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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林寺

      2015-12-21 21:40:27袁小平
      湖南文學(xué) 2015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田康康

      袁小平

      電視里播送著泰國、緬甸等地慶祝衛(wèi)塞節(jié)盛況那天,老田去華林寺僧服廠應(yīng)聘。

      到那里還是小小吃了一驚。靜悄悄的寺院里,西邊是放生池,沿墻處砌了一些水泥格,供放著十多個骨灰盒和骨灰甕,有的上面鑲著死者的照片,鑲嵌不上的,就在前面擺著張三五寸的照片,以受親友的祭奠。東邊是玉佛殿的附一樓,低出大殿正門一半,全部被僧服廠租用。大門遮遮掩掩開在側(cè)面,對著寺院的塔林,五六米距離間擠著一間值班室,旁邊一個水龍頭,水池和排水溝里到處都是菜葉和飯粒。

      生與死不僅隔得很近,簡直有融為一體的趨勢。

      老田吸了一口冷氣,伸著脖子向里瞄了一眼。一堵墻邊,幾個女工正在日光燈下車衣服。一個頭戴白帽的女子回過頭來,白生生的鵝蛋臉,嘴邊掛一根線頭,女子漆黑的眉線和柔順低沉的表情那樣無辜地落進了老田的視線,老田心頭為之一蕩。

      摸摸脖頸,鎖骨上一道紅腫,熱辣辣的破了皮。是早晨兒子把一本分冊的辭海扔過來砸的。

      一個眉毛濃黑的高個青年從走廊里出來,心不在焉地擺弄墻邊的飲水機和木幾上散放的碗筷,把裝著魚塊和飯團的飯盒重新蓋上,攏攏腳邊幾雙鞋,扭頭看見老田,見他訕訕地站著,似乎想起什么,問道:“你找誰?”

      這就是僧服廠的主管兼會計吳賓,是老板金振平的外甥,一個帥氣而略顯慵倦的小伙。老金很少露面,工作之外只在屋里打坐,是個有點怪的人。主事的實際就是吳賓。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廠,十八臺縫紉機,兩臺鎖邊機;幾名開剪師傅,主事的吳賓,維修兼打雜的小盛,總在外面跑業(yè)務(wù)的小潘,加上新來的司機老田,也就十五個人。僧服不是大眾服裝,無非長衫、短衫、海青、伽藍褂一類,沒有太多變化,也不趕季節(jié),做了好多年,制版和計劃都是按部就班,不需操什么心。

      老田雖說是司機,卻把吳賓和小盛的工作各接了一部分過來,既要整理倉庫、協(xié)調(diào)各工段,登記進出貨和車間清潔及防火安全也是份內(nèi),還要負責(zé)打包,完了就開著那輛半新不舊的當(dāng)著半個貨車在用的豐田跑托運。老田一來,吳賓大松一口氣,終于可以像個真正管事的那樣,坐在電腦前,把腳翹到大班桌上。

      頭兩天吳賓帶老田熟悉車間情況,折衣,用蒸汽熨斗,學(xué)打包,了解整個流程?!安皇钦f什么都得做,是萬一人手不夠,我們就好頂一頂??赡軟]什么空閑,但是不累。你考慮清楚,上班時間是八點,中午吃飯一小時,下午五點半下班。歸根結(jié)底,我們做的還是佛事,是佛事就不用忙得死去活來?!毙∈⑶『脧呐赃吔?jīng)過,齜牙咧嘴笑道:“所以我們總賺不到錢?!眳琴e道:“錢是賺不到可從沒虧過你們?!?/p>

      頭天學(xué)折衣時,那個女子側(cè)目覷了老田一眼,離開時又回頭看了看他。當(dāng)時老田已出大門,經(jīng)過白塔旁邊,舉手拍拍塔身,也是停下來考慮的意思。他不喜歡這份工作,雖說以現(xiàn)在殘酷的用工環(huán)境,年屆不惑的他根本沒什么選擇,但倘若跟著個苛刻的老板也毫無必要。那女子的目光在這一瞬間挽留了他。她叫郗佳。

      出了門洞,他聽見伴隨著木魚和鳴鐘,幾個老女人喃喃的誦經(jīng)聲。老田不由駐足,閉目聆聽,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那女子悠然安靜的臉。銀杏樹葉的光影在眼皮上跳躍,和梵唱融為一體,眼縫里似有活物蠕動,伸手去揉,整個食指都是濕的。

      出寺廟時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山門雄偉高敞,但是旁邊圍墻那里撕了一個口子,裝著鐵門。這些年施工不斷,寺廟專為施工單位留下一條便道,自然也成了僧服廠的出口。

      回到小區(qū),地面花格磚已積起了水洼。幾個保安站在一輛警車邊和兩名警察交涉,大門的電動橫桿斷成三截,其中一截掉在地上,一截還吊在桿頭。保安小李看到老田,過來道:“回家看看你兒子吧,剛才一輛法拉利差點把他撞飛?!毙±钊鍤q,在這個小區(qū)所有保安中算是最年輕的。

      兩條烏黑的路面中間,一條綠化帶向前延伸。這里有一座用卵石砌起的細長如溪流的水池,里面養(yǎng)著各色小魚,曲曲彎彎直到土山邊的歐式?jīng)鐾つ莾?。旁邊一條同樣用卵石鋪就的小徑,每次老田都從這邊進出,因為種滿了劍蘭、紫薇、龍爪槐和桂樹。春季的喧囂已過,茂密的合歡和石榴正開花,土山上的玉蘭也擎著大朵大朵的白。

      大理石地面因為熱脹冷縮破了幾塊,一個男孩趴在水洼里,一邊捧起臟水洗臉,一邊陶陶然向前膝行,儼然舉行某種儀式。老田立在木橋上,心想哪家孩子,鬧的哪門子玄虛?仔細一看,不是別個,正是自己的兒子康康。登時鼻子氣歪,沖過去一把將兒子提起,孩子輕飄飄的身體在空中舒展開來,腳還沒離地,就被老田一腳踢在他瘦硬的屁股上??悼禌]有叫喊,只本能地雙手捧頭,縮緊身體,老田腳背一根筋挺在兒子骨頭上,落地時滿腳青疼,不由呻吟起來。

      康康身上穿的,已不是中午出門時他給換上的衣服。

      這孩子難帶。十二歲了,比同齡孩子矮,瘦得出奇,臉色蒼白。老田一瘸一拐走在前面,孩子加快了步伐,身體像篾片在細雨中輕顫,那奇怪的剪刀步,那空蕩蕩的衣服上胸前到膝蓋拖泥帶水的一片濕,讓老田又煩躁又沮喪。他伸出左手催命似地亂抖,孩子緊趕兩步,嘴里委屈地嗚咽著,抓住父親,瘦長的指爪像一片夾泥帶沙的樹葉貼上來,泛出蓖麻一樣青澀的苦味。

      “沒衣服給你換,自己受著!”

      因為挨了打,孩子似乎渴望得到更多的安撫,他把另一只冰涼骯臟的爪子搭在老田脖子上。這也是老田慣的,只要康康耍賴不肯自己走,老田就會彎下腰,任其攀爬?!笆帜瞄_!”老田呵斥道。孩子膽怯地縮回手,老田不輕不重地在兒子濕漉漉的腦門上拍了一掌,又順勢把他臟污的臉抹了抹。兒子面目俊秀,像他小時候。

      麻將店里已散場,子嫻正在清掃收拾。

      這是靠近路邊的一個車庫改造的小賣部,墻邊貨架上擺著各色零食和小商品,中間騰出點空間擺著兩張電動麻將桌,來打牌的多是周圍的老人和主婦。

      “找到工作啦?”子嫻頭也不抬,冷笑著繼續(xù)掃地,靠鼻子聞她都能知道身后這個人是誰,一身的晦氣!

      老田彈了彈發(fā)梢上的雨珠,拽了一把踴躍向前的康康,這孩子看到零食就興奮,不及時制止能把貨架推倒。某種冰冷的幽默感在兩人之間嗖嗖地穿過,像冷箭。

      “上帝讓我在每一個單位待不到一個月,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

      “暫時還不知道?!?/p>

      “那我知道,上帝想讓你早點去他身邊。”

      “沒這么嚴重,上帝只是給了我一點點對于勞動的厭倦?!?/p>

      “可是圣經(jīng)說,不勞動者不得食。”

      “厭倦是一種更艱深的勞動,是要從這個世界穿墻而過,我覺得這更像上帝的本意?!崩咸镉肿Я藘鹤右话?。

      “你現(xiàn)在就穿墻給我看看。”子嫻有趣地看著老田。

      “現(xiàn)實的墻肯定比我的頭硬,我現(xiàn)在需要穿過的是你這堵肉墻?!崩咸锇咽种干系乃閺椩谧計鼓樕?,出門一個月,回來他們竟然還繃著。子嫻已失去耐性———“滾滾滾!”掃帚拍打著老田的腳,“一走一個濕印,滾一邊深刻去?!碧ь^看到康康,又登時爆發(fā),“你怎么把孩子弄成這樣?”

      “我還沒聲討你,你不在家嘛?”

      “單奶奶三點半接孫女,我不頂,以后誰還來?趕緊給康康換衣服!”

      “還有衣服嗎?”

      “不知道在衣柜里找?”

      衛(wèi)生間一堆換下的臟衣服,老田忍不住抬手在兒子后腦勺上掄了一巴掌,愁眉不展道:“這天就不能下雨?!苯又值溃骸澳阏f是不是?”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洗了澡,老田讓康康坐在門口雨棚下,拿一袋零食讓他混著,自己把洗衣機里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晾在雨棚的鐵桿上。下班的小李騎著自行車過來借雨傘?!翱悼禌]事吧?”

      “身上沒見傷?!逼鋵嵱袀ü缮锨嗔穗u蛋大一塊,不能讓子嫻知道。老田進屋拿了雨傘,問道:“門口怎么停著警車?”

      “抓毒販?!?/p>

      “這年頭,毒品都賣到家門口了。抓到?jīng)]有?”

      “沒有,不過他們還是繳獲了一輛法拉利。下午兩個毒販開著一輛法拉利進我們小區(qū),幾個便衣盯他們很久了,假裝坐你家店門口喝飲料,”小李指指路邊,“他們一看就猛撲過去,那兩個家伙鬼精,見勢不妙,猛打方向盤掉頭。當(dāng)時你兒子看到新車格外興奮,想跑過去摸,幸虧他跑不快,只被車屁股掃了一把……有人說是毒販踩了剎車,不然康康就卷到車輪底下了?!?/p>

      “描述得跟警匪片一樣,誰信?”

      “生活比故事精彩。”

      老田把康康抱到膝上,全身上下亂摸,又在他屁股上抽了一巴掌。子嫻捏著筲箕和一把小白菜從后面出來,呵斥道:“你又打他!”老田不理,張嘴在兒子身上輕輕亂咬。

      “你們說什么?”子嫻道,低頭摘菜。

      “后來呢?”老田問。

      “法拉利撞斷大門橫桿,沖上公路。那幾個警察沒追上,只在三醫(yī)院門口找到了那輛紅色法拉利。”

      “還不錯,有獎金發(fā)了。”

      “可那個協(xié)警屌得很,我們讓他賠橫桿,他反過來罵我們,好像我們覺悟多低似的。他也不想想,小區(qū)那么多住戶,萬一發(fā)生沖突,誰來保證安全?”

      老田點頭,“現(xiàn)在的警察真讓人愛恨交加?!?/p>

      “豬腦子!后來我們物業(yè)的鄧經(jīng)理出來說話,他屁都不敢放,乖乖掏了兩百塊錢?!编嚱?jīng)理的叔叔是東區(qū)一霸,黑白兩道都吃得開。

      麻將桌鋪上玻璃板,擺著幾樣剩菜。子嫻往一只不銹鋼碗里倒一點肉湯拌著飯,推到兒子面前。康康不愛吃,用勺子亂戳,弄得湯汁和飯粒到處飛,老田吼:“不許動!”兒子便不敢動?!澳懿荒芎蒙f話?他就是讓你嚇傻的!讓他自己吃?!薄拔也晃顾遣粫缘??!崩咸锏?,卻也沒有代勞,任由兒子厭倦地一邊吃一邊拍打飯湯,湯汁飛到老田和子嫻臉上,有兩滴油汪汪地從子嫻發(fā)絲上滑下去。子嫻先還忍著,見兒子沒休沒止,還差點把碗弄翻,就叫道:“打死你!”康康停下來,膽怯而不滿地推開面前的碗,起身坐到外面板凳上。“不吃飯餓死你!”子嫻道。老田起身,端起碗蹲在康康面前,挖一勺飯送到他嘴邊,康康低頭不吃。老田堅決地把勺子前端插進康康上下牙之間,再用力,沒有任何進展,康康在全力抵制?!鞍职稚陷呑涌隙ㄇ纺愕?,你吃吧兒子,你真是個狗雜種?!崩咸镄钠綒夂偷卣f。

      “那你不就是狗雜種他爹?什么人!”子嫻不屑而悲涼地盯著老田。

      “十三年了,我覺得做他父親比什么都難?!?/p>

      “你為這個家庭做過什么?不愿待就滾,哪里還找不到個男人!”

      “說那么明白干什么?我知道,你有的是男人?!?/p>

      子嫻眼里射出冰粒子來,乒乒乓乓收拾碗筷,“什么東西,要你滾你不滾,還賴這兒!”

      天全黑下來。幾束車燈掃過,前面路口三輛車擠在一起。一個男聲在高聲謾罵,那人老田認識,叫何健,剛從牢里放出來,給人“看場子”的。小伙子相貌英俊,個子不高,平時特客氣,就是喝酒之后很囂張,喜歡光著膀子把臂上的狼頭刺青露出來。前一陣可能經(jīng)濟上窘困,向老田借過三百塊錢,很快還了,后來又找他賒過兩瓶酒,卻再不到小店來了。外面混的,若不是忘性大,那就是過得很落魄了。老田有點同情他。

      康康興奮地站起來,老田一把將他按回去。

      幾個閑人陸續(xù)過來,有樓上的小佘,二十棟的小龔,還有旁邊租房的小邵。荊州女子大多風(fēng)流別致,一身寂寞,卻頑強地獨自花開。子嫻招呼她們到里間,稀里嘩啦的麻將聲響成一片??悼翟僖淮巫蛔×?,老田手一松,他就哈哈笑著沖出去,不知道為了什么那么樂。

      腳背一抽一抽地痛,真是報應(yīng)。上次他狠揍兒子,兒子沒事,自己反而疼了一下午。老田有點茫然地坐著,彎腰撫摸著腳背。回來了五天,那種漂泊感眩暈在血液里緩緩沉淀,一切看起來都有了陌生感,可一切又都沒有變,辛辣嗆人的生活氣味讓人窒息。當(dāng)時回來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和子嫻?fàn)幊称饋?。“一個月才拿四百塊錢,你真是越來越神奇!”子嫻捏著那四張鈔票,差點背過氣去,一個民工每天都能掙個兩三百的,錢都變成紙了?!氨緛砦乙环皱X都不想要,沒有路費,只好接了?!崩咸锖苁菤舛獭!澳萌送耄苋斯?,世界就這樣,有骨氣你別活在世上!”老田并不覺得自己如何有骨氣,不過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罷了。

      老田嘆了口氣,回到里間。電腦開著,打開文檔里的日記,手指挪來挪去,卻被一種無力感裏住了。真實的生活永遠是刻板破碎的,記錄下來似乎需要高度的自嘲。怔忡著,電話鈴聲婷婷裊裊飄起來,是一段不知名的黑管。是子嫻的。響了兩下卻又停了。老田起先沒動,幾秒鐘沉寂后,他突然跳起來,胡亂扒拉著桌上的雜物,這種激情來得很古怪,且有點幸災(zāi)樂禍。沒找到,一轉(zhuǎn)身卻在床上看到她的手機,正充電。打開未接電話,上面的名字是“云”。這可男可女又毫無新意的名字,一看就讓人興味索然。剛放下,有短信發(fā)來,還是那個云:你好嗎?老田遲疑著回了句:不好。對方忙道:怎么不好?老田道:渾身不好。對方道:不好就看醫(yī)生,心理壓力大了,就要學(xué)會釋放自己。老田嘆氣,自己早已忘記這樣深情款款地說話了:怎么想要聯(lián)系我?對方回道:有所思唄。老田心里一動,子嫻進步了,也知道謹慎擇人了,以前她剛學(xué)會上網(wǎng),動不動接到不堪入目的圖片。他的心情一下變得很壞,不想再撒嬌下去,也怕看到不愿看到的內(nèi)容,遂道:我正忙著,回聊。

      剛把雙方短信刪干凈,子嫻踅過來,“你有臉沒臉,又動我手機?”

