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事變中權(quán)臣“矯詔”說辨析

徐 笑 運

(安徽師范大學(xué)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　安徽　蕪湖　24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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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事變中權(quán)臣“矯詔”說辨析

徐 笑 運

(安徽師范大學(xué)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安徽蕪湖241000)

摘要：庚子事變中的權(quán)臣“矯詔”說曾經(jīng)沸沸揚揚，不同版本的“矯詔”說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東南督撫將“矯詔”說之出口，作為維護東南和局、對抗朝旨的“正當”武器；列強附和“矯詔”說出于在華利益考慮；報刊時論發(fā)揚“矯詔”說為東南互保運動造勢；清廷自身接過“矯詔”大旗，作為自解工具。然而“矯詔”這一偽命題正是因為不同階層的利用而喧囂一時。

關(guān)鍵詞：庚子事變；權(quán)臣；矯詔；慈禧

1900年，庚子國變震驚內(nèi)外，史實的背后卻有著一段鮮為人知的“矯詔”風(fēng)波。何為“矯詔”？為何“矯詔”？“矯詔”目的何在？學(xué)界尚無專論。本文試圖追根溯源，辨析不同版本的“矯詔”，厘清這一歷史事件的來龍去脈。

一、關(guān)于“矯詔”的不同記載

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清廷宣布：“本年夏間，拳匪釁起……首禍諸人竟于事機紛擾之際，乘間矯擅，非出朝廷之意……著內(nèi)閣將五月二十四日以后、七月二十日以前諭旨匯呈，聽候查明，將矯擅妄傳各諭旨提出銷除，以重綸音以昭信史?！盵1]947

上諭赫然出現(xiàn)“銷除”矯詔的字樣，給此前的 “矯詔”說蒙上了一層看似“正當性”、“合法性”的色彩，個中緣由亦變得錯綜復(fù)雜。

中法戰(zhàn)爭、甲午戰(zhàn)敗以來，清政府的外交多軟弱被動， 但在庚子年間清政府卻突然要與列強“大張撻伐，一決雌雄”[2]163，這一仇洋、抗洋之舉可謂是“非同尋常”，內(nèi)外公然撕破臉惹來朝野議論紛紛，矯詔一說看似發(fā)源于此。

史料顯示，“矯詔”說首先源于地方督撫大員。庚子年五月十四日，李鴻章速寄電報于譯署，稱：“中國危亡即在旦夕，應(yīng)請中堂電奏皇太后，務(wù)須將各使館保護萬全，并宣明凡有臣工仇視洋人之條陳，朝廷必不為所搖惑云云?！盵3]48“中堂”是慈禧的心腹榮祿，請其代奏，無異與實際主政者慈禧直接陳述利弊。十六日，李鴻章寄電盛宣懷，感慨“國事太亂，政出多門，鄙人何能為力”[3]48。

十八日，李鴻章復(fù)電皖撫王之春，語氣頗為大膽：“群小把持，慈意回護，必釀大變，奈何！”[3]49十九日接到盛宣懷寄發(fā)有關(guān)董福祥軍殺日本隨員以及英、德、俄、日等國調(diào)兵情形匯報的電文后，次日復(fù)電重申“國事竟為若輩把持，外臣焦急而已”[3]52。二十八日，李在寄電駐英公使羅豐祿，直言不諱“事由端、剛主持，與鄙意齟齬，不可救藥，奈何！”[3]70

二十九日，盛宣懷致電李、張、劉等人：“初十以后，朝政皆為拳黨把持，文告恐有非兩宮所自出者”[4]844，暗示兩宮受到載漪輩威脅，所頒布上諭系有違兩宮之意的矯詔。

接到榮祿告知李鴻章“對北京的諭旨不必繼續(xù)予以重視”[5]59的消息后，李于二十九日寄電盛宣懷：“二十五矯詔，粵斷不奉，所謂亂命也。”[3]75并且授意盛將此電密致劉坤一、張之洞。作為臣子，疑上并抗旨，乃大逆不道。一向老成持重的李鴻章出奇地明快干脆、脫口說出“矯詔”、“亂命”，這些其他大員心知肚明卻諱莫如深的話，無疑起到榜樣作用。六月初三日，盛宣懷寄電各國欽使；“李劉張保東南、挽和局為主，矯詔不理”[4]853，東南各大員一道“抗旨不遵”，默契地將“宣戰(zhàn)詔書”視作“未經(jīng)皇帝正當授權(quán)的‘亂命’”[6]122，以期與列強達成東南互保的共識。

