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宜園
抗戰(zhàn)勝利后我與齊白石的交往
□呂宜園
我自幼喜愛書畫,對書法藝術幾十年來還在不斷研習,而對于繪畫,雖然有時也乘興涂抹幾筆,但嚴格地講只能算個外行,未曾專門學過。
十七八歲在開封中州大學讀書的時候,就常聽人說,中國的現(xiàn)代大畫家中有一位齊白石,但一直未遇機緣和他見面,也沒有見過他的畫,只認為他雄踞藝術寶座,是一位高不可攀的人物。
1945年對日抗戰(zhàn)勝利,我隨軍由武漢空運參加接收北平,住在石駙馬大街。一天,軍政治部侯吉暉主任等幾個人對我說:“我們是齊白石的湘潭縣同鄉(xiāng),今天去瞧看他,你愿不愿意和我們一同去?”這正是我多年求之不得的夙愿,遇此良機,哪有不愿之理,于是我就和他們驅(qū)車到了西單跨車胡同十三號齊白石先生的住宅。我們一敲門,看大門的老尹即開門把我們讓進去。
這時齊先生的護理夏女士(齊老常叫她老夏,本名夏文姝)從后院出來歡迎。我看這位女士約有三十來歲,身穿藍色旗袍,文靜樸素而態(tài)度大方。她原是某醫(yī)院的護士,見齊先生年邁孤獨,由于景仰這位藝術大師,竟毅然辭職,為之盡心護理,可謂難得。
我們走進中院三間出廈的北屋,見到齊先生,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身穿寬松的長袍,清瘦慈祥,銀須飄胸,使我不禁聯(lián)想到舊小說中所描寫的仙風道骨似的人物。
齊老見了我們,忙從躺椅上站起來熱情歡迎,可是他的滿口湘潭口音我還聽不很懂。
屋子中間擺著一張畫桌,上邊放著文房四寶及顏色碟子。地上擺滿了畫,墨色淋漓,還未干透,在那里晾著。這是我初次欣賞齊老的作品,大飽眼福。
吃過飯,我想如此空手回去未免可惜,也援侯吉暉諸人之例向齊老要一幅畫。齊老欣然答應,伸手從書架上取下一張宣紙,我慌忙添上半硯臺水,準備研墨。齊老笑道:“用不了那么多水,一點水就行啦!”我趕緊又把水倒出來,水少了,很快就把墨研濃。齊老于是凝神站定,濡染大筆,先畫了兩個大桃,再換筆蘸墨,畫了枝葉,但見桃大如斗,顏色濃艷,頓覺得滿室生輝。我說:“人言齊先生的畫,無不精妙,尤以畫蝦,久負盛名,可惜我還未見過,殊為遺憾,只是齊先生今天太累了,我不敢再麻煩了?!闭l知齊老并不答話,又取出一張紙,賈其余勇,幾點幾抹又畫了九個大蝦,生動逼真,神態(tài)各異。后來我把它和大桃裱好掛在屋里,一天,被齊老的大弟子婁師白見了,他認為都是齊老的精品,不可多得,一定是齊老當時乘興揮毫,才能有此效果。此后,我成了齊家的??汀R恍┸娬薰=o侯鏡如軍長寫信要齊老的畫,都是著我辦理,并且都是隨去隨畫。按齊老的潤格是每方尺法幣六萬元,我都是照數(shù)付給,從不短少分文,前后大概買了二十多幅;當然,錢都是向軍需處領取的。
我曾問過齊老:“你的畫,無論山水、人物、花鳥、草蟲無不精妙,不知以畫什么為最擅長?”他說:“我的畫從六十歲以后就退步了,唯有畫蝦,直到現(xiàn)在仍在不斷地進步,從未停止過?!?/p>