      “你反應(yīng)不要過度好不好?不打自招?!?/p>

      “我是我,你是你,還不明白?”子嫻一把奪過去,查看著。

      老田只好做了一個自己都感到惡心的笑臉,空下來的手在子嫻圓潤的肩上捏了一把,在子嫻劇烈抖動肩膀之前又輕快地抬起來,這就近乎調(diào)侃了。一個多月前他被子嫻罵出門時兩人關(guān)系就已到這個境界,在幽默中殘酷地對峙。子嫻橫他一眼,道:“還不趕緊把康康弄回來!”

      康康沒出小區(qū),自從那回被保安老謝揪腫耳朵,他就再也沒有跑出去過。這孩子還是有記性的。經(jīng)過滑梯和沙池,老田聽到他跌跌撞撞的腳步。樓宇之間的燈影分割了夜色,土山和花樹在或明或暗中糾纏不清,在這浮動的光影里,康康徒勞地往返奔跑。平時總被父親斥責(zé)打罵,想和院子里的小朋友玩,又總是遭受欺凌,也許他這一生就只能如此度過。老田陷入了悲涼的冥想,他呆呆地站在晚風(fēng)里,聽著兒子毫無節(jié)制的笑聲,心空了,淹沒在灰燼般的孤獨中。不知過了多久,兩條細藤般的胳膊從后面輕輕地、膽怯地繞過來,難聞的氣味跟著躥入鼻孔。老田沒有動,他在等待突然而至的荒涼的痛感和感傷的幸福慢慢從身上消褪。兒子也等待著,卻已等得不耐煩了。老田稍稍彎下膝蓋,兩手伸到后面,按在兒子瘦削的屁股上,兒子輕飄飄地伏在他肩頭。

      洗漱完畢,老田背著兒子去對門小屋休息。小屋里面亂七八糟地堆滿了衣物和無用的書。老田把一本費正清的《觀察中國》踢到書架底下,這是你能關(guān)心的嗎?

      因為沒有內(nèi)褲換,兒子就穿一件汗衫,光著屁股在繃床上亂跳。他如果有運動的需要,一般很難制止。有幾次,他站立不穩(wěn),踩在老田腿上;還有一次,膝蓋頂著了老田心窩,老田劇咳兩聲,“狗日的,想要老子命!”康康一味興奮,細瘦的長腿倒來倒去,這孩子十分敏感,父子倆窩在一張小床上,讓他感覺十分幸福。他肯定是過于孤單了。但是幸福渲染過度就容易出錯,后來他再次立不穩(wěn),一只腳踩在父親兩腿之間的空檔里,差點把老田的睪丸踩爆,那一瞬間不是老田本能地收縮腹部,后果不堪設(shè)想,盡管如此,那沒來得及后撤的逶迤之物還是糟了殃。老田大叫一聲,一巴掌抽在兒子小腿根部,孩子倒了下來,腦門撞上老田腦門,“咚”的一聲。老田有點懵,兒子也沒動,父子倆頭對頭互相抵著,過了幾秒鐘,疼勁緩過來,老田舉起拳頭。兒子反應(yīng)倒快,趕緊抱住腦袋,身體收緊,他實際上是個非常膽小的孩子。拳頭在空中晃了幾晃,終于沒有打下來?!八茫 眱鹤颖銤L到一邊,很積極地擺出睡的姿勢。老田欠身扳著兒子腦門看了看,沒有異樣,便起身找毛巾,他的眼淚都出來了:“腦袋鐵一樣,比老子都硬?!蹦_剛落到地上,立刻疼得縮回來。越來越疼,真是報應(yīng)。打開門到子嫻那邊,子嫻正關(guān)前面店門,沒了嘩嘩的麻將聲。

      “人呢?”老田提著腳,扶住門框。

      “小邵錢輸完了,提前散場?!弊計惯^來,推開老田,“玩猴戲?擺這造型給誰看?”

      “腳疼,有膏藥沒有?”

      “累了,明天再找?!弊計够氐脚P房,老田一跳一跳跟過來,筆記本打開放在枕邊,是QQ聊天的桌面?!盎啬阕约悍块g。”子嫻道,開始脫衣準(zhǔn)備洗澡。

      老田木然,或故作木然。子嫻去解胸罩的背鉤,他還沒有走的意思。胸罩扔在電腦上,就像一只粉紅的羽毛蓬松的鳥,落在老田思緒某處。舊風(fēng)景,但依然扣人心弦。人這種動物。

      子嫻低頭顧影自憐地端詳著微微下垂的雙乳,兩掌將它們輕輕托起,那種疲倦與乏力剎時堅定起來,似有所為。這仿佛是對她作為女人某種力量的再次確認,它只是稍稍經(jīng)歷了風(fēng)霜。當(dāng)然從老田角度看,還不止于此,由于多經(jīng)人事,它已不像以前那么潔白神圣,和她身體其它部位的膚色一樣,它隱隱發(fā)黃,變得具有日常的意味。但是他內(nèi)心的欲望不也是已經(jīng)趨于日常并熱衷于從低處拿取嗎?中年處境。這看上去更近本質(zhì),更毒辣。那么在分開的兩年時間里,自己對她總是舍棄不下,是不是也因于這種低處的毒辣?

      當(dāng)然還有孤獨,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那種一無所有的狀態(tài)。愛,或許會由此而生。

      這是你期待的嗎?老田轉(zhuǎn)過身,一跳一跳回到自己房間。兒子已經(jīng)睡著。

      那晚,十五棟一個女人赤腳坐在自家四樓陽臺上長達三個多小時,光線不好,樓下保安起先以為是一件掛在外面的衣服,沒有在意。后來電筒光劃過去,看到兩條白生生的腿,才知道事態(tài)嚴重,喊她不理,叫來110,那個女人才從陽臺下來,搖搖擺擺回到房間。這些老田他們都不知道,全睡著了。

      僧服廠搬來不過一個多月,處處顯出新來乍到的痕跡,因此頭幾天,老田的工作就是和吳賓一道整理倉庫,和小盛布線裝燈。女工們的縫紉機要有序排列,鎖邊機要挪到一邊,因為這道工序的潘老巴子和揭嫂有矛盾,她們不愿挨得太近。潘老巴子其實不老,才五十二,可皮膚糙黑,衣著土氣,山區(qū)出來荊州三十年了,風(fēng)格上仍是農(nóng)民。不說話則已,一說就有些氣急敗壞不能冷靜的樣子,嘴角還翻著細碎的白沫。大家似乎都有點不待見她,尤其小盛,跟她說話總是居高臨下,但是當(dāng)她那在圖書城做搬運的矮腳男人老林找來時,小盛又很熟絡(luò)似的總是一把勾住他的肩膀,親熱地從他衣兜里掏煙抽,老林也大度地任其所為。小盛是個輕佻又沒腦子的青年,平時有事無事,看到那些忙碌的女工頭發(fā)垂下來,會伸出一根手指撥弄著玩,不笑也不說話。女工喝道:“滾開!”他就真的滾開。有一次他這樣玩弄揭嫂的頭發(fā),揭嫂說:“我給你做媽好不好?”他轉(zhuǎn)身走開,“不好?!苯疑┳分埃骸斑@么漂亮的媽你都不要?”“不要?!?

      老田事后聽郗佳講,揭嫂看著也就四十上下,細皮嫩肉,發(fā)卷染成棕色,用發(fā)卡固定住,又利索又年輕,不過仔細看,還是有歲月倉促的痕跡,其實都五十三了。

      老田跛著的腳和微凸的腦門也就是郗佳注意到,偶爾四目交會,那眸子就流露出一絲雖不明所以卻實實在在的憐憫———并不僅僅是女性本能的泛濫,更有對生活的懂得。那幾天,老田覺得自己像個有點傷心的男孩,總被淡淡地感動著。

      中午工休時間,有人回家,有人還在電機上忙碌。吃完飯,老田在一座白塔前轉(zhuǎn)悠,按碑文記載,這座塔屬于明朝本寺一位方丈,往生也有四百多年了。華林寺文革時破壞嚴重,二十年前寺廟就只一座大雄寶殿,殿前別無它物,只一株老梅,用幾塊青磚馬馬虎虎壘著。達到現(xiàn)在的規(guī)模,可以說是翻天覆地。如今梅樹被認定植于元朝,這些白塔當(dāng)然更多就是象征意義上的,多半是空冢。

      郗佳蠕動著紅潤的嘴唇出來,扭了幾下腰,從唇縫里抿出一團清亮的水,水晶似的碎在半空中———和第一次見她那種玉一般的柔潤相比,具體了許多;先頭看她大約二十五六,現(xiàn)在老田可以肯定她應(yīng)該在三十左右。荊州女人不僅普遍漂亮,更善于不著痕跡地偷換歲月,說話帶著一種柔和下墜的金屬音,性格也并不含蓄,甚至有一點不動聲色的辣勁。老田就聽她和那幾個老娘們聊天時罵過幾回娘,每一個臟字都咬得很輕,但很清晰很自信,給人感覺既俏皮又有點色情。女人就是塵世的,沒有具體的生活,她們的美麗毫無意義。

      天空亮晃晃的,像無數(shù)的毛刺,浮著一層輕霧?!斑@天,越來越怪?!崩咸镒饔^天象狀。郗佳冰雪聰明,一笑,向內(nèi)微微收著,又淡然又清新。這種默契大大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老田便把目光落到她臉上。

      “剛來的時候我也和你一樣,總覺得這里有一種特殊的氣味,吃飯時老翻胃,只好躲在倉庫頂里頭?!迸愚哿艘话焉⒌筋~前的黑發(fā),一種輕度的慵懶使她全身都洋溢著風(fēng)流秀麗的柔光。她把臀部靠在青色的石欄上,想起什么似的,目光突然很狐媚又很警惕地在老田臉上一飄而過。老田完全放松下來,難怪當(dāng)他坐在倉庫深處吃飯時郗佳瞄了他好幾眼。“原來你也經(jīng)歷過這樣的階段?這里確實有一種特殊的味道?!?/p>

      “紙草和香燭混合起來的非人間的氣味?!崩咸镄睦镆粍C,拍打石欄,注視著水泥格里一張老婦人的照片,其他照片多鑲嵌在骨灰盒或青花壇上,看不清面目,只有這張,大些,單獨立在盒子前。當(dāng)老田注視著她時,老婦人似乎謙卑地收回了目光。她去世時應(yīng)該很老了,臉部的皮肉層層疊疊如曬蔫的苦瓜,但是那略略回避的視線卻有著另一個世界的生動?!拔蚁?,應(yīng)該是硫磺的氣味?!崩咸锒⒅蠇D人說,外面氣溫大概二十七八度,可是一股寒氣躥入了他的脊骨。傳統(tǒng)故事里,硫磺似乎總和地獄聯(lián)系在一起。

      “對呀,就是這種氣味,堵在胸口讓人吃不下飯?!臂寻み^來,順著老田的目光看照片。柔軟的溫香彌漫開來,奇異的寒氣又慢慢褪下去。老田低下頭,閉目,雙手合十。

      “你用不著拜她,反正每個人到時候都是會死的?!?/p>

      “問題是剛才我在想,不知她年輕時是不是和你一樣漂亮,真是罪過?!?/p>

      郗佳無語,瞪了老田一眼,“我到那一天少說還要半個世紀(jì)吧?”

      老田道:“希望你永遠別老?!?/p>

      “那也不用,活那么久,人要孤獨死了?!?/p>

      “漂亮本身就是一種孤獨?!?/p>

      郗佳注視著老田,好像被說動了心事,沒做聲。

      “你眼里有一種又飄忽又滄桑的東西,但并不憂郁。”老田道。

      “你看出什么?”女子有點疏遠道。

      老田正要回答,吳賓和女友周家慧挽著手從里面出來。小周是小吳的同鄉(xiāng),身材頎長,偏于骨感,眉眼只是普通,卻有一種內(nèi)在的清秀,一根獨辮消極地垂在腦后,這女孩大約并不是沉默如金的性格,但是一身化不開的肅然,可能是小情人之間置氣了。上午老田進倉庫拖胚布出來,看到隔壁辦公室半掩的房門里,兩人你推我搡,動作很激烈,跟著一個裝開水的紙杯從里面飛出來,但是轉(zhuǎn)眼間,也不知誰手臂勾住對方,兩人又猛地抱在一起,兇猛地親起嘴來。小周低垂著眼簾,看都不看這邊。郗佳目光移向別處。小吳道:“我們出去買點東西。桌上有兩張剛打出的訂貨單,休息一會兒你把貨清理出來打包?!焙笠痪涫菍咸镎f的。他們開著那輛半新的豐田從山門旁的便道出去了。

      二十年來,寺院一直在擴建,經(jīng)常有拖著建筑材料或建筑垃圾的車從那道銹鐵門進出。

      鐵門里面是相對肅穆的清涼世界,銀杏成行,淡淡煙香;門外就是世俗,有理發(fā)的,賣香燭包袱的,卜卦看風(fēng)水的,還有中西點心和日用雜貨。偶有學(xué)齡前的孩子跑進跑出,他們漂亮的母親會追著喊:不要亂跑哈。然后坐在門口繼續(xù)和等待理發(fā)的人扯白閑聊。

      正對山門的柳鶯街世俗氣息更重,最繁盛的屬休閑屋,里面坐著年齡不等卻一律青春誘人的女子,肌膚暴露,風(fēng)姿綽約。這對寺里修行的僧人來說無疑是巨大的考驗。老田有些喟然,世間萬物本來就是纏繞互生,渾融一體的,就像當(dāng)他端詳那個死去的老婦人,身邊卻有一個柔潤溫香的女子,面對死亡淡然如秋光。他突然被感動了,為生活的這種混沌,還有由混沌而生的悲意。他的目光落在郗佳臉上,已經(jīng)超過應(yīng)有的時長了,錯錯落落,時遠時近,仿佛看不清。郗佳無所謂的,本不想理會,到底微微抵抗著,終于看了他一眼,一切簡單而透明,于是愉快地嘆了一口氣。

      小盛的房門“咿呀呀”地拉開,瘦骨嶙峋的黑臉無味地扭動著,像做臉部肌肉鍛煉。一只手捏著一條換下的短褲,一只手撮著一點洗衣粉,正準(zhǔn)備在水管邊蹲下。臉上頭發(fā)上青煙裊裊的木師傅從車間出來,一巴掌甩在他后腦勺上,“要不要臉?昨晚又跑馬了?”木師傅手大嗓門粗,人沒到身上濃郁的煙草味先到了,頭發(fā)稀少卻都努力高聳著,紅頭皮的亮光從發(fā)絲間射出來。木師傅老裁縫了,一拃厚的布剪下去毫不走樣,外面拿回的成衣樣品只要抖開看看,手指比劃兩下,不用拆,立馬就能復(fù)制出一件新的,分毫不差。金老板很倚重他。

      小盛煩躁地一撥拉,那手卻早就抽走了,“我精力充沛,怎么的!”小盛高叫,“又開窯,把你肺燒穿了!還想失一次火。”老木煙癮大,搬來這里之前有過一次差點點燃倉庫的經(jīng)歷,這件事后來弄得有點復(fù)雜,也讓他火氣很大。老木沒理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大雄寶殿前一個兩米多高的生鐵香爐旁,一位方框眼鏡閃著光,頭戴灰色貝雷帽、身板瘦削挺拔的老者正與一個和尚交談著,姿態(tài)很儒雅?!澳闶裁磿r候回來?不要搞得后面停工。”小盛扔下短褲,站在屋角喊?!鞍涯闫ü刹粮蓛?!多管閑事!我買兩盒煙就回來?!崩夏静荒蜔┑睾鸬?,聲氣很猛。老者與和尚都扭過臉來看他們,表情淡遠,身態(tài)也淡,淡到好像隨時都會消失?!褒}齪男人?!臂演p聲嘀咕,進了廠子。

      小盛轉(zhuǎn)身擰開水龍頭,蹲在水池邊使勁搓起短褲來,“什么年代,哪里還有跑馬的?!毙』镒哉Z道。

      老田接口道:“那是,這兒風(fēng)水還特別好,出門就是?!?/p>

      小盛沖老田齜牙一笑,“太容易上手,其實也沒意思?!?/p>

      老田想起頭腦中一直盤桓的問題,“一個人住在這里,晚上你怕不怕?”

      “怕什么?人老了,不都一把灰?”

