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峰
文藝批評中的“我”
胡一峰
近來,從廟堂到江湖,都在談論文藝批評“失語”“缺位”,文藝批評“缺少批評”“缺少專業(yè)性”等現(xiàn)象,有識之士憂心不已。我以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造成這類現(xiàn)象的原因很多,若就文藝批評家個人素養(yǎng)而言,最重要的或許是缺一個“我”字。這里的“我”,指的是批評家作為一個美的欣賞者、評判者和闡發(fā)者所應有的主體性。
人們常把文藝批評比作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劑良藥。良藥之良,在于對癥,在于個性化。而要做到這一點,文藝批評家就應確立并高揚其主體性,以“我”之真感受、真學問,分析對象之真問題,說真話、尋真理。王國維先生論及藝術時說,有“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坝形抑?,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盵1]王先生所說的“有我”、“無我”,講的主要應是文藝創(chuàng)作。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無我”確實是一種十分高明而富有禪意的境界。達到這一境界的藝術家,竭力排除外界諸般束縛,最大限度地發(fā)掘和展現(xiàn)藝術對象之美的本性,以精湛的藝術作品予人以美的享受。
但一個文藝批評家若處于“無我”之境,卻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于個體而言,為一種病態(tài);于群體而言,則是一種亂象。在今日之文藝批評界,“無我”的批評家不少,大體又可分兩類。第一類,什么藝術門類的作品都能說上幾句,評上一番,但不論談什么門類的藝術作品,都是那么一個套路、幾句老話,原封不動地轉引領袖論述,蜻蜓點水地掠過評論對象,輕描淡寫地發(fā)幾句感慨,雖語言優(yōu)美、辭藻華麗、政治正確,但卻缺乏從藝術本體出發(fā)的獨立見解,遑論細致、個性化的美學闡釋,他們最擅長的是為作品“定性”,或者說,以價值標簽代替藝術評論。實際上,正是這種“審判書”似的語言,把原本蘊含在作品中的豐厚美學內涵,層層化約為幾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空洞口號,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第二類,好用晦澀的概念、拗口的文辭、冗長的句子表達所謂“專業(yè)化”的思想,手持一堆寫滿“主義”“學派”的不干膠,隨時準備貼到某部作品額頭上,在他們心中,有一張西方藝術理論或傳統(tǒng)中國文論搭起來的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上,面對當代中國文藝作品,不問青紅皂白,先拖到床上,太短的拉長,太長的砍短,大肆裁剪一番,以洋人、古人為圭臬,卻視今人如無物,結果是把一些原本接地氣、活潑潑的文藝作品風干成了某些枯燥理論的干癟注腳。
這些“無我”的批評家,從根本上否定了批評本身具有的藝術性。而這一點,恰是中外很多文藝批評家早就指出過的。英國的批評家王爾德說:“批評本身就是一種藝術。藝術創(chuàng)造暗含著批評能力的作用,沒有后者就談不上前者的存在。”[2]我國的批評家李健吾也說,“一個批評家是學者和藝術家的化合,有顆創(chuàng)造的心靈運用死的知識?!薄皠?chuàng)作家根據(jù)生料和他的存在,提煉出來他的藝術;批評家根據(jù)前者的藝術和自我的存在,不僅說出見解,進而企圖完成批評的使命,因為它本身也正是一種藝術?!盵3]前賢的這些論述表明,文藝批評的功能,主要不是提供一些“抽象結論”,而是闡述“具體體驗”。即便因為作品評價和學理分析的需要,把現(xiàn)象、經驗抽象為理論,這種抽象也必須建立在豐富的“具體體驗”基礎之上,而不是從作品頭頂一躍而過,變成從理論到理論的跳躍。
