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母親回鄉(xiāng)

王保忠

母親總念叨著要回村里的老窯院去看看，五年了，這，成了她最盛大的一場心事。在我，自然理解，那是她一把泥一把土捏起來的帝國，她，怎么可能不去惦記呢。然，我們卻合著伙勸阻，想盡法子攔擋，就是不肯讓她回去，畢竟，老窯院是個還沒有愈合的傷口。五年前，與惡癥搏斗了八年之久，卻終也沒有逃過劫難的大哥，被大嫂、二哥和我運(yùn)送回村，在窯院里辦了喪事。這一切，都是瞞著母親進(jìn)行的，誰都不敢讓她知道。事后，都覺著還得瞞下去，等過上幾年，她腦子不好使了，糊涂了，或許就不再追究了。誰料，母親卻常常問起大哥，那些日子，一說話就抹眼淚，這大約就是母子間的心電感應(yīng)吧。知道抗不過去，最終，我們還是如實(shí)對她講了。

不讓母親回去，我們有諸般理由，最要緊的是，怕她回去后，睹物思人，被老窯院撞疼了傷口，像當(dāng)年那樣錐心刺骨地慟哭一番，而后又大病一場，到時我們該怎么辦？五年前，她尚能從巨悲中走出來，五年后，若舊痛復(fù)發(fā)，她還走得出來嗎？畢竟，她已經(jīng)八十二歲了，用老家人的話說是，土早掩了半截脖子，這景況，又怎經(jīng)得起大的折騰？

然母親卻固執(zhí)得很，總是說，那是我的家呀，你們不能老這么攔著，一眼都不讓看吧？我都這個樣子了，還能再活幾年?非得等死了才回？近兩年，“死”這個字眼，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她的話語系統(tǒng)里，有時我們聽得厭煩了，會以為這是她打擊兒女們的一件利器，其實(shí)，在她，卻是風(fēng)燭殘年、體弱多病的一種心境，無關(guān)乎心情好壞，發(fā)不發(fā)脾氣。母親的另一個理由是，窯洞里還放著她的裝老衣服，必得把它們?nèi)』貋?。她可能以為，這理由是確鑿的，充分的，誰都必須遵從。我卻不屑地笑，不是給您新買了一套嗎，取那干啥？她搖搖頭，那也是新的呀，一天沒穿過，怎能扔那兒不管了？拿回我冬天就穿。我自然是吃驚不小，那是裝老衣服呀，您好好的，穿？她說，那又咋了，又不是別人的。我搖搖頭，早塌了，想取也取不出來了。母親不信，窯洞也就東窯窯倉處塌下一塊，怎么可能取不出來呢？

這一次回來，聽說我會多待幾天，母親馬上又提起了回鄉(xiāng)的事，說了一次我裝作沒聽到走開了，她又站到我眼窩前，說第二、第三次。我有點(diǎn)不耐煩了，等秋涼時再說吧，這么熱的天氣，中了暑咋辦。她也不高興了，冬天你說會凍感冒的，讓我夏天回，夏天來了，你又說怕中暑，推推靠靠的，到底引不引我回？不引，我自個坐車，你真當(dāng)我回不去？看她那架勢，這次是鐵了心，任你千軍萬馬都擋不住了?？赡芤部闯隽宋业牟粣?，母親又說，你脾氣好，你得引我回，就算媽求你了。她這一說，我心里真有些不忍了，又沒敢馬上應(yīng)承。

我知道，這不是件小事，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不能自作主張。

我先背著母親跟二哥在電話里商量。我對他講了母親的固執(zhí)，并強(qiáng)調(diào)說這次看來是不回不行了。我的意思是，希望他一起回去。說實(shí)話，我對能不能保護(hù)好母親，好好地送她回去，再好好地拉她回來，還真缺少了一點(diǎn)自信。他是醫(yī)生，萬一出了什么意外，也有處置的經(jīng)驗(yàn)和措施。二哥問我，這幾天咱媽身體啥狀況，沒累壞吧。前些天，我們都去參加了外甥的婚禮，母親又提早去了幾天，辦事她也幫不了什么大忙，就是和親戚們說說話也夠她支撐的了。我說回來還行。二哥遲疑了一下，真要攔不住，你就陪他回吧，半后晌再走，可不敢中了暑。我說你呢，你不能回？他說我這邊有檢查，走不開。我心里一下沒了底，然事已至此，也只能逼著自己上路了。

