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勤
通往蝴蝶鎮(zhèn)中學(xué)的那條路是我們兩個人踩出來的。這話是你說的,而且你不止一次跟我說起過這句話。你反復(fù)跟我這么說的意思,我明白,是因為你自豪??!我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你如何揮舞鐮刀,從成片成片的灌木叢中,沖殺出了一條縫隙??僧?dāng)時并不只我們兩個人,在你殺出這條小路來的時候,我們還是七個人。所以,我得給你糾正一下,通往蝴蝶鎮(zhèn)中學(xué)的那條路主要是我們兩個人踩出來的,你羅小號和我羅小瓶是主力,另外理所應(yīng)當(dāng)還有羅小鍋、羅小碗、羅小碟、羅小盆、羅小瓢他(她)們五個人的份兒。還有一點,通往蝴蝶鎮(zhèn)中學(xué)的那條路主要是我們兩個人踩出來的,也僅是指司息河岸林那一段,其他路段原來就有。即使司息河岸林叢中,本來也有一段綠樹相夾、濃蔭覆蓋的路,但你嫌那條路繞,通向了西北方向,而我們一過河,就需要奔西南方向,所以你提議,我們要新開一條路。
你說,我們七個人是一個尖刀班。是的,冬天的早晨,我們常常是摸黑就開始行動,在村西小盆家的屋頭上稍事集結(jié),先是經(jīng)過一段不長的土路,然后開始穿越茂密的司息河岸林,之后再直奔蝴蝶鎮(zhèn)而去。其實,說是茂密的司息河岸林,主要還是指夏天,不過冬天樹葉落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高樹低枝,影影綽綽,仿佛整個司息河兩岸都擠滿了人,那景象更加嚇人。所以,你走在前邊,屁股拽來拽去,還不忘把右手冒出肩頭,說后面的跟上。我們不像是去上學(xué),而是像去執(zhí)行某項神圣的使命,大有去偷襲一個鎮(zhèn)的架勢,只不過人數(shù)是少了點兒。有你這么一整,我們這學(xué)就上得有意思多了,課堂的枯燥和學(xué)業(yè)的壓力已經(jīng)算不得了什么,有上學(xué)路上的這些莊嚴(yán)和愉悅,已經(jīng)足夠。比如小盆,他早就不想上了,但為什么仍然堅持下來,跟在你腚后像個勤務(wù)兵一樣?就是因為,他覺得有意思。
當(dāng)然考驗我們這支隊伍的不是冬天,而是夏天。司息河上一直沒有橋,這么大一條河流為什么沒有橋,這當(dāng)然不是我們所要考慮的事情。冬天水量小,這難不住我們,我們一個個像袋鼠一樣,踩著露出水面的石塊,三蹦兩跳就過去了。寒冬臘月那就更沒問題,清清的河水全結(jié)成了冰,整個河面都成了一面鏡子。我們常常從河岸上就開始助跑,然后叉開雙腿,下水餃一樣呼呼啦啦倒到河里,一個個水餃鬼影一樣擦著冰面向?qū)Π痘?。但夏天問題就來了,上游常常涌下渾黃的水,把河床撐得一寬再寬,那水就在兩岸的夾擊之下,轟鳴而下,擋住了我們前行的路。
正是這渾黃的水,拆散了我們的隊伍。家長們做出決定,要我們不再去蝴蝶鎮(zhèn)而是沿河北上,去北面的一個大村,到那里去讀初中。鎮(zhèn)里有兩所初中,一所在鎮(zhèn)里,另一所就在那個村。那個村叫紙談村。
在小鍋、小碗、小碟、小盆、小瓢他(她)們五個決定接受家長的建議后,你來找我,問我什么決定,我說這還用問嗎,我跟你的決定是一樣的,繼續(xù)去蝴蝶鎮(zhèn)。你怎么知道我會繼續(xù)去蝴蝶鎮(zhèn)?我笑了笑,什么也沒說。隨后你也笑了,豎起手掌,與我雙擊。
我知道你一定會繼續(xù)選擇蝴蝶鎮(zhèn),因為那里有你喜歡的薛映紅老師。薛映紅大概是我們初二那年來的吧,披肩秀發(fā),蘋果臉色,長長的睫毛,水汪汪的大眼,一身初秋得體的套裙。你之前肯定沒有見過這么美的女老師,當(dāng)然我也沒有見過,她就像一只蝴蝶一樣,突然就飛來了我們蝴蝶鎮(zhèn)。記得她一來就給我們帶語文課,第一節(jié)課就是作文,題目叫《美好》。你那天的作文寫得出奇地快,一下課就迫不及待地跟我說,這老師不簡單!其實,我跟你有同感,因為之前老師出的作文題,不是要求記一件事,就是要求記一個人,用你的話說,俗!而她卻讓我們寫《美好》,你說這該有多美好??!