六月十五日，盛宣懷探詢袁世凱口風(fēng)：“何以初七同日諭旨兩歧如此，使館究派何軍保護，何以一面保護，一面攻打？”[4]871袁回電：“兩歧事想一由兩宮，一由王公，號令不一，奉行甚難。”[4]87盛、袁等人對朝廷諭旨兩歧均有議論，礙于身份卻沒有道明。

這些東南督撫大員維護東南和局，或是明快果敢或是言辭模糊或是附和跟隨，將“矯詔”用不一樣的說法呼口而出，以達到“抗旨不遵”目的，這樣的默契無疑對時局產(chǎn)生重大影響。

有些列強駐華代表也附和“矯詔”說。西歷6月29日，(英國)代總理事霍必瀾致電索爾茲伯里侯爵：“我認為端王載漪6月21日前后可能篡奪了朝廷的權(quán)力?！盵5]599月17日賈禮士致英政府電函：“在6月下半月和7月上半月，慈禧太后似乎喪失了對政府的控制，無論她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端王暫時成為領(lǐng)導(dǎo)人物?！盵5]223英國從懷疑到堅信朝局被載漪等人控制，除了根據(jù)自我判斷，也是受到與他們打交道的督撫大員的影響。

諸家筆記更是生動記敘“矯詔”情節(jié)?！督痂幀嵱洝罚骸芭宸?xí)咒羽林郎，紅錦纏腰入未央。誰把干戈作兒戲，六街都唱小秦王。注云：非端王不致大亂如此。”[7]34吳永口述：“載漪頗怙攬權(quán)勢，正覬國家有變，可以擠擯德宗，而令其子速正大位?！盵8]375胡思敬則稱：“大阿哥立，載漪漸執(zhí)朝權(quán)……陰謀內(nèi)禪，亦遂為鬼神所播弄矣。”[9]483這些情節(jié)將己亥立儲、義和團運動、聯(lián)拳抗洋聯(lián)系起來。

《庚子詩鑒》：“魁柄輕移戰(zhàn)禍開，驕王意義挾云雷。紅巾二領(lǐng)慈寧進，竟擁宣仁做盜魁。”自注云：“是時，端邸專政，所主各事，太后不肯下詔，輙傲然曰：我自行之。于是諸事悉出矯擅?！盵10]13多家筆記如此記載，將庚子國變的責(zé)任諉于載漪等權(quán)臣身上，表面是為“矯詔”制造輿論，實則為慈禧撇清罪責(zé)。

報刊時論為“矯詔”說造勢。7月5日《新聞報》指出6月20日、28日的“招撫”和“開釁”上諭“非君命”，“非君命”這是矯詔的另一種含蓄說法?！吨型馊請蟆贩Q：“端逆、剛毅等盜竊兵柄，窺伺神器，征外兵，發(fā)偽詔?！盵11]824《申報》也對“宣戰(zhàn)詔書”上諭的正當性提出質(zhì)疑，“豈非奸人任意偽為，以淆惑愚人之觀聽乎？”[12]并直言：“內(nèi)廷中有端、莊二人為拳匪之首領(lǐng)，則國事安得而不紊亂？”[13]懲禍上諭頒布后，《申報》感慨：“凡有血氣之倫能不疾首痛心，深恨諸王大臣之殃民誤國耶？”[14]《中外日報》對載漪坐實禍首之名，卻未受首禍之刑，頗為不滿[11]865。得知議和條款草約十條后，《申報》認定“奈何拳匪之亂，執(zhí)政諸王實釀成之，而端王尤為禍首”[15]。值得注意的是，清政府自身也承認 “矯詔”[16]。在議和懲禍中，清廷對質(zhì)疑“矯詔”說作出了回應(yīng)：“此次中外開釁……推其致禍之由，實非朝廷本意，皆因諸王大臣等縱庇拳匪……諸王大臣等無端肇禍，亦亟應(yīng)分別懲辦。”[17]642迫于內(nèi)外壓力，慈禧先后發(fā)布三道上諭加重禍首懲罰力度，除了懲辦首禍諸王大臣，為進一步撇清責(zé)任，清廷最終頒布明諭將“矯擅妄傳各諭旨”全部查銷，正式承認“矯詔”，作為自解工具。劉坤一聞訊，贊賞為“西狩以來，惟此次綸音最為得體”[18]7273。這道明諭使東南督撫抗旨不遵的行為合法化。