      老田無語,這小子腦子一點問題沒有,倒是自己大驚小怪了。其實也就是中國的儒家把死亡搞得很悲凄,迄今為止,世界許多地方都認為死亡是一件可慶賀的事,死后是可以上天堂的。

      六點下班,老木解開沾滿小絨球的圍腰掛在門邊墻頭,迫不及待地掏出香煙點上,猛吸一口。揭嫂她們在后面推他,“閃開,熏死人!”老木沒閃,反而故意慢下來。一個女人說:“這么熬不住,跟你老婆上床有沒有這么急?”老木兩手舉起來,卻是一只手夾一支煙,“老太婆了,奶子可以拉到背后了,有什么急頭。你的好像還蠻挺?!迸司褪箘糯芬幌滤募贡?,“你遲早死在煙上!”揭嫂受不了煙味,落在后面。老木腳步重,咚咚咚加快步伐。“人沒點嗜好還能活?老了,折騰不過女人了,還是煙親。”

      “身子像鐵一樣,還老了?”那女人甩著打疼的手。老木幾步追上前面的老田,依舊舉著雙手,“留點精力干幾年,給兒子攢點房貸?!眱鹤邮抢夏镜尿湴粒瑥?fù)旦畢業(yè)之后在上海一家銀行工作,和許多年輕人一樣,面臨買房結(jié)婚的難題。

      老田注意到老木手上戴著一串黑檀念珠,對郗佳道:“老木也信佛?”

      “這里幾乎所有人都戴佛珠,你沒注意到?吳賓小周腕上是一對黃色的蜜蠟?zāi)钪?,潘老巴子是木槵子念珠,揭嫂是一串紅瑪瑙?!崩咸锬钪U堂兩邊柱上古隸的楹聯(lián):入坐參禪心中明月先升起,隨機悟道眼底清蓮自在開。想起小盛中午的話,“這里的人好像全都沾染了佛性,和外面人不太一樣。”郗佳道:“有什么不一樣?吃喝嫖賭哪樣不來?這世上有幾個真正懂佛的人?”又道:“其實也算懂。紅塵與凈土,不過是某種思想的起點和終點,就在我們腳下。”老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揭嫂慢吞吞地從墻角推出電動車。小盛正用電飯煲淘米,翻眼看她,又垂下眼簾,揭嫂哂笑道:“離發(fā)工資還有半個月,沒錢出去拋撒啦?小心得臟病?!?/p>

      小盛嘟噥道:“得臟病是男人的光榮?!?/p>

      “真不要臉,誰說的?”

      “吳賓和周家慧吵架時說的?!?/p>

      “放屁,吳賓能說這種話?那要是得艾滋病呢?光榮?”

      小盛不答,卻翻眼看了看十余米外水泥格里的骨灰盒,不就一把灰,有什么了不起!潘老巴子最后一個出來,一邊摳鼻孔一邊沒事找事地擺弄著門口的笤帚,一臉鬼鬼祟祟。揭嫂戴上玫紅的太陽鏡,腳尖點動,魚似的無聲無息滑出門洞,現(xiàn)在她看上去不是四十歲,簡直就是三十歲。潘老巴子過來,側(cè)著身弓著腰,藍褂的前襟垂下來,表情呆滯地盯著小盛,活脫脫電影里的農(nóng)村老太,“那老貨說什么?”小盛端起煲鍋進屋,道:“去去去!”門楣上掛著的一串烏木念珠掃著他的睫毛,小伙下意識地閃避一下,忙舉手穩(wěn)住念珠的晃動。

      周日。一早子嫻的表妹杏華打電話來,說幾個姐妹在綠蘿山喝茶,問她來不來。綠蘿山不是山,是杏華和幾個湖南姐妹投資辦的茶莊,在市中心江津湖邊,也兼賣紅酒和長沙特色小吃,背后有她神秘的老公撐著,生意據(jù)說還不錯。老田捧著一碗面在外面追趕康康,好容易逼他在門口板凳上坐穩(wěn),喂了幾口,杏華的白色現(xiàn)代就悄無聲息地駛過來。前門玻璃緩緩滑下來,露出杏華修飾得過于整潔卻并不完美的白臉。子嫻這個家族的女人普遍高身架、高顴骨,嘴唇雖然鮮潤肉感,但卻都有點大,好在眼睛深邃明亮,鼻梁也都很挺直,有種含糊的異族之美。

      杏華不喜歡這個表姐夫。有一回春節(jié),杏華來給表姐拜年,當(dāng)著許多客人的面,酒酣耳熱的老田心里作怪,風(fēng)雅地笑指杏華是“一只身體滾燙的雌鷹”,此話乍聽有點詩意,細聽不是味兒,作為異性,透著讓人尷尬的曖昧,女子從此耿耿于懷。

      杏華沒下車,白生生的手搭在門上,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你不是遠走高飛了嘛,怎么還扎在這兒?”

      老田走過去,康康也跟過來。“沒本事,被打回原形。不下來坐坐?”

      “不了,沒時間?!?/p>

      康康擠到父親身前,他認得這個小姨。

      老田低聲嚴肅道:“我回來守著你姐姐,怕她又被人騙了?!笨罩哪侵皇止室馔尤A的白手上落,剛有接觸,杏華飛快地抽出來,按在康康臉上,“康康乖,小姨沒帶零食,下回帶你愛吃的山竹來,說話算數(shù)?!苯又驳吐暤溃骸耙粋€男人,老婆孩子都養(yǎng)不活,不如跳江津湖淹死。”

      “你道出了我的心聲,我一直在醞釀中,你趕緊先給你姐張羅著。”

      “這個就不勞你操心了?!?/p>

      子嫻拎著一個黑包出來,一件深藍的綢料半袖上裝,高隆的胸脯下面一朵艷麗的牡丹,下身是一條水洗的淺藍牛仔褲,繃出修長豐潤的大腿曲線。姐妹倆有點像,不過子嫻身上女性味更濃一些,只是眼底有點松弛了,帶著一絲苦澀。“說什么呢?”子嫻道,拐到那邊上了副駕駛座。

      “你這是,”杏華打量著姐姐,“整個一家庭婦女的打扮?!弊計诡┮谎劾咸锔缸?,眼神里掠過一絲不安,“本來就是家庭婦女嘛,說了不喝茶,搭你便車出去進點貨,難得有人守店。”

      “都是被你摧殘的?!毙尤A對老田說?,F(xiàn)代貴氣十足地拐上小區(qū)前面的直路。老田呆了一會兒,眼前浮現(xiàn)出子嫻逛街的背影,子嫻的背影也很貴氣,就是既有風(fēng)韻又有高度,但是這種美大概也需要用財富來維護才能持續(xù)下去吧。以前只是覺得妻子很耐看,這些自內(nèi)而生的、心理上的穩(wěn)健與自信應(yīng)該是后來才有的,是這兩年經(jīng)歷了幾個男人之后培育出來的嗎?不能想,老田使勁閉了閉眼,似乎想以這種方式強行把內(nèi)心的毒素逼出來??悼弟浗q絨的頭發(fā)在他鼻子下面拱來拱去,老田一把抱住兒子腦袋,像電影里的特種兵扳住敵人的頭,準(zhǔn)備在一秒鐘內(nèi)將其頸骨掰斷,老田沒有掰,卻惡狠狠地說:“把這碗面吃完!”

      康康很乖地吃完了面,老田解下他胸前圍兜,收拾收拾嘴巴,道:“去玩吧,不許搶小朋友零食。”康康便一跛一瘸地向沙池和土山那邊跑去。適值保安小李騎著自行車到處巡查,老田道:“小李,別放這家伙出小區(qū)大門?!毙±钫f:“上次老謝把他耳朵揪成蘑菇,他現(xiàn)在根本不往大門方向去?!边@件事老田知道,當(dāng)時子嫻噙著眼淚跑到門房把老謝臭罵一頓,回來老田還私下表揚了她。復(fù)合半年來,那是他們唯一一次思想統(tǒng)一。

      一個二十左右、面目俊秀得不像話的小伙過來買煙。小伙兩腕戴滿了五顏六色的的玻璃珠串,還有類似非洲圖騰的小飾物,全身上下陰柔而美好。小伙住前面十五棟四樓,在本市一家醫(yī)院當(dāng)護士,他的父親從未出現(xiàn),母親十幾年來也一直在外打工,前幾年在小區(qū)買下一套房,裝修之后基本就是小伙一個人住在里面,偶爾會帶幾個同齡的女孩回來,過一夜就走了。小伙纖秀而憂郁的表情讓人心動,那種年齡上的干凈,怎么說呢,真是說不出的明亮。老田覺得如果自己是女人,一定會瘋狂地喜歡上他。

      小李望了望小伙安靜的背影,騎著車去往前面。子嫻臥房傳來電話響。門上今天插著鑰匙,有時子嫻不想讓老田進去,就會把鑰匙抽掉。這多少有點故意,實際上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老田對能不能進她房間都表現(xiàn)得很冷漠。這種對峙已不同于以前的冷戰(zhàn)。手機埋在薄被底下,正在充電。一看上面顯示的電話號碼,竟是子嫻的。子嫻有兩部智能手機,都是杏華淘汰的。子嫻丟三落四的毛病始終沒改。老田正猶豫著要不要接通,這邊信號卻斷了,自己手機倒響起來?!笆裁词拢俊崩咸锏??!澳憧匆娢夷遣渴謾C沒有?”老田瞅了手機一眼,“沒有,自己回來找吧。”

      出去站了一會,看見兒子仿佛很苦惱地抱著頭趴在土山旁的石凳上,又頹廢又憂傷。一只樣子丑怪的雪納瑞起勁地撕扯著他的褲腳,兒子幾次收回腳,可小狗興致高昂,又幾次把他的腿拉直,好像上了癮,撕扯得更帶勁了??悼禌]法,站起來往小徑里走。

      這孩子真的很善良。老田心里有點發(fā)酸,不知不覺又踱回到里面臥室,拿起充電的手機,輕輕一劃,手機打開了,子嫻沒有設(shè)置密碼。點開短信,沒什么新鮮內(nèi)容。又點開微信。有幾個人老田認識,里面內(nèi)容也都尋常,要不就是刪掉了。翻得有點不耐煩,正準(zhǔn)備關(guān)掉,無意中點開一個叫恒河沙的,內(nèi)容居然比較多,再看時間,卻是凌晨一點開始,想必聊得晚,忘記刪掉了。

      ……

      嫻的云:(發(fā)一朵四色花的圖片)我告訴你這朵奇花名叫“依米花”,生長在沙漠里,根系的培育需要四到七年,而花期只有四十八小時!花有四瓣四色,分別為紅黃蘭白。它開放時用盡全部的營養(yǎng),兩天后整株同時枯萎。

      恒河沙:很悲壯的花,和人生一樣。

      嫻的云:(發(fā)一張牽?;ǖ膱D片)這是我種在窗臺上的,不過現(xiàn)在無人照料,已經(jīng)枯死了。

      恒河沙:可惜。守著花過日子,寂寞也美。

      嫻的云:我身上也紋了花,當(dāng)時做紋身的師傅問我紋什么,我說一朵小野花吧,紫色的不知名的就行。

      恒河沙:你一定遇著什么事了。不過受傷的小花更美。

      嫻的云:是吧,有一段時間,我就是每天給花澆水、睡覺,自己嬌慣自己,一場短暫的情感風(fēng)暴過去,覺得整個生命都敗了。

      恒河沙:是花都會重新綻放光芒,哪怕是小野花。那是一朵什么樣的小花?

      嫻的云:胸前那朵?紋了兩年多,色彩褪了些。

      恒河沙:能讓我看看照片嗎?

      嫻的云:呵呵。

      恒河沙:是不是不方便?嘿嘿,我沒想那么多。

      嫻的云:會產(chǎn)生遐想的,瞎想。(發(fā)一張照片。藍色的衣領(lǐng)被撥下一點,露出雪白的半球,上方紋著一朵瓣呈條狀的紫色小花。)

      恒河沙:很美,謝謝!

      ……

      老田一看到照片瞳孔就放大了,什么都看不見了。這肯定是子嫻昨晚用手機拍的,不僅因為她左乳上確實有一朵紫色的小花,更因為上午和杏華出去時,她就穿著那件藍色的上衣。

      在分開近兩年時間里,子嫻身上出現(xiàn)了許多陌生的東西,一個色彩紛繁又暗流洶涌的世界,帶著這個社會密集的信息,讓他感到不知所措。她左胸上的花就是此間出現(xiàn)的。她那套另一個小區(qū)的按揭房的陽臺上也確實種著不少花,牽?;ㄊ瞧渲幸慌瑁龥]有因為離開他而萎靡不振,她的狀態(tài)可以用“悠閑”兩字來形容,這種生活從外部看幾乎就是審美的。老田的心都要碎了。后來子嫻被他叫到小賣部打理生意,那些花跟著就枯萎了。與之一道枯萎的還有他們修好之后短暫得不可思議的激情。這種激情注定是畸形的———帶著滿身的痛苦和渴望,他們撲向?qū)Ψ剑@訝地玩味對方的身體,肆意探險,就像深水里打撈出來的植物,臉上帶著命運幽暗的傷痕,是的,分開的這兩年里,他們感到了更深的孤獨,是孤獨讓他們找回了原來。但是可笑的是,爭吵很快就爆發(fā)了。緊接著老田發(fā)現(xiàn)子嫻身上另一種更深刻的變化,就是她變得底氣十足,原來他們的爭吵是瑣碎而平等的,現(xiàn)在不同,她在俯視他,她的大氣與自信里有一種開闊的視野,她在粗暴地拿他和另一些神秘的男人做比較,發(fā)現(xiàn)他是那么猥瑣和無能。他被鄙視了。這放在任何男人身上,都無法忍受,老田唯有苦笑。我們對生活的誤解這樣深,并不是在原則問題上突破了就會云淡風(fēng)清。

      老田回到小店,坐在雨棚下面。小李一手推自行車,一手牽著康康從沙池那邊過來,在他對面坐下,“他在那邊吃草。”康康老老實實坐到父親身邊,嘴唇上沾著綠色的草汁和幾片草葉,老田伸出巴掌在他唇上使勁抹了兩把,這孩子便又站起來,腳高腳低地獨自跑出去玩。

      “你還記不記得前幾天晚上,十五棟四樓一個女的坐在陽臺上想自殺,我們勸了半天才回去?”

      “這年頭,大家心情都不太好?!崩咸镄牟辉谘桑矍斑€晃悠著子嫻左乳上那朵紫色的花。

      “她就是剛才在你這里買煙的那個小伙的媽?!?/p>

      “哪個小伙?”

      “蠻秀氣,在醫(yī)院當(dāng)護士的那個。”

      “哦?!?

      “我們看著那女的慢吞吞進屋,不放心,爬上樓敲門,你猜怎么著?小伙坐在客廳里,悶著頭抽煙,他居然一點不知道他媽坐在陽臺欄桿上那么久,還隨時可能跳下去。外面那么大動靜他能不知道?我簡直懷疑———”

      “一對奇葩,母子倆吵架了吧?”

      “肯定的。說這男孩逼她要爸爸?!?/p>

      “他爸爸呢?”老田振作一下精神。

      “聽說在他沒出生時就離家出走,再沒回來。”

      “悲?。∧桥拈L什么模樣?”

      “很普通?!?/p>

      “當(dāng)初她不該被男人的外表迷住了心竅?!币粋€英俊的、自命不凡又不負責(zé)任的丈夫和一個平凡的含辛茹苦的妻子,這個掐頭去尾若隱若現(xiàn)的故事讓老田覺得很灰心?!澳桥暮髞碓趺礃樱俊?/p>

      “沒怎樣,昨天老謝說她牽著拉桿箱又出門了。一個人,沒有人送?!?/p>

      接近中午時候,杏華的白色現(xiàn)代再次出現(xiàn)在小店門口,她們卸下子嫻進回來的零碎小貨,又坐上車。杏華說:“我想給我姐介紹一個男朋友,你同不同意?跟著你她們娘倆遲早餓死,我們真的要未雨綢繆?!弊計棺诟瘪{駛位子上本來正系安全帶,聽罷把帶子一甩,怒道:“你再說我不去了!”子嫻眼里泛出一點明亮的水光?!敖?,你不知道我來這里最大的樂趣就是和這個人斗嘴?”杏華道。“沒關(guān)系,開心就好?!崩咸镎f,眼前又出現(xiàn)那朵紫色的小花?;ㄩ_在她身上,對誰開放自然也是她的事。

      下午正清貨,子嫻打電話回來,“你在干什么?”語氣少有的柔和。

      “清貨上架,你呢?”

