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陳世旭
佛 光(三章)
⊙ 文/陳世旭
陳世旭:現任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一九七九年發(fā)表小說《小鎮(zhèn)上的將軍》,同年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從此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先后出版長篇小說《夢洲》《裸體問題》《將軍鎮(zhèn)》等,以及《中國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陳世旭卷》《青藏手記》《陳世旭散文選集》等散文隨筆集、中短篇小說集多部?!缎℃?zhèn)上的將軍》《驚濤》《馬車》《鎮(zhèn)長之死》分獲1979年、1984年、1987-1988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首屆魯迅文學獎。
那一年,南雄關外的梅樹著花未?那一月,粵北的木棉花是否格外爛漫?那一天,南華寺對面的大小山峰是否也像今天一樣迷茫在煙雨中?
弧形的南嶺山脈,丹霞峰林起伏,曲江曹溪蜿蜒。曾幾何時,來自天竺的僧侶“掬水飲之,香味異常,四顧群山,峰巒奇秀,宛如西天寶林山也”,預言“吾去后一百七十年,將有無上法寶于此弘化”。677年,惠能如期而至,與預言相距一百七十五年。駐錫授禪凡三十七年,成《六祖壇經》。南禪一花五葉大播天下。713年,惠能坐化。其肉身成胎,夾苧塑成“六祖真身”。南華寺因之著稱于世。曠達如蘇東坡亦不免執(zhí)著:“不向南華結香火,此身何處是真依?”嚴正如、文天祥亦心向往之:“有形終歸滅,不滅惟真空。笑看曹溪水,門前坐松風。”
南華寺,“東粵第一寶剎,禪宗不二法門”。菩提、水松、榕樹、香樟,古樹參天,濃蔭蔽日。僧人循百丈清規(guī),一粥一飯,持午因時,一步一趨,悉守儀范。唐佛袈裟,北宋木雕,隋鑄鐵佛,宋鑄銅鐘,元鑄鐵鍋,明雕天王,清造鐵塔,歷代圣旨……林林總總,于禪理其實空無。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一掃煩瑣章句,摧陷廓清,發(fā)聾振聵。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不著形跡:“我若東道西道,汝則尋言逐句;我若羚羊掛角,你向何處捫摸?”
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漫將無孔笛,吹出鳳游云……饑來要吃飯,寒到即添衣。困時伸腳睡,熱處愛風吹……煙收山谷靜,風送杏花香。永日蕭然坐,澄心萬慮忘。
我來南華寺,行走于迷茫。香客接踵,信眾熙攘。燃燭跪拜者,多少人只為祈福,多少人誠心問道?蓮花盛開,多少人花籃空空,多少人芬芳滿心?來來去去,多少人依舊是迷人,多少人豁然貫通?
風雨如晦。心悵然。
達摩祖師一葦渡江,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五祖弘忍,額上三擊,獨立靈巖望江南,不聞鼓樂踏歌聲。一聲珍重,寒徹滿天星。
成就圣者的路途一樣坎坎坷坷。幼年喪父,砍樵奉母,也許貧寒離真諦最近。
破碎的皂襪芒鞋,在揚塵的鄉(xiāng)野踉踉蹌蹌。襤褸的寬布大衣,在曲折的峽谷飄飄搖搖。身后是滿含了殺機的追風,前面是來時已熟稔的故土。悄無聲息地,圣者被遺落在林木茂密的湘粵褶皺。
新月從樹梢落入潭底。圣者匆匆的步履浸漬晨露,晨露浸漬旅程。
荒園的野草枯了又生,窮鄉(xiāng)的野花開了又謝,山雀子噪醒嶺南歲月。竹林外幽幽一潭,盛著綠荷的闊葉。芭蕉在窗外顫抖,消磨了多少暗夜。茅檐泥墻下,雨痕是歲月的說明。沒有香煙繞上殿宇,沒有飛檐下的鈴鐺在午夜丁零。別后音書兩不聞,遙知謠諑必紛紜。誰識我,茫??嗪H胃〕?,無怨亦無憎。淡淡把舊頁掩上,期待來日的黎明。
沉淪癡迷的眾生,如同月亮背面的鳶尾,不被太陽溫暖,也無法自我溫暖。
唯有圣者超然。
圣者的窮困,是現實無情的象征。命運也許殘酷,信念不會更易。千里奔波,十載隱居,何曾凄然。蟄伏的痛楚常人難以想象:思想的風暴在不為人知的深處洶涌,洞悉了人世的秘密卻只能緘口沉默。浩渺星懸,長空雁鳴。精騖八極,神游萬仞,誰解萬古緣?