你寫的就是在司息河開路那一段,如何在茂密的灌木林中,辟出一條綠色小徑,然后讓一支不明身份的小分隊晝夜穿行。你的作文理所當(dāng)然成了這次的范文,點評課上,薛映紅老師一字不漏地向全班同學(xué)進行了朗讀,薛映紅純正的普通話,讓全班每一個人都深深體會到了語言文字之美,她優(yōu)美動聽的語言,把你的作文讀成了絕世美文。
那天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你一言不發(fā),悶著頭從密林中穿過??斓酱蹇诘臅r候,我聽到你嘴里嘖嘖有聲,我知道你一定還在品味和咀嚼薛映紅老師的聲音,果然沒錯,在你連著“嘖嘖”、連著搖頭之后,你說小瓶,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把話說得像薛老師那樣好啊!
有一天,我沒想到薛映紅老師能把我們兩個人叫住,說跟咱們兩個人一起走,她要親自去看看司息河。后來我才知道,薛映紅老師在把你的作文作為范文朗讀之前,已經(jīng)單獨找過你,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樣的對話:你叫羅小號?他們都管我喊小螺號。你是不是很喜歡軍事?我對所有的戰(zhàn)斗英雄都崇拜。怪不得呢,我看你像個小小的將軍。沒有,我希望自己是個司號員,全軍都因我嘹亮的號聲而沖鋒。司息河,是不是就是鎮(zhèn)子?xùn)|邊那條河?是,但那是我們村的。你告訴我,它真的那么美嗎?它比我寫的要美得多,我無法表達它的全部。
應(yīng)該說,你的話在你作文的基礎(chǔ)上更加激起了薛映紅老師對司息河的探究。那天黃昏時分,我們陪著薛映紅老師一同走進林子,夕陽掛在樹梢上,所有的枝干和葉片都染上了淡淡的金色,成群的鳥兒在飛翔。薛映紅老師踮著腳,試圖從一片高枝上摘下幾片好看的葉子,看得出,她很有些吃力,但我們誰也沒想去幫她,原因是她那么做的姿勢非常優(yōu)美,像畫框里的一幅畫,誰都不想去破壞它。
你作文里不是說你們七個人嗎?
他們五個在二班。
噢。
不過他們已經(jīng)不在蝴蝶鎮(zhèn)了。
不在,那去哪兒了?
去了紙談村。
為什么?
因為這條河。
這條河怎么了?很美??!
是的,很美。但河上沒有橋。
薛映紅老師望望河面,似乎也覺得遺憾。但她問,那為什么你們不去呢?本來我覺得薛映紅老師這話,我們不太好正面回答,如果我們把藏在心底的秘密直接說出來,足以埋沒掉這片樹林此時的純凈和溫馨,或者說變成了一地世俗的落葉。是你回答了薛映紅老師,當(dāng)然也只能是你,你說那個村村名不好。
村名不好?紙談,不是挺有味道的嗎!