母親讓我妻子也一起回，大概，她覺得我脾性是好，然做事笨手笨腳的，收拾東西離不了兒媳。其實(shí)，妻子早有了回去的打算，她對我此次陪母親回鄉(xiāng)，心里也沒一點(diǎn)底。

從縣城到我老家鳳羽村，也就二十幾分鐘的車程。

過了桑干河大橋，南岸綠樹叢中的村莊便撲入了視野。眼下雖是雨季，可我打小就熟悉的這條河流，已軟弱得像一泡牛尿，再沒了六七十年代浩浩蕩蕩的氣勢了。偌大的河灣，擠滿了水草，綠毯似的一直鋪向了天際，其間有一群群放牧的牛羊出沒，頗有點(diǎn)草原的氣勢了，甚至比草原還草原。七八年前，我為家鄉(xiāng)做一本旅游類的書，專門跑到這里拍了些片子，并給它起了個名叫桑干大草原，雖有些夸張，卻大抵沒有歪曲事實(shí)。

在桑干河南岸一帶，作為鄉(xiāng)政府駐地，我們鳳羽村也算個大一點(diǎn)的村莊了，這幾年雖說走了不少人，然兩條主街道上，歇涼和打牌的人仍坐了好幾伙，只是，面孔都熟得不能再熟，且皺巴而蒼老了，幾乎就看不到一張朝氣光鮮的臉。從進(jìn)了村的那刻起，母親就眼巴巴地望向車窗外了，我知道她在找尋什么，盡可能地放慢車速，后來索性停在了一伙人前，也好讓她從容地打打招呼。然她仍覺著不過癮，身子扭著，頭幾乎是探出了車窗外，問過這個，再問那個，沒完沒了的樣子。我覺著她這樣子太費(fèi)力，倒不如下了車去呱嗒，好好呱嗒上一會兒，或者就可以緩解多年的思鄉(xiāng)之痛了。妻會意，扶她下車，安頓她坐到了人伙中，她自然是有些高興了。我心里有些失笑，老了，真是老糊涂了，都忘了回來干什么了。

母親和人們呱嗒時，我和妻到南頭去找六叔，我怕真要出了什么意外，多個親戚也好幫忙。六叔不知去了哪里，門上掛了個鎖疙瘩，我這邊正犯著愁，西邊的院子出來個女人，竟然是我們從前的老鄰居大文嫂。看到我，她顯得很意外，硬拉我和妻進(jìn)去坐坐。她家搬到這里，也有七八年了吧。跟她說著話，大文哥已把六叔找了回來，剛才他在街頭跟人們攉龍。

我對六叔說了母親的事，希望他能勸勸，嚇唬嚇唬她，回院子看看可以，窯洞是千萬不敢進(jìn)去了。

六叔嘆了口氣，也是的，都塌成那樣了，還進(jìn)去干啥？

他過去也在我們那條巷子住，窯院早塌了。我們那排窯洞都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碹起的，有十七戶人家，是村子里最長的一條巷子。那時，這里是村莊的中心地帶，前一排便是供銷社大院和兩個門市部。九十年代以來，隨著村莊的逐漸南移，這里成了北頭，一些戶家在南頭蓋起新房后便搬走了。六叔和大文哥都屬這種情況。如今，十七戶人家，搬得只剩了三戶。有了新房，舊院的功用充其量也就是圈圈羊、堆堆柴草了，很少有人再當(dāng)回事去照管。母親在村時，大文哥的窯洞先就塌了，先是緊挨我們的一間開了天窗，過不了一年，一場大暴雨之后，堂屋和東窯也塌了。六叔的窯洞也是那兩年坍塌的，他和大文哥的院子僅僅隔了一個門。最東頭三瓜叔的窯洞也塌了。到現(xiàn)在，除了沒搬走的三戶人家，這一排的窯洞都只有窯腿還站著，頂子全塌了，有的連門窗也拆走了。

