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遂政變預示土耳其“兩雄對立”

顧堅

仔細分析這次政變的經過，埃爾多安“自導自演”說可能性不大?？紤]到居倫和埃爾多安反目成仇的復雜關系，很難想象居倫能置身于政變外。這更像是權力之爭而非宗教-世俗之爭。

2016年7月15日晚，土耳其軍隊總參謀部的部分軍官，指揮部分陸軍、憲兵和空軍發(fā)動政變。政變軍人一度控制土耳其國家電視臺，宣布接管政府。數(shù)小時后情況發(fā)生逆轉，正發(fā)黨的支持者蜂擁而入伊斯坦布爾國際機場，迫使政變軍隊撤出，讓埃爾多安總統(tǒng)的飛機得以降落。在人群的簇擁下，埃爾多安宣布政變已經失敗，他仍舊掌握國家權力。

政變兩天后，土耳其已有多達6000人被抓（其中半數(shù)是軍人，另一半是法官和檢察官），這一數(shù)字在隨后上升到9000人。土內政部指控，在美流亡的宗教領袖費圖拉·居倫在軍中的追隨者發(fā)動了此次政變。盡管美國第一時間譴責了這起未遂政變，土勞動部長還是指責美方支持這場政變。有分析認為，美國本來想要通過居倫的勢力來平衡土耳其議會選舉，進而影響該國政策，可埃爾多安要是借此次未遂政變改行總統(tǒng)制，那將是“釜底抽薪”。

“自導自演” ？

這次政變中，政變軍人出動直升機向忠于正發(fā)黨政府的安卡拉特警總部開火，打死17名警察；參與政變的憲兵則占領了伊斯坦布爾的博斯普魯斯大橋，試圖控制土耳其經濟首都的交通。局勢一度撲朔迷離，政變軍人聲稱政府被解散，但土耳其總理耶爾德勒姆則稱政府仍舊控制局勢；在土耳其南方度假的總統(tǒng)埃爾多安則通過手機發(fā)表視頻講話，號召支持者上街反擊政變。

不久，埃爾多安冒著被政變軍人兩架F-16戰(zhàn)機擊落的風險，乘政府商務機抵達伊斯坦布爾，忠于政府的警察則將博斯普魯斯大橋的憲兵繳械并逮捕。在安卡拉，特警奪回了國家電視臺。政變軍人的首腦高斯上校被警察逮捕，試圖沖擊總統(tǒng)府的軍人也被忠于政府的軍警繳械。

政變不到一天時間就失敗了，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不專業(yè)”：以往土耳其軍隊以世俗主義的衛(wèi)道者自居，發(fā)動了4次政變，都以勝利推翻政府告終。而這次政變卻被內政部指揮的特警和憲兵平定。官方數(shù)字顯示，政變期間有161名平民與警察被殺，104名叛變士兵被擊斃，1440人在沖突中受傷。

這次政變失敗的原因很多：首先，陸軍的中高層大都不支持政變。陸軍第一軍軍長丁達爾稱此次政變是軍中的“小團伙”所為，誓言平定叛亂。其次，力量對比懸殊，參與政變的軍人數(shù)量有限。據(jù)土警方早前公布的數(shù)字，有2839名參與政變的軍人被逮捕。以此推算，加上被特警打死的104名政變軍人，政變一方的兵力也就不到3000人。政變軍人派去守衛(wèi)“交通樞紐”博斯普魯斯大橋的憲兵才50余人，難以控制局勢。而正發(fā)黨為了應對軍事政變的發(fā)生，長期以來一直重視警察部隊的建設，將特警部隊（SWAT）建設為堪與陸軍步兵部隊媲美的作戰(zhàn)力量。出于對正發(fā)黨掌控的警察的忌憚，政變軍人動用直升機攻擊特警總部w。但無論在伊斯坦布爾還是在安卡拉，政變軍隊都被內政部統(tǒng)轄的特警和憲兵繳械，可見正發(fā)黨政府不是“手無寸鐵”，相反掌控著強大的武力。最后，局勢逆轉的關鍵在于埃爾多安總統(tǒng)順利從土西南方海邊度假地返回伊斯坦布爾主掌大局，而這有賴于其鐵桿支持者從軍人手中奪回伊斯坦布爾國際機場。能在一夜之間動員如此之多的支持者，正發(fā)黨的基層動員能力不可小覷。

聯(lián)想到埃爾多安自擔任土耳其總統(tǒng)以來，一直試圖擴權，企圖將土耳其的政治體制從議會內閣制變?yōu)榭偨y(tǒng)制，土耳其有媒體將政變解讀為埃爾多安的“自導自演”，認為埃爾多安這么做是為今后集權找借口。但是仔細分析這次政變的經過，“自導自演”說可能性不大。