      “和幾個姐妹喝茶。等會兒打麻將,可能會回來比較晚。”

      “我們這邊來了幾個???,沒人招呼可都走了?!?/p>

      “走就走吧,反正也掙不了幾個錢。你把康康帶好?!?/p>

      子嫻回來已是深夜十二點,下起了小雨,康康早已睡下,換下來的一堆臟衣服洗凈后都晾在雨棚下。通常這時候即便有人打麻將,也已散場,小店都會落鎖關(guān)門。子嫻回來時玻璃門倒是關(guān)著,卻沒有上鎖,到處燈火通明。子嫻先是仿佛心中有愧地愣了一會,神情悠遠。拉開門進去,轉(zhuǎn)了一圈出來,臉上便掛著怒氣,掏出電話正撥打,老田卻已冒雨回來。

      “門都不鎖你去哪兒啦?”子嫻道。

      “一個女孩喝醉了,坐在后門地上哭?!?/p>

      “深更半夜,你倒蠻會憐香惜玉哦?!?/p>

      “小李喊我去的,你不也是才回來?”

      子嫻冷冷地斜睨老田一眼,抖散頭發(fā)去后面。

      那個女孩姓鹿,十九歲,身材修長,租住著十六棟一個小套間,因為隔得近,倒是常到老田這里買些小零食,跟老田并無直接交往。但是男女之間,有時候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倘若一方對另一方產(chǎn)生好感,另一方肯定會感知;倘這一方甚至有點溢于言表,那么另一方若不討厭他,表面波瀾不興,內(nèi)心里也會是嘉許的。老田這個人身上就有點這樣的惡習(xí),天性如此,也是沒法子。其實他生性靦腆,最多也就是在漫長無果的內(nèi)心繾綣里俗而又俗地給對方價格上少少優(yōu)惠一點,有時虧本也給,這些小鹿當(dāng)然都感覺到了。于是有一回,他竟大膽地盯著小鹿蔥嫩細長的手指說:你的手很美!實際上小鹿有一只手的腕部長著一只瘊子,用半透明的蕾絲遮飾著,這無論如何不美。小鹿頗為感激,這個女孩容貌乍看漂亮,細究并不標(biāo)準(zhǔn),臉部略寬,腰身嫌瘦,自然有時就不太自信,那感動因之可能就更多一點,也就跟著溢于言表了。老田顯然被女孩縱容了,是以有一天如同對待姨妹杏華,進一步風(fēng)雅地亂說起來:我想我還能猜到你姓什么。女孩驚訝道:我姓什么?老田想了想,道:你姓鹿。本是句玩笑話,沒想到女孩驚呼起來:你是不是神?我真姓鹿哎。這一喊卻把老田的心喊悲觀了,上天在男女之事上給了我們那么多神奇的暗示與敷設(shè),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又許下了什么?當(dāng)時寂寞無聊的他正在考慮要不要請子嫻回來。一想到他們布滿荊棘的婚姻,他就覺得內(nèi)心一片荒蕪,孤獨感立時空前尖銳起來,這個女孩的曖昧迅速堅定了他的決心。

      就是這個女孩,喝得酩酊大醉,坐在后門地上時而放聲大哭,時而嚶嚶幽泣,雨水把頭發(fā)衣服全打濕了。小李過去說送她回家,她賴在地上不起來,說自己沒有家,讓他滾開。人醉了,防范心理倒比平時強得多,這就有點讓人討厭。夜已深,小區(qū)里早斷了行人,小李沒法,過來喊老田,一是兩人可以搭把手,二是避嫌。最后是兩人輪流喂了半天好話,總算站了起來。穿過黑暗的過道,因為走路不穩(wěn),女孩主動把美麗而冰涼的小手交給老田握著,她還記得老田稱贊過它,老田以父親般的口吻說:小鹿啊,你記著,你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千萬不要傷害自己,要知道,這世上除了身體,沒有什么真正屬于你。那一刻,他覺得雙方都得到了安慰,因為贊美過那雙手,她便把手交給他。一個迷途的女孩,一個同樣迷途的老男人。他們看起來都受到了異性和生活的嚴重傷害,卻依然沒有忘記表達某種甜蜜的可能,盡管它那么微弱,甚至混亂。

      從這個意義講,子嫻把自己胸前的小花拍下來給另一個男人看,是否也是對身心的一種修復(fù)?那個傷害她的男人會是自己嗎?老田嘆息。

      關(guān)了店門,子嫻已經(jīng)上床?!鞍芽悼当н^來?!弊計沟馈?/p>

      “他已經(jīng)睡下,弄醒又要鬧上半夜?!?/p>

      “你廢什么話,抱過來!”老田便過樓梯對面,從出租屋里抱出康康放在子嫻床上,孩子睡得很沉。

      “行了,沒你事了?!弊計拱ぶ鴥鹤犹上?。

      “好像我會賴在你這兒似的?!崩咸镉樣樀?。

      子嫻調(diào)整一下睡姿,閉上眼,長長嘆了口氣,“出去替我把門帶好。”等老田離開,她的眼皮立刻彈了開來,一對深沉的大眼幽幽地望著天花板。

      杏華說的是實話,她確實給子嫻介紹了一個男友,是一個離異的刑警隊隊長。他們在綠蘿山見了面,感覺有點平淡,那男人一張很大眾的中國臉,人就是這樣,有些事原本是不抱希望,可是臨了,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是有所期待的,某種激情便姍姍其后,不太愿意跟上來。不過都成年人了,不成眷屬,做朋友也不錯。晚飯后,他們沿著江津湖散步,起先杏華和另一位姐妹還陪著,后來借故離開,就剩下他們倆。湖邊垂柳依依,氣息清涼,挺有點花前月下的感覺,人心里的某種春潮便涌了上來,他們的手碰到一起,自然而然便握住了。當(dāng)然并沒有更深的接觸,畢竟第一次見面,再說那種平淡與遺憾還擱在心里。他們就牽著手邊走邊聊,直到九點分手。有一小會兒,他們的手淺淺地扣在一起,是子嫻先警覺地撤了出來。感覺還不錯,可也沒到春情泛濫的地步。那時天空飄起了雨絲,刑警隊長打車把子嫻送到小區(qū)附近。撐著雨傘獨自沿街走著,那種新鮮的異性的刺激混合著內(nèi)心深處的惆悵,慢慢化成淚水盈出眼眶。她不想這么快回家,不想面對那個曾經(jīng)是自己丈夫現(xiàn)在不知什么關(guān)系的窩囊男人,不想看到弱智的兒子……她的整個生活都是破碎的,自己這三十來年的人生如此孤單凄惶,她需要一個堅強的懷抱,需要把今夜由于種種顧忌而未能演繹完成的激情釋放出來。

      恰在這個時候,電話響了,是那個復(fù)姓東方的男人。前年由于這個男人,她和老田離異,又由于生意上的糾紛,他們自己也很快分了手,雖然很少見面,電話聯(lián)系卻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因為這里面的曖昧還在,另外他還欠她兩萬塊錢。這個男人很會甜言蜜語,同時和幾個女人周旋,當(dāng)初分手多半也是因為他用情不專。子嫻一度傷心至極,她以為自己會冷漠下來,有一段時間確實是這樣,但是說實話只要他的電話打來,她就會陷入到那惱人的自相矛盾里不能自拔?,F(xiàn)在,站在細雨中,被孤獨和熱望裹挾的她忽然給某種意境深深撼動了,她需要填補心靈的空缺,需要對這無法修復(fù)的婚姻有一次唾棄,于是打的去了他那里。一年多沒在一起,他們居然一見面就野獸似的撲向?qū)Ψ?,他一把就粗魯?shù)刈プ×怂娜榉?,她也亢奮地揪扯他的肩膀,接著猛烈的撞擊開始了,像蟒蛇一樣扭動。她為自己感到羞恥,這種羞恥感化成淚水落下來時,尖銳的高潮也隨之而至,她以為會是豐滿的、洶涌向前的,沒想到只一波就消歇了,膚淺而干燥,剩下的就成了機械運動。她想起了丈夫和兒子。起來后她就開始罵他,罵他破壞她的家庭,罵他欠債不還,罵他騙財騙色……罵完后回到街上,她覺察了一種愚蠢的快樂,還有深深的空虛?,F(xiàn)在,這種空虛正在以自己眉心為圓心,向四周擴散,當(dāng)它一圈一圈旋開,她的印堂一帶便陰疼起來。她緊緊摟住了熟睡的兒子。手撫摸下去,卻感到一根細棍高高豎起,她不由欠起身來,尷尬地注視著那里……是的,兒子大了,應(yīng)該和他父親睡。

      郗佳一早就在找她的發(fā)卡,先頭忙的時候,滿頭沉甸甸的烏發(fā)散開了,她就把發(fā)卡扯下來放在屁股邊的條凳上,回頭一抓卻沒有,低頭在腳邊找了找,也沒有,只好把長發(fā)攥成一個鬏,可是她的頭發(fā)太厚實,過一會就自行其是地散了開來。小盛在那邊幫一個新來的女工調(diào)試機器,完事后撿起地上的碎布頭揩著手上的油污,從兜里摸出發(fā)卡,在她眼前晃一晃,道:“是不是這個?”郗佳伸手一抓,小盛飛快地縮回去。郗佳罵了一句,不再理他。

      小盛捏開發(fā)卡,小心地夾在鄰座揭嫂的發(fā)卷上,“夾這里才好看。”

      “謝謝你,乖兒子?!苯疑┱f,手上依舊不停。

      過道那邊的潘老巴子低聲喋喋地罵著什么。

      “誰是你兒子!”小盛道。

      “不是我兒子你那么殷勤干什么?”揭嫂的表情旖旎萬端。

      郗佳抿著嘴笑起來,接著不得不停下,挽著黑色雪一樣崩下來的秀發(fā)。揭嫂適時地取下發(fā)卡夾在她頭上。這時小盛已坐到潘老巴子身邊,低聲道:“把你嘴巴閉上!”潘老巴子便閉了嘴。小盛嫻熟地給布片鎖起邊來。

      吳賓下完網(wǎng)上的訂單,背著手在車間轉(zhuǎn)悠,走到女友小周身邊停下來,手輕輕落在她肩頭??戳艘粫?,小周輕聲撒嬌道:“腰好酸?!毙鞘盅刂⒓贡趁窖H說:“我給你揉揉?!薄白唛_?!迸⑿χf。這時對面的郗佳撩起眼皮瞄了他一眼,小伙便繼續(xù)轉(zhuǎn),到郗佳身邊又停下來,側(cè)著身子看她走針腳。那邊小周撩起眼皮,白茫茫地瞭了瞭這邊,眼神散著,好像什么都沒看到,又好像什么都看到了。吳賓笑笑,接著繼續(xù)轉(zhuǎn)。小盛說:“你現(xiàn)在可像個領(lǐng)導(dǎo)了?!毙钦f:“是啊,老田來了我就解放了,以前真是折磨?!?/p>

      老田回來時已快到中午,從車上提下魚、肉和青菜,一道下車的還有那個做飯的高個子女人蔣媽,半路捎上的。蔣媽每天只給僧服廠做一頓飯,一月七百塊錢。

      最初的擔(dān)心現(xiàn)在全變成了現(xiàn)實,活路是做不完的,想偷懶當(dāng)然也很容易,但老田臉皮薄,一個勁埋頭做,四十歲人了,不愿給人說。反倒是吳賓經(jīng)常喊住他,陪自己喝杯茶抽支煙,也是讓他歇歇的意思。抽完煙吳賓笑著說:“你去看看老木是不是又熬不住了?!币郧岸际撬O(jiān)督老木,老木看到就煩,牛眼一瞪,威脅說辭職不干,現(xiàn)在終于可以不做這惹人嫌的事。小伙舒服地把雙腳擱到桌上,屁股下面的大班椅跟著晃動起來。老木對老田還比較客氣,一是相處不長不了解,二是老田性情沉郁,不是那種可以輕話重說的人?!澳憧茨?,滿嘴煙味,不是成心引誘我?我可是憋了好久?!崩夏臼稚喜⒉煌?,一沓沓布匹水流一樣在電剪下分開,他對煙味很敏感。老田謙虛地說:“我很少抽煙。”

      “那肯定,你身上煙味那么陡。”

      “什么陡?”

      “煙癮大的人,每一個毛孔都浸著煙味,那煙味和人味就混在一起,沒煙癮的人,煙味和人味是分開的,聞起來就很生,很陡?!?/p>

      “還有這種說法?”

      老木不再說話,他實在熬不住了,關(guān)了電源沖出去。老田跟出來,他已經(jīng)靠在那個元代高僧的白塔上吞云吐霧,手上煙已燒去一半。

      旁邊骨灰墻下不久前有人來過,有幾個骨灰盒前還燃著線香。

      “金振平這個小氣鬼,為了節(jié)省開支,搬到這個臟地方。當(dāng)初我就反對,吳賓也反對,可他硬說不錯?!崩夏径⒅€香說?!耙苍S金老板體會到的是另一種境界?!崩咸镎f。老木看了老田一眼,深吸一口煙,徐徐吐出,“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覺得你和佛特別有緣?!苯又M一步說:“所有來這兒做事的人都和佛有緣。我做了四十年裁縫,什么樣的衣服都做過,這幾年裁僧衣,感覺還真不一樣,心特別靜,以前我脾氣特別暴躁,經(jīng)常打老婆,打得她頭破血流,做僧衣后就再沒打過她,一次都沒有。”話說完,煙也燒到過濾嘴上。老木彈掉煙蒂,立起身體往車間里走,“這個金振平,成心要把我累死?!绷粝吕咸镆粋€人,想著他的話。

      剛進車間,郗佳就招手叫他,“幫忙給我穿穿針,整天盯著布,眼睛都直了?!?/p>

      午飯后,小周進了吳賓辦公室,然后關(guān)死了房門。郗佳說她吃得過飽,需要消食,便喊上老田,在寺院里散步。門柱一副行書的對子:粥去飯來莫把光陰遮面目,鐘鳴板響常將生死掛心頭。兩個中年僧人坐在門前臺階上,和一個老女人聊天。旁邊一條連接大雄寶殿的長廊,后面通向羅漢堂,兩人就沿著曲廊慢慢走著。“十幾年前這長廊就在,那時我還沒結(jié)婚,記得有一次寺里做佛事,和尚尼姑來了好多,全穿著赭色衣服,雙手合十,往大殿那邊去,我就靠在銀杏樹下看著他們。突然里面一個尼姑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年輕,也很漂亮,也許是感覺有人看她,尼姑略略偏過頭來,掃我一眼,臉頓時羞得通紅。那一刻,我覺得心里‘梆的一響,好像要碎了?!崩咸锿O聛?,嘴角掀起一絲自嘲的笑意,陷入悠遠的回憶中。郗佳微笑著,問道:“后來呢?”“后來他們?nèi)珦磉M大雄寶殿,跪坐在蒲團上唱誦了半天《大悲咒》,然后散開到后面禪房里休息,我也跟到后面,探頭探腦想找到那個尼姑。結(jié)果一個三十多歲的英俊和尚攔在門口,很不客氣地把我趕了出來?!?

      “你膽子夠大,連尼姑都想偷?!臂研Φ馈?/p>

      “我沒想那么多,只是覺得很心痛?!?/p>

      “你是不是看到漂亮女人就心痛?”

      老田凝視著郗佳柔潤光澤的臉,“大概是,一個遁入空門的漂亮女孩會讓所有男人的心揪起來?!?/p>

      “你們覺得這是一出悲劇??墒窃谒磥?,或許正是解脫?!?/p>

      “也許吧?!?/p>

      “其實你們還是好色,覺得這么好的女人,跟這個塵世,跟你們的欲望再也沒有關(guān)聯(lián),心里覺得難以割舍??墒悄銈兿脒^沒有,就在你們身邊,有多少女孩,忍受著寂寞痛苦和所謂愛的折磨,倒不如出家一了百了。”

      “這樣啊,這個想法不太好?!?/p>

      “我讀醫(yī)專時選修過性心理學(xué),專門在這方面做過研究?!?/p>

      “你學(xué)醫(yī)的跑來做女工,不是太浪費?”

      “現(xiàn)在本科畢業(yè)還賣燒烤吶。護士而已,沒你們想象的那么光鮮,自從離婚之后,我對白衣天使這個職業(yè)就無比厭倦,想換一種生活方式,出來后在超市做過管理,后來又在酒店做過領(lǐng)班,這是第三份工作。”

      “你怎么想要做一個制衣工?”老田想到自己進這個廠,僅僅是因為郗佳回眸瞟他一眼。

      “我從酒店辭職之后,差不多有一個月什么都沒做,經(jīng)常往寺廟跑,心里說不出的空虛,成天想哭。玉佛殿不是有個讀經(jīng)的圖書角嗎?我就天天跑來讀經(jīng),經(jīng)沒讀進去,卻注意到這家僧服廠,我是僧服廠搬來后招到的第一個女工。”

      “可你看上去一點不多愁善感,不過你身上確實有一種磨得很細的光亮的東西,像陽光粉末?!?/p>

      “哈,沒嗆著你?”