商量好后，我們便去三叔家。老窯院的鑰匙，自從母親離村后，一直由三娘保管著，有時她會過去照看一下。

大文嫂也跟過來了，她想去看看我母親。

三叔的院子，從前作為正屋的三間窯洞已推倒了，因?yàn)楹芸煲ǚ?，也就沒有砌圍墻，和村街連在了一起。站在院當(dāng)中，能看到后面出村的水泥路，以及路旁那兩行挺拔的白楊。路北偏左的巷子里，剛走了個人，一個還不到六十歲的叫攔弟的嫂子，鼓匠班子的吹奏聲沒個遮攔地刮進(jìn)來，說話得大著嗓子。三叔一家現(xiàn)住在兩間西房里，那是多年前搭的防震房。

我們進(jìn)來時，母親也剛進(jìn)了三叔的院子，由三娘扶著上西房的大炕說話。

村里今年有個新舉措，每戶每間窯洞出一萬塊錢，余下的錢由村委會按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規(guī)定籌集，再統(tǒng)一組織修建。村里多數(shù)人家都是三間窯洞，只出三萬塊就能起三間新房，這政策自然是很受歡迎的了。所以，在村的戶家，都想統(tǒng)一翻蓋，畢竟這樣做是很劃算的。開春時，二哥也打電話和我商量，意思是將來母親不在了，總得送回老窯院辦喪事，有幾間房子當(dāng)然好。再者，將來我們退了休，也可以回去住上幾天。他這一說，我當(dāng)然樂意?？珊髞磉@事卻半途而廢，據(jù)說是，我們那一排人家，好多戶已搬走，不愿再掏錢收拾老窯院了。

說了一會兒話，母親催三娘找鑰匙，引我們回老窯院。

一進(jìn)巷子，就看到了我家那棵探出墻頭的老柳樹，因?yàn)樵贈]人修理，那綠色的頭發(fā)婆娑得有些亂，成了個蓬頭垢面的流浪漢了。這樹，其實(shí)是一根鞭桿長成的，也不知是我們兄弟誰插到墻根下的，插時無意，沒想到春天里卻活了，幾十年，腰桿粗壯得竟然兩只手臂都抱不過來，樹冠呢，龐大得像一件錯綜復(fù)雜的事件，就是探出墻外的枝頭也能搭起一大片蔭涼。當(dāng)年，母親和鄰居們就坐在這片蔭涼里聊天。

三娘開了街門，院子里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各種雜草就撲進(jìn)了視野，草叢中點(diǎn)綴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或紅或白的野花。

這是我家的窯院嗎？

母親還沒進(jìn)城時，院子里便是有一根細(xì)柴棍也會被她拾起，更不允許雜草胡亂蔓上一院了。每年，她還會趕在雨季前請人將窗頂泥上一遍，幾場雨過后，窯頭若是長出草來，她會搭著梯子先爬上墻頭，再從墻頭爬上窯頭，將上面的草拔得一棵不剩，拔過的痕跡，她會小心地一腳一腳踩平。沒有了草蔓的牽扯，下了雨，窯倉出水就利落了，不會被洇濕。我們回來后聽說了，就會責(zé)備她，這么大歲數(shù)了，怎么還自己爬上去？不小心跌下來怎辦？然，正因了母親的呵護(hù)，那些年，我家的窯院，在村子里一直都是最齊整的。后來她離了村，最初幾年，每年仍會在春季回去幾天，花錢請人將窯頂再泥上一遍。夏天，她也會回來住上一段時間，將院子里冒出的草拔掉。她一直認(rèn)為，這老窯院才是她的家，城里那小鴿籠根本不是。