齊老對畫蝦如此自負,我雖說曾親眼看過一次,但對于其中奧妙尚未參透,常蓄意請他詳細地示范講解一下以便學習。
一天下午,我和朋友李介人同去拜訪齊老。我向齊老說明來意,想讓齊老詳細地談一下蝦的畫法,齊老欣然答應,拿出一張約二尺長的宣紙,磨好墨,準備動筆,我和李介人站在一旁注目留神地細看。
齊老拿起大筆先在調(diào)色盤中把墨調(diào)勻,又從小水盂中舀出一勺清水滴入筆頭的根部,筆尖向左,筆頭與桌面略呈四十度角,然后用力一捺,因根部被那一滴水沖淡,現(xiàn)出一個極淡的圓點,隨手在點的右下角補了一筆,一半壓住前一筆,一半露在外邊,斜入蝦頭的尖部,并在兩側各點了一下。此后,臥著筆,一節(jié)套一節(jié)地,以向上隆起的形狀畫了六節(jié)作為蝦身,再趁勢往前一拉,又側著筆上下兩抹,作為蝦尾,下邊添上足和螯。然后用更濃的墨添上蝦眼,又在頭的背部點了一下。
下面該畫蝦須了。至此,齊老才換用小筆,由蝦頭的前部向后撇了幾條長須,一個大蝦就完成了,一共還不到一分鐘。
我說:“看齊老這畫也很簡單,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慘淡經(jīng)營?!蔽疫@本是表示欽佩的意思,而齊老則誤為我是懷疑他有點保守,還留著一手呢,便嗚嗚地說了幾句。一著急,他的湘潭口音我又聽不太懂。老夏見我有點發(fā)愣,忙向我翻譯:“齊先生說,蝦的畫法就這么些,都給你說完啦,你就是再給他拉來一火車票子也不能再給你多說一句啦?!蔽衣犃舜嗽?,暗自高興,以為已盡其技,不覺技癢,便說:“我也畫一下行嗎?”齊老說:“可以?!本瓦f給我一小張紙,我便依照齊老的畫法抹了起來,結果畫得不但輪廓全非,而且湮得一塌糊涂,分不清鼻子眼。
我問齊老:“按你的畫法為什么畫不成?”他笑著問我:“你畫多長時間啦?”我說:“這是頭一次畫?!彼f:“我已經(jīng)畫了幾十年啦才畫成這樣,你頭一次畫就能畫好,那還了得!現(xiàn)在我把畫法已完全教給了你,以后只有練的問題了?!饼R老說罷這話,我點頭稱是,但李介人還不服氣,也要畫一下試試。齊老也給他一張小紙。誰知他畫得更糟,還不到一半就失掉了勇氣,嗒然擱筆了。
關于畫蝦的,我還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又請齊老畫蝦,已畫了幾個,我忽然想起,曾聽婁師白說,齊先生畫蝦有個特點,都是頭朝左,我所見到齊老畫的蝦也確實如此。大概因為如果叫它頭朝右,有點“背勁”沒法下筆。我就把婁師白的話給齊老一說,想給他出個難題。誰知齊老并不答話,把紙一翻,在背面又畫了一個頭朝左的蝦,但再翻到正面,蝦就頭朝右了。原來他是利用宣紙的性能,而出此效果。這種畫法,我還沒聽婁師白說過。翻一下紙不過一舉手之勞,固然很容易,但如哥倫布之立雞蛋,他人慮不及此,那就難能可貴了。
我還看過齊老畫螃蟹。正在欣賞他畫的蟹殼很有質(zhì)感,好像敲著能當當響,齊老說:“你再細看一下,螃蟹腿上都有毛?!蔽乙豢?,果然不錯。螃蟹的腿部都毛茸茸的。這是他對水分的掌握恰到好處,用筆一抹,自然湮出來的。