彼岸即是此岸。心心念念唯有般若波羅蜜。守護著百年一諾,守護著優(yōu)曇奇花。冬風盡折花千樹,歷劫了無生死念。
也許不是與人角力的斗士,卻從不曾對人失望。即便世界放棄了他,他卻不會放棄世界。圣者喚眾生為“善知識”。圣者的身上,只有春天的氣息。
法性寺的風幡,令“仁者心動”;圣者的“仁者心動”,令同道悚然。一生心力綻放出千年的花朵,從此有了萬年的傳說。
人生如閃電稍縱即逝。以法惠施眾生,唯傳心印,不傳衣缽,圣者用自己的獨特方式,留給世人以金玉良言:既不攀緣善惡,也不沉空守寂,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動作云謂,皆有禪的境界。法在世間,覺悟也便在世間。常自見己過,常須下心,就是普行恭敬,就是見性通達。
法號穿透時光,清越的聲響,讓昏冥的心靈洇出神圣的金色。
聽流水潺潺過庭前,看落葉寂寂飄階下。齋堂里青菜豆腐和水煮,瓦檐下晨鐘暮鼓答青磬。經書在案上翻動,念珠在指間輪回,袈裟飄忽在雨巷,菩薩微笑在蓮座。沒有孤獨只有永恒,安詳是直照心底的暖意。圣者千年的肉身沉寂在廟堂最暗的深處,卻讓覺悟的心靈一片燦然。
注:南華寺在廣東韶關,禪宗六祖惠能弘揚“南宗禪法”發(fā)端于此。
我從東南原野,攀登世界屋脊。水晶般的雪域,是我長久向往的圣地。昆侖山把我送上極地的臺階,唐古拉帶我越過雄鷹飛不過的山口。跑過海一樣的藏北草原,就投入拉薩無邊的日光。
哦,拉薩,日光城拉薩。仰臉是透明的湛藍,滿眼是哈達和經幡,轉經和叩頭的男女,讓道路像河一樣流淌。無數的寺廟,站立在雅魯藏布江流域。峽谷和山嶺,到處是古剎的光芒。法器和誦經的轟鳴,是高原永不止息的波濤。
具誓護法金剛,坐在十地法界。聳立中央的須彌上王,日月繞著旋轉。
世上最高的山峰,是珠穆朗瑪;世上最高的宮殿,是布達拉。高踞在白云上面,一抬頭就能看見。絳紅的宮墻與巖石渾然一體,潔白的階梯像大路一樣寬闊。穿過無數間宮室,每一間都流溢著金銀的華彩;經過無數座神像,每一座都貯滿了稀世的珍寶。長明燈層層疊疊沒有盡頭,酥油花萬紫千紅如江南春意鬧。絢麗斑斕的唐卡淹沒了四面的山巒,威嚴煊赫的長號響徹云天外。
這一切都留不住我的腳步,這一切都不能讓我凝神。
我要尋找的是山南措那的可愛男孩,我要覲見的是如煙而逝的絕世喇嘛。
佛祖面前的倉央嘉措,才是我心中的蓮花。