現(xiàn)在，也就鎖了五年，院子就成了這個樣，都不知怎么進(jìn)去了。草，鋪天蓋地，聲勢浩大，儼然成了這個帝國的主人。

記得給大哥辦喪事的那個秋天，這院子盡管也早沒人住了，可因了母親夏天里的一番收拾，仍是齊整光潔，不見一棵草。有天夜里，也不知弟兄們都去干什么了，偌大的院子只有我一個人守著。半夜忽然刮起了秋風(fēng)，很兇，我在窯洞里能聽得風(fēng)把院子里的落葉揚(yáng)到窯頭上，又把它們從窯頭上狠狠地甩下來。我坐起來，看到擱在進(jìn)臺前的兩只水桶，讓風(fēng)推著從西墻根下滾到東墻根下，又從東墻根推到西墻根下，有時兩只桶就很響地撞在一起。我跳下炕，穿過設(shè)在堂屋的靈堂走到了院子里，吊在院當(dāng)中的晃來晃去的大燈泡，將我的身體扯成一道長長的影子。然我心里卻沒一點(diǎn)懼怕，我把那兩只被風(fēng)推來推去的空桶提起來，放進(jìn)了柴房，又回到靈堂，在供桌前續(xù)了一支蠟燭?，F(xiàn)在想來，我當(dāng)時心里那么平靜，可能是覺著一直護(hù)著我的大哥是親切的，他不會嚇唬我，一直伴著我的老窯院是親切的，她也不會嚇唬我。

母親在門口怔了一會兒，拄著拐杖，慢慢慢慢朝著這已經(jīng)荒廢了國度走去。

西墻根下倒是種了一些葫蘆和大蔥，是三娘種的，卻也幾乎被雜草淹沒了。三娘和三叔都是勤快的農(nóng)人，那么大年紀(jì)了，還種著十幾畝地，然這院子看了讓人心里恓慌，他們也就不常過來了，種是種了一些東西，抱的卻是能收一棵收一棵、收不了就不收的態(tài)度。壓水井的臺子還好好的，搖臂卻讓人拿走了，像好好的身體給卸去了一只胳脯。其實(shí)母親還守在這里時，因?yàn)樗幌陆?，這井都快壓不上水了，兩天才能壓一擔(dān)水。這也是我們將母親接進(jìn)城的原因。西房煙囪上的抽風(fēng)機(jī)也讓人拿走了。這些，三娘在電話里都跟我母親說過。賊是從院墻翻進(jìn)之后，蹬著梯子上到西房頂上的，三娘說她有天過來時正好看到了賊的影子，就是本村人。母親聽了后，自然心寒，她擔(dān)心自己的裝老衣也會被拿走，回去看一看的心情就愈發(fā)迫切了。盡管我們反復(fù)解釋，不可能的，再害的賊也不可能去拿裝老衣，她還是不肯相信。

滿院的雜草中，最惹眼的是兩株秀挺的蜀葵，一株站在東窯窗前，一株守在西房窗前，此時，紅的花開得是說不出的驚艷。母親愛花，從前，她在院子的東墻根下專門辟出兩個小畦子種花，種的便有這蜀葵，她把它叫作大波花，還有一種是牡丹。東西兩窯的窗臺上也養(yǎng)著好幾盆花，每到夏天，窗前便是花團(tuán)錦簇了。她搬走后，這花便枯了，那憑空站出的兩株，大概是散落在地上的種子被風(fēng)傳播過來的吧。明年，這落寞的院子，是不是會站出一大片艷紅的蜀葵，這就不得而知了，然即便站出來，又有誰欣賞呢。

