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一百零六卷,征引郭象、呂惠卿、林疑獨、陳祥道、陳景元、王雱、劉概、吳儔、趙以夫、林希逸、李士表、王旦、范元應(yīng)十三家之說。宋以前解《莊子》者,賴是書以傳。褚伯秀,又名師秀,字雪巘(一說號雪巘),號環(huán)中子,又號蕉池道士、蕉池叟,宋元間錢塘人,為杭州天慶觀道士。近年學(xué)者的相關(guān)研究,于《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之版本,多不言其詳;于作者著述宗旨,多僅言及三教會通、以儒學(xué)理學(xué)入莊而止。茲略加梳理,拋磚引玉,以啟來學(xué)。
[文獻標識碼]A
[文章DIO]10.15883/j.13?1277/c.20150305705
[收稿日期] 2015?06?15
[作者簡介] 張京華(1962—),男,北京人,湖南科技學(xué)院教授、國學(xué)研究所所長。
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之版本
《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一書,有《正統(tǒng)道藏》抄本、《四庫全書》抄本、朱得之《莊子通義》(附刊)三種,近年均有影印出版,故為學(xué)者常見。明李栻有《南華真經(jīng)義纂》十卷,嚴靈峰《周秦漢魏諸子知見書目》云:“纂集并刪并褚伯秀《南華義海管見》及朱得之《莊子通義》二家之說而成”,明萬歷刊本,在《道書六種》中。其書未見。
《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的刻本,迄未見官私著錄或?qū)W者論及。如嚴靈峰《周秦漢魏諸子知見書目》著錄《道藏》、民國影印《道藏舉要》及《四庫全書》三種,陳品卿《莊學(xué)新探》(1983)附錄《歷代莊學(xué)版本及其現(xiàn)藏》著錄《道藏》本一種,丁培仁《增注新修道藏目錄》(2008)著錄《道藏》及《四庫全書》二種。
仰蘅《武林玄妙觀志》卷二《人物》稱此書“梓于咸淳乙丑之歲,奉旨入《道藏》”,“咸淳乙丑”顯據(jù)劉震孫、文及翁、湯漢三《序》而來,“梓于”一語則系臆加。卷四《褚伯秀武林詩話二則》注云:“出王云谷所刻《義?!贰保瑢崉t王云谷并未付之刊刻。推測此書的存世流行始終只是抄本。
《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抄本,最早當在道教道觀中。北宋前后五次纂修道藏,即如書首“諸家注義姓名”所載“頒行入《藏》”、“陳詳?shù)雷ⅲ骸恫亍繁尽?、“已上五家并見《道藏》”之類。南宋不再續(xù)纂,所以褚伯秀此書沒有機會頒入《道藏》,但仍然會在道教道觀中傳寫流行。元代《道藏》今亦不存。今所存明代《正統(tǒng)道藏》中的《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抄本,最可能是源于道教道觀。它也可能自民間學(xué)者搜集而來,但至少與《四庫全書》抄本不一來源,二者文字差異較多。(《四庫》本所據(jù)原本有誤處,《道藏》本多不誤,可知其原本不同于《道藏》本。)故茲假定《正統(tǒng)道藏》本系出自道教道觀的歷代傳寫。
《四庫全書》抄本,《四庫提要》謂出“浙江巡撫采進本”,《浙江采集遺書總錄簡目》謂出天一閣藏明抄本。吳慰祖《四庫采進書目》云:“《莊子義海纂微》一百六卷:天一閣寫本,宋中都道士褚伯秀輯?!保ㄉ虅?wù)印書館1960年版,274頁)天一閣明抄本的《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至今仍有部分尚存。據(jù)駱兆平《天一閣散書訪歸錄》所述:“《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存十卷。元褚伯秀撰,明藍絲闌抄本一冊。全書一百另六卷,部分散出,劫后存四十七卷,今又訪得卷八十二至九十一?!保ā段墨I》1990年第1期)茲假定《四庫全書》抄本系出自民間學(xué)者的歷代傳寫。