埃爾多安在得知政變的第一時間，只是呼吁支持者上街，用示威的手段和軍隊對抗，而不是用最高統(tǒng)帥的身份命令軍隊平定叛亂。這說明埃爾多安此時對局勢心中無底，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判斷軍隊是否仍舊忠于自己，誰是敵人，誰是自己人。在伊斯坦布爾，局勢扭轉的關鍵在于正發(fā)黨的支持者奪回機場，而機場守備部隊不愿向平民開火，選擇了撤離。埃爾多安還是憑借支持者的街頭斗爭，才返回伊斯坦布爾控制局勢。安卡拉則是內政部特警用武力鎮(zhèn)壓了政變，打死數(shù)十人。埃爾多安如果自導自演，不必如此復雜，像2010年指控“大錘政變”那樣，指控幾個軍官便可達到目的。

外界都在議論這一未遂政變的幕后，長期和埃爾多安不和的伊斯蘭教士居倫發(fā)揮怎樣的作用。目前，居倫因為背負法庭指控的案底，流亡美國賓州，但在土耳其勢力強大：居倫在土耳其有兩家最大的非政府組織，控制了作家、律師、教師和企業(yè)家協(xié)會，在司法機關和軍隊也有一定影響力。在埃爾多安競選總統(tǒng)前，響應居倫的勢力曾舉行過全國性抗議活動，被埃爾多安派警察和憲兵予以鎮(zhèn)壓。

居倫和埃爾多安本是盟友，但近年來關系對立。對于埃爾多安指控他策劃政變，在美國流亡的居倫向媒體表明自己的無辜：“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支持者是哪些人”—言下之意“居倫運動”是土耳其當局虛構出來的。他還暗示是埃爾多安“導演”了政變，目的在于“打壓”反對派。但是，考慮到居倫和埃爾多安復雜的敵對關系，外界很難想象在政變中居倫能置身事外。

“強人政治”引反彈

由于變起肘腋，加之土耳其政府正在啟動對政變的調查，很多證據(jù)還未公開，埃爾多安“自導自演”也好，流亡海外的居倫“不甘寂寞”策劃政變也罷，都沒有觸及政變的核心原因。

從2002年首次贏得議會大選以來，正發(fā)黨一直牢牢控制議會，從2007年居爾當選土耳其總統(tǒng)開始，正發(fā)黨還掌控了曾被稱為“世俗主義堡壘”的共和國總統(tǒng)職位。埃爾多安以52%的選票當選為首位直選總統(tǒng)后，更是不遺余力推動修憲，試圖將土耳其的政治體制改為美國式的總統(tǒng)制。在土耳其歷史上，正發(fā)黨一黨長期掌控議會是土耳其實行多黨制后絕無僅有的，而像埃爾多安一樣擔任11年實權總理后，又當選總統(tǒng)，繼續(xù)“掌舵”土耳其的更是沒有旁例。

與此相對，埃爾多安和正發(fā)黨的競爭對手都在衰落下去：曾經在凱末爾、伊斯梅特總統(tǒng)任內長期執(zhí)政的世俗主義政黨—共和人民黨，如今在議會和地方選舉中的成績都不如意，難以重現(xiàn)昔日輝煌；右翼的民族行動黨，因為主張激進，難以被土耳其廣大農村和城市中產階級選民接受，不能主導大局。曾經4次推翻民選政府、3次上臺執(zhí)政的軍方，由于正發(fā)黨多次修改憲法和有關法律，失去了往日動輒干政的威風。可以說，隨著競爭對手的衰落，正發(fā)黨政府挾經濟發(fā)展的良好成績單，牢牢抓住了選民的心，在選戰(zhàn)中難以撼動。

在反對者看來，埃爾多安盡管頗得選民擁護，有極強的領袖氣質和魅力，但是埃爾多安在擔任11年總理后轉任總統(tǒng)，試圖強化總統(tǒng)權力的做法有獨裁之嫌。埃爾多安在任內放寬宗教活動限制的做法，加上其本身強烈的伊斯蘭教保守主義特征，在世俗主義看來，有顛覆凱末爾總統(tǒng)開創(chuàng)的世俗主義共和制的嫌疑。