老師你知道,我喜歡軍事。
你這一說,自然把薛映紅老師給說笑了。不用說,她的笑和這片林子有著一樣的嫵媚。
應(yīng)該說這個下午,我們兩人擁有了許多意外的幸福,我們一人懷揣一輪夕陽回到了家里。可惜我無法走進你的夢境,我敢保證,那天晚上只要你的夢讓我踏進去一只腳,我一定會在里面遇見美麗的薛映紅老師。
說實話,自從小鍋、小碗、小碟、小盆、小瓢他們五個離開了我們,或者說離開了你之后,你就沒這么高興過。盡管我們兩人仍然玩得很有趣,但再有趣總比不過七個人的小分隊熱鬧。冬天時,你甚至沒有再從冰面上滑跑,因為過去,小碗和小碟兩個女生常常都是先我們一步來到冰面,待我們幾個助跑擦上冰面之后,他們會分別拽住其中某個人的后衣襟,像只小花貓一樣被輕松拖到對岸。每次你的身后都會有一只小花貓,甚至小碗和小碟爭搶著去抓你的后衣襟,而我的后衣襟從來都是空空的,只有凜冽的風(fēng)悄然滑落。春天的時候,也沒見你吹柳笛。你不愧叫小螺號,你幾乎什么都能吹,隨便兩片樹葉你就能吹出春天的旋律,有時一片就行。沒有樹葉,你兩只手一兜,在兩個拇指之間兜出一個小孔,就足以成為接近葫蘆絲的樂器?;蛘撸恢皇?,食指和拇指一叉,含在嘴里,撐開兩腮,照樣是一串鳴哨。我們在村頭集合的暗號已經(jīng)用不上了。我們在林中的游戲也已經(jīng)取消。說起這些,別說你,我都覺得傷感。
但沒想到,你接下來的憂郁還不是這些。有一天,我們坐在河沿上,透過樹叢的縫隙可以望得見遠處的村莊,河面上有兩只水鳥在嬉戲。你突然問我發(fā)現(xiàn)什么情況了沒有?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的問話讓我一時無法回答。你說,薛老師可能在戀愛。原來是這樣,你在關(guān)心這事。我從沒去考慮這些事,再說,難道薛映紅老師不該戀愛嗎?如果只有一個人可以戀愛,那只能是她,而不應(yīng)該是別人。但你說,有兩個人愛著她。
兩個人?你要讓我說是誰,我有可能說準(zhǔn)一個,就是學(xué)校里那個敲鐘人。我一說,你同意了,而且還糾正我說,他不只敲鐘,他還是教務(wù)處的老師。這個敲鐘人姓什么,我們不知道,私下里我們只喊他鐘老師。鐘老師年紀(jì)輕輕,卻兩道濃眉,威嚴(yán)拔高了他的身高,我覺得他挺好的,如果他和薛映紅老師走到一起,應(yīng)該就是一座山和一泓水的關(guān)系。但你說,那另一個人呢。另一個人是誰,我不知道。你說,另一個是一名軍人。你這么說,有點讓我吃驚,你怎么知道呢?因為薛老師經(jīng)常會收到部隊上的來信。你這一說,我就明白了,因為你經(jīng)常去傳達室轉(zhuǎn)悠,你在那里掌握了包括薛映紅老師在內(nèi)的很多人的通信情況,當(dāng)然你關(guān)注的主要是薛映紅老師。
我認為我們沒有權(quán)利去管薛映紅老師的戀愛問題,總體上說,應(yīng)該誰想追誰追,誰追著算誰,但沒想到你說那不行,那不公平。怎么就不公平了呢?我不解。你說,你想啊,一個在身邊,一個在遠處,恐怕只能近水樓臺……
說來很有意思,這次對話后不幾天,我們就在司息河邊遇上了一位軍人,軍人問我們?nèi)ズ?zhèn)是不是走這條路。當(dāng)時我發(fā)現(xiàn)你的眼睛一亮,在真正的軍人面前,你仍然像個將軍,一擺頭,一揮手,跟我們走。還沒等過河,你就說我知道你到蝴蝶鎮(zhèn)去找誰,干什么。那軍人愣愣地看著你,你把軍人拉進了樹叢。好長時間沒出來,我就知道這事一定被你蒙對了。但到底在樹林中你跟軍人談了些什么,我一概不知,直到現(xiàn)在。
第二天放學(xué)后,你跟我說今天我們要在岸林里打個埋伏。這種游戲自從七個人的小分隊解散后,就再沒開展過。要說打埋伏,我是最拿手的,只是我不知道我們要埋伏的人是誰。到時你就知道了,你這么跟我說。
我的確知道了,是軍人和薛映紅老師,因為他們就從我的眼前走過,而且在距我?guī)撞竭h的地方做過一陣兒停留,但他們卻半點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們是分頭埋伏的,你很遺憾,他們沒中你的埋伏,而是中了我的。你對我選擇埋伏地點體現(xiàn)出來的戰(zhàn)局觀給予了充分肯定,但對我埋伏的收獲卻不屑一顧。因為你問我什么情況,我說沒情況。在你的一再質(zhì)問下,我仔細回憶,想起我們曾與薛映紅老師一起待過的那個黃昏,按說如果與心愛的人在一起的話,薛映紅老師應(yīng)該更高興才對,可我?guī)缀鯖]聽到她說什么話,她的臉色不僅始終沒有泛紅,而且白白的,缺少笑顏。當(dāng)我把這個細節(jié)說給你的時候,你似乎比那位軍人更加糾結(jié)。在你看來,薛映紅老師應(yīng)該毫不猶豫地選擇他。