三娘立在窯門前開鎖，卻半天鼓搗不開，扭過臉問我，這鑰匙到底給了她沒有。門還是那年辦完大哥的喪事后，我親手鎖的，也不知鑰匙到底去了哪里。六叔擠到前面，試了半天也不行，便征詢我的意見，是不是撬了它。我說窯洞也塌了，鎖不鎖一個樣了，六叔便出去借工具。我看了看，不僅僅是東窯，堂屋和西窯都塌了。東窯塌得最厲害，窗欞上的綠漆仍很新鮮，窗戶紙卻破了，下面幾孔玻璃被泥水糊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只能從破了的窗戶看到隆起的土堆和陷進(jìn)來的天光。大文嫂說，可能是我家窯塌了，連累了你們。她家舊院在我家東側(cè)。這個因素，我想自然不能排除，可也不全是，沒了人氣，甭說幾間土窯了，不是連偌大的江山也會垮掉嗎？

六叔回來后，幾下用鉗子將門撬開了。一看，窯頂塌出一個大窟窿，一仰頭能看到窯頭上的草，和裂出傷口的藍(lán)天。當(dāng)?shù)囟蚜艘淮蠖淹?，幾乎將東西兩窯的入口塞住了。窯門開了后，母親再誰的勸也聽不進(jìn)去了，堅持著要進(jìn)到里面，我們嚇唬她窯頂塌下怎辦，她反安慰我們，好幾天沒下雨，能塌了嗎？我們說東西我們?nèi)ツ冒桑f你們根本不知道放在哪兒。她撥開我們的手，倔倔地進(jìn)了堂屋，我們提醒她別絆倒了，她倒好，居然靠著拐杖的支撐，從土堆邊繞過去了，直奔后墻那兩個洋箱。我們只得跟了進(jìn)去。她開洋箱時，六叔朝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你看住她，我去東窯把相框摘下來。

相框里有大哥的照片，這我自然知道。

然這時候，母親也對我發(fā)了話，去，把東窯的相框拿出來。

我一聽心里就著了慌。

六叔看了我一眼，從門口的土堆爬了進(jìn)去，東窯幾乎都塌了，當(dāng)?shù)厥且粋€更大的隆得高高的土堆，幾乎是沒有下腳的地方了，然從門口還能看到那兩個相框，一個砸下來反扣在了下面的桌子上，一個還掛在墻上。墻上那個，那么多照片里，最醒目的是我大哥的半身彩照，那是他在天津服兵役時照的，二十出頭年紀(jì)，著軍裝，英武，帥氣，嘴角掛著微笑。他就那樣微笑著望著我們。六叔匆匆摘下墻上那個，又撿起桌子上那個，然后壓低聲音對我說，你去外面接著，我跟窗戶遞出去。我匆匆出了窗洞，我們都不希望母親看到我大哥的照片。六叔從地上的土堆下來，又爬到炕上的土堆，從前，被母親擦得锃亮的鋪炕的大紅油布早被掩埋了。六叔站在土堆上，頭幾乎頂住了窗前還沒有塌陷的窯頂。他打開窗戶，將相框送出來，我在外面接了，放到了窗臺上?？墼谧雷由系哪莻€，玻璃粉碎了，照片被雨水粘在了襯紙上。我一張一張往下?lián)刚掌驗(yàn)閾?dān)心母親出來，下手就急，狠，有幾張因?yàn)檎车锰o，都快被我撕破了。

這些照片都是親人的，有我爺爺奶奶的，父親母親的，也有我們?nèi)颐總€兄弟的，那里有年代的氣息，有過去生活的痕跡了。若在平時，我會仔細(xì)地一張一張撫摸，輕輕拂去上面的塵土，讓它們變得光亮些，然現(xiàn)在，我只能草草地將它們整在一起了，我擔(dān)心母親出來看到，更害怕她看到大哥的照片。