早些年，旨在捍衛(wèi)世俗主義的土耳其軍方多次和埃爾多安為首的正發(fā)黨政權發(fā)生沖突。2003年11月，軍方以有警察“同情伊斯蘭恐怖分子”為名，要求政府加強反恐，清理警察隊伍；2006年6月，發(fā)生3名陸軍軍官謀害總理事件后，軍事法庭接管了審理權，不讓政府插手；2007年4月，土總統(tǒng)選舉陷入僵局，親伊斯蘭的正發(fā)黨候選人居爾雖然占優(yōu)，但未能獲得議會2/3多數(shù)，無法當選，軍隊曾在午夜的時候在網(wǎng)站上發(fā)備忘錄提醒政客們軍人對世俗主義的堅決態(tài)度。不過，軍方最終并沒有實際進行干預，居爾在第二次選舉中順利當選土耳其總統(tǒng)。在這之后，土軍方多次陷入政變指控，大量在職和退休的軍人被逮捕。2014年6月，前土耳其總統(tǒng)、前武裝部隊總參謀長凱南·埃夫倫上將因1980年的軍事政變行為被判處無期徒刑，第二年去世。埃夫倫作為上世紀土耳其軍方干政的代表性人物被判刑，標志著埃爾多安為首的正發(fā)黨政權“司法清算”過去的軍人干政，警告軍人不得干預政治。

這次軍方總參謀部的部分軍官，靠挾持總參謀長阿卡爾將軍，動員部分陸軍、空軍和憲兵進行政變，演出了空軍直升機空襲特警總部和國民議會大廈的驚悚一幕。若非正發(fā)黨支持者群情激憤，而軍人向他們宣誓保衛(wèi)的人民開槍時束手束腳，埃爾多安能否順利返回伊斯坦布爾都成問題。不過，政變的失敗說明多數(shù)軍官并不支持政變，埃爾多安長期以來對軍隊的人事安插與清洗頗見成效；特警在安卡拉和伊斯坦布爾的平叛，給人以“警察打敗軍隊”的印象。土耳其軍隊連最后的“殺手锏”—政變都沒有起到作用，實際上證明了土耳其軍方和世俗主義政黨一樣，也在走向衰落。

盡管埃爾多安政府此次有驚無險平定政變，但也說明了埃爾多安長期鐵腕治國的強人政治正遭遇越來越大的反彈。以往，軍方對正發(fā)黨的居爾競選，至多就是警告而不干預；這一次雖然是部分軍官所為，但是標志著軍內不滿埃爾多安的勢力終于“坐不住了”。埃爾多安雖然靠警察部隊和支持者“護駕”保住了權力，但是能否像過去那樣繼續(xù)強力推行其政治主張而不顧忌外部反對，值得關注。

“兩雄對立”模式開啟

埃爾多安政府順利平定政變后，開始了對政變者的清算。陸軍第二軍軍長胡杜提、第三軍軍長奧茲圖爾克和海軍少將德米爾汗因為涉嫌參與政變已經被逮捕，29名高級軍官已經被解職。在形勢尚不明朗時，首先表示效忠政府的第一軍軍長丁達爾，被提拔為代理總參謀長。預計，正發(fā)黨為了避免軍事政變再次發(fā)生，力求在組織上掌控部隊，將會進一步清洗軍隊。同時，正發(fā)黨政府借清算政變之機，開始整肅不聽話的司法部門，大批法官、檢察官被解除職務。由于警察部隊在此次平叛中立下大功，正發(fā)黨政府會進一步加強對警察部隊的建設與掌控，以便對軍隊進行制約。

盡管未遂政變一方打出“世俗主義”的旗號，但在野的世俗主義政黨“共和人民黨”發(fā)表聲明譴責政變。共和人民黨雖然不滿意埃爾多安大權獨攬，更警惕正發(fā)黨的伊斯蘭主義企圖，但也擔心軍隊上臺會讓自己“靠邊站”。以往軍隊政變上臺，都是禁止政黨活動，共和人民黨此番表態(tài)也在預料之中。

軍隊造反被鎮(zhèn)壓，反對黨為了自身利益也反對政變，看似“坐穩(wěn)江山”的埃爾多安和正發(fā)黨，仍舊面臨來自美國賓州的居倫和他遍布土耳其全國的支持者的挑戰(zhàn)。

相當長的時間里，埃爾多安和居倫本是共生的關系。他們共同創(chuàng)建了現(xiàn)在的土耳其執(zhí)政黨正義與發(fā)展黨，并與一些自由派和非宗教右翼人士合作，開創(chuàng)了土耳其長達10多年的繁榮局面，人均收入翻了3倍。居倫發(fā)起的“居倫運動”是全球最大的伊斯蘭運動之一，曾幫助埃爾多安連續(xù)三屆擔任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早在擔任伊斯坦布爾市長時，就和居倫結為同盟。居倫一度被認為是埃爾多安的精神導師。正發(fā)黨能夠在2002年大選中一舉擊敗共和人民黨等老牌政黨，某種程度上也是居倫的功勞。