強調批評家在欣賞和評判文藝作品時的“具體體驗”,就要求文藝批評的起點是被藝術激發(fā)的情感,而非抽象的政治準則或理論框框。英國戲劇家蕭伯納說,不動感情寫的一篇批評是不值得讀的。當下之中國,社會轉型如此深刻,階層分化如此明顯,思想意識如此多元,社會生活早已群體化、類型化、碎片化了,在這種社會變革所帶來的全新的生活形態(tài)中,又充塞著激烈的情感沖突。真正來源于生活的藝術,敘說的只能是某個群體、某種類型的生活狀態(tài),也一定是充滿對這種生活狀態(tài)的悲憫之情的。社會所熱望于文藝批評家的,正是細致地挖掘并闡述這些文藝作品的藝術價值,幫助人們完成一次審美之旅,從而獲得情感的啟迪。而這一切,都有待于文藝批評對“我”的探尋和鍛造。
文藝批評家要找到“我”,需要突破可能遭遇的各種束縛。首先,來自政治的脅迫。在人類的歷史上,政治和文藝從來是一對歡喜冤家。文藝無法和政治完全絕緣,但又不能被其綁架。在那政治過度干預文藝的不正常年代,文藝批評一度成為政客謀取權力的“開場鑼鼓”甚至“棍子”。于是,政治鑒定取代了文藝批評,文藝批評家只要復述權力對文藝的評判就完成了使命,自然就不需要有“我”了,這樣的苦頭,我們在歷史上已經吃過不少,值得所有的批評家永遠保有一份警惕。其次,來自金錢的誘惑。文藝批評家不是生活在荒島上的魯濱遜,要吃飯要養(yǎng)家糊口。尤其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市場準則影響著文藝生態(tài),消費主義的陰影也時有投射到文藝的領地,一些文藝創(chuàng)作者可以理直氣壯地高懸“潤格”、明碼標價“出場費”,但文藝批評家卻似乎只能尷尬地苦守著所謂“精神高地”,有苦難言地“享受”著清貧。面對明顯偏低的稿費標準,他們要拒絕“紅包評論”,和評論對象及其利益相關方審慎地保持對話姿態(tài),說出“我”的觀點,不做應聲蟲,這除了需要一份對事業(yè)的熱愛和堅守,更需要生態(tài)的凈化和體制的保護。再次,人情的負擔。中國社會格外講人情,和權力、金錢這些“硬約束”相比,人情看起來很柔軟,但它卻是一記“化骨綿掌”,出掌無聲卻足以不動聲色地把文藝批評家內心之“我”震得粉碎,讓批評家因顧及自己或他人的面子而喪失直言的勇氣,不忍或不愿指出那些本應批評的問題。
張揚文藝批評家之“我”,當然不是主張純以批評家之主觀好惡為標準。因為此處所說的批評家之“我”,并非生理之“我”、血肉之“我”,而是思想之“我”、審美之“我”。俞平伯先生說,“作文藝批評,一在能體會,二在能超脫。必須身居局中,局中人知甘苦;又須身處局外,局外人有公論?!盵4]所謂“局”,也就是一個藝術場,“體會”也好,“超脫”也罷,都以“我”之藝術感覺為基礎的。那些“無我”的批評家,最缺乏的正是對藝術的直覺和敏感。如馬克思所言,對于不懂音樂的耳朵,最美的音樂也沒有意義。而“音樂的耳朵”之獲得,固然與天賦有關,但絕非與生俱來的。煉成“音樂的耳朵”的過程,是一個藝術習得的過程。英國哲學家休謨說:“人與人之間敏感的程度無過于在一門特定的藝術領域里不斷訓練,不斷觀察和鑒賞一種特定類型的美。任何對象初次出現(xiàn)在眼前或想象當中時,引起的感受總是模糊的、混亂的,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我們無法對它的美或丑做出判斷。我們的趣味感覺不到對象的各種優(yōu)點,更不要說辨別各種優(yōu)點的特性,確定它的質量和程度了。……但是他在關于這種對象獲得一定經驗之后,他的感覺就會更精細更深入了?!盵5]