梵天的兒子,地上的天河,是雅魯藏布江。倉央嘉措的一生,是雅魯藏布江激流,切開喜馬拉雅山無數雪峰,誰也無法阻攔:最陡的坡降驚心動魄,直立如金剛,頂天立地;最長的峽谷婉約婀娜,慵臥如軟玉,萬種風姿。
圣域最大的王,郁郁供養(yǎng)在神圣的囹圄;佛門最多情的僧侶,悄然走出巍峨的莊嚴。門隅是何等高貴,卻埋頭在嘈雜的街市。轉世的靈童,記憶里凈是純真。少年的喇嘛,迷失于女兒紅。穿上俗人的衣服戴上長長的假發(fā),去享受世俗的歡樂:“住在布達拉宮/我是持明倉央嘉措/住在山下拉薩/我是浪子宕桑旺波?!?/p>
佛前的一朵蓮花,來尋凡塵的情緣。
杜鵑從遠方飛來,帶來了萌動的氣息。鳥與石會一見傾心,野鵝會同蘆葦相戀。潔白的仙鶴,請把雙翅借我。背后的惡龍有什么可怕,前邊的甜果一定要摘到。雅龍林木廣,瓊結人漂亮。吐蕃故都的女人,是肌膚皆香的尤物。發(fā)髻上的松石不會說話,笑露的皓齒把魂魄勾走。一箭射中靶子,箭頭鉆入靶心;一見心上女人,心就跟了她去。
去年種下的秧苗,今歲已成禾束。相思的消瘦,一百個名醫(yī)都救不了;絕頂的聰明,也和呆子一樣。手寫的黑字,水一沖就沒了;心里的圖畫,怎么也擦不掉。常想活佛的面孔,從不展現眼前;沒想情人的容顏,時時映在心中。遂了情人的心意,就斷絕了與佛的緣分;要去深山修行,就違背了情人的期待。道行高深的喇嘛,請指一條明路:怎樣回心轉意,怎樣不再失足?
心上人的福幡插在柳樹旁,看柳樹的阿哥不會拿石頭打它。閉目在經殿香霧中,不為參悟,只為聞她的氣息;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她的指尖;升起風馬,不為祈福,只為守候她的到來;壘起瑪尼堆,不為修德,只為投下心湖的石子;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朝圣,只為貼著她的呼吸;轉山轉水轉佛塔喲,不為修來生,只為與她相遇。除非不相見,不相知,不相伴,不相惜,不相愛,不相對,不相誤,不相許,不相依,不相遇。免得生死相思,只有相訣絕。
月亮來到東山頂上,東山不聲不響;瑪接阿媽的面容早就浮在心上,心像羚羊一樣狂奔。
和情人幽會,在山谷的密林深處。口渴的時候,池水不要喝干;熱戀的時候,情話不要說完。香柏樹梢的小鳥,說一句好聽話就行了。信義的印記,嵌在各人心上。懷抱中的精靈,是天真爛漫的美人。繾綣的時光沒有盡頭,想不起究竟佛法。除非死別,活著永不分離!
