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作者簡介：朱鏞，昭陽區(qū)人，1977年生。在國家、省級等刊物發(fā)表作品，曾獲云南省作協(xié)創(chuàng)作獎，全球華文母愛主題獎，首屆滇東文學(xué)獎等獎項，第二屆《百家》文學(xué)獎。出版小說、散文集共四部。系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參加魯迅文學(xué)院西南六省區(qū)市首屆青年作家班，第七次全國青創(chuàng)會作家代表。

我和王小影認(rèn)識是在我們教書的學(xué)校。

那是九十年代初。和我一同分到那個學(xué)校的有三個人，全都是一幫感情充沛的小伙子。一輛農(nóng)用車就拉著三個人和一堆行旅，下到了一座大山腳下的一個小學(xué)校里。那個學(xué)校在懸崖峭壁上。先分工的老師說，懸崖深得很，打籃球不注意把球弄了滾下了山溝，要背著干糧一整天才能把籃球撿得回來。這都不算，要命的是那個學(xué)校里有十幾個教師，但是一個女教師也沒有，整個學(xué)校里只有一個燒開水叫做工友的老女工。先分工進(jìn)去的教師說，這個地方真他媽不是凡人呆的地方，別說見不到一個女教師，就是飛過一只麻雀也是公的。這樣當(dāng)然啦，年輕人嘛，青春激蕩的年齡，感情再充沛也沒地方投放出去。學(xué)生放學(xué)了，就剩下幾個光棍男在宿舍里劃拳喝酒，生活乏味得很。那些美好的感情、青春，在這里成了他媽的最無用的東西。

沒想到，這樣的日子僅持續(xù)了一年。第二年，一下子就分進(jìn)去了五個女教師，個個年輕又活潑。這是史無前例的。五個人中就有王小影，她是五個當(dāng)中最出眾的一個，身材高挑，長發(fā)披肩，穿一條牛仔褲，屁股剛好撐了起來，滾圓滾圓的，臉蛋兒也蠻漂亮的，濃眉毛，雙眼皮。皮膚也比其他四個人的白，胸前的兩個面團(tuán)，也比她們的大。她在這樣的山溝里出現(xiàn)，給人一種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印象。一些臉上起褶子的老教師見了也莫名其妙的都把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其他幾個，和她比，就有懸殊了。有的看上去個子要矮點，有點好像還沒發(fā)育成熟。人人都說王小影長得漂亮，就是我從來沒有說過她有多漂亮。

說實在的，在這樣的地方，有個女教師看著過過眼癮，斗斗嘴過過嘴癮也就皆大歡喜了，可一下子來了五個，男教師們都感到目不暇接，喜出望外。就是看人，一個個眼睛里恨不得都放出了電來，氣氛當(dāng)然就充滿了輕松和快活。

幾個女教師的到來，仿佛一潭死水突然被攪動起來了。

男教師統(tǒng)一把自己平時煮飯吃的家什都搬出來了，把用柴火熏了很長時間的老火腿取了下來，集體做了一頓飯歡迎她們。

接下來的日子不用說，個個感情充沛，以前枯燥無味的日子活泛了。學(xué)生們一放學(xué)后，學(xué)校里就有吉他、笛子的樂聲飛揚起來，一片歡騰。人就這么不滿足，沒女教師的時候，個個盼著有個把女教師攪攪氣氛日子不乏味也就知足了?？膳處煻嗔?，人人又都有比較和選擇，鴿子都只朝著旺處飛了。

王小影像一盞燈一樣，照亮了男教師那種半死不活的枯燥心境，光芒覆蓋了其他幾個女教師。

王小影成了眾星捧月的一個人。

青春激蕩的男教師個個都在追求王小影。

就我沒有。

他們一個個幫王小影挑水、找柴、燒火做飯討好王小影的時候，我一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旁邊。說實話，一開始我對王小影是心存芥蒂的。我說不出是為什么，我就是感覺她雖然長得好看，但性格好像過于潑辣了些，有點看不起學(xué)校周邊種地的人。我對她的印象就是這點。當(dāng)然，這么多人在追求她，把她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我也很難有機會接近，而真想接近了，好像又真的感到她周邊沒有空缺，自然，連發(fā)現(xiàn)她更多優(yōu)缺點的機會都沒有。