《四庫全書》之編纂,四庫館臣王太岳等纂《四庫全書考證》一百卷,內(nèi)有《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考證一百零三條,多稱“據(jù)別本改”、“據(jù)別本增”、“據(jù)別本刪”,其“別本”不知何本,是否別有其它抄本未可知。
官私著錄論及《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也往往為抄本。如阮元《文選樓藏書記》云:“《莊子義海纂微》一百六卷:宋中都道士褚伯秀輯,抄本。”莫友芝《郘亭知見傳本書目》卷十一下云:“路小洲有抄本?!贝送馊毡眷o嘉堂文庫十萬卷樓舊藏本著錄云:“《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一百六卷:宋褚伯秀撰,寫,十二冊?!比毡竟臅^昌平阪學(xué)問所本著錄云:“《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宋褚伯秀,江戶寫,四冊,存二十六卷?!?/p>
朱得之,字本思,號近齋,又號參元,室名浩然齋,靖江人,為王陽明晚年客居靖江時弟子?!睹魅鍖W(xué)案》卷二十五《南中王門學(xué)案》稱:“其學(xué)頗近于老氏,蓋學(xué)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者也。”光緒《靖江縣志》卷十四《人物志·儒學(xué)》稱:“大抵得之之學(xué),體虛靜,宗自然?!敝饔小肚f子通義》十卷(嘉靖三十九年刊)、《列子通義》八卷(嘉靖四十三年刊)、《老子通義》二卷(嘉靖四十四年刊),合稱“三子通義”,均朱氏浩然齋刻本。又著《宵練匣》十卷、《印古詩說》一卷,纂修《靖江縣志》八卷。
朱氏《莊子通義》一書,《四庫提要》評價極低,認為“議論陳因,殊無可采。至于評論文格,動至連篇累牘,尤冗蔓無謂”。其書完全因循褚伯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而來(全取褚氏“管見”、“總論”,而不取其十三家集注),朱氏僅在正文處加旁注,題下及章末加“通義”,又書首有《讀莊評》十三則而已。
今檢《莊子通義》各卷下題名云:“參元朱得之旁注并通義,附錢塘褚伯秀義海纂微,云谷王潼錄??!庇帧蹲x莊評》第十二則云:“褚氏伯秀《義海纂微》作于勝國時,因避地遺于滇南,其《自序》可考也。余同門友錢塘王云谷游覽四方歷三十年,窮鄉(xiāng)絕島莫不探陟。嘉靖初至彼,見之,手錄以歸。乙卯疾,將革,以授余曰:‘煩兄圖廣其傳,毋使褚氏之心終泯也。今刻從其情,得失不易字,信褚氏、信云谷也?!庇帧肚f子通義目錄》下小字注云:“褚氏《義海纂微》其籍自擬篇目,自為《后序》,今刻既附其籍,因亦附注其目于篇目之下,并存其序于后。間有脫簡、重出,俱仍其舊?!?/p>
觀此可知其書亦由保存褚氏而起,原本并未隱去褚伯秀之名,而文字亦多循舊不改。所謂“附錢塘褚伯秀”云云,著作家不得不如此說,其實乃是以褚伯秀為底本而以己之“通義”附之,故其書由四庫館臣而言為“陳因無可采”,由褚氏而言,所謂“得失不易字”、“脫簡、重出,俱仍其舊”,正賴此而得一傳本,實為褚氏之功臣。
比較《正統(tǒng)道藏》本與朱得之《莊子通義》本,其褚氏“管見”、“總論”部分,往往《道藏》本有誤,而《莊子通義》所引不誤。但也有《莊子通義》缺失而《道藏》本完好者,如《莊子通義》卷六《至樂》篇末云:“此篇褚氏不為總論,意其指無不明也?!苯瘛兜啦亍繁抉也憧傉撋性?。
而二者最大的文字差異,在于書末的跋文。
《道藏》本《天下篇》卷末沒有“跋”或“后序”之類標題,內(nèi)云:“竹溪林公鬳齋先生,樂軒之嫡嗣也?!敝懈絷懙旅魉摷皠⒏沤y(tǒng)論二節(jié),另外分章云:“南華著經(jīng),篇分《內(nèi)》《外》,所以述道德性命禮樂刑政之大綱,內(nèi)圣外王之道有在于是”云云,文末有“咸淳庚午春,學(xué)徒武林褚伯秀謹志”署款,體例即不嚴整。