帽子戴到頭上,辮兒甩在背后。桑耶的白色雄雞,忘記了啼叫。
黃昏出去,回來已是黎明。老黃狗和鸚鵡是同謀,雪地暴露了秘密。和十五的月色一樣明了,足跡是無悔的誓約。
一個窮困喇嘛的后代,一個至尊至上的活佛,一個天生的情種,一個唯美的詩人,一個難以捉摸的謎,一個永不褪色的傳奇。輾轉,荼蘼,隔絕,血光交錯,未知的宿命交付顛簸。躁動和暴怒,把兀鷹的羽毛弄亂了;茫然和憂愁,把柔弱的詩人弄憔悴了。有多么美好就有多么凄涼,匆促的旅途擠滿了命運的吊詭。
春來花自發(fā),秋至葉飄零,為什么總在悲傷的時候下雪?因為冬天就要過去。不經意的時候,人們會錯過很多美麗。錯過了今冬,明年該懂得珍惜。無常就是有常,執(zhí)著如淵,執(zhí)著如塵,執(zhí)著如淚水,是滴入心中的破碎。冰化了,才發(fā)現緣沒了。
苦行路,生無涯,挽歌喑啞,寂滅隱沒,決然遁去無消息。蹚過凡心不滅的水,度過世間罕有的劫。青海湖似有或無的琵琶音,是菩提的大悲咒。清凈而生,清凈而去,不負如來,亦不負真情,圓滿了華彩燦爛的一生。
牽腸掛肚的卿卿我我總是曇花一現,每顆心生來就是孤單。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參透了生命的真諦,才會有鳳凰的涅槃。水晶山上的雪水,黨參葉尖的露珠,圣潔的智慧天女,拿甘露作曲子釀酒。誰發(fā)著圣誓喝下,誰就不會墮入惡途。
出世法的世界無比廣大,蓮花本是對生命的祝福。與歡喜人做快樂事,是前生今世的因果。特立獨行傳達了最溫暖的慈悲,纏綿情歌凈化了一代又一代心靈。韻律波瀾起伏卻又清靜雅致,淡然印入世人的深心。
如此遙遠又如此親近的名字,遺世而獨立。留在千年的高山流水,留在四季的花前月下,留在無數柔軟的情懷。
一直流連在與他相會的希望中,這日子終于來到。
面對蓮花,我無從言語。當金琴在晨光中調好,我來唱歌。在他的世界我無所作為,只能唱出蒼白的歌聲。
看不見他的臉,只聽見他輕盈的步履。幽暗的宮殿,響著默禱的鐘聲。
花蕊綻放,風里有一種奇異的芳香。
注:倉央嘉措,藏傳佛教第六世達賴喇嘛。
車子越往上走越見高深。一朵朵的云迎面向車窗撲來,又飄然消失。山勢陡峭,林深樹密。石梯上時見歇息的沙彌與香客。泉水在石壁流淌,不聞其聲,只見流動的亮光。
轉過蒼黑巨石,忽見趙州關。“到這里不許你七顛八倒,過此門莫管他五眼六通?!遍T聯若一聲棒喝,隔開僧俗兩重天地。
這是真如寺頭道山門。
仿佛是特為名剎而生成。海拔上千公尺的山頂,居然有這樣巨大的一片盆地。四周峰巒環(huán)列,參差如蓮瓣,護持著遠離塵囂的清凈勝境。古謂之“云嶺甲江右,名高四百州”,“冠世絕境,天上云居”。
澄澈的明月湖,臥于袈裟般的阡陌田畝之中,一泓收盡萬山秋。對岸連綿的竹林,掩映著寺院,梵宇幢幢,香煙靄靄。湖水長平如鏡,拱衛(wèi)寺門。日升時,金光蕩漾,佛殿生輝;月當空,銀波閃爍,寺影神秘。
唐元和初,便有禪師看中此地風水,治基建寺。隨后四方傾向,名動朝野。無數高僧若佛印者于此得法,歷代名士若白居易、蘇東坡者爭相尋訪。作為禪家最盛道場之一,對中國以及東南亞佛教影響至巨。
與歷史本身一樣,真如寺歷經興廢。其現代復興者是禪宗泰斗虛云長老。父親老年得子,指望他在仕途有所造就,他卻偏嗜佛典。終于避入深山,削發(fā)受戒。幾年后,父病故,其母領著未曾圓房的兒媳出家為尼,共結菩提勝果。五十五歲在趕赴禪七途中,失足落水,浮沉晝夜,遇救后口鼻及大小便諸孔流血。但他隱忍持修,長坐不臥,以悟為期。至“八七”,忽開水濺手,茶杯落地,一聲破碎,疑根頓斷,如從夢醒,悟透禪關。留下極有名的一偈:“燙著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語難開,春到花香處處秀,山河大地是如來?!?/p>