其他的人在她面前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在討好她。不同的是大家都各顯神通，把自己有的本事都使上。羅大鵬對她追得很猛也很緊。什么事都在幫她做，隨時以種種事由與王小影形影不離。羅大鵬說，王小影是上帝安排給他的，她是他心里的一盞燈。

但是，民主社會嘛，女人沒有被確定對象的時候，大家公平競爭是許可的。于是都鉚足了勁，誰也不愿落后，都在給自己創(chuàng)造接近王小影的機會。

其實一開始我還是有機會的。我有一張永久牌自行車，逢街子天上街趕集買菜，我都騎著去。有一次王小影就主動喊我，問我能不能捎她，搭個便車。這自然出乎我的意料，忙不迭地答應(yīng)了。其實，這個集也很普通，我和王小影不熟，基本沒怎么說話，我們各買各的，最后才在約好的地點碰頭。但一回學(xué)校，我就發(fā)現(xiàn)許多好奇的目光。有人甚至專門到我房間，問我一些買菜的細(xì)節(jié)。等他一走，我在追王小影的消息立即傳遍了學(xué)校的每個角落。問題是，他們這么說，他還不承認(rèn)？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有一輛自行車嗎？

我很委屈。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我就發(fā)覺自己很難再外出了。因為總有人來借車。有人借車，又是一個學(xué)校的，當(dāng)然不好不借。最初是一個人來，過了一會兒，又來一個借車的，我才明白車子的重要。因為車在誰手上，王小影就跟誰搭車。一開始，他們肯定是針對我，為了不讓我上街，就跟我借車子，并客氣地說，你的菜我給你帶回來。問題是這樣一來，我當(dāng)然不用上街了，卻總有人會和王小影上街。時間一多，沒撈到機會的又開始有意見。

于是又開始重新策劃。最后，干脆由兩個男老師去買菜，目的當(dāng)然是誰也不要用自行車帶王小影。而王小影和我的菜則由他們帶回來。王小影也就很少上街了，其實王小影的菜總會有人買的，即便她沒有買，也會有人把自己的那份送給她。

當(dāng)然，時間長了，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更是一個大問題。他們覺得這樣一來，機會留給我了。其實我和王小影留在學(xué)校，話都很少說，也極少有串門的理由。我對每個女教師都一樣，都是一碗水端平，對誰都沒有傾斜。我這個人平時不愛說話，一說話臉就會紅。為此，她們不時還會故意逗我說話，拿我紅臉取樂。話又說回來，我處在那段心靈最容易失衡的年齡，又在那樣單調(diào)而枯燥的生活中，有五個年輕活潑的女教師成天打交道，我沒有主動的去追求過哪一個。在別人看來，會認(rèn)為我心理有問題，其實我正常著呢。對于王小影，他們都在不停的追人家，我何必又再進(jìn)去攪混水呢。我這樣的定力，連我自己都對自己有些佩服。

對王小影我真一點想法都沒有，我可以對天發(fā)誓。說到底，我有幾斤幾兩我自己是最清楚的，我自認(rèn)為沒有值得人家看得上的地方。

但他們不這樣認(rèn)為，總覺得我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里的那只黃雀，總計劃著他們斗得半死，我再伸手撿個便宜——總之，我還是眾矢之的。結(jié)果，他們又都不一起去買菜了。他們說，幫我買菜，把我留在學(xué)校里，不要貓兒搬甑子，白幫狗做生日。

就這樣，我撿了兩個月的便宜，又該我自己去買菜了。

那段日子，我發(fā)現(xiàn)其實王小影好像對誰也沒有動過心。女人就是這樣，追求的男人越多，她越高傲著，而女人越是這樣，男人就越巴結(jié)?？墒峭跣∮霸诜€(wěn)坐釣魚臺的時候，羅大鵬卻坐不住了。他那股窮追猛打的勁兒，恨不得一巴掌就拍出個響，最后馬上弄出一個結(jié)果。