《莊子通義》本書末題《褚氏后序自撰》,內(nèi)云:“竹溪林公鬳齋先生,樂軒之嫡嗣也,其《口義》有所受。序曰:南華著經(jīng),篇分《內(nèi)》《外》,所以述道德性命之幾微,內(nèi)圣外王之指決,禮樂刑政之大綱。”(“所受”二字草書,謝祥皓《莊子序跋論評輯要》未讀出,而連讀作“《口義》有□□序”,謂不知“究竟誰人書寫”。仰蘅《武林玄妙觀志》卷四讀作“所受”。)《道藏》本分章處,《莊子通義》所引前稱“序曰”,后署“咸淳庚午春,學(xué)徒武林褚伯秀謹志”,首尾完整。草書制版,并且文字多出,意義優(yōu)長(如《道藏》本“見謂僻誕”,《莊子通義》作“讀者俱謂僻誕”?!兜啦亍繁尽澳Q端涯,與《列子》”,《莊子通義》作“覺其與《列子》”,皆以《莊子通義》義長)。特別是《莊子通義》的標題,所謂“自撰”云云,當即“手書”、“手跡”之意。按《莊子通義》書首有《刻莊子通義引》,署款“皇明嘉靖庚申臘日,嘉靖朱得之書”,行書,風(fēng)格瘦硬,當為朱得之手跡?!恶沂虾笮蜃宰窞椴輹?,書法圓潤,與之不類,而字體雍滯,似為反復(fù)摹寫所致。是則可以推測此文源出褚伯秀手跡,而《莊子通義》所本亦有可能為褚伯秀手訂之稿本。
王潼,號云谷,生平不詳,但其為錢塘人,當熟知天慶觀(玄妙觀)、褚伯秀事跡。朱得之《讀莊評》稱王潼得見《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于滇南,“手錄以歸,乙卯疾將革”,授朱得之??芍蹁溆诩尉溉哪辏ㄒ颐?,實未及見其書刻成,《莊子通義》各卷下題名云“云谷王潼錄??币嘀骷艺Z,以志其能存抄本也。(《四庫提要》亦謂:“《義海纂微》未行于世,王潼錄其遺稿以授得之,得之因附刻于每段之下,先列《通義》,次及《義?!贰!保?/p>
《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于咸淳元年(乙丑1265)纂成,而褚伯秀大約到元成宗大德元年(1297)始卒,中間三十年應(yīng)當會有謄抄的正本,保留在天慶觀中。而褚伯秀的手稿本可能由褚氏自行安排,后來輾轉(zhuǎn)流散到了云南。
但《讀莊評》又稱《義海纂微》“遺于滇南”,“《自序》可考”,而《道藏》本及《莊子通義》均未載《自序》。若指《后序》而言,則《后序》亦未言“滇南”事,未知何故。
又《武林玄妙觀志》卷四《褚伯秀武林詩話二則》引王云谷題記云“友人從滇南來”,而不言王氏自往滇南,亦未知何故。
《武林玄妙觀志》卷四錄《褚伯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跋》全文,文字與《道藏》本不同,而與《褚氏后序自撰》全同(個別草字辨認有誤),但又未言出自《莊子通義》,所稱褚伯秀《詩話》及劉震孫等三《序》亦不見于《莊子通義》,似乎王潼本亦別有流行,其書后當有《詩話》“附刊《義?!分蟆薄F澩茰y仰蘅所錄《褚伯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跋》出自《褚氏后序自撰》,仰蘅所云“出王云谷所刻《義海》”即《莊子通義》卷目所題“云谷王潼錄???,而仰蘅所錄三《序》則另有所本。([清]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卷六十六亦僅錄三《序》。)
二、《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之體例
《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一書體例,乃是集注體與著作體的合璧。集注體也應(yīng)當包含作者本人的見解,但是褚伯秀此書由其書名分析,“義海”似專指匯纂前人批注,“纂微”則專指自己所注的部分。