我問你為什么,你說軍人最有可能做英雄,也只有英雄才可以配得上她。然而在我的意識中,英雄哪有兒女情長的,邱少云談戀愛了嗎?沒有。黃繼光談戀愛了嗎?沒聽說過。董存瑞談戀愛了嗎?不知道,好像也沒有。那么他,拋下部隊,就這么不遠萬里地來找薛映紅老師,本身就算不上什么英雄。但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只能反過來,順著你的思路質(zhì)問你,他是軍人,可他打過仗嗎?沒有,你說,不過他馬上就要去打。去哪打?去祖國的南部。那場仗還沒結(jié)束嗎?聽說不急著結(jié)束,留著這么個活口,各部隊輪流著拉上去練練。你這是聽誰說的?軍人。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是軍人。你和他在密林里的時候,可能已經(jīng)涉及了這個話題。你肯定問過他,你打沒打過仗,想不想成為一個英雄。甚至你可能會質(zhì)問他,如果你不能成為英雄,那么你有什么資格娶走我們的薛老師。
軍人很快就走了。軍人走后,你竟然瞞著我干了一件事。這件事,我說不全,大致是你以薛映紅老師的名義,擬了一信,由傳達室轉(zhuǎn)給了鐘老師。鐘老師按信中所約,來到了司息河岸林中那棵最粗大的白楊樹下,可他并沒等來薛映紅老師,而是等來了你吊在樹杈上的一個小筐和一塊石頭,當(dāng)然石頭下還壓著一封絕交的信。你掐定的時間是太陽剛落薄霧正起之時,這個時間,茂密的司息河岸林已經(jīng)讓鐘老師感到緊張,從天而降的小筐和石塊雖沒造成大的傷害,但卻著實把他嚇得不輕。據(jù)說,當(dāng)時鐘老師是趴在濕漉漉的沙土地上把那封絕情書看完的。不管是因為信也罷,筐也罷,還是石塊也罷,抑或是薄光中影影綽綽的司息河岸林也罷,反正鐘老師連著好幾天不見了,那幾天學(xué)校的鐘是誰敲的,或者說到底敲沒敲,我都不記得了。
而你呢,自以為聰明,卻很可能壞了薛映紅老師的大事。你的筆跡,不管怎么換,薛映紅老師一看就知道是誰!再說,只那約定的地點,可能就只有咱們兩個人和薛映紅老師知道。當(dāng)時薛映紅老師那迷人的一笑,就發(fā)生在這棵最粗大的白楊樹下。所以,待鐘老師上班后,鐘聲慢慢敲得正常了,薛映紅老師也開始了對你的訓(xùn)誡。
那天下午,所有的課程結(jié)束后,薛映紅老師把你留下了,她說,你到我辦公室來趟!
我一直在外面等你,其時天上的雷一個緊似一個,天陰得很沉,我在薛映紅老師辦公室后面的小路上徘徊來徘徊去。后來你們結(jié)束了談話,你朝我走來,我看到薛映紅老師一直看著你走到我的身旁她才回去。你跟我說薛老師要我們住下。我看看天,說我們是應(yīng)該住下。但你卻說,不,我們回去。
路上我很想問你,薛映紅老師都跟你談了什么,但你先開了口,你說小瓶,你覺得薛老師今后還會像從前那樣喜歡我們不?過了一會兒,你說你也別回答了。
雨眼看就要落下來,我和你像平常一樣走入夏天的河水,這是一條我們再熟悉不過的河流,它就像我們的母親始終在我們身旁。
其實,一開始踏入河水的時候,我就感覺有什么不對,快走到河中間的時候,我知道有什么不對了,是聲音,從上游傳下來聲音。當(dāng)然你也已經(jīng)聽到了。我們這段司息河往上不足一千米就有一個大的轉(zhuǎn)彎,也就是說我們往上看,也就是能看一千米的距離。你說壞了。你的話音剛落,從轉(zhuǎn)彎處就轉(zhuǎn)過來了洶涌的水流。我們這邊的雨的確還沒開始下,可上游早就開始下了。遠處涌過來的水頭是那么高,你,我的將軍,這時明顯連你也蒙了,我們到底該怎么辦?我們不由地回望,卻看到鐘老師騎著自行車剛好急急地沖到河邊。我們的位置差不多正好是河流的中間,鐘老師扔掉自行車就跳進了水里,我和你于是也往回跑??珊铀t滯了我們的速度,更跑不過從上游橫沖直撞摜下來的洪水,在我們和鐘老師相接的那一瞬間,洪水已經(jīng)淹沒了我們。我只聽到你急切地說,小瓶他不會水。待我露出頭,我感覺到你和鐘老師都在我身上用力,而且危急之中我還聽到鐘老師說,薛老師不讓你們走的。這時已經(jīng)沒有人顧得上回答。我們被洪水裹著,偏斜著往下游,幸運的是我胡亂揮舞的手,卻抓住了一根粗大的樹枝,而且不是漂浮的,是岸上一棵高大的被殺倒卻還沒來得及運走的樹,它把枝子伸到了河里,似是專門在這里等候著救我。抓住樹枝的一瞬間,我回過頭,驚魂未定的眼睛似乎看到鐘老師臉上露出些許笑容。我想說點什么時,鐘老師和你卻已被洪水沖開。但你說了一句話,到現(xiàn)在還時不時地在我耳邊回響,你說,他已經(jīng)上前線了。這話你應(yīng)該是對鐘老師說的。那么說,你是想說他上前線了,鐘老師根本不用管他了,還是要說他上前線了,會是英雄,鐘老師你別再摻和了呢?