此后,虛云便以超凡脫俗之身,由自度而度人。一衲、一履、一杖、一笠、一藤架,一身系五宗法脈,一鐘行遍天下,木食澗飲,跋山涉水,四海云游,足跡廣布印支諸國?;蛑v經弘法,安僧護教;或建立戒壇,培育僧才;或結茅而居,入室參禪;或斡旋交戰(zhàn)雙方,勸息兵戎。未曾往生即自撰挽聯“坐閱五帝四朝不覺滄桑幾度,受盡九磨十難了知世事無?!?。被佛教界公認為功追往圣,德邁時賢的百代楷模。以中國佛教協會名譽會長終老,世壽一百二十歲,戒臘一百〇一。
上世紀五十年代,虛云上山之初,這座祖師最勝道場只是一片廢墟,滿目瓦礫,遍地荒草。虛云同隨行弟子搭起茅棚,開始宏偉的重建工程。重建初具規(guī)模,遭遇“文革”。加彩飾金的佛像全被砸爛,苦心收集的經書全被焚燒,僧人們或遭遣送,或被勒令還俗,已逾古稀的虛云被編為當地林場農工,“自食其力”。剛見起色的圣地道場重新淪為修羅惡境。大殿為屠宰之場,方丈作糟糠之倉,僧寮成煙霞之窟。一生渡盡劫波,喜怒不形于色的虛云唯有“四朝更化信悲涼”的嘆息。“文革”后,虛云又堅韌不拔地從頭開始主持真如寺的重建。
我們來時,真如寺氣象儼然建筑群落已崛起于草莽叢林,規(guī)模宏大,殿宇巍峨,定成格局。當夜,我們留宿于真如寺。一盆炭火燒得轟轟烈烈。藍色的火頭高高躥起,火光把屋子映得通紅。
門無聲開啟。知客師雙手端著一個木托盤,上面堆著炒熟的花生瓜子,輕聲道:“都是廟中土產,諸位聊以果腹吧。”
我們此番上山,原為拜訪現任住持無名長老。不巧他被請到外地主持法事,天黑尚無消息。熱心的知客師勸我們權留一宿,以免錯過同無名長老見面的因緣。
知客師年近不惑,面色蒼白,頭皮發(fā)青,雖然保持著出家人的恭謹,舉手投足還是明顯透著靈動。大學哲學系高才生,畢業(yè)前忽然往山西五臺山出家,潛心鉆研聲聞律議,但覺難于深悉堂奧。入門師父遂命其振錫遠游,謂南方真如寺禪法門風極盛。待見到無名長老,果然是表里端勁,風格高峻,便決定掛單入堂。幾年之后,得到無名長老賞識,許為門下弟子,又因為穎敏領悟和交際能力,成為客堂人才。
知客師對我們優(yōu)禮有加。午飯專門設了客座。香菇、木耳、黃花、豆皮之類,皆是齋菜上品。在以清苦為家風的真如寺,不屬多見。下午,領著我們在寺院各處參觀后,又送我們到客堂安頓。真如寺嚴守佛祖“過午不食”的風范,是沒有晚飯的。我們礙于知客師一直奉陪,不便外出。未料他卻看出了我們的窘迫,送我們入住后,趕緊去端了些零食來。
對國中許多名寺大廟,我一向頗有疑慮。僧侶一心斂財享樂,現末法之象;俗客唯求多福消災,懷勢利之心。所謂“勤修戒、定、慧,息滅貪、嗔、癡”不知從何談起。
真如寺超然物外。
云居山高,真如寺遠,住持禁受香火錢,廟中不見功德箱,對孤苦香客,還免費供齋。其經濟來源有二:一是海內外善信檀越(大多是虛云的法嗣或皈依弟子)的資助,這筆錢基本用于寺院的重建修繕;另一個就是靠寺院僧眾的耕作,其收獲用于全寺百余僧人的衣食和寺廟的其他開銷。虛云從住持真如寺的第一天起,就遵“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祖訓,后來的歷任方丈亦遵行不移。幾十年過去,真如寺殿堂齊全,規(guī)儀謹嚴,宗風再振,心燈復耀,寺譽日隆。以它的守祖訓,嚴規(guī)矩,正道風,得到海內外四眾弟子的景仰。
一重又一重的樓堂廊閣,默然肅穆的僧人來去匆匆。門、窗、柱、階、菩薩、香案,處處不染一塵。院子的石縫,雜草拔得一根不存,樹冠高大的常青樹枝葉婆娑,熠熠發(fā)光。殿宇里青煙似有若無,帷帳中佛像寶光暗射。僧人們除了按照分派勞作的之外,都在禪堂打坐。打坐幾日幾夜不食不寢者大有人在。
群星閃爍,野火遠燃,夜靜兀自對殘燈。是什么支撐他們一任清苦,無怨無悔?
