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露
有一天,一位住在阿姆斯特丹的著名化妝師寄給我一張明信片。其正面印有一位少女,她高高的,瘦瘦的,白白的,可她的臉被描得像要前往假面具舞會。她的眉毛被剃成一小撮兒,跟眼睛一樣圓,銅錢那么大;她的嘴唇兩頭不要了,只有中間那一骨節(jié)涂了唇膏,也是銅錢那么大,那么圓;她臉上白粉撲得厚到一搖頭,臉就像香粉盒一般往四周撒白面兒;她的唇膏鮮紅欲滴,眼圈晶瑩翠綠;她的頭上扎著寶石藍的發(fā)帶,身上穿著藕荷紫的裙子。這打扮要是讓佟格格(其“本傳”見第18期文)的法國男友看到,他還不驚呼,站街女到?化妝師在明信片的背面寫道,這位模特是他最新也是最滿意的化妝作品。他寄給我這張明信片,用意明了,想讓我同意哪天抽出半天的功夫,讓他也在我的臉上涂鴉,把我也描畫成那位女子的模樣,然后照像,印成新的名片,好招攬生意。由于我常與媒體接觸,對時尚走向和與之俱來的跟風熱潮略知一二,所以我知道,他的化妝風格正火著呢。如此打扮的模特充斥高檔雜志。但凡有點自尊,不想被人嘲笑為木乃伊的女人都趨之若鶩。
這是我搬到海牙之前的事了,當時我沒太留心,但自從看到海牙火車站后街的那座雜色建筑,聽到風格派創(chuàng)始人蒙德里安及其不害怕使用各種鮮艷而不調(diào)和色塊的后繼者,我的分析和歸納能力噌噌地往上竄。我意識到,普通婦女濃妝艷抹會給人以低俗甚至放蕩的印象,可封面女郎這樣做便是高雅華貴時尚的象征,自尊自愛的年輕女性則應(yīng)該照葫蘆畫瓢,也把自己的臉描成那樣,否則就跟不上形勢落伍了,現(xiàn)眼。
談到時尚,我又回憶起幾十年前剛來荷蘭時錯買的那雙老年防滑鞋。厚厚的膠皮平底鞋只能讓腿腳不靈的老頭老太太穿,年輕人一沾就惹得大家捧腹大笑,大牙都保不住了。另外,不做運動的時候穿運動鞋也屬于踩雷,令人不齒。在荷蘭的風車村、攔河大壩等風景點,一看到穿運動鞋的就知道是來自中國的游客。而我才秉承荷蘭的審美觀,學會穿高跟皮鞋和中跟擠腳皮鞋,緊跟國際形勢還沒出幾年,就又掉隊了。
去年春天我去看醫(yī)生,在候診室里我閑著沒事,翻閱雜志玩。哎呦,風向變了,西方興穿運動鞋了。只見封面女郎那么大的人了,還有如餓癟了想喝奶的嬰兒,嘟嘟著嘴,并把腳丫子翹得老高,讓眾人一眼就能看到她的膠皮、厚底、平跟、低腰的“腳上用品”。這萬事一碰上時尚,不但價格變了,而且連名字也變了。明明是鞋,非要高大上地稱其為腳上用品。被子不說被子,美其名曰床上用品。我沒處打聽去,這夜壺是不是也被歸為床上用品?只見這封面女郎腳上的那雙東東,長得跟中國早在上世紀20年代就有了的回力鞋和上世紀中葉流行的解放鞋一模一樣。打賭,設(shè)計這新潮腳上用品的西方時尚領(lǐng)袖一定事先去過中國,在那里買了雙回力球鞋或解放鞋拿回家比劃來的,否則哪里有這般巧事?他的所謂新創(chuàng)意咋跟中國人穿了近一個世紀的球鞋酷似孿生兄弟?我后來發(fā)現(xiàn),這兩雙鞋之間惟一的區(qū)別就是價格,而且是天壤之別。這款新鞋最便宜的也要幾十歐元,甚至上百元,而它的祖師爺中國球鞋在歐洲市場上連十塊錢都賣不上去。
如今我了解到蒙德里安和毒蛇畫派,回憶起阿姆斯特丹的化妝師,目睹海牙火車站的雜色建筑,終于豁然開朗,找到了答案。其實,鞋的平庸低賤或高大上高富帥白富美,不在于高跟還是平底,不在于皮制還是膠制,不在于穿起來寬松舒服還是別扭硌腳,而在于誰穿。雜志上的模特穿啥鞋,啥鞋就是高雅奢華貴氣——重點在貴。不要說封面女郎穿球鞋了,哪天她們穿劉姥姥進大觀園時的用稻草編的鞋,那草鞋照樣會搖身一變,成為馬首是瞻的奢侈品。年輕女性就算要砸上一個月的工資,豁出去這個月勒脖子節(jié)食辟谷了,也得買一雙草鞋來穿,否則咋在人堆里混?咋有朝一日躋身于是人就白日做夢,想沾上邊的紳士淑女上流社會?