      “絕對沒有?!?/p>

      “那就好?!?/p>

      老田想起老木的話,郗佳進僧服廠也是基于某種因緣吧,不由好奇地問道:“你為什么離婚?”

      “你能不能問點不太重要的問題?”

      老田抱歉地笑笑。

      郗佳道:“我都說了那么多,現(xiàn)在我來問你,在這之前你是干什么的?”

      “搬運工?!?/p>

      “不會吧?”郗佳驚訝地拉過老田的手,在他粗糙厚實的掌上摸了摸,“看來你也吃過不少苦。不過你看上去像個藝術(shù)家?!?/p>

      老田苦笑,“頭皮發(fā)麻了,這種恭維我可受不起,我就是搬運工,是不是有點失望?”

      他們走到大雄寶殿門口,佛祖莊嚴,一個負責(zé)敲鐘的老婦人正低頭翻閱一本經(jīng)書,郗佳指一指金身的釋迦牟尼,“在佛祖眼里,人人平等,人人都可以成佛,這就是為什么全球會有十多億佛教信徒的原因?!?/p>

      “你在開導(dǎo)我?”

      “隨便你怎么理解,反正,你就是傷心得要死、憤怒得發(fā)瘋,世界還是殘酷到底,不為所動?!?/p>

      一對年輕戀人正對著側(cè)壁上栩栩如生的十八羅漢塑像指指點點,這時都回過頭來。兩人都瘦長,都戴著大眼鏡,臉上都有少許痘痘,都穿著款式相近的黃色情侶衫,衫子上印著相同的三個字:不甩你!樣子就像同一個模子的大小號。老田和郗佳微笑起來。小伙忽然熱情地跑過來,舉著平板電腦說:“能不能給你們夫妻照張相?”兩人疑惑地互相看看對方,啞然失笑。那就是首肯了,小伙不客氣地按下快門,接著對老田道:“能不能讓我女朋友和你的這一位合個影?”對此老田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只好讓開一些。那女孩便邁著小碎步歡快地跑過來。老田發(fā)現(xiàn),郗佳這種不事張揚的美麗確實是放在哪里都十分順眼的。照畢,這對戀人往羅漢堂去,他們則走到回僧服廠的路上,銀杏樹葉在微風(fēng)中抒情地翻動。

      “我真同情那個女孩,她的男朋友明擺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老田說。

      郗佳哈哈笑道:“我有那么大魅力?”

      “可不是嘛,連我都跟著沾光了。我居然會顯得這么年輕?”

      郗佳笑道:“自我陶醉!不過呢,收拾一下還挺帥?!?/p>

      一陣風(fēng)從身后吹來,兩邊銀杏葉窸窣呢喃,老田不知不覺回過頭來,綠意漫涌到大雄寶殿的空場上,恍然之間一個風(fēng)姿飄逸的老者正和一個和尚娓娓傾談,細看卻又沒有。這時他們已走到客堂邊去往樓宇后面的放生池的路口上。長廊上坐著一個低頭打盹的老婦人,這個老婦人身穿一件藍色對襟褂,褂上繡滿紫色的苜蓿,下穿黑褲子,看不見她的臉,但是一頭盤得很講究的烏發(fā)卻茂盛異常,幾乎勝過郗佳,很明顯是假的。

      老田看看郗佳頭發(fā),說:“她好像總是坐在這兒?!?/p>

      “好像總在打瞌睡,可是卻又坐得端端正正?!臂训馈?/p>

      兩人已來到拱門下,郗佳伸出手來,老田莫名其妙,郗佳道:“握手?!崩咸锉惆咽纸坏剿彳浀氖掷??!爸x謝你,本來我心情很不好,這時候好多了?!?/p>

      “我怎么沒看出來?”

      “我也是才知道。我現(xiàn)在心情好了,才知道先前心情不好。”

      “說什么呢?”

      “就這樣?!臂严冗M了車間。

      老田呆了一會兒,拍著元代高僧的塔身,倚在欄桿上。這里確實有一種仿佛地府浸上來的硫磺味,剛來時覺得堵,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從容面對了。突然,他的目光定住了。在那個苦瓜臉的老太婆遺像旁邊,赫然多了一張同樣大小的遺像,一位面目清俊的老先生,戴著方框眼鏡,看上去七十多歲,可是眸子里清澈飄逸,讓人不由肅然,爾后又安然,絲毫不覺陰陽相隔、人鬼殊途,仿佛就在身邊。在哪里見過,老田覺得。目光撒向拱門以外,銀杏葉依舊婆娑。老田霍然一驚,這不就是前幾天在微雨中同和尚聊天的老先生嗎?可是遺像前燭痕累累,煙灰漫漫,遺像后骨灰盒上也落滿了灰塵。那天是否真的下著雨,不敢確定,老田腦后的頭皮一陣發(fā)麻,忙疾步走進工間。

      下班后吳賓讓老田帶話給郗佳去他辦公室,周家慧低著頭在他們對面慢吞吞收拾東西。“干什么?”郗佳反問。老田手掌攏到女子耳邊,“有幾件長衣,你把袖子縫反了?!?/p>

      “不去,明天我返工就是。小題大做。老田,把你電話號碼告訴我?!?/p>

      “噢,有事你招呼一聲。”老田報了號碼。

      “我能有什么事?一個人在家,晚上鬧鬼的話,你過來幫我打鬼?!?/p>

      老田還沒笑出來,小盛接過話頭,“你把我的號碼也記一下,人多力量大?!臂寻籽蹖χ?。揭嫂道:“兒子,你倒是不憨,這事沒你份?!迸死习妥佑粥夭恢R什么。小盛低吼道:“林矮子在外面等,還不快去!”潘老巴子閉了嘴。

      周家慧站住,臉板得死死的,待所有員工都消失了,頭一偏,看到吳賓背靠著辦公室門框,眼神愣在她臉上,仿佛不認識,舌頭在口腔里,無精打采地頂一下左頰,又頂一下右頰。

      幾個放學(xué)后騎著自行車在沙池周圍瘋玩的三四年級學(xué)生找到了新的興奮點。康康趴在沙池邊,屁股高高撅起,正好做他們練腳的沙包,他們飛快地從沙池邊駛過,每個人依次踢一腳,然后圍著前面十七棟樓轉(zhuǎn)一圈,過來再依次在康康屁股上踢一腳??悼当緛砩仙韷蛳氯ネ嫔车?,這時可能嚇壞了,趴在那里一動不動,任他們來來回回地踢。老田回來正好看到這一幕,立刻甩掉自行車,吼道:“小混蛋們,干什么?”小子們哦咿哦咿怪叫著,作鳥獸散。幾個帶著蹣跚學(xué)步孫兒的退休老人都冷漠地看著。老田道:“蔡厚坤,肯定是你帶的頭,回頭我告訴你爸爸,揍扁你!”樓群那邊遠遠傳來一個聲音:“不是我!”老田一把提起康康,孩子臉像戴著一個沙制的面具,口里也有。老田氣急敗壞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舌頭上掏挖,“說過多少次,沙子不能進嘴,會得病的,你怎么總是干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孩子樣子很怪地作嘔吐狀,眼睛紅紅的,泛出淚光。

      “回去洗一下,你恨不得把他舌頭都摳出來!”身后子嫻聲音出其不意地響起。挎著一只做工考究的黃色阿瑪尼包,她也是剛回來。老田牽著康康站她身后,盯著黃包看。子嫻掃老田一眼,“杏華喜新厭舊,施舍給我的,這包你買不起。我要她陪我一起出去討賬?!?/p>

      “物質(zhì)和精神都融為一體,這賬怎么算得清?兩萬塊錢不要也罷。”老田尖酸刻薄道,“店子不守,兒子不管,整天在外癲什么?”聲音很低,可是子嫻還是聽見了。她隱忍著沒有立刻反擊,這種話沖口就出,不是成心不想過日子嗎?她開始坐在桌前發(fā)呆,內(nèi)心的寒意擺在臉上。老田只好自己給孩子洗漱,又自己動手做飯。他知道這話重了。但是子嫻公然提到討賬,本身就是挑戰(zhàn)他的自尊心。當(dāng)初他們協(xié)議離婚的時候,考慮到后半生再聚無緣,一種異常悲傷的心境使彼此都以最真誠的態(tài)度交代了與異性的交往,這其中就包括了老田在風(fēng)月場的亂搞,也包括了子嫻與東方交往的種種細節(jié),他們?nèi)绾我黄鸷匣镒錾?,如何開房等等。甚至老田問他們做過幾次,女人也傻呼呼地承認說七次。老田說只有七次?子嫻說,一次就足以把一個女人的心擄走。她坦陳了一切,但是絲毫沒有悔意。兩年過去了,她的坦白變成了皮鞭,時時抽打著老田的心。今天子嫻又一次輕描淡寫地提到這個人,怎不讓人火冒三丈?特別是這半年他們破鏡重圓的努力已經(jīng)滑向粗暴和互相傷害,討賬會不會是她對外面生活的重新試探?當(dāng)爭吵、出軌、分離全都發(fā)生過,接下來還會有什么?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張嘴就來了那么一句。難道不可以這樣?他眼里熱辣辣的,這就是生活,誰都逃不掉。

      子嫻拒絕吃飯,胡亂撥弄著手機,當(dāng)老田坐在桌前給康康喂飯,她開始聲音低沉地說“: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分開?”已經(jīng)分開一次,不,加上一個多月前老田出門做搬運工,是兩次,現(xiàn)在他們還是怨恨地面對面坐在一起。

      “你覺得這很有意思嗎?”老田不動聲色道。

      “如果你還是個男人的話,就應(yīng)該走得遠遠的。”

      “康康怎么辦?”

      “康康跟我?!?/p>

      “這樣的孩子你一個人帶,你只會瘋掉?!?/p>

      “可是和你這樣既無能又心胸狹窄的男人朝夕相處,我也會瘋掉?!弊計辜悠饋?。

      老田嘆了一口氣,有點愣神,康康自己湊上來,把調(diào)羹連同飯食一起含在嘴里,等待著父親的反應(yīng),老田往前一送,他就吐出調(diào)羹,咀嚼著飯?!翱上愕哪切┣槿藳]一個對你真心,他們只想把你騙上床?!?/p>

      “那不是騙。”

      “對,你情我愿,怎么是騙?”

      “你口口聲聲說我的那些情人,你見到幾個?有本事你自己也去找一個半個情人,不要只會花幾個小錢,玩那些骯臟的野雞!”子嫻突然狠狠地撥通某個電話,放在耳邊高聲道:“喂!”老田和康康都嚇了一跳。

      子嫻對著電話說:“……你不要跟我顧左右而言他,我不聽,把錢還我……根本就是兩碼事,親兄弟明算帳,何況我們……我不講感情,你講了嗎?兩萬塊錢,你推三阻四,拖了兩年不給,欺負我一個弱女子拿你沒辦法是不是?”子嫻講話時,和老田狠狠對視著,像一人抵著棍子一頭,較著勁。對方說了句什么,子嫻的臉突地一紅,接著柳眉倒豎,想要發(fā)作,嘴唇哆嗦了兩下,兇狠地瞪了老田一眼,迅速起身回到后面房間關(guān)上門,一串急促的話語流噴涌而出,只是外面的老田聽不清。忽而曖昧忽而急切忽而憤怒斥責(zé)忽而軟語相求的情緒開始在她的語音里交替出現(xiàn)。這個電話打得很長,老田在外面侍弄完兒子,把他趕到對面房間睡覺,又做了好幾筆生意,子嫻還在打。天氣漸熱,喝啤酒的人多了,有幾次,他到后面走道上搬啤酒箱,聽到子嫻一邊抽泣一邊訴說什么。

      就是這時,房門突然拉開,子嫻握著電話出來,一邊擦著眼睛。老田提幾瓶啤酒往外走?!澳阌衷谕德犖业碾娫??”子嫻放下手機。“沒有,我只是經(jīng)過這里。”把啤酒放入冰箱,回頭,子嫻已經(jīng)坐在桌前,撕開一袋瑞士卷吃著,“我餓了?!彼男那樗坪鹾昧嗽S多。

      老田也在桌前坐下,“你每天生活在激情里,讓我很羨慕。”

      “別人水深火熱你總是歡欣鼓舞。”

      “如果我對你的水深火熱橫加干涉,那我不成小丑了?以前我還是你丈夫,現(xiàn)在連名分都沒有。”

      “你想說什么?復(fù)婚?然后再離婚?”

      “你在充分享受這種關(guān)系給予你的自由?!?/p>

      “沒有誰要你加入到這種關(guān)系里來,我還是一個人。”

      “說得對,我也是?!崩咸秣鋈簧駛乜吭谝伪成?。子嫻斜睨著老田,“我現(xiàn)在要給自己和康康打下一點物質(zhì)基礎(chǔ),我不可能一輩子守著這個小店,整天伺候幾個老太婆打麻將。你能給我們母子什么?”

      “很抱歉,我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能力有限,不是這個金錢社會的食肉動物?!?/p>

      “你心理陰暗,自己沒本事就說別人是食肉動物,我的要求也不高,只想看到一個沒有饑餓的晚年?!?/p>

      “雖說中國GDP世界第二,我看還是有點難,你準(zhǔn)備怎么做?”

      “看到你,我覺得我一點辦法都沒有?!?/p>

      “剛才我看到你情緒好轉(zhuǎn),還以為有貴人援手?!?/p>

      “如果你的女人一遇到困難,就去求助別的男人,你還要不要臉?”

      “我不這么理解。她能搬動別的男人,那是她對社會資源的利用。就好比她要上別人的床,那肯定不是我慫恿的結(jié)果。她從沒想要抗拒誘惑?!?/p>

      “田國勝,我沒想到你現(xiàn)在變得這么無恥。你軟弱無能,卻怪我經(jīng)不住誘惑。你讀那么多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和那些貪官和奸商相比,我的無恥都是從創(chuàng)傷和侮辱中來的。就像經(jīng)歷了十幾年的婚姻之后,我不可能在你心里嶄新起來,重新喚起你的激情。以前你心地單純,甘于貧賤,現(xiàn)在你能嗎?婚姻的殘酷就在這里,我們必須面對。”

      “你從來不知道反省自己。分開吧,分開了清靜。”

      “又來了。我們只是在探討問題?!?/p>

      “你覺得很上癮是不是?”

      “我只是對人類虛偽與狡辯有窮究的興趣。”

      “我說你有神經(jīng)病?!?/p>

      “在中國當(dāng)代,愛只能靠孤獨來完成。”

      電話響了?!澳奈唬俊薄笆俏?。”郗佳的聲音。老田想起白天說的話,正要開口,郗佳道:“你是不是在和你老婆吵架?”“你怎么知道?”老田驚奇,電話那頭傳來清脆的笑聲,“你們是不是面對面坐著?”老田站起來,帶響了椅子,向門外張望,“你在哪里?”又一陣笑聲,“遠著吶。你坐下吧,我只是猜測?!薄跋共履懿逻@么準(zhǔn)?”又一陣笑聲,老田不安地瞅瞅子嫻?!斑@證明咱們心有靈犀嘛?!?/p>

      子嫻終于耐不住了,“誰呀?笑得兩個奶子都顫起來了?!崩咸镖s緊捂住電話,道:“你想象力蠻豐富?!?/p>

      “本來就是!”子嫻醋意道,“電話給我!”手伸過來,老田讓到一邊,對著電話,“喂?”沒有聲音,過了兩秒鐘,郗佳道:“你老婆好兇?!?/p>

      “你有什么事,不會是家里真鬧鬼吧?”