不過羅大鵬這股猴急樣，誰都可以理解。羅大鵬已經(jīng)分工到這個學(xué)校三年了，他算是沒談女朋友的教師中年齡最大的一個。如果不抓緊，再拖過這個村，可能就沒那個店了。盡管青春激蕩，但是又有多少青春能讓你揮霍呢？羅大鵬要是不在今年揪住一個，或許這一生打光棍也說不定。要不就像前幾年分來的男教師，年齡拖大了，出去找女朋友人家都嫌棄，只得在學(xué)校附近的村子里找一個，像倒插門一樣安家在學(xué)校。相當(dāng)于，從農(nóng)門跳了出來，又因為婚姻再跳進(jìn)農(nóng)門，始終是掄著鋤頭在土地上搗鼓。

對于羅大鵬來說，這樣的生活方式，他自然是不愿意去重復(fù)的。羅大鵬采取了一個很極端的措施。

那晚，羅大鵬和幾個同事一起，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擺在操場上。他把我們男教師全都吆喝去，五個女教師除了兩個去家訪，有三個在。當(dāng)然，王小影是其中的一個。

我們就圍成一個圈在操場上喝酒。

我們都喝高了。在這個地方，只要一喝酒都會喝高的。特別是沒有女教師的日子里，我們經(jīng)常都會湊在一起，把酒當(dāng)成我們思想馳騁的一個疆場。

幾個女教師本來都是滴酒不沾的，但個個都喝了。并且還喝得多。因為在這個地方生活，別樣本事不一定有，但勸酒的本事個個一流。誰也沒有逃過去。但王小影喝得最少。我們喝酒都是用碗，喝轉(zhuǎn)轉(zhuǎn)酒。輪到王小影喝的時候，有好幾轉(zhuǎn)是羅大鵬替他喝的。

開始劃拳喝酒的聲音不絕于耳，在校園里回蕩。漸漸的，聲音就變低了，變小了。最后，鴉雀無聲了。

男教師除了我，都醉了。

女教師也醉了。

女教師都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操場上一片狼藉。

我估計王小影沒醉，她進(jìn)了宿舍，打開燈，站在樓上喊我?guī)退ヌ崴?/p>

我沒有去。

我站在操場上，念了一首詩：

故鄉(xiāng)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

和許多許許多多日子

許許多多告別

被你照耀

今天

我什么也不說

讓別人去說

讓遙遠(yuǎn)的江上船夫去說

有一盞燈

是河流幽幽的眼睛

閃亮著

這盞燈今天睡在我的屋子里

過完了這個月，我們打開門

一些花開在高高的樹上

一些果結(jié)在深深的地下

羅大鵬聽著我念的詩，他罵了我一聲說簡直是李白的孫子的孫子，喝點酒就詩興大發(fā)。罵完他就歪歪倒倒地幫著王小影提水去了。

那晚，羅大鵬對王小影實施了他極端的措施。犯下了一個他一生不該，又是他想犯下的錯誤。我想他犯下這個錯誤的原因有三點。一是因為自己年齡大了，還光棍一個。二是因為喝酒的原因。三是聽了我念的那首詩歌?；蛟S，他聽那句這盞燈今天睡在我的屋子里，心生疑惑，就犯下了那個錯誤。

夜靜了，操場上先前燒火的柴還有一根燃著，火焰像一朵漂亮的鮮花，在月光鋪就的雪地里盛開，帶著操場上的籃球架也在女生宿舍樓的墻壁上柔曼地舞蹈。這時候，王小影的宿舍咔嚓咔嚓發(fā)出了像耗子咬門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變得特別清脆和響亮。

不知是酒精的原因還是什么，我還沒有完全入睡。咔嚓咔嚓的聲音，響了一會，停了。接著是門打開的聲音。我以為王小影被耗子咬門的聲音嚇醒了，起來開門。但不是。是羅大鵬進(jìn)了她的宿舍。我聽到王小影一聲尖厲變形的聲音，誰？

羅大鵬模糊壓抑的聲音傳過來：小影，別出聲，是我。

王小影說，滾出去！

羅大鵬已經(jīng)把門反插上了。

王小影說，羅大鵬，你要干什么？

羅大鵬說，我愛你！別大吼大叫的。

王小影聲音更大了，說，出去！出去！再不出去我叫人了。

羅大鵬沒有說話，接著是啪一聲打嘴巴的聲音，再接著是王小影一聲憤怒的罵，畜生！

我的酒意全都沒有了。當(dāng)時我倚著門，渾身顫抖著，聽到王小影的聲音，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沖過去。但我想為啥會有這種沖動呢，是不是我心里也喜歡上她啦？我要是去敲開她的門，又算啥回事情，是關(guān)心同事，還是英雄救美？……還有，羅大鵬是不是要強奸王小影？當(dāng)然這個是我瞎猜的。我猶豫了一下，又倒在床上躺著。