當(dāng)然,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鐘老師都沒能再回到岸上來。你們會水,卻被沖走了,我不會水,卻得救了。后來,我反復(fù)回放我抓住樹枝的畫面,顯然,不會是那樹枝在那里等著救我,而是你們共同選定的目標(biāo)和合力實施的結(jié)果。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們兩個或許不用費那么大的力,就能牢牢地抓住樹枝。當(dāng)然,如果不是因為我們,鐘老師更不必專門騎著自行車趕來,跳入這渾黃的河水。
后來,我沒有再去蝴蝶鎮(zhèn)。再后來,河面上有了橋。奇怪的是自打有了橋之后,河水卻一年一年見少,直至斷流,曾經(jīng)茂密的司息河岸林也幾乎被砍伐殆盡。
你曾經(jīng)跟我說起過,我們什么時候也能把話說得像薛映紅老師那么好聽呢?我現(xiàn)在在離家鄉(xiāng)很遠的一座城市里做電臺主播,但即便如此,我知道我的聲音遠無法與我們的薛映紅老師相比,你看不起的紙談村倒是出了一個將軍,將軍和我們那位軍人是戰(zhàn)友,他們一同參加過南部邊陲的那次戰(zhàn)爭。
薛映紅老師很快調(diào)離了蝴蝶鎮(zhèn),后來我四處打聽,卻始終未得到她的確切下落。唯一準(zhǔn)確的消息是,她從沒有結(jié)婚。你可能想問我那位軍人的情況,他后來的確成了戰(zhàn)斗英雄,但他犧牲了,薛映紅老師曾經(jīng)收到過前線部隊寄來的包裹。據(jù)說,她對軍人的犧牲滿懷了景仰,但對你和鐘老師的離去,卻留下了終生的傷痛。她認為你沒有錯,軍人沒有錯,鐘老師更沒有錯。唯一錯的就是她。她不該選擇那樣一個下午跟你談話,更不該不親眼看著把你留下來。其實,她心里是記掛著這事的,所以她讓鐘老師再落實一下。當(dāng)鐘老師確信我們已走以后,他給薛映紅老師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上面已經(jīng)下了大雨。據(jù)說,仍然是據(jù)說,聽到鐘老師那句話,又看到鐘老師騎上自行車慌張遠去的背影后,我們美麗的薛映紅老師一下就癱坐在了學(xué)校傳達室的門前。
這些年,我坐在麥克風(fēng)前,無論正在演播著什么內(nèi)容,曾經(jīng)的過往常常倏忽就蹦到我的面前,我想念你,我的將軍,還有我們英武的軍人、鐘老師、薛映紅。誰能告訴我,世事為何如此多舛啊!
司息河斷流了,岸林亟待伐盡,但我想跟你說,這條河流和岸林已經(jīng)永遠儲存在我心中,河水仍然在日夜不盡地流淌,岸林仍然在濃密茂盛地生長。而且,我經(jīng)常一個人茫然無措地穿行在這大片大片的密林中,甚至經(jīng)常聽到你說,后面的跟上。我無法告訴你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因為我自己也說不清。
責(zé)任編輯 李春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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