然而，隨著土耳其現(xiàn)代化進程的放緩，更傾向于伊斯蘭傳統(tǒng)教義的埃爾多安與更樂于體現(xiàn)自由主義色彩的居倫之間分歧開始逐步顯現(xiàn)：埃爾多安雖然不是伊斯蘭教士，但堅持傳統(tǒng)的伊斯蘭價值觀必須在土耳其政治生活中得到體現(xiàn)。與此相對，居倫雖然出身伊斯蘭教士，但對世俗主義并無太多惡感，在女性權益等問題上雖然保守，但不極端。近年來，埃爾多安對歐盟拖延土耳其入盟顯得不耐煩起來，他的親信達武特奧盧在擔任外長和總理期間大搞“新奧斯曼主義”，試圖恢復舊奧斯曼帝國的影響力。居倫則在土耳其入歐問題上立場堅定，認為土耳其必須加入歐洲大家庭。2010年，土耳其和以色列在土耳其赴加沙救援船問題上發(fā)生沖突，以土關系惡化。埃爾多安強烈批評以色列對加沙的封鎖政策。居倫則堅持土耳其和以色列的傳統(tǒng)盟友關系。2011年阿拉伯國家發(fā)生劇變以后，埃爾多安大力干涉敘利亞內戰(zhàn)，扶植敘反對派；居倫則對當局“積極”的外交政策持反對態(tài)度。

埃爾多安執(zhí)政的13年，正發(fā)黨逐步成為土耳其的既得利益者。埃爾多安的部長們，通過任人唯親、參與工程建設等手段獲得了不少財富。2013年土警方的調查發(fā)現(xiàn)，埃爾多安內閣幾個部長的兒子都涉嫌貪腐，所涉案件都與政府推行的宏偉建設工程有關，不少還是正發(fā)黨的“政績工程”。埃爾多安結束其總理任期后，轉任總統(tǒng)繼續(xù)控制國家大權。對于居倫來說，由于土耳其法院仍舊留有其1999年被指控的案底，他仍舊客居美國，沒能在土耳其政壇上“分得一杯羹”。2013年底，居倫主義者在土耳其警察和司法部門的支持者，發(fā)起了對埃爾多安內閣部長貪腐的調查，一度迫使埃爾多安麾下3名內閣部長辭職，標志著居倫主義者和正發(fā)黨“分道揚鑣”。之前外界還認為兩人是合作反對世俗派的盟友。

埃爾多安通過修憲，除去了軍方干政的合法性；通過在軍隊內部大力安排自己的人馬，使得原本“鐵板一塊”的世俗主義堡壘—軍隊不再對自己構成威脅。這次7月政變的失敗，也說明埃爾多安多年的人事布局取得了實效。

無論是世俗主義政黨還是軍隊都不能威脅埃爾多安政權，但傳統(tǒng)敵人的消失不代表威脅的結束：由于正發(fā)黨和居倫主義者沒有共同的敵人，埃爾多安又急于大權獨攬，正發(fā)黨和居倫主義者的聯(lián)盟已經無法繼續(xù)維持下去。此番未遂軍事政變，如果真的不是軍隊的世俗主義者所為，而是宗教人士居倫影響所致，那么，居倫這位隱居美國賓州的神秘教士以其煽動力證明，其仍是埃爾多安政府的勁敵。

即便這次血與火的政變是由軍隊中的少數(shù)世俗主義者策動，正發(fā)黨的勝利也再次證明了有著高效組織動員能力的政黨，未必懼怕軍隊的坦克。事實上，秉持保守宗教理念治國的埃爾多安和正發(fā)黨，用一次次選戰(zhàn)的勝利證明了世俗派的無能。但是，對于同樣有著保守宗教色彩、動員能力強大的居倫運動來說，正發(fā)黨的這些優(yōu)勢能否繼續(xù)奏效呢？未來土耳其政局的發(fā)展，或許會呈現(xiàn)出土耳其國內埃爾多安為首的正發(fā)黨一黨獨大，在美國的居倫憑借其宗教精神動員力，對土耳其國內政治施加影響的局面。這種局面可以被概括為“兩雄對立”模式。

在伊斯蘭世界，往往宗教人士的影響力不容忽視。當年伊朗國王，坐擁數(shù)十萬軍警，君臨全國，卻不敵宗教學者霍梅尼的振臂一呼。由于在伊斯蘭世界，宗教是很難完全從政治中剝離的，對宗教學者的影響力也就不能低估了。未遂政變剛平定，埃爾多安就迫不及待指控居倫操縱政變，就反映了他的緊張心理。畢竟，對于一個打著伊斯蘭旗號治國的總統(tǒng)而言，又有什么比宗教領袖逼宮更可怕的事情呢？相比軍事政變與反政變這種真刀真槍的廝殺，一直保持平靜的居倫才是正發(fā)黨最可怕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