二、“矯詔”說盛行一時的原因

端王權(quán)勢熏天，惹來“矯詔”之說。端郡王載漪次子溥俊被立為大阿哥，史稱“己亥建儲”，載漪受到慈禧寵信與重用，“當勢盛時，各官趨附者如蟻慕膻”[19]，糾集在載漪身邊的一幫頑固派，在朝野中大肆叫嚷聯(lián)拳抗洋。

惲毓鼎言：“始也端王主之，西朝聽之，厥后勢寖熾，雖西朝亦無可如何?！盵20]50趙炳麟有記：“自是國是皆漪裁決……太后不能制漪且曰‘天下亦汝之，天下汝欲如何，則如何而已’?！盵21]451端王載漪因其身居“天子父”的榮寵地位，權(quán)勢熏天，不可一世，惹來“矯詔”之說，似乎順理成章。

東南督撫借口“矯詔”，出于多方考慮。東南督撫們是“矯詔”說的有力支持者，但這些大員為何敢公然抗旨不遵呢？筆者以為，東南督撫為朝廷計、為江山計，更是為自身計，對于義和團這樣近于流寇的烏合之眾，再三要求朝廷嚴厲鎮(zhèn)壓剿滅，一來確保京畿安固，二來以防落他人口實，不給列強出兵機會。

既然不能左右朝廷決策，東南督撫與列強努力達成互保共識，這一舉措可謂深明大義，而“矯詔不理”[4]853正是東南各省為達“抗旨”目的最有力的托辭。劉坤一表態(tài)：“無論北事如何，總當與香帥一力承擔(dān)，仍照所議辦理，斷不更易”[4]850，堅定地站在互保和局這邊。最后結(jié)局是，清廷不僅沒有絲毫懲罰怪罪東南各省，反而對其維和舉動大加贊賞。

議和交涉托辭“矯詔”，保全慈禧。議和過程中懲辦禍首，大家心照不宣的是：作為清廷實際主政者慈禧應(yīng)該負有首要責(zé)任。但列強最終放棄直接懲罰慈禧本人的念頭，一方面出于其在華利益的考慮，另一方面受到中方代表們的影響。

霍必瀾致電英外部稱：總督們(指劉坤一與張之洞)答應(yīng)：如果皇帝和慈禧太后不受侵害，他們將毫不動搖地堅持他們?yōu)榫S護東南各省和平和秩序而達成的協(xié)議[5]183。督撫們將慈禧的安危作為互保協(xié)議達成的籌碼。

張之洞在五月二十九日給駐日公使錢念劬致電，開門見山道“大局難料，欲存中國，總須慈圣安穩(wěn)為第一要義，不然中國斷不能久存矣?！盵22]8038六月十日，又為慈禧做了精心巧妙的辯護，“我兩宮圣明，豈肯出此下策？”[22]8094督撫們與駐外使臣如此解釋，可謂用心良苦。

駐德大使呂海寰就“究竟中國朝廷誰為主政”問題回答說，朝廷“仍系皇太后、皇上主裁”，“本大臣亦不得真信，久未接總理衙門文函，若系端王、剛毅等違背諭旨，擅自主持，更可原諒，我朝廷與各國并無失和之理。”[23]250張之洞也為慈禧作辯護：“惟究近年亂萌之起，皆由康黨布散謠言，離間我兩宮，誣謗皇太后……我皇太后訓(xùn)政三十余年，素多善政，尤重邦交，豈有袒匪之理？”[24]11656-11657

督撫大員們曲意回護慈禧的用心昭然若揭。

三、在關(guān)鍵史實上“矯詔”說俱不成立

(一)圍攻使館

李希圣言：“載漪請攻使館，太后許之?！盵26]14史學(xué)家吳相湘通過查閱內(nèi)閣檔案發(fā)現(xiàn)，莊親王載勛上奏慈禧“奴才等現(xiàn)集之(義和)團計有數(shù)萬之眾，刻經(jīng)設(shè)法附循，幸均就范，當敕該團等隨同官兵，先行剿住京洋館。一俟洋館肅清后，再由奴才等妥籌良策奏明辦理?！盵27]114這是載勛遵慈禧命圍攻使館的有力文證。由此可見，圍攻使館系載漪矯詔是不成立的。林華國的考證表明圍攻使館系矯詔實為 “偽命題”[28]。

