少見到那么一雙充滿藝術美感的手。
我的生活局促而逼仄。我只是注意到朋友們的手總是那么干凈、白皙、圓潤、豐厚……(似乎還能找出更多的贊美的修辭)這發(fā)現(xiàn)已令我肅然起敬。每次和朋友們吃飯時,我們把酒言歡,暢談所謂的文學,我卻總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污濁不堪。整個手掌因長時間的勞作,已經(jīng)變形。手掌的線條敦厚而遲鈍,中指關節(jié)丑陋地鼓凸著。最重要的是,我的手往往會沾了油污,它們附著在指甲縫隙與皮膚的褶皺里,仿佛一種與生俱來的印記,或許用世界上最有效的洗滌劑,也洗不去。我在每次去會晤那些我所敬仰和喜愛的人之前,不但要洗干凈自己的頭臉,還要無數(shù)次清洗自己的手。這么做,我認為是對他們的一種尊重,也是對我自己的一種尊重。我反復清洗的樣子就像一個有潔癖的人。
我右手的食指,曾遭受過一次嚴重的損傷,指甲到現(xiàn)在都是變形的,并留下諸多的“后遺癥”。——無論做著什么,它總是無意識地伸開,像昭示著自己慘痛的“經(jīng)歷”,又像在做著“指天罵地”的勾當。尤其在餐桌上搛菜時,我都會覺得不好意思。我一趟趟去洗手間,清洗自己的手。等回到餐桌再次伸出手,仍感覺到慚愧。
朋友們在談論著藝術?;蛟S沒有人會注意到我的這一雙手,這一雙粗糙的,有著殘疾的手。但我卻沒有辦法不去注意,并為此耿耿于懷。他們或許都是一些寬厚的人,不會因手而對我有絲毫的怠慢。但我卻認真地沮喪著。沒有自卑,我不是一個輕易自卑的人,卻容易對自己斤斤計較。
我忽然想起這樣一個句子:小手冰涼。——這是一個多么優(yōu)雅而妙曼的句子??!是形容一個女子的手,還是和一段愛情有關?
我還想起一個我所熟悉的沖床工人。他是一個鐵匠的后代,從事和機器打交道的工作。他的手被冰冷的機器奪走了,那是他賴以生存的右手。被機器重重地咬了一口。從手腕處,齊刷刷地斷掉了。有一次和我聊天時,他撫摸著自己已痊愈的、光禿禿的右臂,忽然哭了起來,他說:沒有了手,以后這日子可咋過???我想著他的話以及他痛哭的樣子,不由得神思恍惚起來。
我問那些朋友,關于“小手冰涼”這個句子的出處。他們告訴我,這是一首著名的詠嘆調。出自普契尼的經(jīng)典歌劇《波西米亞人》。歌詞是這樣的——
你的小手冰涼
讓我將你溫暖
尋找也沒有用
在黑暗中你不會找到
幸好今晚有月光
……
⊙馬 敘·浮世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