其中“義?!卑凑涨昂笠欢ǖ拇涡蚺帕懈骷遗?,各家均單列一章,無論其見解裁斷是否,均隱括出完整的大意,有似后世“長編”的做法,(但所抄錄文字多有縮節(jié),對比今存郭象注全本可以推知。)從而使得各家批注基本完整地得到保存,乃至于可以賴以“復(fù)原”出若干單獨的著作,是其集注方法頗有優(yōu)長。
“纂微”實際上包括“管見”、“統(tǒng)論”兩部分?!墩y(tǒng)道藏》及《四庫全書》抄本,《莊子》正文頂格,集注退一格,“管見”與“統(tǒng)論”再退一格。章末為“管見”,卷末為“統(tǒng)論”,各自分別抄寫,或標出“褚氏管見”、“褚氏總論”,或略而不標。其中“管見”又分為疏通大意與訓(xùn)詁字句兩部分,中間以圓圈符號分隔??芍也惚救酥鬟@部分,其體例亦較為完備,亦可不必依附各家批注而獨立。(朱得之《莊子通義》稱“統(tǒng)論”為“總論”,其書只錄褚伯秀一家而標為“義?!?,恐誤,當標為“纂微”為宜。)
其書集注部分,征引郭象、呂惠卿、林疑獨、陳祥道、陳景元、王雱、劉概、吳儔、趙以夫、林希逸、李士表、王旦、范元應(yīng)十三家之說。又多引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并從陳景元《南華真經(jīng)解義》間接引用徐鉉、徐靈府、張君房、文如海、張潛夫、劉得一及成玄英諸說。其中宋人集注,今多失傳,僅林希逸《鬳齋口義》等少數(shù)著作完整保存,故而價值極大。如四庫館臣所論,“蓋宋以前解《莊子》者,梗概略具于是。其間如吳儔、趙以夫、王旦諸家,今皆罕見,實賴是書以傳。則伯秀編纂之功,亦不可沒矣”。(《四庫提要·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
四庫館臣又論:“是書主義理,不主音訓(xùn)也。”此語殆由清學(xué)而論宋學(xué),按宋人治學(xué),往往兼包訓(xùn)詁、義理二者,甚至如朱子之醇儒,集注《四書》亦未嘗不訓(xùn)詁字句,惟不以訓(xùn)詁字句為極致。蓋讀書在于明理,而明理當先明字句。今讀褚伯秀“管見”,其中辨析版本、句讀、字義,往往一言而開悟積疑,其精辟處足成一家之言。清儒窮盡搜討,苛察繳繞,碎義逃難,其弊使人誤以訓(xùn)詁為極致,治學(xué)漸失宋人之弘闊。
三、《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之解莊特色
學(xué)者又稱褚伯秀主于義理而援儒援佛,彌縫孔老,此則亦待申論。
馬臻為褚伯秀弟子,讀其詩文,不似道士所為,《霞外詩集》卷六《詠田橫》二首云:“漢家天子招遺臣,恰是恩多慮轉(zhuǎn)深。忠義自能輕一死,可憐門客盡同心?!薄昂H栈幕暮鉀?,一思前事一心傷。繇來匪石終難轉(zhuǎn),不是將軍畏酈商。”殆乎確為逸民之心。
釋文珦與褚伯秀唱和往來,讀其詩文,亦頗不似佛門中人。如《潛山集》卷十一《觀禹貢九州島歷代帝王國都地理圖》云:“萬里江山幾廢興,覽圖真合拊吾膺。三王二帝皆難問,兩漢六朝何所稱。此日中原全拱北,異時深谷或為陵。看來古今皆如夢,夢境虛無豈足憑?!逼湓娢募硪婚_篇為《堯任舜禹行》、《天地無窮行》、《天道夷簡行》、《天道雖遠行》,卷二有《事君盡忠行》,深于經(jīng)史,蒿目時艱,屢屢可見。四庫館臣已有此見,故評價云:“即事諷諭,義存勸戒,持論率能中理。觀其《裒集詩稿》一篇有云:‘吾學(xué)本經(jīng)論,由之契無為。書生習(xí)未忘,有時或吟詩。興到即有言,長短信所施。盡忘工與拙,往往不修詞。惟覺意頗真,亦復(fù)無邪思。’其宗旨品格,可以具見矣?!痹娨娋硭?,同卷《吾生》云:“吾生少壯時,窮力在經(jīng)教。一心融萬境,頗亦能致效?!本砥摺断补嗜藖碓L共論易》又云:“讀書無與娛,日夕友猨狙。喜悅深交至,參同未畫初。”亦皆可與館臣所舉《裒集詩稿》一首相印。又《潛山集》所酬答亦往往不限于僧人,儒、道皆兼而有之。詠儒則有《吾心》(卷二)、《箴放心》(卷二);詠道則有《游仙》(卷三)、《懷隱者》(卷六)、《贈隱人》(卷六),《有思歸隱》(卷六);或者詠僧亦兼詠隱,如《行山逢隱僧語》(卷四)、《贈隱僧》(卷八)、《送僧歸隱》(卷十二);或者詠佛而兼詠道,如《仙佛辭》(卷二)。這種態(tài)度與褚伯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的著述宗旨是完全一致的。