李鴻章何嘗不知道，沒有慈禧的許可、縱容、默認，載漪等人何以在政府決策中屢占上風(fēng)，幾次造成使館差點攻破的局面。五月二十六日，李電囑袁世凱代奏朝廷“冒死懇求，勿任董軍妄動，但能保住使館，尚可徐圖挽回，否則大局不堪設(shè)想”[3]64。李將最后的底線說得很明白，保住使館與大局休戚相關(guān)，顯然能夠“務(wù)任董軍妄動”的人只能是慈禧，絕不可能是載漪。

(二)五大臣之死

御前會議后，許景澄、袁昶、徐用儀、立山、聯(lián)元五大臣，因為不附和慈禧主戰(zhàn)分別被殺。持五大臣之死系矯詔而為者，多引惲毓鼎言：“先是載漪力主外攘，累攻戰(zhàn)，不得逞，欲襲桓溫枋頭故智，多誅戮大臣，以示威而逼上”[23]49-50，此論斷是沒有依據(jù)的，這五大臣均喪命于清軍敗局已定之時，是有堂皇的上諭明正典刑的。

慈禧對五大臣所定罪名“任意妄奏”、“語多離間”，是她不滿于五大臣與她公然唱反調(diào)，加之載漪一派從旁煽風(fēng)點火，刺激慈禧大開殺戒，上諭頗有強詞奪理，混淆視聽之嫌。

葉昌熾見許、袁二人正法上諭后不由感慨：“莫須有之獄，后世自有公論，無待余之訟冤”[29]522。還有人作《五臣忠烈》一文，細述許、袁之死是“天下冤之”[30]143?！渡陥蟆吩u論說，朝廷刑法，真與兒戲一般[31]?！督P記過眼錄》：“立山庚子被殺，論者多謂其情事與他四忠有間，蓋以豪富召禍也。李岳瑞《春冰室野乘》云：‘逄福陔觀察言，立豫甫尚書之死，人皆知為拳匪涎其財富，而不知尚書與瀾公別有交涉。其死也，瀾實與有力焉?！盵32]67慈禧寵幸的立山，他的喪命與載漪一派誣陷有很大的關(guān)系，慈禧又一味聽信載漪等人所言，立山雖為寵臣亦不免身死。至于載漪如真能與慈禧分庭抗禮，甚至有了陰謀篡權(quán)跡象，對權(quán)勢迷戀至極的慈禧如何能忍？許景澄僅因被慈禧懷疑為帝黨而惹來殺身之禍，足見慈禧容不下絲毫威脅到她地位的人，何況“權(quán)勢熏天”的載漪呢？

四、結(jié)語

庚子事變中的權(quán)臣“矯詔”說曾經(jīng)沸沸揚揚，不同版本的“矯詔”說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東南督撫將“矯詔”說宣之出口，作為維護東南和局、對抗朝旨的“正當”武器；列強附和“矯詔”說出于在華利益考慮；報刊時論發(fā)揚“矯詔”說為東南互保運動造勢；清廷自身接過“矯詔”大旗，作為自解工具。然而“矯詔”這一偽命題正是因為不同階層的利用，使其在庚子數(shù)月間喧囂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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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校：徐希軍

“Fabricated Letters” of Powerful Officials in Gengzi Event

XU Xiao-yun

(School of History and Society,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241000, Anhui, China)

Abstract:In Gengzi Event, the idea of “fabricated letters” of powerful officials gave rise to much discussion, and different versions played different roles. Civil and military governors in the East and the South used the letters as a proper weapon against the imperial edict to maintain peace. Big powers made use of the letters to protect their interests in China. The Qing Government used the letters to relieve itself. The false statement of “fabricated letters” was employed by different classes.

Key words:Gengzi Event; powerful officials; fabricated letters; Empress Cixi

中圖分類號：K25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4730(2015)04-0113-04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5.04.028

作者簡介：徐笑運，女，江蘇鹽城人，安徽師范大學(xué)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4-11-16

網(wǎng)絡(luò)出版時間：2015-08-20 12:55網(wǎng)絡(luò)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50820.1255.02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