      “是鬧鬼了?!?/p>

      “真有鬼,在哪里?”老田道。

      “在心里。”

      子嫻實在忍不住,劈手奪過電話,放到自己耳邊,她又聽到一長串水珠迸濺似的笑聲,然后郗佳掛了電話。子嫻惱火萬分地按了一個回撥,對方?jīng)]接。子嫻眼睛覷著老田,手一松,故意讓手機掉在地上,外殼、電池、SIM卡四分五裂,然后坐下,優(yōu)雅地微笑著,看老田彎腰拾起各個零部件,把它們重新組裝起來。“你不是對我棄若敝履嗎,怎么也有在乎的時候?真是讓人受寵若驚?!睋彘_機鍵,手機沒壞。

      “你用不著找個女人來演雙簧,以為這樣你就值錢啦?一個自己都養(yǎng)不活的男人,在女人眼里永遠翻不了身?!?/p>

      “我沒指望翻身,我只要看到你們女同胞們在物欲的刺激下越來越鮮艷、越來越春情蕩漾就可以了?!?/p>

      “沒用的男人。你現(xiàn)在是精神上陽痿,過一段時間,肉體上也會陽痿,看著吧?!?/p>

      “你的見解挺深刻,真到那一步,肯定有你一份功勞?!弊計鼓抗馊缇妫币曋咸铮馑际?,我怎么碰到這種混賬男人?“為了抵制這個乏味而亢奮的世界,我把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了。世人永遠不會明白。”老田喃喃道。

      子嫻再也受不了了,霍地起立,抓起皮包就往外走。老田沒喊她,轉(zhuǎn)眼看看墻頭掛鐘,晚上九點。

      幾乎沒有顧客,老田呆呆坐著,淚水無聲無息地淌下來,大巴掌抹了抹,整張臉就是濕的。又有兩道水流淌下來,大巴掌又抹了抹。真的,日子怎么會過成這樣?一雙小手輕輕抱住了他的腦袋。是康康,赤著腳。嘴里哼哼著,他要撒尿。燈光下,兒子的小臉蒼白而純凈。

      “兒子,門已經(jīng)打開,就再也關(guān)不上了?!崩咸锫牭揭粋€遙遠的聲音說。

      和老田想象的有所不同,子嫻出門之后并沒有和東方聯(lián)系。實際上下午她和杏華確實去找過這個人,她不敢一個人去,怕去了又被他按在床上。她不明白,為什么一年多沒有見面,上回一見面自己就主動投懷送抱,實際上和老田關(guān)系弄成現(xiàn)在這樣,她從心底是恨著這個東方的。她已經(jīng)知道這個人浪蕩多情,無論如何都靠不住,只想要回自己的錢貼補一下家用。本來經(jīng)過之前差不多一年的糾纏不清,都已經(jīng)斷了這個念頭,也許是這個男人床上的溫柔勁讓她重燃希望。對于一個破碎的家庭,兩萬塊錢可絕不是小數(shù)目啊,老田又是那樣一個沒用的人。結(jié)果可想而知,這個人那種既溫柔又無賴的勁頭又出現(xiàn)了,話說得像蜜,又纏又繞又撩撥人心,可是想要從他身上摳出錢,比登天還難。出來時杏華就數(shù)落起她來,“你什么眼光,你把自己都要貼進去!”“已經(jīng)斷了,可他……欠我兩萬塊錢?!薄拔铱茨銈冎g就不是兩萬塊的事,被人騙財騙色離了婚,你還覺得自己受到的傷害不夠?”子嫻覺得很屈辱,也有些不忿,你財大氣粗,自然不知道兩萬塊錢的重要,我開著一個雞毛小店,一天能賺幾個錢?本來不想喊她,這些年杏華順風(fēng)順?biāo)?,自己只走霉運,已經(jīng)露了敗相,這種事情再鬧下來,自己一個做姐姐的是一點形象都沒有了,可是在這座城市,除了這個表妹,就再沒有親人,子嫻只有忍氣吞聲承受?!坝惺裁戳瞬黄?,你不也只是一個二奶?上了兩年大學(xué),運氣好一點而已?!弊計乖谛睦锪R,論容貌,杏華還不如她呢。

      罵完了,心里卻在垂淚。老天對人怎么這樣不公?

      喧囂的城市之夜,發(fā)紅的路燈光,路邊大型的油燜大蝦排檔一家挨著一家,食客如云,濃烈的食物的辣香刺激得人睜不開眼睛,小車橫七豎八停滿一大片空地。城市真是有錢人的天堂。子嫻掏出手機,把所有聯(lián)系人都瀏覽了一遍,沒有一個她想說話的,就打車去了一家熟人開的麻將館。

      現(xiàn)在都興宜昌人的玩法,叫什么“血流成河”。她的運氣壞得出奇,短短兩個小時,牌都不聽,輸了一千二,出來時還被一個光膀子的胖男人在胸口狠狠擠了一把。真是個不可救藥的夜晚??吹铰愤吀鑿d曖昧的燈影里坐著的曖昧的女人,子嫻眼里浸出了晶亮的淚水,轉(zhuǎn)眼就三十六了,一個女人還有多少年華可以守候?還不如她們,索性放開活一把。其實日子過到這個地步,離她們也就是一步之遙?;氐郊遥咸锖蛢鹤右言谀沁呅?。沖了個澡,也不穿衣,爬到床上,正要打開筆記本,手機有人發(fā)來微信,那個叫恒河沙的人。

      恒河沙:我猜你肯定沒睡。

      嫻的云:躺床上,睡不著。

      恒河沙:為什么睡不著?

      子嫻遲疑著,一只手在腹部上撫摸著,指尖幾次滑過草地,

      嫻的云:想男人唄。

      恒河沙:呵呵呵,夠直接,別人就不要想了,想想我吧。

      嫻的云:面對你就像面對空氣,你什么模樣我都不知道,叫我怎么想?

      恒河沙:要不我發(fā)一張照片給你?絕對不比你老公差。

      嫻的云:你就吹吧,我老公年輕時人家說他長得像劉德華。

      恒河沙:也有人說我長得像吳尊。

      嫻的云:嘁,你就別發(fā)了,鬼知道是誰的照片,浪費我的想象。

      恒河沙:聊了那么多天,你怎么就對我一點信任都沒有?你前兩天發(fā)來的照片我都像寶一樣收藏著,一天看無數(shù)遍。

      嫻的云:愛看不看,那本來就是我的照片。

      恒河沙:這種圖片網(wǎng)上海了,要多少有多少。

      嫻的云:假的,趕緊刪了。

      恒河沙:舍不得,相信你嘛。雖然只是照片,只是一朵小花,對我來說,卻是珍寶……

      子嫻低下頭,審視著自己雪白的左乳,那朵紫色的花無辜地伸展著,就像她叉手叉腳舒展開的身體,又甜蜜又苦澀。再過幾年,這漂亮的身段不知會老成什么樣?

      她關(guān)掉手機,拉過薄被蓋在身上,被子摩擦著敏感的肌膚,癢癢的,很熨帖?,F(xiàn)在她心滿意足,可以入睡了。

      老田早晨上班第一件事就是買一卷盤香,借小盛打火機點燃,供在那個戴眼鏡的老先生遺像前,雙手合十,拜了幾拜。郗佳停好自行車,過來問道:“干嘛,神經(jīng)兮兮的?”

      “昨晚我夢見老先生了。”老田低眉耷眼道。

      “夢見什么啦?”

      “就夢見老先生從旁邊經(jīng)過,看了我一眼,那眼光清風(fēng)明月一般,超凡脫俗。你說怪不怪?然后整夜,都感覺好像他在看著我,心里特別寧靜。醒來后我就有種通體空明的感覺,特別想出家?!?/p>

      “那是寧靜嗎?萬念俱灰吧?”

      “應(yīng)該不是,是有所得又不知道得了什么的感覺?!?/p>

      “頓悟啦?”

      “也不能這么說,我這人俗氣入骨,悟不出什么東西?!?/p>

      “昨晚我的電話沒弄得你們大吵大鬧?”郗佳笑著碰了碰了老田。

      “沒有?!崩咸锵肫鹱計鼓蔷淞R人的話,目光不覺從郗佳胸口上一掠而過。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那種形式已經(jīng)過時了,我們是現(xiàn)代婚姻,講究的是包容與自由?!?/p>

      郗佳笑道:“你還挺潮的。這么看得開還要出家?”

      “自由的最高境界就是孤獨,孤獨的最高境界就是涅槃。你說它們之間有沒有關(guān)系?”老田抽抽鼻子,突然想開玩笑,“聞到你身上的香味,突然不想出家了?!?/p>

      揭嫂從旁經(jīng)過,笑道:“我還以為你從來不開玩笑?!?/p>

      “其實我很幽默。你以后會領(lǐng)略到?!崩咸镆槐菊?jīng)道。

      “好,我等著?!苯疑┬ζ饋?。

      去托運部取海青胚布,帶回一批退貨。追究下來,卻是布扣沒有打好,梅花扣,形狀不規(guī)范,有的散開了,還是搬來之前發(fā)出去的。潘老巴子很不高興,說什么出家人,一點點小問題,將就著縫兩針就解決了。呂嫂撇嘴說:“我看出家也就是一種職業(yè),和我們做工沒什么兩樣。現(xiàn)在有關(guān)和尚的負面新聞還少?有幾個人真正看破紅塵?能便宜你?”郗佳道:“看破紅塵又能怎樣,飛到天上去?”揭嫂慢條斯理說:“就是啊,不光和小盛一樣吃喝嫖賭的有,聽說一個殺人犯藏在寺廟里十六年,精研佛法,后來還做到了住持?!毙∈⑽?。潘老巴子又低聲罵起來,小盛喝道:“你閉嘴!”一邊快手快腳幫她返工。正好圖書城的搬運工老林提著一袋流油的湯包進來,小盛見了,毫不客氣地奪過袋子,手探進去,抓了就往嘴里塞。老林笑著說:“她也還沒過早。”小盛滿嘴冒油,道:“跟你住一起,她精神飽滿得很,就不要再補充能量了?!贝蠹夷樕狭⒖叹凵弦粚由衩氐男σ猓∈ψ约哼@句話也很滿意。潘老巴子憤怒地瞄小伙一眼,卻又嘟著嘴什么都沒說。老林皮笑肉不笑地轉(zhuǎn)身往外走,小盛的油手早已探進他的褲兜,摸出大半包玉溪煙塞進自己荷包,二十多塊一包的那種,“抽這么好的煙,貨主給的?”

      辦公室,吳賓心緒不寧地踱來踱去,手伸進發(fā)叢里撓著,雙頰現(xiàn)出煩亂的紅暈。今天周家慧又沒來上班。老田進來,說:“這個小盛,沒大沒小。”吳賓可能對外面事情有所知,順口接道:“也不能怪他,當(dāng)媽的沒個當(dāng)媽的樣子。”老田驚訝道:“潘老巴子是小盛的媽?”吳賓道:“你不知道?”潘老巴子確實是小盛的媽,不過老林卻不是小盛什么人,嚴格講,他應(yīng)該算是潘老巴子第五任男朋友,兩人同居差不多三年了。

      這種搭伙關(guān)系在進城務(wù)工者中并不鮮見,婚姻關(guān)系留在農(nóng)村,自己卻在城市與另一個人過著夫妻的生活。同居十年八年者有之,過不好也不要緊,回到老屋,原來的家還在。其中緣由大家全都清楚。老田倒不是少見多怪,只是沒想到一把年紀(jì)、相貌又近乎丑陋的潘老巴子竟也如此超前。從心理層面講,老丑女人不守婦道,簡直就是沒天理。難怪小盛對他媽一百個看不慣。

      “看來你不知道的事還多?!眳琴e意味深長地,接著把廠子里的事情簡單交待一下,就開著豐田出去了。估計是去找周家慧。吃完中飯,老田正雙手合十,在眼鏡老人骨灰盒前虔誠禮拜,郗佳過來道:“我看你今晚還會夢見他?!?/p>

      “我覺得老先生是個好人?!?/p>

      “別嚇著自己就好。”

      “其實生和死也就是一線之隔,沒什么好怕的?!?/p>

      “誰說不是。記得學(xué)醫(yī)的時候,上解剖課,同學(xué)把一顆人頭傳到我手上,你猜我當(dāng)時什么感覺?”

      “刺激,害怕?”

      “我覺得好好玩。本來當(dāng)時我正失戀,心情沮喪,看到這顆剝?nèi)ザ科つw的人頭,突然覺得心情一下輕松了。”

      老田望著眼前這個面容柔美的女子,嘆息道:“如果是以前,我會覺得你很可怕?!?

      “為什么?”

      “你對生命缺乏應(yīng)有的尊重。”

      “你對醫(yī)學(xué)工作者的心理結(jié)構(gòu)可能并不了解,而事實也并不是這樣?!迸佑挠牡?。

      “是啊,人在很多時候都不了解自己,就說我吧,昨晚入睡時,我的心情很壞,可是當(dāng)夢中出現(xiàn)這位老人,他那淡淡的一暼,瞬間化解了我心頭的煩亂……”

      兩人穿過拱門,沿著長廊往前走?!半x開身體談生死,我覺得一點意義都沒有。”郗佳道,“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有時候恰恰是認清了它們的關(guān)系,才會促使我們更深地愛這個世界,或愛某個人?!眱扇嗽谀莻€頭發(fā)豐厚的老太太跟前停下來。依舊是那套藍色緞面的中式服裝,依舊是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著?!袄弦虌?,”郗佳道,“中午了,該回家吃飯啦?!薄拔也火I?!崩蠇D人顫聲道。從聲音判斷,她確實很老了。

      繞過老婦人,從客堂旁邊的樓梯下去,后面便是放生池。以前這排房屋沒建起來前,放生池與玉佛殿和天王殿相互呼應(yīng),格局舒展,許多青年男女都喜歡到那里坐一坐,順便把兩廂情愿的事情也做一做;現(xiàn)在被逼仄到一角,氣息不暢,少有游人足跡。池呈圓形,不大,上面一條曲廊,池中間蓋著一座亭子,上書隸體三字:釋然亭。池水較深,泛出不自然的顏色,因為香客們隨意放生,如今魚滿為患。池里有不少烏龜,它們占據(jù)了假山和所有露出水面的石塊,曬一會太陽,又爬回水里。假山緊挨著亭子,伸手可及,上面掛著淡淡的青苔,潮濕的孔隙中生出少量雜草和楝樹苗。兩人斜對著假山坐下。郗佳咦了一聲,起身從石縫中撿出一只茶盅大小的烏龜,這只小龜睜著紅色的小眼,伸長脖頸,努力瞄著她,腦袋像小獅子,甲上還有倒刺,樣子又稚氣又兇悍。“不會是鱷龜吧?”老田道?!耙趋{龜?shù)购?,快點長,這池里的生態(tài)就平衡了。”郗佳把小龜放回原處,小家伙鉆進了石縫深處。郗佳在老田身邊坐下,“有時候為了保證物種的生命活力,殘忍就是一種向善的手段,你說是不是?”

      “是,不過你想說什么?”

      “人類社會也一直在遵循著這套法則。”郗佳目光炯炯地盯著老田。

      “我還以為在寺院待這么久,你已經(jīng)不信達爾文那一套。以我淺薄的看法,佛的出現(xiàn)絕對是人類本質(zhì)的一次飛躍,因為他善良,他想給每個人尊嚴,他還想證明,人類很可能并不是猴子變的。”老田眼前晃動著康康歪歪趔趔的身影。

      “佛一點都不善良。他拒絕一切世俗的快樂?!?/p>

      “那是因為這個世界充滿了痛苦和厭倦?!?/p>

      “有痛苦才有快樂,有厭倦才有追求,大家都去靜觀,都去修煉,都涅槃了,那這個世界還要男人和女人干什么?女人就是為男人準(zhǔn)備的,反過來也一樣,人類不能違抗自己的天命?!?/p>

      老田心里一蕩,這話雖然淺了點,卻像宣言似的具有煽動性,他愿意聽,眼前這個姣好的女子,又是為哪個男人準(zhǔn)備的呢?他不由笑道:“你今天有點激動。”

      “我今天特別想為男人和女人辯護。”郗佳也笑起來,那一刻,她全身都洋溢著一種柔媚的光彩,某種女性的極致。

      “好像我不是男人似的?!崩咸镉行┞淠念^隱隱作痛。

      郗佳眸子里閃過一絲陰謀似的狡黠,“沖動是魔鬼,不沖動是懦夫?!?/p>

      老田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借此觸摸著自己的內(nèi)心,這年頭,在男人和女人之間,你永遠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他想起子嫻發(fā)給恒河沙的照片,那朵令人沮喪的紫色小花?!澳闶遣皇窃趹賽??”

      郗佳哈哈一笑,“女人一生都在戀愛中,你懂嗎?”

      “懂了。只是我已經(jīng)四十歲,一事無成,不配享有愛情,你告訴我該怎么面對戀愛中的女人?”

      “你都四十啦?早說我不理你?!臂褘擅牡攸c一下老田鼻子。

      老田苦笑,“走在大街上,沒一個女孩看我,人的本能就是這么殘酷?!?/p>

      郗佳輕輕笑著,“有老太婆看你就行啦,還想怎么樣?我也快變成老太婆了?!闭f完自憐地抹了抹烏黑的鬢發(fā)。直到這時老田才發(fā)現(xiàn),郗佳改變了一下發(fā)型,沒用發(fā)夾,黑發(fā)攏到后面,分成兩股,各自編成辮子,又合在一起。她頭發(fā)上細碎的光澤刺得老田眼睛有點發(fā)飄,也讓他的心里涌起一波波感動,對生命的密實質(zhì)地的感動。閉一閉眼,耳邊隱隱傳來誦經(jīng)聲,縹緲而悲傷,仿佛對歲月的追索。寺院永遠不缺少這種聲音。聰明的女子肯定感覺到了老田內(nèi)心細微的起伏,眸子里流過一抹憐憫的波光,道:“從你進廠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有心事,如果有些事情已經(jīng)無法挽回,為什么不讓自己變得輕松一些?”