我聽到咔嚓一聲，接著是羅大鵬的聲音：別，別跳。王小影要從窗子里跳樓了。這可怎么得了，我們的宿舍在三樓上，從三樓跳下去，就是不粉身也要碎骨的。我立即打開門，沖了出去。我開始拍打王小影的門。砰砰砰的聲音過后，里面一片寂靜。我喊：開門，里面還是寂靜一片。

我蒙了，腦子里一頭霧水，就像前面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就像這一切都不曾發(fā)生過，我只是想當(dāng)然地要阻止羅大鵬追求王小影。還好，就在我氣餒前，燈亮了，門也氣勢洶洶地打開了。門是王小影開的。我進(jìn)去時，羅大鵬低著頭坐在王小影的床上。我說半夜三更的你們吵什么？

王小影哇的一聲就哭了。她說：羅大鵬強奸我，我要告他！

我沒吱聲，只是看了一眼羅大鵬。他低頭不語。我們的學(xué)校雖然離周圍的住戶有一點距離，但是在這樣寂靜的深山，隨便一點聲音都會在空寂的山谷里傳得很遠(yuǎn)。我說，別鬧了，周圍的農(nóng)民聽見了就丟人現(xiàn)眼丟大了。我說羅大鵬，你一個大男人，咋會這樣以酒耍瘋？

王大鵬低著頭，他喘著粗氣，從我面前沖了出去。王小影顯然還在氣頭上，頭歪朝一邊，就像一個賭氣的學(xué)生那樣。這種事我的確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該怎么安慰一下王小影，況且，我發(fā)現(xiàn)她肩頭的圓領(lǐng)背心還破了一條口子，我也只得退出來，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我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但這顯然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王小影真的告發(fā)了羅大鵬。教育局和公安局的同志親自來到了我們學(xué)校，帶走了羅大鵬。他們說，這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干的是太陽底下最光輝的事業(yè)，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羅大鵬沒有再回到學(xué)校，他被停職調(diào)查了。

在這件事情上，我認(rèn)為王小影做得太過分。我對她心懷抱怨，我認(rèn)為她的心里還多了一分狠勁。雖然羅大鵬對她即使實施了強奸的行為，但這種行為畢竟沒有造成事實，還屬于強奸未遂。更何況，羅大鵬是因為愛她，從心底的喜歡她呢！

羅大鵬被停職，我心里十分難過，十二分愧疚。我要是不去拍門，說不定他們兩個就把事情壓下去了，不把事情伸張出來，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但是多了一個人知道，就多了一張會說話的嘴，或許王小影是因為怕我把這個事傳出去，才告發(fā)了羅大鵬。

我害了羅大鵬，不是直接也是間接。真正的罪魁禍?zhǔn)资俏摇?/p>

我的心痛著吶！羅大鵬有了這份工作不容易。一個農(nóng)村人，從小到大，苦死苦活，幾十年的冷板凳坐著熬更守夜把書讀了出來，有了一份工作。就是因為他一生中犯了一個他想犯卻不該犯的錯誤，就把十多年寒窗苦讀換回來的東西，說毀就給毀掉了。

這對羅大鵬會是一個多么大的打擊??！

從那以后，羅大鵬仿佛在這個地球消失了一樣。我去找過他，連一點消息都沒有打聽到。

王小影對我有了一些行動。她經(jīng)常會主動到我宿舍，連給我提水的借口都說出來。你說，我一個大男人，哪會要一個女人去提水呢？她的水以前都是羅大鵬提的，她卻說幫我提水，這讓我覺得好笑。這說明什么，說明她對我已經(jīng)有了一點心思。她還說她喜歡詩歌，聽我那天晚上念的詩，她的思想有一種飛翔的感覺，非常美妙。她問是不是我寫的，寫得太好了。反正就是要和我無話找話說。有時找不到說什么，她就會跑來和我借書看。我有一本海子的詩，她說借給她。其實，她借去根本就沒有看。因為好長時間了，我問她看了多少。她說看得還不多。原來她根本就看不進(jìn)去。其實，我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又咋會在書呢！分明是喜歡我嘛。呵呵，我這么說有點自吹自擂了，我除了喜歡詩歌，有時也會動動筆桿子寫幾首，其余一樣狗屁本事沒有。但是，王小影對我的看待的確比別人高出一格。