竊論褚伯秀解《莊》最重要的特色在于,以“三教會通”的形式為外,“道”與“跡”的辨析為內(nèi)。
《內(nèi)七篇》“褚氏統(tǒng)論”云:
《逍遙游》之極議,當歸之許由、宋榮,以解天下物欲之桎梏,而各全自己之天也?!洱R物論》之極議,當歸之子綦、王倪,以祛彼我是非之惑,得其同然而合乎大通也。《養(yǎng)生主》之極議,當歸之老聃、彭祖,以糾過養(yǎng)形骸之謬,知生道所當先也。《人間世》之極議,當歸之蘧瑗、接輿,明出處去就之得宜,勿攖逆鱗以貽患也。《德充符》之極議,當歸之王駘、申徒嘉,言內(nèi)充者不假乎外,德盛者物不能離也?!洞笞趲煛分畼O議,當歸之孔子、顏回,有圣德而不居其位,弘斯道以覺斯民也?!稇?yīng)帝王》之極議,唯舜、禹足以當之,謳歌獄訟之所歸,應(yīng)天順人而非得已。此南華企慕往古圣賢,筆而為經(jīng),標準萬世。
《天運篇》“褚氏管見”云:
孔子見老聘而語仁義,無異道堯舜于戴晉人之前,故聃以‘播糠瞇目’、‘蚊虻噆膚’喻仁義之憤心,蓋借是以針世人之膏肓,使天下各得其渾然之真,則化物也動之以風(fēng),治身也立不失德。奚必杰然自標仁義之名以為道之極致?若建鼓求亡子,無由得之也。夫鵲烏之不待浴黔,則白黑之實知之審矣,故不必辯。至道博大,不可名言,今乃求之于仁義之譽,何足以為廣哉!猶涸魚之相濡沫,非不親愛,視江湖相忘之樂為何如?然今世正以濡沫微愛為仁,而不知圣人不仁,為仁之至也??鬃右娎像?,歸而不談,目擊道存,不容聲矣。龍之成體、成章、乘乎云氣、養(yǎng)乎陰陽,則動靜不失其時,德澤足以及物,而神化不測者也。故古之論圣人、神人者,皆以龍為喻。非夫子不能形容聃之德,非聃不足以當夫子之喻。然二圣人者,皆人倫之至,顯仁藏用,更相發(fā)明,無容優(yōu)劣于其間也。
并稱孔老為“二圣”,不僅沒有詆訾孔子之言,并且對于儒家所憲章祖述的上古圣賢堯舜禹等,均稱道為“標準萬世”。
《列御寇篇》“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一句,“褚氏管見”云:“釋氏說‘五種眼’,唯天眼、肉眼在面,慧、法、佛眼皆在心。彼‘心眼’顯成德之效,此‘心眼’戒敗德之原。不戒乎敗,曷臻乎成?二家之論,相為表里?!庇帧爸煸u漫學(xué)屠龍”一章,“褚氏管見”云:“‘單千金之家’,即是空諸所有。至于千日功成,而無所用其巧。則一以神遇,能解俱忘,不知龍為何物、屠者何人也。禪宗有云:‘龍牙山中龍,一見便心息’,即此初段工夫?!薄短镒臃狡贰袄像跣裸濉闭?,“褚氏管見”云:“‘善吾生者所以善吾死’,則先圣不言之秘,真人已詳言之,人患不求耳。是道也,可以心會而不可以言盡,即禪家‘究竟父母未生已前,風(fēng)火既散已后’。雖因師指而入,終焉直須自悟,所謂‘說破即不中’是也?!辈粌H援引禪宗語錄解《莊》,并且亦可見褚伯秀平日對于佛理頗為諳熟。
蓋天下之大,至理則一,老莊與孔與釋,本不當有所分別。天道運而無所積,屢遷而變動不居,與其論儒道之互補互絀,不如論道與跡之流變。
凡治學(xué)術(shù),當論道與跡、源與流。由源與流而言,源為本,流為末;由道與跡而言,則源近跡,流近道。溯源得其本,循流明其變,通古今為一體,此所以謂之為“道”。學(xué)者固不可以不知本源,亦不可以不知流變;不知源則不知所本,不知流則可謂之不知“道”。
荀子曰:“善言古者必有節(jié)于今,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亦此意。楊子《太玄》:“善言天地者以人事,善言人事者以天地。”《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骸爸圃唬荷w聞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驗于今?!薄尔}鐵論》:“善言天者合之人,善言古者考之今?!鼻迦逭聦W(xué)誠亦云:“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保ā段氖吠x·浙東學(xué)術(shù)》)
