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濱
幼時讀小說《牛虻》,在結(jié)尾處,明天就要被處決的那綽號“牛虻”的革命者亞瑟,在給他鐘愛的人瓊瑪?shù)脑E別信末尾處,用這幾句歌謠來代替自己的署名:“不論我活著 / 或是我死掉 / 我都是一只 / 快樂的飛虻”(李 民譯)。讀來雖然懵懂,但覺得其中似乎另有深意。后來知道,這歌謠原來是出自英國詩人William Blake之手,名為“The Fly”,收錄于他的詩集Songs of Innocence and of Experience(《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的Experience部分。全文如下:
The Fly
Little Fly
Thy summer’s play,
My thoughtless hand
Has brush’d away.
Am not I
A fly like thee?
Or art not thou
A man like me?
For I dance
And drink & sing;
Till some blind hand
Shall brush my wing.
If thought is life
And strength & breath;
And the want1. want: 古語解作lack,“欠缺”之意。
Of thought is death;
Then am I
A happy fly,
If I live,
Or if I die.
飛蟲
小小飛蟲
夏日里的舞蹈,
我無意的手
將它揮掉。
我不也是
像你一樣的小蟲兒?
你不也是
像我一樣的人兒?
我也舞蹈
我也喝酒歌唱;
不知何時一只盲目的手
也要揮去我的翅膀。
如果思想就是生命
力量和呼吸;
沒有思想
就是死亡;
那我就是
一只快樂的飛蟲,
不管是活著,
還是死去。
* 這是一首歌謠,因此我的譯文也盡量以歌謠的韻律譯出。
牛虻總是惹人厭的:蘇格拉底這只叮住雅典城的人們不放、竭力要將他們喚醒的“牛虻”,最終被其城邦的統(tǒng)治者們判了死刑;不過,他倒是心甘情愿地飲下了毒藥,因為他相信那是他應(yīng)當(dāng)去做的,就像他應(yīng)當(dāng)去喚醒雅典城這頭行動遲緩的大獸一樣。
但是,Blake的 fly也不一定便是牛虻,它或許是任意的什么小飛蟲,在夏日里,哼唱著,舞蹈著,沉醉于光的海洋;它根本就不知道,一年中還會有四季,但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在它的生命中,只有陽光四溢的夏季就夠了。Blake的這只逍遙自在、毫不牽掛生死的飛蟲,不是很有些仙風(fēng)道骨嗎?
漢學(xué)家Arthur Waley在出版于1963年的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蒙古秘史》)這本文集中,曾收錄一篇名為《道家布萊克》(Blake the Taoist)的文章,其中談到Blake的道家風(fēng)骨;此后,關(guān)于Blake這個奇怪的英國人與佛道的異曲同工之處也常有人提起。篇幅所限,此處無法做長篇大論,但不妨以小蟲為契機(jī),我們也來談?wù)勥@“生命之道”。
《飛蟲》這首詩的前半部分(前三小節(jié)),“我”因為無意間傷害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從而聯(lián)想到人生無常。這似乎是重復(fù)著莎劇《李爾王》中一句詩行的主題: “As flies to wanton boys, are we to the gods, — They kill us for their sport2. sport: 嬉戲?!? (IV, i, 36-7)可是如果詩到這里結(jié)束,那“我”也不過是和那些“咳血看落花”的無聊詩人一樣,感嘆命運無常,人生短暫而已。
然而,《飛蟲》的真正意義卻在詩的后半段(后兩小節(jié)),以一個“反邏輯的推論”得以體現(xiàn)——如果“思想”在生命中的作用如此重要,那“我”寧可作一只快樂的飛蟲,生或死于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這首詩很像一個有關(guān)“悟道”的寓言。在《莊子》英譯中,馮友蘭把“道”解釋成 “萬物的自發(fā)性”(the total spontaneity of all things)。也許,這個spontaneity是最適合Blake的吧——生命的意義在于認(rèn)清自己與世間萬物的“真面目”,“隨性”而為。真正的“悟道”并非來自理性的“沉思”,也并非“不思”,更不是任憑別人把他們的思想強(qiáng)加到我們頭上,而是通過積極地生活而體悟“生命的力量”,最終達(dá)到順應(yīng)自然,符合大道。
法國著名哲學(xué)家笛卡爾說過,“I think therefore I am”(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第一哲學(xué)沉思錄》)。 按照他的理論,思考是一種冷靜的大腦活動,而思想活動所帶來的,只是自己對于自己思想的認(rèn)知,別無其他。雖然思考證明我是存在的,可同時,因為只限于對于我的大腦思考活動的認(rèn)知,所以我是與真實世界相隔絕的。這種局限的思想能夠證明存在的意義嗎?所以笛卡爾最后不得不又重新回到對于一個“a God who is supremely good”的信仰上去——求助于“a God who has created us and who is no deceiver”這根救命稻草。 此外,因為“思想”被認(rèn)為是人類的特權(quán)(按照笛卡爾的說法,人之外的其他生物都不過是機(jī)器而已),它便也將人與生機(jī)勃勃的大自然隔閡開來。
人無法通過思想去認(rèn)識世界,因為笛卡爾已經(jīng)講明,思想只能證明思想本身;人也不能通過感官去了解世界,笛卡爾也已經(jīng)說明,感官可能是欺騙大腦的工具。于是人類走入了一條由自己的“思想”創(chuàng)造的死胡同,一個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死寂的世界。
其實,世界并非死寂,死寂的只是人對于世界的狹隘認(rèn)識。
思想本身并沒有錯,但是當(dāng)思想逐漸發(fā)展成一種“偏執(zhí)”,使人幾乎喪失行動的能力,更迷失了自己原本在世上的位置,甚至與這本來美好的真實世界阻隔,便成為禁錮靈魂的枷鎖,成為Blake所謂的“mental chains”了。
在The Grand Design(《大設(shè)計》)的開篇,作者物理學(xué)家Stephen Hawking和Leonard Mlodinow便說,“philosophy is dead.”——標(biāo)榜著“愛智慧”的一門學(xué)問,當(dāng)它忙于封閉人類的一個個出口,慨嘆各種的“不可言說”、“無意義”的時候,它便死了。
但生命不會死。
思想,特別是純理性的思考,并沒有使人獲得自由,反而帶來了更大的枷鎖。那種推崇思想而反對實質(zhì)生活的“維理論主義”是布萊克所反對的。在詩的結(jié)尾,歌唱者由飛蟲的快樂飛舞體悟到生命的意義不在于彼此的不同,也不在時間的長短,而在于各自享受每一刻的快樂。在Blake的The 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天堂與地獄的婚姻》)中有一條廣為流傳的格言,“The busy bee has no time for sorrow”。的確,生活就是做我們該做的事,而快樂工作、生活的生命,哪來的時間哀傷、慨嘆呢?