燦爛而靜謐,輝煌而圣潔,這就是真如寺。難怪它會緊緊攫住一個大學哲學系學生的靈魂。我靜靜地注視知客師像來時一樣無聲退出,在炭火的映照中氣韻清朗,神采俊逸。
月上中天,我擁衾而坐。窗外的廊廡院落,都在月光中。記起蘇東坡的《記承天寺夜游》。一樣的夜,一樣的月,一樣的空寂,一樣的“庭下如秋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靜寂深如海。
遠遠的什么地方,驀然響起擊打聲?!班?,嗒嗒,嗒,嗒嗒”,節(jié)奏分明而均勻。細聽是硬木板笞打石地的聲音,清脆得沒有一絲雜音。在深深的山、深深的夜、深深的禪林里,這聲音一直擊打到人的心靈的最深處。
一個僧人,在萬籟俱寂中,獨自持著笞杖,邁過黑暗的門檻,穿過清冷的院落,踽踽獨行,堅韌而嫻熟地用笞杖擊打著一扇又一扇門前的石階,使人想著廟堂是怎樣的永遠醒著,猶如所有佛座前的香燈長明。
然后是相繼響起的鐘聲,低沉而洪亮,悠然而深長,仿佛是從地的深處生發(fā)出來;先是在重重疊疊的寺院殿宇樓閣之間回旋,然后又遠出寺院之外,在環(huán)立的山峰之間沖撞激蕩。節(jié)奏由緩而急,終至如萬馬奔騰,排山倒海。萬山之巔,莊嚴梵宮,這一片攝人心魄的轟然巨響,仿佛是要喚醒一整個渾渾噩噩的世界。
連忙穿上衣服,趕往大殿。
大殿里,眾僧已經集齊。殿上香燭明亮,磬缽齊鳴。僧人們雙手合十,叩跪禮拜,念誦經文。我們在最角落的蒲團上老老實實低頭、合掌、屈膝。大殿里有一種森然的氣氛,壓迫著我們屏息靜氣,不敢稍有放肆。
早課持續(xù)了兩小時。外面,廟召打響了磬板,是上粥座(早飯)的時間了。
殿上的僧人們依舊雙手合十,魚貫走出大殿,悄然進入齋堂。天未明,齋堂居中的香案上懸著昏暗的油燈。齋堂上的條桌和條凳都是簡陋釘起的木板。僧人們默然地依次坐好,等著齋廚職事動作。一聲鈴后,響起一片誦經聲。誦經畢,幾個僧人分別抱著木桶,分發(fā)粥、饅頭、咸菜。然后是一片極細微的吸吸溜溜的喝粥聲。
粥座之后,僧人們上山,下田,掃地,打坐,各司其事。我們方得以趨近無名長老。
長老昨日夜半回寺,凌晨三時,又上殿主持早課。然后又率眾粥座。除了主持事務,用齋以及起居,同僧眾平等無異。在大殿和齋堂里,他被一片縹緲的青煙籠罩于首座。遠在角落的我們難以看清。忽而站在他面前,竟不敢確認。這樣聲名遠播的一代高僧大德,看上去實在太過平常了,眉目面孔與其說是大長老,不如說更接近一個老農民。
聽了知客師的介紹,他把臉轉向我們,把一只滿是壽斑的手掌顫巍巍地舉到胸前,連連點頭:“山高路遠,廟里條件有限,難為各位了?!?/p>
我說:“我們就為一睹您老尊容來的?!?/p>
長老仰面一笑:“有什么可看的,一個老朽衲子罷了。”
也許因為是同代人,或是昨天下午的閑聊讓他覺得我多少有些佛緣,一邊的知客師好意奉勸我:“何妨即此參禪?!?/p>
我沉吟不語。以我的愚見,所謂參禪,無非是去掉自心的污染,顯出自性的光明,最后見到自己的本來面目罷了。想清靜,早已不是清靜;怕煩惱,早已墮在煩惱中;望成佛,早已離了佛道。
