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自橫
一切都在瞬間發(fā)生逆轉(zhuǎn)。
進(jìn)入木頭的時刻,它感覺自己是顆蠢蠢欲動的星子,正在為天空打開窗口。尖銳,凌厲,身子仿佛是蚯蚓帶著雷聲,在土地里尋找自己的夢境。穿透黑暗,穿透歲月的遠(yuǎn)野。
木匠的手是如此可笑和笨拙。它迫不及待地前行,沿著自己開辟的小徑,盡頭是鳥語花香,流水潺潺。
人流如蟻。有誰知道,“道路不是走出來的,而是擁擠的肉體,給自己預(yù)留的求生寓所。”
而它在繼續(xù)前行??旄谐湟缰怼D鞠?,是端坐的少女。它撫摸著她細(xì)膩的肌膚。
一個木癤子的出現(xiàn)讓它的世界突然坍塌。這個癤子在木頭內(nèi)部深藏不露,堅(jiān)硬,頑強(qiáng),像一個人對塵世的避讓和抵抗。
它一敗涂地。被鐵鉗拋棄于塵埃。
它看見鍥入天空的云朵慢慢垂落。垂落之雨,垂落之風(fēng),帶來鐵銹和歸宿。從哪里來就要回到哪里去。空氣的石頭無邊無際。
釘子彎曲了。就像一個人停止奔跑、抗?fàn)?、憤懣與不甘,而安靜地坐了下來。這樣的姿勢是座廟宇。
世界因此而少了些許破裂和疼痛。
墓碑像不朽的莊稼
此刻,我見證了兩種新生。
五座墓碑,在同一時刻站立了起來。就像這些歸屬者——相繼去世多年的長輩,相約走出幽暗,頭頂藍(lán)天,靜思或凝望。
地氣蒸騰。陽光的大水輕輕蕩漾,把我的故鄉(xiāng)逯家溝輕輕含住。冬去春來,逯家溝是枚安靜的種子,回應(yīng)燕語和朝露。
我們都是逯家溝的子民。
墓碑收攏住自己的家族密碼和命運(yùn)肌理。青色的大理石,光滑而凝重,激起時光的波瀾。像生長萬物和不朽的莊稼,敲一敲,都是炊煙和大地深處的回聲。
這棵是玉米,這棵是高粱,這棵是大豆,這棵是谷子,這棵是小麥……
而我父母在同一墓碑上肩并肩,像素樸的愛情相互依偎。我知道二老仍然關(guān)心著天氣與農(nóng)具,關(guān)心著晨光與雞鳴,并守望著人影日益稀疏的家園。
墓碑像不朽的莊稼,根深入地心,牢牢地穩(wěn)住故鄉(xiāng)和大地。
秋霜就要降下來了
懷念,像向日葵那樣垂首。
秋風(fēng)漸緊。平原開闊,河水流進(jìn)樹身里。秋葉的骨殖,留在昔日微光里。
童年的云層之上,是否還端坐著眾神?
秋霜在遠(yuǎn)方伸出舌頭。我的母親在菜園里,把青椒、豆角、茄子摘下來,用麥秸蓋住。它們是她的孩子。
我把自己的影子安置在逯家溝的高坡之上,像只沉默的螞蟻。手里的詩篇,每個字洗凈了身子,呼吸平緩。多年來,它們一直帶著刀子?,F(xiàn)在,溫潤而通透,像枚玉,收攏著水滴。
我的親人,在秋霜來臨之前,抱著柴火堆放在莊稼地前面。他們不說話,讓火焰耐心等待。以燃燒為拯救,生命與灰燼,相互置換遼闊和沉靜。
秋霜就要降下來了。一些命運(yùn)不可更改。那些莊稼的身子,隱居著命運(yùn)的體溫和種子——我蠢蠢欲動的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