這些都不算什么。要命的是我這個人生活習(xí)慣糟糕得很，衣服穿了不洗，被子從來不疊，換句話說，就是一點不講究，用農(nóng)村話說是邋遢。王小影到我宿舍，有時我不在，他竟然會把我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主動把我穿臟的衣服拿去洗掉。這自然說明她喜歡我了。

實話實說，就是這樣我也沒有對王小影有過什么。她雖然漂亮，但是她的性格的潑辣，看不起學(xué)校周邊種地的人的眼光，和對羅大鵬的那種狠勁，讓我一直對她敬而遠(yuǎn)之。我們一直保持著一般的同事關(guān)系，誰也說不出什么。我想，這樣也就不會再有故事發(fā)生。

但是，我錯了。

那次學(xué)生期末統(tǒng)測的事件，故事就開始萌芽了。

我們這里還有一個單小，掛在半山腰上。期末考試的時候，因為全鄉(xiāng)統(tǒng)測，上面的學(xué)生要到我們完小來考試。單小的學(xué)生在上面只讀到二年級，那些孩子差不多都在八九歲。他們來到這個學(xué)校的途中，要經(jīng)過一條河流。那天早上，下著雨。我去河邊的沙井水里提水，剛轉(zhuǎn)過我們學(xué)校門前的小山包，我看見了王小影在河里，拉著幾個小學(xué)生喊救命！救命！岸邊還有幾個小孩又哭又叫。我立即跑了過去，跳進(jìn)河里。河里的水位因一夜的大雨漲了不少，水流很急。王小影和幾個小學(xué)生站在河邊的一塊巖石上，緊緊相互扣著，動也不能動。

我一個一個地把他們背過河來。

王小影還在呆呆地站在水中央。她在發(fā)抖，十分恐怖地盯著上游正在變大的浪頭。我走過去拉她，她一下子就撲在了我的懷里，緊緊地抱著我。水流確實很急，她已經(jīng)沒力氣過來了，我只好把她背過河。王小影全身是濕的。看得出來，這之前她不斷地跌進(jìn)水里，再爬起來。

我背王小影的時候，她的兩個乳房緊緊地壓在了我的背上。毫不掩飾地說，我全身有一種燃燒的感覺，我的脊背都是滾燙滾燙的了，那時，我真的希望河流再寬闊一點，水流再大一點，甚至我希望我們將要渡過的是一片海，而不是一條河。

那是我青春激蕩的身體的反應(yīng)。說實話，我從來就沒有這樣近距離地接觸過女人，身體的任何一個地方，包括頭發(fā)絲都沒有，更何況這是用脊背和女人的乳房貼攏，燃燒是身不由己的。

可能是因為這件事，我喜歡上了王小影。畢竟她是第一個讓我領(lǐng)略女人身體的人，我不得不表示一下好感。

那天中午，王小影到我房間致謝。她說，當(dāng)時她也是去提水，才看到幾個學(xué)生顫巍巍地走在河里。還沒到河中央，其中一個小點的學(xué)生就被河水沖了一個跟頭。她慌忙跳下去，也被跌下了水，爬起來趕緊揪住那個小學(xué)生。但是，她只感覺腳下的泥沙不斷地被水沖跑，站立不穩(wěn)……還好我去了，要不真不知會出啥危險。后來，她用一種懇求的語氣對我說，一會兒考試完，還得請你把他們送過河去。

當(dāng)然，我也是老師。她不說我一樣的會把他們送過河去的。可是，她卻用一種懇請的語氣說這些，我還是很激動。我不得不說，男人有時就是個愛慕虛榮的東西。加上前面那個屬于我們倆的秘密，我甚至想真娶了王小影這樣的女人作妻子還是不錯的。她溫柔，人也漂亮，做的飯也香，十分適合我的胃口，對小孩子又有愛心。

至少她告發(fā)羅大鵬的事，我多少也能理解她當(dāng)時的心情了。前面我更多的是站在一個男人的立場上，一個苦讀十年的農(nóng)村男孩的立場上，但一個女孩呢？王小影的生活里畢竟是陽光的，差點遇到暴力的傷害，她一系列的反應(yīng)也十分正常。