      “這個世界早已變成了斗獸場,輕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未必,其實輕松很簡單?!臂焉斐鍪?,正了正老田的襯衣衣領(lǐng),接著在他臉頰上輕柔地摸了摸,“你需要女人的愛。”老田憂傷地笑笑,眼睛忽然濕潤了,笑道:“謝謝!你像個心理醫(yī)生。”

      “心理醫(yī)生才不會這樣呢。不過我本來就是醫(yī)生,你還真把我當(dāng)制衣女工啦?”

      “對,我倒忘了?!?/p>

      “其實制衣工也很好,我來這兒……”

      “什么?”

      “算了,以后再告訴你?!?/p>

      兩人目光碰在一起,那里面有一種脆弱潮濕又溫情脈脈的東西,帶著微微的引力。郗佳吸了一口氣,臉上泛出透明的單純,又道:“說了你不信,我來這兒,就是為了找溫暖?!?/p>

      “你找到了嗎?”

      “不知道。”

      “會找到的?!?/p>

      郗佳笑了笑,站起來道:“走吧,要開工了。”接著在老田胳膊上捏了一把,小聲道:“你還是沒有男人的正常反應(yīng)?!边@話令老田感到茫然,因為她實際上很平靜。女人不沖動,男人是不敢越界的。

      他們沒有原路返回,而是沿著水溝往上走,水溝上接玉佛殿的下水道,繞過幾座白塔,從存放骨灰盒的壁龕下面經(jīng)過。一個較大的斜坡,老田在前面開路,撥開茂盛的狗尾草和蒿草,回頭拉郗佳。白嫩的手伸過來,棉花一樣,像某種宇宙物質(zhì),又輕又本質(zhì),稍稍用力,好像就會化在掌心里。你需要女人的愛。愛,是這樣嗎?

      一種混合著檀香、硫磺、草紙以及曬熱的泥腥味的復(fù)雜氣息瞬間包圍上來。地方狹小,環(huán)境陰濕,這里的確和別處有所不同,人一走進來,心理就發(fā)生某種偏移,介于陰陽之間的奇怪感覺。胃里涌上某種不適,很慢,可是真切。亭子里淡淡的水汽和兩性之間甜美的曖昧還在,兩人本能地松開手,想快速穿過。老田抬起頭,看到那位老人的遺像,離他頭頂不過兩尺距離,目光清朗,似笑非笑地注視著他。不自覺地正要雙手合十,幾滴冰涼的水珠灑在臉上,接著郗佳短促地尖叫一聲,抱住了他正要抬起的胳膊,踢著腳,像是躲避著什么可怕的東西,一個勁往他身上擠。高臺上有人哈哈大笑,是小盛,甩著濕淋淋的雙手。

      “幾滴水就把你們嚇成這樣,做賊心虛?!?/p>

      “誰做賊心虛?滾下來!”郗佳松開老田,漲紅了臉。

      “干嘛?”

      “水溝里?!?/p>

      水溝里積著不少淤泥,泥上灑著香灰和沒燒盡的紅的黃的紙片。小盛低頭搜索,“沒什么呀?!薄坝?!”仔細看,一條肥碩的黃鱔在淤泥中搖頭擺尾,放生池里跑出來的嗎?兩邊垂直高度差不多兩米,看起來幾乎是不可能的。老田蹲下身,卻被郗佳拉了起來,“讓他來?!毙∈⒁粋€鷂子翻身,從欄桿上優(yōu)美地一躍而下,身體故意往郗佳身上靠,卻給郗佳不客氣地推開去。小伙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裝模作樣地活動活動肩膀,腰一塌,直起來時,那條黃鱔已經(jīng)連泥帶水掐在他結(jié)實的拇指和食指之間。郗佳懶得再理他,推了推老田,兩人拾級而上。

      小盛跟過去,洗洗手,正要進大門,老木急急忙忙從里面出來,邊走邊掏煙。

      “頭兒不在,你就拼命抽吧。”

      “輪不到你說話!不知道開料之前老子手抖?”

      每次服裝換版,老木都要抽幾口安神。老師傅了,閉著眼都能做好的事,可是不抽支煙手指就像順不過來似的。老木手扶白塔,點上煙猛吸一口。

      “你老毬啰。”

      “再老沒你媽老。我告訴你啊,叫她把臟手管好,摸我哪兒我哪兒發(fā)炎?!?/p>

      潘老巴子在鎖邊機前忙著,罵道:“死老木,嘴巴長蛆?!?/p>

      一切都按部就班進行,因為吳賓整天沒露面,老田就把所有雜活全包了,忙里忙外。郗佳則有些心神不寧,幾次回頭瞄門口,又幾次掃向周家慧空著的位子。

      這天老田回家比較晚。吳賓下班時才開著豐田回來,等老田把所有的貨都發(fā)出去,天已全黑。

      保安小李正坐在門口,康康坐在他膝上。

      “你再不回來隊長要罵我了?!毙±钫酒饋?,把康康推到老田懷里,同時指指玻璃柜臺上的零錢,“剛才小鹿買一卷紙。”

      “子嫻不在?”

      “她在后面陪人打牌?!?/p>

      “謝謝你?!?/p>

      “這個小鹿,昨晚又喝醉了,又哭又鬧。”

      “什么時候?”

      “比上次還晚。兩個男的打的送她回來。他們根本就不認識,搖微信約到一起吃飯,結(jié)果飯桌上小鹿亂鬧,盤子都摔了。”

      “不會是那倆男的動手動腳吧?”

      “不知道,你也別盡把她往好處想。這女孩不是什么正經(jīng)貨,一直被一個神秘男人包養(yǎng)著,最近聽說兩人鬧翻了?!?/p>

      “小小年紀(jì),就在如狼似虎的男人堆里周旋,這個女孩不容易?!?/p>

      “我看她就是不學(xué)好?!?/p>

      “每個人的人生都只有一次,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不誤入歧途。”

      “好了,走啦?!?/p>

      老田和康康吃了點冷飯,有人接替,子嫻也下來了,坐在外面和杏華通電話。談了半天,語氣越來越卑順,表情卻越來越不耐煩,好歹掛了線,咬牙切齒道:“死丫頭,以為自己是誰!”老田笑起來,“你這是跟誰學(xué)的,趙本山?”“跟你媽!”子嫻道。老田起身,照顧兒子睡下出來。子嫻道:“今天回來這么晚,跟誰約會去了?”老田道:“就興你跟人約會,不興我約一次?”“好啊,反正這個家已經(jīng)變成狗窩了,誰都可以進來?!苯又值溃骸安皇菫榱丝悼?,我一輩子都不愿見到你?!?/p>

      話不投機,老田道:“那我先睡了,明天還要上班?!?/p>

      “上什么鬼班,沒見你拿一分錢回來,這店子是我一個人的?”說著,起身去里面看人打麻將。老田便只好找來一本小說,《松鴉為什么鳴叫》,陳先生作品,上面還有他的簽名,坐在門口看??戳藘善?,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子嫻走了出來,在他身邊坐下。

      “你現(xiàn)在牌癮還真大。”老田頭也不抬。

      “你應(yīng)該感到高興啊。”

      “我為什么要高興?”

      老田抬起頭,望著子嫻輪廓分明的臉,這張臉對男人來說,依然不失魅力。

      子嫻厭倦地沉默一會兒,“跟你永遠無話可說。”老田搓搓臉,拍打著手上的書,去了后面自己的房間。子嫻憂傷地搖搖頭,站起來,找一盤蚊香點在腳邊。

      白天的經(jīng)歷像碎花瓣慢慢飄進老田空蕩蕩的夢境,他現(xiàn)在幾乎不做夢了,經(jīng)常睡著了都感覺自己像個空罐子擺在那里,或者連空罐子都沒有,只是一小塊液態(tài)的物質(zhì),無緣無故又無可奈何地出現(xiàn)在沒有內(nèi)容的夢境里。老田靜止在那一小塊類乎液態(tài)的物質(zhì)里。他聽到一個渺遠的聲音說,你需要女人的愛。一種麻酥酥的幸福感慢慢洇了開來,然后一只軟綿綿的手握住了他。老田下意識地翻了個身,用左手去撫摸自己的右手,尋找白天的印象,一直摸到肩頭。就在這個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團云絮整個包圍了起來,仿佛墜入了胎宮,在這持續(xù)緩慢的下墜中,他的思緒開始變得清晰,越來越清晰。他捱延著,直到確信自己根本沒有睡著,便驀地睜開了眼睛。燈亮著,看看床頭的破手機,已經(jīng)凌晨三點,剛才真的睡著了,可是現(xiàn)在,他毫無睡意。一種肉體隱秘的潮動促使他在自己胸膛上來回搓了幾把,肉體變得明確了,在這個過程中,郗佳柔軟的手感,以及她黑發(fā)上健康的光澤,一一從感官上漫過。老田順手揉一把下身,起來穿上長褲,抹抹兒子汗?jié)竦念~頭,拉開樓道門,悄悄走了出去。

      對門子嫻的房間竟然還亮著燈,沒睡,還是睡覺時忘了關(guān)燈?老田諦聽著,大概過了二十秒鐘,他聽到一聲輕嘆,接著是翻身的聲音,便往沙池那邊走。凌晨的小區(qū)闃寂無人,只有或遠或近的路燈孤單地擎舉著光亮,明與暗在此具有了某種硬度。玉蘭還綻放著,紫薇也都開了。吸吸鼻子,卻聞不到花香??赡苁墙譄粽丈涞木壒剩炜展殴值囊黄t。老田沿著紅磚鋪就的小道往前走,此時值夜的保安都偷空睡了,老田擴了擴胸,舉目四望,說不出的惆悵之意竟然化成兩行淚水淌了下來,連忙抬起手臂抹去。這時他看見,十三棟四樓一戶人家的防盜網(wǎng)上,一件深色的衣服移動著,先小心地橫移,然后向下滑,當(dāng)它快速滑到二樓,老田發(fā)現(xiàn)衣服竟然有手有腳。他想退到暗處,看到落在身上的雪亮的燈光,心想反正已經(jīng)來不及,就仍舊站著不動。遇到小偷了,黑影身手異常敏捷,眨眼工夫就輕輕落在地上,并沒有驚慌逃竄,而是靜靜與他對峙著,手里似乎還拿著什么東西。老田從沒經(jīng)歷過這種古怪的場面,不禁失笑,道:“深更半夜還在加班,夠辛苦的哈?!睕]想到對方竟然用純正的普通話回答道:“當(dāng)然,你以為掙倆錢容易?”居然有這么文明從容的賊,老田反而愣住了。好在那賊也沒心思跟他磨嘴皮,突然從墻角沖出來,嚇人一跳,不過方向不是朝著老田,而是向東,一晃,已爬到小區(qū)邊緣的鐵柵上,再一晃,人已躍到外面。這時黑暗處又躥出一個人影,也是一晃,身體站在柵欄上,還是那個位置,躍下的時候,老田聽到布匹撕裂的聲音,那人罵了一聲“錘子”。原來還有同伙。要是剛才自己冒冒失失喊起來,沒準(zhǔn)已經(jīng)躺下了。老田搖搖頭,往家走。

      子嫻窗口的燈光卻熄了。老田確信她沒睡著,忽然很想和她談?wù)勥m才的奇遇,便打開這邊房門,臥室門上插著鑰匙,一擰,應(yīng)聲而開。黑暗中子嫻的聲音先傳了過來,“游魂一樣,想干嘛?”

      “你還沒睡?”老田撳亮吸頂燈,雪白的燈光鋪滿了不大的臥房,子嫻四仰八叉,穿著一條布滿淡藍色小碎花的棉綢睡裙,柔軟的布料緊緊貼在光裸的身體曲線上。她里面什么都沒穿。筆記本放在枕邊。

      “你不也沒睡?”

      老田曾經(jīng)見過子嫻一絲不掛趴在床上和人網(wǎng)聊,對此一點都不意外,稍感意外的反而是自己的內(nèi)心,他其實根本沒想和她談?wù)撔⊥?,只想看到這具肉體。他們有多久沒在一起?如此熟悉,又那樣陌生。如果說平時他們的對話總是唇槍舌劍、針鋒相對,那么此時,身體的曖昧使他們都有了一種飽經(jīng)滄桑的寬容。

      “我是睡了一覺才醒過來?!?/p>

      “我也是剛剛醒。”

      “我們的生物鐘又同步了?!?/p>

      “是啊?!弊計姑婧爸S的微笑,“公狗嗅到了母狗的氣味?!?/p>

      老田揭起子嫻的裙幅,淡漠地審視著里面的內(nèi)容,雪色起伏,并不局限于自身的形態(tài),伴隨著挽歌般的樂聲,道路開始變得紛亂。子嫻沒有動,卻嘆了一口氣。一種失敗感從底下慢慢溺進去,看來只有順其自然。老田先脫了自己衣服,然后把睡裙從子嫻頭部褪下來。子嫻罵了一句,老田不管,他在子嫻左乳那朵紫色的小花上舔了一下,仿佛有刺,尖銳的痛感清晰地劃過心口,底下幾乎在這一瞬間堅硬地挺起來。這注定是一場乏味的性事。

      他記得半年前子嫻剛回到身邊,肌膚是那樣緊致,從手臂到胸部,從腰部到腹部,幾乎達到他們新婚頭三年的水平,而且肌體和口腔還散發(fā)出淡雅的清香,那是減肥藥和內(nèi)心激情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也是異性荷爾蒙滋潤的結(jié)果,他當(dāng)時嫉妒和興奮得幾乎麻痹了。如今,雖說形體并不走樣,皮膚也未見如何松弛,但那確實是一個三十六歲女人軟綿綿的身體,虛有其表,昏昏欲睡,溢流著一個成年人寡淡的欲望和生命深處掩藏不住的憂傷。老田感到錐心刺骨的嫉恨。在分開的這兩年時間里,這個女人經(jīng)歷過怎樣的情感變幻?外面豐富的異性信息刻進她生命的年輪,轉(zhuǎn)眼就藏入到她幽邃的深處,留給他的,依舊是生活瑣碎的磨難和讓人無法忍受的恍惚。這種失敗感是無法用肉體的強度替換的。在一樁超過十年的貧賤婚姻中,想讓妻子像鮮花一樣為你盛開,這怎么可能?