無名長老正色一瞥知客師:“怕是強人所難了吧。世間無處無佛,平常日用,都在道行中。一個人凡做有益的事情,并且都認真去做,也就是好了。我們這些衲子,日日運水搬柴,種田鋤地,乃至穿衣吃飯,其實也都是修行佛法的功課?!?/p>
頭腦極為機敏。目光慈愛而專注。聲音有些沙啞,口齒卻清清楚楚。
我說:“謝謝長老教誨。我知道我這樣的俗物,怎樣也修不成正果的?!?/p>
無名長老“呵呵”地笑起來,說:“先生有趣?!庇滞艘徊?,做了個謙讓的手勢:“走一走?”
我趕緊弓腰:“長老先請。”
天已明亮,院中的一切皆已清爽。冬晨的寒氣凜冽,各人的口鼻噴著白氣。無名長老的眉頭竟有凝珠。但他穿得比我們還要單薄,一件褪色但潔凈的海青,在晨風中翩然鼓動。已經是耄耋老人了,步履正直平穩(wěn),上身始終端正,決不俯仰動搖。兩只垂下的手臂略略張開,在身后緩緩擺動。動靜威儀,一派老修行本色。
無名長老引領著眾人在天王殿前的平臺站定。身后是森然重疊的殿閣,身前是蓮山巔頂的一坦平川。四周如屏的山峰蒼然肅立。天色青淡,萬里無云。離太陽出山尚早,山野似在夢中。禪田有僧人拖著悠長的聲音依稀在唱:
手把青秧插滿田,
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凈方為道,
退步原來是向前。
……
無名長老抬起雙臂,伸展開來,像是要擁抱什么,緩緩吐了口氣,說:“山下的眾生多在酣睡,我們已經清醒活動多時,這也就延長生命的效用了。僧家與俗家分別,這也算是一種吧。”
到底是一代宗師,滿口大白話。
空與無,原是存和有。世間多少說教,其實大失尊嚴。大道至簡,凡真理都最樸素。簡陋到極致,才是讓人從心底溫暖的最大方便。
而歲月在大悲者,便是云淡風輕的一串聲音。
人世間燈紅酒綠方歇,是誰敲起木魚?
是更夫報曉?是僧侶布施?
是教人在心神最為清明的五更尋求精神的凈化。
深夜敲響的木魚,是冷漠的繁華中擦出的火星。散在漫天的雨絲,忽而悠遠,忽而切近,遵循著廟堂的一板一眼。
木魚聲從黑夜穿過,讓睡者聽到智慧的呼喚,卻又不至中斷世俗的美夢。
無須尋找木魚聲的來處。“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現代人性的失落,不過是無常的一種。需要的是內斂而不是宣泄。一如萌芽,將發(fā)未發(fā)的包孕,最是勁健。帶了勃發(fā)的張力,氤氳一脈心香,柔弱而剛強,寧靜而致遠。
離別真如寺,我頗流連。歸來偶對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數年后,偶爾從報上看到:真如寺長老新任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覺順理成章。甚慰。
注:真如禪寺,在江西永修云居山。漢傳佛教三大叢林之一,曹洞宗發(fā)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