我們目光會隨時相遇。時間長了，目光就像有股繩子，相互拴著。

我們開始談對象。

第二個學(xué)期一開始，我們就會經(jīng)常上街買菜。我用自行車馱著她，在山路上，我們真的變成了一對兒，仿佛自由結(jié)伴飛翔的鳥。山地上的小麥綠油油一片，像我們教學(xué)生作文比喻的綠地毯。特別是順河堤的一段路，好像專門為我們修的，清清的河水，稀里嘩啦地流著，我馱著她走，河水也走，路狹窄的地方，她還會從后面抱著我的腰。太小鳥依人了，太善解人意了。那個時候，我以前在書本上感受到的那種愛情的美妙，人間浪漫的生活和情懷，我都在實際體驗到了，真真實實在我身邊的空氣里，可以觸摸。路，正在下坡，我騎著車，真的有種飛翔的感覺了。

我們的感情如膠似漆。

我們就這樣進(jìn)入了火熱的戀愛，應(yīng)該說戀得有些神魂顛倒了。

那天，我們在山上，我看到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陣陣松濤聲。我們走到一個石板處，我說坐下歇會兒吧！

她拉著我的手就坐在了石板上。我們挨得很近，除了一陣陣松濤聲，就是我們彼此的呼吸。她靠近了我，把氣息往我脖子里吹。我感到癢癢的，開始是脖子癢，接著是心癢。她在喘息，我一把就抱住了她，把她按在石板上。我的嘴剛要接近她的唇，她一把推開了我，站起來就往山下跑了。

我有些不解，趕緊站起來，跟在她后面。我喊她。王小影沒停，用手遮住半邊臉使勁地跑。

回到學(xué)校，我心里有些害怕，一邊怪自己魯莽，一邊畏畏縮縮地去了她的宿舍，想和她說對不起。剛進(jìn)去，她不好意思地在我胸膛上擂了一拳，說，你沒看見？

我說看見什么？除了我們倆，周圍就是一片森林，沒有什么?。?/p>

她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又在我胸膛上擂了一拳頭，說，有幾個小學(xué)生在一棵松樹上看著我們。我們不該在那個地點，不該……

哈哈哈。

我恍然大悟。就怪這些小猴崽子們，爬樹他們是十分厲害的，我怎么就沒有抬頭看看呢？不過，也不能怪他們，那是他們要走的必經(jīng)之路，是繞不開我們了，又生怕我們看見，才爬上樹的。

我們的愛情可以說是轟轟烈烈地進(jìn)行著。

但是，我們倆要分開了。但不是分手，是王小影要調(diào)在城市里的一個小學(xué)教書了。

我高興又傷感。高興的是她終于從山溝里走出去了，傷感的是我們不能天天在一起，并且連見面都很困難了。那天，我騎著我的永久牌自行車，把她的行旅和她送到鄉(xiāng)鎮(zhèn)上，在那里等待進(jìn)城的班車。我們坐在行旅包上，她把頭靠著我的肩膀，看著天，眼淚水順著她的臉龐流到她嘴角。

我們一直沉默，就那樣靠在一起，直到班車搖搖晃晃地開過來。

車啟動走了。

我騎著我的永久牌自行車，跟著班車跑。在山路上，塵灰一浪一浪地向我撲來，我一層一層地把它沖破，追了一個又一個彎。直到?jīng)_出灰塵，一片光明，卻看不見班車了。我停了下來，突然全身無力。

看著茫茫的群山，我喘了好一會兒，才推著自行車回到學(xué)校。

她走后，因為路途的遙遠(yuǎn)。雖然我們學(xué)校辦公室有一個電話，但是鎖著的，還有在辦公室打電話也不太方便，我們只有以書信聯(lián)系。后來，我狠下心買了一個手機，但是在這個鬼地方，一點信號也沒有。

有一次，她打電話給我說：還是湊錢買張摩托車吧！這樣，你可以每個月出來一回，就不用一個學(xué)期結(jié)束了才能離開學(xué)校。她給我說每個月來一回的時候，我差點笑了起來，難道有了一張摩托車還像女人來例假？