章學(xué)誠倡“辨章學(xué)術(shù),考鏡源流”,又云:“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經(jīng)》,以謂《六經(jīng)》載道之書也,而不知《六經(jīng)》皆器也?!蜃邮觥读?jīng)》以訓(xùn)后世,亦謂先圣先王之道不可見,《六經(jīng)》即其器之可見者也?!保ā段氖吠x·原道中》)又云:“官師分,而學(xué)者所肄皆為前人陳跡”(《文史通義·原學(xué)中》)。所謂“前人陳跡”一語,實本莊子“《六經(jīng)》先王之陳跡”之說。章氏服膺《周禮》似古文家,纂修方志似今文家,所云“《六經(jīng)》皆史”意謂昔之史為昔之經(jīng),今之史則為今之經(jīng),其治學(xué)宗旨亦可謂超于今古文家派之上。
所謂“大義”必為“今義”,非“今義”則不足以謂之“大義”。由后世今古文家派言之,今文家之“大義”、“致用”本在古文家之“章句”、“求是”之上,故“道跡”之辨更當駕乎“源流”之辨之上。(“偽今文”則不在此列。)
《在宥篇》“褚氏統(tǒng)論”云:“此段自‘賤而不可不任’至篇終,乃《莊子》中大綱領(lǐng),與《天下篇》同。東坡云:‘莊子未嘗譏孔子,于《天下篇》得之?!嘀^:‘莊子未嘗不知精粗本末為一之理,于此篇得之?!?/p>
《天道篇》“褚氏管見”云:
孔子為見世衰道微,欲以所述之書藏于周之藏室,以俟后世圣人。蓋不得已而托空言以垂世立教,其志亦切矣!老聃不許者,謂道既不行于當世,徒存糟粕,其能有濟乎?
又“褚氏統(tǒng)論”云:
至若孔子欲藏書而翻經(jīng)以說,成綺問修身而其容崖然,是皆狥人而忘天,所以老聃弗許也。唯至人知仁義為道之末,禮樂為道之賓,能天能人,極貞守本,而神未嘗有所困,故雖有世而不足為之累也。終以遺書得意、糟粕陳言而寓之于輪扁,蓋恐學(xué)者狥跡遺心,舍本趨末,則去道愈遠。但當究夫圣人有不亡者存,則學(xué)者當自絕學(xué),而入傳者當?shù)脽o傳之傳,而天地圣人之心見矣,何以古人之糟粕為哉!
《漁父篇》“褚氏管見”云:
南華寓言于漁父、孔子問答,與‘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意同。蓋孔子為人心切,則經(jīng)世跡著,所以人得而擬議,故漁父告之以去疵遠患、修身守真而還以物與人。
又云:
凡漁父所言,明世俗之知孔子者不過如此,特其行世之跡耳。唯南華得夫子之心,指其跡而非之,則所謂真者可默契矣。世人多病是經(jīng)訾孔子,余謂南華之于孔子,獨得其所以尊之(妙)〔實〕(朱得之作‘之實’),‘正言若反’蓋謂是也。
故莊子既推本天下方術(shù)“皆原于一”,又申論古昔圣賢與《六經(jīng)》之言為“陳跡”,為“糟粕”,為“土苴”,為“塵垢”,為“緒余”,每下愈況,反復(fù)不置。郭象承之,一則曰:“仁者,兼愛之跡?!薄暗抡撸袢僳E也?!币粍t曰:“夫有虞氏之與泰氏,皆世事之跡耳,非所以跡者也?!薄皥?qū)嵹ひ樱溘E則堯也。”“夫堯舜帝王之名,皆其跡耳?!薄胺ㄊト苏?,法其跡耳?!薄笆ト苏?,民得性之跡耳,非所以跡也?!?/p>
褚伯秀及所纂集宋人之說,大體皆著意于“道”與“跡”之辨,蓋以“道”觀之,則老莊、孔孟、釋迦無一非過往之陳跡;既皆為陳跡,又何有不可會通之處。
褚氏之解《莊》,明義理,推天運,為《序》于宋,為《跋》于元,其道不積,其義不居,“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當于褚氏“道跡”之辨致思。
[責任編輯 田春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