      老田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迅速疲軟,有一次抽出來,竟然要雙手幫忙才勉強放進去?!澳氵@么溫馴我很不習(xí)慣?!崩咸锏馈!白屛蚁窦伺粯优てü桑课抑幌肓R你咬你?!薄澳懔R我咬我也比這樣挺著好?!弊計估湫Φ溃骸皼]見過這么賤的男人。”“你不賤?你都把自己的裸照發(fā)給陌生人?!薄拔野l(fā)裸照又怎么樣,比得上你在外面嫖娼?”“我們能不能不要爭吵,再吵下去還有意義嗎?”“是你挑起的。”“我們可以開誠布公地談一談?!薄罢勈裁??”“在性方面,男人總是比女人更坦率,現(xiàn)在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經(jīng)歷過多少男人?”老田手上和下面都增加了力度,這個問題讓他卑微地亢奮了起來。“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子嫻迎合著,她也漸漸有點感覺了。“不說也不要緊,我怕我又要軟了?!薄澳闶遣皇锹牭絼e的男人搞你老婆,覺得很刺激?”“現(xiàn)在看起來,可能是,我們之間發(fā)生太多的事,需要清理。”“你這種男人真讓人惡心?!弊計垢佑昧Φ赜现?。“讓人惡心的不是我,是人性,是這個時代。你和那些男人在一起快活嗎?”“當(dāng)然快活,不然還費那么大力?”“你這個爛貨?!薄拔抑缓陀懈星榈哪腥嗽谝黄穑幌衲?,母豬都可以爬,來者不拒,你才是真正的爛?!薄八麄兪遣皇嵌急任覂?yōu)秀?”“是。這世上還有比你更差的男人?”“比我更溫柔更體貼?”“是?!崩咸飷佬叱膳瑘髲?fù)性地大動起來,子嫻發(fā)出嘆息般的呻吟?!氨任腋鼤??”“是……是?!薄八麄儏柡??能做多久?”“厲害,也比你久?!薄澳憔褪莻€婊子?!薄澳憔褪侵还??!薄袄咸锾鹱計挂粭l腿放在肩上,猛烈地沖撞著?!昂?,是這樣,就是這樣……”子嫻氣息急促道。“你真會撒謊,不過我不在乎?!崩咸锏?。“我……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有一段時間,我心里特別失落,同時和兩個男人來往,上半夜是這個男人,心里空虛得要命,下半夜就喊來另一個男人?!薄澳闳鲋e!”子嫻嗚咽起來,“我覺得活著一點意思都沒有,我真的像個婊子一樣,我想你,想住在福利院的康康……使勁……對,就是這樣,他們就是這樣搞你老婆的……”老田額頭青筋暴了起來,瘋狂地抽送,恨不得把她掰碎。子嫻無所顧忌地叫起來。“你撒謊,你撒謊!”老田叫道。子嫻哭了,腹部猛烈地痙攣,臉上顯現(xiàn)出高度忍耐的表情,“信不信在你?!薄捌鋵嵞阒缓湍莻€東方好過,對不對?”“對?!薄澳銗鬯麊??”“愛?!薄昂匏麊幔俊薄安缓?。”“為什么?”“沒有哪個女人會真正恨給過她那么多快樂的男人?!薄澳愫?!”“我是胡扯,我現(xiàn)在就恨他,我的家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他操過你多少次?”“……”“到底多少次?”“我告訴過你?!薄澳鞘且郧啊,F(xiàn)在多少次?”“一百次?!薄安粚?!”“就是一百次!”老田吼了起來,豐沛的快感將他席卷而去。子嫻抖得像篩子一樣。

      待一切都平復(fù)下來,子嫻擦干眼淚,聲音冰冷道:“你可以滾了,以后永遠不許碰我?!崩咸锴敢獾爻聊桓种冈谧計棺笕槟嵌湫∽匣ㄉ匣瑒又?,“覺得我很惡心?”子嫻冷冷道:“你很可憐?!?/p>

      老田遲疑著,他想發(fā)火,想暴揍子嫻一頓。想趴在她恬不知恥的裸體上,再次實現(xiàn)占領(lǐng),沒有一個生命能遮住另一個生命的道路。她擺在那里,依舊像雪一樣燃燒著。

      “其實在性愛里,既沒有政治也沒有金錢,只有偉大而自私的空曠。空蕩蕩的神殿,空蕩蕩的第三人稱的悲傷。”老田低頭自語著,回到自己房間。

      騎車進入寺院時,僧人們的早課告一段落,但是觀音殿里還有幾個居士在唱經(jīng),那蒼老低緩的吟誦水波一樣拍擊著心田,瓦解著生活的堤岸。

      天持續(xù)陰著,但是空氣濕度并不大。兩個青衣和尚在清掃銀杏樹的落葉。進入拱門,地方狹窄,所有職工都推車步行。揭嫂停車時,回頭看了看老田,兩人目光對上,都沒有立刻撤開。那一刻,揭嫂覺得老田的目光長驅(qū)直入,擊中了她。那目光不似平時,它冷峻、熱辣,近乎無恥地直抵女人的欲望。揭嫂臉上騰地一紅,趕緊踅了開去。

      老田眼睛長毛了。

      事實是從子嫻房間出來,老田幾乎沒再睡,挨著兒子躺一會兒,又坐起來發(fā)呆,有幾次,他覺得自己要哭了,又強忍回去,很無恥又很頑強地收腹挺胸坐到天明。早晨出門前對著鏡子梳頭,他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臉,這張平庸的、曾經(jīng)英俊的臉就像泡在清水里的豆腐,濕乎乎的,白中泛出幽幽的青。眼神毛辣辣的,愚蠢而遲鈍,一夜之間,里面長滿了憤怒的野草。某種恥辱凝結(jié)在心里,化不開。

      他不知道的是,正是這愚蠢而遲鈍的眼神,當(dāng)他獨對自己,里面是潦草和頹傷,可是當(dāng)他面對一個具體的異性,里面就閃出了憤怒的火花。恰恰是因為從未有過如昨晚的出色表現(xiàn)和豐盛的高潮,那種雄性動物的野蠻自信與作為一個失敗丈夫嚙心的痛苦就奇妙地混合起來,那種奔放與無恥的熱烈里同時又揉入了動人的憂傷。他嚇了揭嫂一跳,對此他自己一點都不知道。肉體就是既無辜又邪惡,借著夜間的余勢,他把自己完全打開了。這種欲望橫亙于心,自覺不自覺地慢慢集中在郗佳身上———她坐在那里忙碌的側(cè)影如此柔美,泛出廣義的甜。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心情沉重,一言不發(fā),干起活來虎虎生風(fēng),這是和平時完全不同的。他甚至沒有認真看過郗佳一眼,但是那種蠻橫,那種強烈的訴求卻一次次令郗佳驚異地抬起頭來,她感覺到某種強烈的暗示,一種洶涌的氣息在自己身上魯莽地探尋,或者反過來說,它熱烈、粗野、直接,仿若某種即將到來的威脅。女子若有所思地看看周家慧留下的空位。她的手忽然抖起來,一條線走歪了,只好停下來,重新拆開。

      快到中午,老田把打好的貨包一件件往外提,女子逮著機會,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盯著他,老田沉重的目光熊一樣傲慢地迎頭撞過來,女子招了招手,老田放下包走過去,女子把手攏在他耳邊,笑道:“昨晚你做什么去了?”轟地一響,內(nèi)心什么東西從高處垮了下來,憤怒沒有了,恥辱也沒有了,一句輕輕巧巧的話,還原了那個平時的老田。“沒干什么。”老田嗡聲嗡氣道。

      旁邊的揭嫂呂嫂嘴角都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小盛翻眼瞄瞄她們,拿著一個油糊糊的機件,放在鐵槽里洗。小伙今天出奇的安靜,沒有大聲喧嘩,也沒有找人開那沒皮沒臉的玩笑,甚至沒有對潘老巴子發(fā)一句火。

      吃過午飯,老木靠在白塔上抽煙,老田靠在他對面的欄桿上,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家常,基本都是老木在講他兒子,說這孩子從小如何讓人不省心,上高中之后忽然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跟著考上復(fù)旦,跟著進了外企,今年才二十七歲,已經(jīng)提升部門經(jīng)理了,月入五萬。老木很崇拜他兒子。老田心不在焉地聽著,東張西望。他沒有看到郗佳。抽完煙,老木吐出嘴里的煙絲,充滿激情地往工間走,“給兒子掙房子去?!崩咸锘氐睫k公室,辦公室沒人,吳賓不知什么時候又出去了,這幾天小伙子總是神出鬼沒,一個周家慧把他的生活全打亂了。

      腦袋伸到庫房瞄一眼,正要縮回來,老田愣住了。過道盡頭,兩個身體倚在布堆上,緊緊擠壓在一起,一個要親對方,另一個不讓,兩人幾乎廝打著,但是很快,主動的一方仗著力大,奪占了對方的嘴唇,動作兇狠得像要啃吃了她。老田連忙縮回腦袋,小心地收回腳,一轉(zhuǎn)身,卻看到潘老巴子在門邊探頭探腦,“沒什么事不要進庫房?!崩咸锏?。平時他并不這么說話?!拔铱纯?。”潘老巴子語氣里透著抵抗,白老田一眼,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老田心有點跳,剛才他看清了,那兩個人是小盛和揭嫂,小盛要親揭嫂,揭嫂抽了他一巴掌,下手很重,誰知這么一來,小盛反而不顧一切,準(zhǔn)確地咬住了她的嘴唇。真真切切,是咬。

      為了多掙點錢,其她幾個女人都在自己位子上。郗佳不在。老田本能地往外走,經(jīng)過禪堂,他又看到那個身穿藍緞中式服裝的老婦人,依舊是低垂著頭坐在長椅上,看不到臉,只見到她滿頭豐茂的黑發(fā)。老田繞過她,從樓梯下去,到放生池。亭子里沒人。一只烏龜爬到岸上,老田一腳踢了下去。折身出來去大雄寶殿,大殿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守鐘的老女人在那里慢條斯理地翻著經(jīng)書。再沿路去羅漢堂,從一樓直到三樓,五百羅漢全看完了,只見到兩個陌生的游客。旁邊是鐵塔,后面是千手觀音殿,再后面是一個小蓮花池,都只有寥寥幾名游客?;貋韽澋烬S堂,僧人剛剛用過膳,在俗的幾個老婆老漢在收拾清洗碗筷炊具。又回到銀杏成行的長廊這邊,老田在那個老婦人身邊坐下。昨晚一幕電影一樣在眼前回放。

      老婦人吸著鼻子,像在哭泣,又像在嘆息,她的手指細長枯瘦,蒼白異常,像剝皮的柳枝已經(jīng)沒有水分,也令人驚訝的沒有一點色斑。

      一宿沒睡,老田感覺頭腦昏沉發(fā)悶,不過隨著那些瘋狂的畫面一一流過,其中裹挾的能量逐漸衰減,他的腦子里卻突然楔入了另一個問題,老田打了一個激靈,它來得那么突然,卻絕對可能變成事實。說不定家里的小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子嫻帶著康康離開他了!這個念頭一經(jīng)出現(xiàn),便再也驅(qū)不散。老田坐得筆直,心里冰涼。也許應(yīng)該回去看看,但是如果她真的已經(jīng)離開,回去又有什么用?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清晰的抽泣像針一樣刺了一下他的耳膜,扭過臉來,是那個老婦人,她干嘛把頭埋得那么深?是為自己的年老丑陋感到羞愧?

      老田站起來,悄悄從她身邊走過。

      狂暴無恥的性事已經(jīng)冷卻,現(xiàn)在他又是平時那個謹慎謙和又有點倒霉相的老田。他那早已破碎的家,負載著背叛的家很可能已隨風(fēng)而去。因為孤獨,他們沿著傷痕試圖重新回到彼此身邊,他們以為自己對生活已有足夠的了解,殊不知仍然不夠,更深的孤獨等在前面。甚至這孤獨也已變成生活的毒素,他們終究還是要分手。

      郗佳不知什么時候已回到縫紉機前。吳賓從外面帶回了一批訂單,老田整個下午都很忙,加之內(nèi)心抽搐般的疼痛,他幾乎沒再注意這個女子。實際上注意到了,當(dāng)她回到車間,他冰冷顫栗的內(nèi)心便泛上了淡淡的暖意,因為她說過:你需要女人的愛。

      送完所有的貨回來,吳賓已站在寺院山門下的停車位前,其他同事或騎摩托車或騎自行車從側(cè)面的便門出來,各自下班回家?!鞍衍嚱o我吧。”吳賓道,徑直坐進駕駛室。老田進去取自行車,看到那個黑發(fā)茂密的老婦人依舊孤獨地坐在長廊上,稍稍歪著,好像睡著了。

      老田心里一動,停下來,正端詳老婦人,郗佳心情頗好地甩著手從拱門下走過來?;仡^罵了句什么,可能是小盛撩了她。

      “沒騎車來?”老田道。

      “沒有?!?/p>

      “我?guī)慊厝?,反正不遠?!?/p>

      “不用?!臂押鋈簧钋榈匚兆±咸锎植诘拇笫帜﹃?,眼里流蕩著迷人的光彩,“有人送我。”

      老田有點受寵若驚,還沒回過味來,“誰?”

      郗佳歪著頭,調(diào)皮地笑著,眼淚卻從一對美目里漫溢而出,“你還記得我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嗎,我進僧服廠就是為了找溫暖?”

      老田心收緊了,“你……找到了?”

      “也許快了。進廠之前,有一段時間我?guī)缀跆焯焱聫R跑,心里充滿了絕望,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一個英俊青年正指揮工人把生產(chǎn)設(shè)備往里面搬,同時門柱上貼著招工啟事,我就突然決定,我要做一個制衣女工?!?/p>

      老田呆住了,一切都明白了———吳賓。因為他當(dāng)初進廠,也僅僅只是因為郗佳瞟了他一眼。

      郗佳松開手,兩根拇指優(yōu)美地分開,從鼻翼兩側(cè)滑過去,抹去淚痕。“我贏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永遠需要生機勃勃的心靈?!闭f完轉(zhuǎn)身往外走。

      老田梗住了?!翱墒牵銢]告訴我,當(dāng)初你為什么感到絕望?”老田喃喃道,郗佳沒聽見,實際上,她心情好,聽到也未必回答。

      空茫的氣流身前身后旋轉(zhuǎn),纏繞,意識跟著忽高忽低,升沉不定,整個生命都虛化了?,F(xiàn)在,他只有一個人,貧窮、失敗、猥瑣,沒有家,也無路可去。

      “來,小伙子,幫幫忙。”一個聲音道。老田沒聽到,那聲音又重復(fù)一遍。老田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一手扶著長椅上的老婦,一邊向他招手。老田左右看看,身邊并沒有人。

      “就是你?!崩先说?,鏡片下的目光又和藹又明亮。

      老田覺得似曾相識,“我不是小伙子?!?/p>

      “我七十九歲來這里,已經(jīng)過去五年,和我相比,你不是小伙是什么?過來搭搭手?!?/p>

      老田走過去,看到那個老婦人在老人瘦弱的臂彎下慢慢歪下去,忙伸手墊在底下。

      “年歲大啦,我弄不動她,你幫忙把她放平在長椅上?!?/p>

      “她怎么啦?”老田伸手托住老婦人歪到一邊的頭,老婦人茂密的的黑發(fā)卻像襪子一樣褪下去,露出一顆葫蘆似的光頭,頭上還有幾綹雪亮的白發(fā)。老田嚇一跳,連忙把發(fā)套胡亂套回到她頭上。

      老人嘆息道:“還能怎么,她走啦。她年輕時是市楚劇團的臺柱,可是個大美人啊。”

      一道冰冷的電流擊中了老田,身體頓時僵在那里。

      “四十歲了,用不著對生死這么震驚吧?”老人道。老田又一驚,“哦哦哦?!泵幼髌饋?,把老婦人垂下的手臂放回椅上,又把她兩腿抬上去,抻平。發(fā)套歪了,將老婦人灰白的臉遮了多半。老田沒敢再動,視線稍稍移開,他不愿抬起她的頭,以免看到那顆肉葫蘆,更不愿看到她深眍的眼眶和滿臉的皺紋。

      “現(xiàn)在你去旁邊客堂,把主事的和尚叫來,他們是熟人?!崩先苏f。老田便機械地去客堂,喊來知客僧。再回到長廊,只有老婦人靜靜躺在長椅上,好像從不曾來過什么人。身后僧人一看,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雙手合十,念經(jīng)超度。

      老田驀然想起,白塔那邊,骨灰墻頭,有一張遺照,正是那位清癯而儒雅的老人。

      其實,這世上的事,有許多根本不需要知道。某種相對堅實的東西如此蒼涼地在老田心里扎下了根基。

      騎車進入小區(qū)大門,天已全黑??赡苁潜0彩韬觯鷱潖澋乃氐叫V場那一帶都還沒有開路燈。推著自行車從花樹間的小路慢慢往前走,他要推遲那種強猛的生澀孤寂的到來。子嫻應(yīng)該帶著康康離開了,從明天開始,他將不再去僧服廠上班,他是一個人,獨自活在世上,也將像那個老婦人一樣,孤獨地死去,無人告別,只有獨自飲泣。

      他的眼里蒙上了厚厚一層淚水,眼前一切都在黑黢黢的水波里晃動。

      小廣場上空無一人。不,有一個小小的人影,筆直站在那里,很瘦,像一棵冰涼的、泛出鐵青光澤的小樹苗。老田走到跟前,看到一個孩子,小臉蒼白,眼里和他一樣噙滿了淚水,他就知道一定是康康。孩子也認出了父親,嘴里發(fā)出悲傷的叫喚,更確切地說,他是在嗚咽,淚水從小臉上滑落下來。老田聞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尿臊味,他又尿褲子了。

      “乖乖,媽媽沒管你?”兒子咿咿哦哦。老田心疼地摟住孩子,心上一片冰涼,種種預(yù)想閃電般撕開夜空,“沒關(guān)系,兒子。沒關(guān)系!”

      繞過沙池,他看到門口的燈光,明明暗暗地支撐著雨棚。子嫻坐在雨棚下,迎著父子倆走來的方向。

      “怎么現(xiàn)在才回?飯菜都涼了?!弊計拐f,聲音疲倦而溫情,仿佛等了很久??悼迪蛩侗歼^去。

      老田停在黑暗中。一個奇怪的現(xiàn)實突然鋪展在他面前,也許,經(jīng)過昨晚最無恥的洗禮,子嫻再也不會離開他、離開這個家。再或許,子嫻也一直擔(dān)心著他會突然離去?

      生活就是這樣,你說不清它會在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突然伸手扶你一把。如此不經(jīng)意,如此殘忍。

      老田打了一個寒噤。迷迷糊糊的幸福感升上來。

      這可恥的,有血有肉的生活。

      人世溫暖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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