摩托車還沒有買來，她給我的書信開始少了。最后，我已經(jīng)記不得有多久沒收到一封來自王小影的信件了。

終于，我省吃儉用，又和同事借了兩千塊錢，買了一張摩托車。在山路上，騎摩托的感覺與騎自行車的感覺真是他媽的兩碼子事，屁股一冒煙，就竄出了老遠(yuǎn)，哪像自行車，腳上要是沒有力了，你就得推著它走。有了摩托車，每個月我都會去找她一次。我想起前面那個比喻，其實，沒幾個女人會認(rèn)為例假來了是一種幸福。

我的生活總是落后別人半步。我自以為騎摩托車與自行車相比，已經(jīng)是件十分奢侈的事兒了。我們學(xué)校我還是第一個騎摩托車的人，可是，我騎著摩托進(jìn)城去她們學(xué)校的時候，好些老師都是開著車上課的。

再后來，我每次騎著摩托車去找她，她都會和我說，她們學(xué)校里好多教師都買轎車了。有一次，她告訴我，別騎著摩托車去她們學(xué)校找她了，要找她，站在校外等。好多老師都在說，你男朋友是不是在沙廠打沙的？她受不起別人對她的冷嘲熱諷。

是呀，每次我騎車到了城市，全身布滿灰塵，站在哪里都是他媽的灰頭土腦的一個人。她知道，對于我來說要買車是天方夜譚。我家在農(nóng)村，兩個老人需要我照顧，還有兩個妹妹要供她們上學(xué)，買摩托車已經(jīng)讓我負(fù)了債。她是不好再要求我買車的。但是，她的話已經(jīng)暗示我了，要是開車就可以進(jìn)她們學(xué)校。從那一次，我再也沒有騎著車去找過她，也沒有每個月出去一次了。

但是，我沒有出去找她，她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更沒有再像以前那樣寫信。我們的聯(lián)系暫時中斷。一個學(xué)期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終于收到了她的一封來信。

她清秀柔軟的字跡躍在信封上，看著我。那一刻，我的心又變逐漸從冰冷變得溫暖起來。那封信，我揣在上衣口袋里，直到晚上睡覺時，我才把它撕開。我萬萬沒有想到，我讀了那封信，讓我一夜孤枕難眠。

她在信中說，她和我分手了，要和羅大鵬結(jié)婚。

這太不可思議了。

我迫不及待地找到她。

她說她和羅大鵬結(jié)婚的原因是因為她害了羅大鵬，她覺得她一輩子心里內(nèi)疚，對不起他。

我說，你是心甘情愿愛他嗎？

她回答說，是的，我很愛他！

她又問我，你愛我嗎？

我沉默。

她說，你愛我就希望我幸福對吧！

我還是沉默。她既然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我愿意與否，她都會和羅大鵬結(jié)婚的。但我還是用了當(dāng)時最流行的一首歌回答她，只要你過得比我好。我說這句話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她真的過得好，我也是心甘情愿放棄的。

她說，我結(jié)婚時你來不來喝我的喜酒？

我說，來。我一定來，喜酒我一定要喝。

這是我們之間最后的對話。

最后，和她玩得好的一個女教師和我說，羅大鵬在城市里開了一家歌舞廳，非常有錢，開著一張小轎車。你以為王小影還是在山旮旯里教書的王小影嗎？人都會變的，因為這個社會很現(xiàn)實……

王小影結(jié)婚了。自然我沒有去喝他們的喜酒。

我發(fā)誓我要買輛車，但就教書那點死工資，在城市里來生活，真他媽的不容易。要買輛車何其的難。一年又一年，我依然買不起車。我和自己說，買不起我租得起，我就租了一張出租車在城市里跑。

那天晚上，我跑夜車。我停在一家酒吧的門口，一個女人從酒吧里出來，打開車門，就坐上了我的出租車。

我問，到哪兒？

她說：殯儀館。

我心里驚顫了一下，怎么他媽的又是殯儀館。就是上個月，深夜兩點了，遇到一個穿白衣的女人招手打車。我本來不打算拉的，她怎么說也要我?guī)退偷綒泝x館。我想夜深人靜的，又是單獨一個女人在路上，不拉心里又覺得不道義，就讓她上了車。