說到劉姥姥進大觀園的草鞋,我還有一個奇遇。也是在去年春天,我上街買菜時抬頭一瞅,一家連鎖店的外墻上不知啥時安裝了一塊巨型液晶屏幕。我手搭涼棚,天哪,一副饑寒交迫、瘦骨嶙峋模樣的時裝模特,咋披著我京郊鄉(xiāng)下奶奶做鋪蓋用的花被面就邁著貓步扭出來了?我停住腳步,仔細觀察。騙人是小狗,模特衣服的圖案跟我鄉(xiāng)下奶奶的被面不差秋毫:紅牡丹粉芍藥在綠葉的襯托下含苞欲放,黃底藍點的蝴蝶在花上盤旋,池塘里藍尾綠毛紅唇的鴛鴦成雙成對,戲水纏綿。模特一走貓步,她衣服上的蝴蝶呀,鴛鴦呀,就蠢蠢欲動,展翅飛翔或暢游水中。彩虹的七色在她的裙子上俱全。這款時裝像吃了豹子膽,踐踏著荷蘭約定俗成的配色規(guī)則。但電視就敢放,模特就敢穿,商店就敢賣,還敢以宰人價賣。
中國亭臺樓閣的雕梁畫棟:華夏文化選擇陽光燦爛的顏色裝飾建筑。
現(xiàn)在想起此情此景,我明白了,不是不報,時辰不到。誰讓過去這里的人——以我在馬城大學的同事喝辣的為首,以我海牙的鄰居為輔——笑話我五彩繽紛的衣服和我鵝黃色的門窗來的?如今他們的時尚領(lǐng)袖倒打一耙,讓模特穿上比我的衣服和門窗還陽光燦爛、鮮艷耀眼的顏色在電視屏幕上隆重出場,還跑到街頭亮相,在液晶屏幕上扭來扭去,給配色規(guī)則制定者和把門的添堵。
不過,我再天真浪漫,也沒爛漫到以為荷蘭的時尚大亨是在為我報仇雪恨。我比任何時候都明確地意識到,西方人的審美觀不斷地內(nèi)部分化,后輩不停地否定前輩,標新立異,重整旗鼓另開張。他們通過反常態(tài)而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自己的木樁子、里程碑,哪怕是個水圈兒也行。否定,否定之否定,直至永遠。哪個規(guī)則制定者或?qū)徝罊?quán)威都逃脫不了被歷史淘汰的命運。而人類呢,就在不斷發(fā)掘新興表現(xiàn)形式中鳳凰涅磐。
其實,長江后浪推前浪,推陳出新,這是件好事,我應(yīng)該高興才對。在這審美觀蛻變進程里,我感謝生我養(yǎng)我的華夏文化,早于荷蘭本土人選擇陽光燦爛的門窗顏色——且看中國雕梁畫棟的亭臺樓閣;先于他們認識到厚底平跟鞋穿起來更舒服合腳——且看數(shù)千年以來中國人穿的布鞋、上世紀初期就有的回力鞋或上世紀中葉就有的解放鞋,比他們提前一步尋求衣帽鞋履的寬松舒適,比他們先一步將各種不同的顏色集于一身,以陽光的顏色和樂觀的態(tài)度笑納陰雨多風的荷蘭天氣,以陽克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戰(zhàn)無不勝。
但令我不解的是,我遇到的是啥呢?譏笑和品頭論足。相反,當畫家名流和時尚掌門人推出與我同樣風格和品味時,則被譽為藝術(shù)先驅(qū)、摩登典范,后面還跟了一大溜效仿者和一大片粉絲。同樣的審美觀,為啥反響如此不同?難道因為我是外來戶,所以在審美標準變革中沒有發(fā)言權(quán)?難道審美真的跟有無道理無關(guān),跟好壞無關(guān),而只跟誰是圈內(nèi)的標準制定者有關(guān)?
另外,西方的審美標準制定者采用外來民族的因素,比如亞非拉特有的五彩繽紛,中國的回力鞋或解放鞋,異族宗教儀式所用的濃妝艷抹或中國的京劇臉譜,華夏子孫用于結(jié)婚送禮的花被面。按理說,他們中為洋用,古為今用,把外來文化加工消化調(diào)制成西方人喜聞樂見的風味,從而形成自己的新藝術(shù)派別和時尚潮流,這代表他們善于借鑒,虛心學習,是值得贊揚敬佩的好事。
但令我費解的是,西方人為啥只字不提靈感何處來?相反,他們將自己的設(shè)計封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世界首創(chuàng),并將其用滴水不漏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法隔離保護起來。準備工作就緒之后,他們將新作通過雄厚的資本投入,用鋪天蓋地的攻勢推銷介紹給五大洲四大洋的國家和地區(qū)。最令我費解的是,以世界審美時尚創(chuàng)新領(lǐng)頭羊的身份自居對他們就這么富有吸引力?盤踞于世界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制高點就這么令他們欣喜若狂、興奮不已?領(lǐng)頭羊不就是個名詞嗎?名詞能用來蒸饅頭當飯吃嗎?
(作者為荷籍華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