除了關(guān)于“思想”和“生命”的反常論證外,詩中還提到了“我無意(thoughtless)的手”, 也是個頗有深意的說法。從布萊克的筆記中可以看到,詩人最初所使用的形容詞是“有罪的(guilty)”。這明顯說明手所做的動作是人有意為之,這就給詩的完整性打了折扣。如果是有罪的手揮去了飛蟲夏日的舞蹈,那么這首詩就變成了歌唱者的懺悔和悲天憫人了。而“有悔”的人生自然不夠瀟灑。
同樣在The 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里,另有一條格言說,“The cut worm forgives the plow”?!氨荤P斷的蟲子原諒鏵犁”。為什么?因為鏵犁的“無意”?!肚f子·達(dá)生》篇有“復(fù)仇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句。各注家均注云“以其無意”。為寶劍所傷的人,不去怨恨寶劍;為房上飛落的瓦片所傷的人,不去怨恨瓦片,因為它們并非刻意為之。莊子的話意在人應(yīng)如“無意之物”,隨“性”為之,而非“有意”為之,則物不傷己,己不傷物,即便有所傷,也不會有什么積怨存留,“是以天下平均”。所以,當(dāng)人循著“本心”去做事的時候,即便有時會傷害到某些人或事,也沒有必要耿耿于懷,于是,人在行動之時,便自然少了許多掛礙,便可能“無悔”了。
另外,反對將“生命”與“思想”等同,也就將“人”與所謂“無思想的”自然界聯(lián)系起來:當(dāng)“思想”的桎梏被打開時,人與自然,甚至整個宇宙的相互融合與轉(zhuǎn)化也就成為可能,甚至必然。題目“飛蟲”所隱含的深層含義,不能不讓讀者想到但丁《神曲》中的句子:
Do you not know that we are worms and born
To form the angelic butter fly that soars,
Without defenses, to confront His judgment?
(《神曲:煉獄篇》X:124-126. Allen Mandelbaum英譯)
“飛蟲”真是自然界創(chuàng)造了來啟發(fā)人類的一種美妙生物,它們由“蟲”而轉(zhuǎn)化為“飛”,正體現(xiàn)了“變化”的意義:萬物同本,生生不息,我們都曾經(jīng)很卑微,我們又都可以那樣的高貴。
在布萊克的詩里,出現(xiàn)最多的形象之一便是“蟲”。在他的For the Sexes: the Gates of Paradise(《給兩性:天堂之門》)一書中,最后一幅畫畫的是一個隱修士打扮的人,蹲坐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身上盤著一條大蟲子。畫的下面有兩行詩:“I have said to the Worm: Thou art my mother& my sister?!边@兩句其實是化用的《舊約·約伯記》中約伯所說的話(17:13-16)。這里的蟲指的是蛆蟲,代表死亡??墒窍x潛伏著“蛻變”,蟲因死亡而來,它們經(jīng)由蛹,又轉(zhuǎn)變?yōu)?fly(飛翔),象征著一種超脫肉體束縛(荷蘭哲學(xué)家斯賓諾莎稱為“human bondage”)的自由境界。當(dāng)然,超脫肉體絕不是脫離肉體,而是不為肉身所困,就像“飛蟲”是包含了“蟲”,而不是摒棄了“蟲”。
《莊子·齊物論》中也有一個將飛蟲與人融合起來的故事:“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其志!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拔锘弊C明物與物之間的差別并不是絕對的,能夠理解“物化”的可能性,人也就通透了自然的“大理性”。
布萊克與莊子都是在困苦的生活中努力高飛的快樂的生活者?!鞍矔r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保ā肚f子·養(yǎng)生主》)這是無憂的訣竅?!斑m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保ㄍ希┻@是生命的法門。對萬物有了如此的了解,自然就能做到快樂地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