詩文隨世運,無日不趨新。藝術是最講求創(chuàng)新的。獲得一雙“音樂的耳朵”,并非一勞永逸之事。面對日新月異的藝術世界,文藝批評家一旦開始吃老本,就會喪失應有的藝術敏銳性?;蛟S,這個世上真有藝術天賦極高、不學而能的藝術家,但卻不會有僅憑天賦就可以完成文藝評論的批評家。優(yōu)秀的文藝批評家,是在文藝批評史的深厚積淀中成長起來并不斷實現(xiàn)自我更新的。他們成長為文藝批評家的過程,就是廣泛汲取前哲今賢思想精粹的過程。他們如同文藝大潮中的一朵浪花,永遠在追逐潮頭前進的步伐。戲劇家王爾德說:看一樣東西和看見一樣東西是非常不同的。人們在看見一事物的美以前是看不見事物的。面對藝術,所有的人似乎都能看“美”,但只有“有我”的批評家才能真正都看見“美”。一般而言,越優(yōu)秀的文藝批評家,藝術經驗的積累也越豐富,藝術理論學養(yǎng)也越厚實。這些經由理論學習、學術訓練、藝術欣賞的積累而得的經驗和學養(yǎng),經過批評家自我內化之后,方能成為其鑒賞作品時獨有的“眼光”或“品味”。又正是這種“眼光”或“品味”,使每一次藝術批評,得以成為文藝批評家之“我”在藝術世界的一次抒發(fā)和張揚。
也有人說,文藝批評的生態(tài)不好、風氣不佳,斷非一二個體所能改變,深處其中者,只能濁水濯足、與之浮沉,任“我”凋零。我以為,這種看法太過悲觀。曾國藩說過:風欲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此一二人者之心向義,則眾人與之赴義;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則眾人與之赴利。眾人所趨,勢之所歸,雖有大力,莫之敢逆。歷史也告訴人們,絕大部分時候,世風轉移確實是需“一二人”引領的,否則,蕓蕓眾生無非一股沒有方向的力,無所適從。近年來,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蓬勃發(fā)展帶來的匿名發(fā)言空間與全新的人際交往方式,正在為世風的轉移提供一種新的契機和動力。比如,戲劇評論領域新近崛起了一批受人矚目的網(wǎng)絡劇評人,其中的佼佼者“@北小京看話劇”曾說過這樣一段話:“親愛的戲劇人,不要把你所選擇的職業(yè)與金錢相提并論吧。戲劇不應該著急忙慌地趕上資本的高速列車,真正的戲劇應該關乎個體的人生。因為在我們漫長的人生過程中,資本也許能把我們拋向高空,但戲劇始終能接住破碎的我們?!边@是一種對藝術多么真切而具有前瞻性的領悟。雖然“@北小京看話劇”只是一個“馬甲”,其真面目不為大多數(shù)人所知,但這并不重要,當年《狂人日記》橫空出世時,它的作者“魯迅”不也只是一個“馬甲”嗎?重要的是,在“假名”背后,挺立著一個個“真我”。
行文至此,想起《世說新語》一則故事:桓公少與殷侯齊名,常有竟心?;竼栆螅呵浜稳缥遥恳笤疲何遗c我周旋久,寧作我?。ā妒勒f新語·品鑒》)殷浩所論,固非文藝,但若今日之二三文藝批評家有“寧作我”之精神,則必能引領風尚,改變生態(tài),開一代文藝批評之新風。
注釋:
[1]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2:20.
[2]王爾德.作為藝術家的批評家[A].唯美主義.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
[3]李健吾.李健吾文學評論選[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1.
[4]俞平伯.重印《人間詞話》序[A].人間詞話.新世界出版社.2012:2.
[5]休謨.論趣味的標準[J].古典文藝理論譯叢.5:9.
胡一峰:中國文聯(lián)文藝評論中心研究處處長
責任編輯:李松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