下車的時候，那個白衣女人拿給了我一百元錢，我正要找補零錢給她。她說不用了，下車就揚長而去?？墒?，等我把車開進(jìn)城去買煙，拿出錢來，卻是一萬元的一張我們地方燒給死人的陰錢。這太奇怪了，我分明看到她拿給我的時候是一百元呀，怎么就會變呢！我一直回憶她下車的那個情節(jié)，下去了我也沒有注意她從什么方向走的，更回憶不起她的模樣來。因為她一上車，我就開著跑，根本就沒有看她的模樣。我們開出租車的也不能亂看。下車的時候，也是朦朧的月光襯托著她朦朧的臉，連臉的輪廓都沒有看清。我越想心里越發(fā)涼，我一直認(rèn)為我拉著的就是一個女鬼。我心里雖然也不是害怕，可那一次，我大病了一場，足足半個月時間。

但是，這個女人是從酒吧里走出來的。她不像是個女鬼。她上車我就徑直往殯儀館方向開了，也沒多問。我沒理由問客人什么，更不好隨意和客人攀談什么，除非人家主動和你交談。我也就沒有多想，反正上車打表，送到目的地，下車收錢就是了。

我沒有看她，但我感覺她酒喝多了。她就那樣靠著座位的靠背，出氣都還有很濃的一股酒味。我開出了郊外，她突然說，停會車，我想吐。我一聽說她要吐，快速把車往路邊靠，一個急剎。她的頭一下就撞到了擋風(fēng)玻璃上。我說對不起！她已經(jīng)把車門打開下去了。

因為我踩了急剎車。我想下去看看她的頭是否被撞著。

我下車時，我的心再次驚顫了，一股涼搜搜的冷氣漫布我的全身，讓我心里直發(fā)毛。

這天晚上也是月光朦朧。乘車的女人突然不見了。

我大著膽子站在車外，四處看，還是沒有一個人。我心里一陣一陣的發(fā)虛，我一直在給自己勇氣說，別怕，不是鬼！不是鬼！就那一身的酒的氣味就是人的氣味。我就順著車?yán)@了一轉(zhuǎn)，可還是沒有看見這個女人。我點燃了一支煙，我的腳突然被一雙手抱住。

我腳下一軟差點就跪了下去，嚇出了一身冷汗。

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那個女人說：以——后——?！嚕垺獎e——?！凇獪稀叀?/p>

我彎下腰一看。我一下就傻了，怎么會是她？王小影。她以前是最怕喝酒的，怎么會喝這么多酒？

我提到脖子眼兒的心終于落了回去。

后來，我們在車上聊了有半個小時左右。都是她在說話。雖然她說話的節(jié)奏不像平時那樣利索，有時吞吞吐吐，有時斷斷續(xù)續(xù)，但說話還是有頭有尾。王小影和我說了，她在大街上遇到了羅大鵬。他雖然沒有再教書，但是活得比教書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光彩，他開了一家歌舞廳，開著一輛小轎車，找了一個看上去比王小影更漂亮的女人。有一次，羅大鵬請她吃飯，真心實意地說感謝她，要不是發(fā)生那件事，她不告發(fā)他，他可能就困在那個窮山溝里教書了。她說她聽得出來，羅大鵬說的不是反話。但是，她們又怎樣走在一起的她就沒有和我說了。她只說結(jié)婚后的生活。車是有了，錢也不愁花。可是，生活空虛，除了時間，好像一切都空洞無物。她一個月見不到羅大鵬一次，連白天都見不到。她就經(jīng)常會在酒吧里喝酒解悶，有時一個人，有時一群人。說著說著，她一會哭，一會笑。說著說著，可能傷心過度，一下子就暈過去了。我喊，王小影，王小影。她怎么也不回答。我抱著她搖著喊，王小影，王小影。她還是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我立即把她送往醫(yī)院。

第二天，王小影死了。

當(dāng)然她并不是摔死的，死亡原因診斷證明：長時間酒精過量中毒而死。

這件事情本來不說也罷?？墒牵康接性铝恋耐砩?，看到那些鮮艷的出租車在月亮下奔馳的時候，我都會想起王小影。她雖然喝了酒，卻畢竟在我的車?yán)镒擦艘幌?，又摔在路邊的溝里。她的死我一直認(rèn)為與我有著一定的關(guān)系，這就是我多年來一直不愿意談?wù)撍脑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