等我收拾好了放到車上時，母親也出來了，她從堂屋倒騰出了兩大包東西，其中一包便是她的裝老衣。母親先將那個我不知裝了些什么的包袱打開，展出一個鞋盒，一件毛衣，這兩樣?xùn)|西一定是她珍愛的，要不她也不會包得這么緊。她打開鞋盒，對一直護(hù)在身邊的大文嫂說，他嫂子，這皮鞋你拿去吧，你能穿。我看了看，那雙鞋擦得亮锃锃的，樣式卻有些老舊，是她多年前買下的。大文嫂笑笑，表示自己有，不穿。母親又說，那這件毛衣你拿去吧，我現(xiàn)在瘦成了這個樣兒，不能穿了。大文嫂又笑，我不要，您給別人吧。在她，是自然而然說出來的，她可能真的認(rèn)為家里不缺這些，就是真缺，也不能要一個老太太的東西。母親卻以為別人嫌棄她，她覺著好好的東西，別人怎么會不要呢。她顯得很尷尬，聲音重重地說，不要就扔了吧，扔了吧。我趕緊悄聲對大文嫂說，拿上吧，拿回不用扔了。大文嫂馬上說，您真要給，我就拿上了。母親臉上這才泛出了笑。

處理了一包東西，剩下那包裝老衣服，母親讓我拿到車上去。包袱皮落滿了塵土，看著又臟又舊，大文嫂看著我說，不如把外面那層扔了吧。我也覺得這樣拿走不合適，不如處理了了事。大文嫂幫我把包袱打開，里面有一塊紅紗巾，她用它將衣服包了起來。也難怪我母親總惦記著，這裝老衣確實(shí)好好的，絲綢的棉衣棉褲，薄而輕。母親自是看在了眼里，怎么扔了，好好的怎么扔了？然我扔了之后，除了無奈，她又能說些什么呢。她看著我把衣服抱了出去。

她又讓六叔把窯門鎖了，她盯著他鎖好，似乎里面還藏著什么貴重東西。

原以為，鎖了門，事情就算了結(jié)了，母親卻忽然出了聲，那兩個相框拿上了吧？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母親看了我一眼，再沒吭聲。這會兒我才明白，她心里其實(shí)明鏡似的，什么事都沒忘，什么都知道。相框里有她大兒子的照片，這她自然知道，她只是不去點(diǎn)破而已。進(jìn)了老窯院，大哥的影子或許就在她眼前晃蕩了，可她卻一個字都沒提，一句話都沒說，就那么忍著，撐著。她可能也知道，必須忍著，撐著，她得為自己爭口氣，不能受到兒女們的責(zé)備，不能讓兒子們說，不讓回偏要回，看看，回去一次身體就垮了。當(dāng)然，我想，她心中的疼痛，應(yīng)該也減輕了，被時光之水沖淡了。時光是一切苦痛的拯救者。誰都需要她的拯救，否則，我們還怎么往前走？生活總得繼續(xù)呀。

然，母親的臉上還是多了些黯然。

出了老窯院，三娘又把大門鎖了，把我的留戀也鎖了進(jìn)去。

門一合上，那倒塌的窯洞就在里面了，滿院的荒草就在里面了，還有那開得驚艷的蜀葵也在里面了。還有，我們曾經(jīng)的歲月也在里面了。或許，這是母親最后一次回鄉(xiāng)，最后一次走進(jìn)我們的老窯院了。裝老衣服都拿走了，她還會再回來嗎？就算回來了，又往哪里住，不是都塌了嗎？

在大門口，在那棵老柳樹探出枝葉的土墻下，妻用手機(jī)給我拍了幾張照。我知道，這或許是永遠(yuǎn)的紀(jì)念了，母親不回來，我還能再回來嗎？

仍住在這里的幾個老鄰居出來了，拉著母親的手噓長問短。母親自然也是感嘆不已。巷子南墻下堆了一堆大石頭，不知是哪個鄰居打算蓋房子備下的?？赡苁桥挛夷赣H站得困了，他們扶她坐到了石頭上。我看著他們說話，心里暖暖的，好像回到了三十年前，回到了過往的歲月。我感到一只手在撫慰我的內(nèi)心，我也坐到了石頭上。我想讓妻給我們照個合影。母親一開始不肯，伸出手掩臉，說自己頭發(fā)都白了，照出來不好看，然老鄰居們都樂意，她也就盡力配合了。

我知道，這是個沉重的留念。

盡管我反復(fù)對老鄰居們說，明年夏天會陪母親回來住上幾天，然，真到了明年這個季節(jié)，我會回來嗎？我，又回得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