有一次,我看齊老畫飛著的蜜蜂,光將頭、胸、腹畫好,然后把筆刷凈,筆尖上一點較濃的墨,以蜂腰作圓心,臥著筆,由上而下畫一個半圓形作為右邊的翅膀,又把紙挪動一下,用同樣的辦法,由下而上畫成左邊的翅膀,最后添上腿,一個活生生的蜜蜂就躍然紙上,看著好像在嗡嗡地飛動。
中國的書畫藝術,雖說流派紛呈,但各大書畫家也都有他們的承傳關系。為此,我問過齊老:“你的畫是屬于哪一派的?”他說:“我最佩服吳昌碩,還有石濤、八大及揚州八怪等都對我很有影響?!?/p>
接著,我又問他怎樣執(zhí)筆和怎樣運筆。他說:“這個沒有一定的法則,你以為怎樣得勁就怎么樣來。古人也是各不相同,不要被那些所謂傳統(tǒng)技法給束縛住,那樣反而不好。”我說:“先生這種畫無定法之說,我已知道了。我每見你在畫上的題字,濃墨蘸水,淋漓盡致,都別有風味,與眾不同,我還看不出是出于哪種碑帖,是否也有所本?”他說:“提起字來,行書我最佩服李北海,篆書我最佩服‘三公山碑’?!?/p>
回想起來,尋常我見到的齊老題畫的字,大多草率,只有兩件最為精彩。一件是他給自己訂的潤格,約有五尺長、二尺寬裝在玻璃框里,倚在堂屋的后墻根上,隔了些時,這個框子忽然不見了,我以為是齊老珍惜此件,把它收拾起來了,所以也沒問過他。后來我在常給梅蘭芳編劇的齊如山家見到此物,問他這個潤格怎么弄到這兒了?他說:“這潤格寫得深厚雄健,且法度謹嚴,是齊白石的精心之作,不可多得,所以我就把它拿來了?!痹僖患撬浗o我的《雙喜圖》,約有三尺長、二尺寬,上面只用水墨畫了兩只和實物一般大的喜鵲,翹尾相顧,精彩動人,下邊題了幾行行書:“今夕通夜不睡,謂之守歲,未動晨鐘,吾尚只有八十又五歲也,誰謂吾老?”其中的“只”字是寫掉后又在旁邊補上去的。字寫得蒼勁恣肆,足與畫媲美。當他遞給我的時候,我如獲至寶,十分高興,可是老夏忽然提醒齊老:“這不是你留紀念的嗎?”齊老恍然“啊”了一聲說:“是的,這一張不能給你,以后再給你畫吧。”隨后老夏又對我解釋:“齊先生每年除夕畫的一幅是留成績的,例不送人,請你原諒?!闭f罷,齊老師又把那張畫放回柜子里去了。
隔了幾天,我又到齊宅,老夏沒在家,我和齊老談高興了,他說:“我送你一張畫。”隨手打開柜子,拿出一個紙卷,我伸手一看,還是那幅《雙喜圖》。我大喜過望,攜之而去。大概對于此畫,老夏有點痛惜而齊老決意要給我,所以才有此曲折。
現(xiàn)在我回想起來,這幅畫與畫上的題詞,真是太巧合了。夫雙喜者,喜歡兩次也。這幅畫的贈收經(jīng)過,正是如此??上н@幅畫終于也沒有保存住,雙喜變成空喜。
葡萄螃蟹圖齊白石
一日,我又去齊宅,齊老拿出一小塊紙遞給了我。我一看紙上書七律一首,詩日:
蓬門長閉院生苔,多謝諸君慰老懷。
高士慮危宜學佛,將官識字本多才。
受降旗上日無色,賀喜樽前鼓似雷。
莫道年高無好處,眼前又見太平來。
詩中充分表達了齊老對抗日勝利的歡喜。哪知好景不常,內(nèi)戰(zhàn)旋起,中國人民又遭受戰(zhàn)爭與饑餓之苦,當日賀喜的心情一下子變成了絕望的愁嘆。我也想等待機會脫離軍職,以書畫自娛算了。于是我不揣冒昧,步齊老原韻和了一首,最后兩句是:“若許樽前稱弟子,不辭旦暮叩門來。”
后來齊老對我說:“你的晚景還不錯?!蔽覇査苏Z有何根據(jù),他說:“你和我的那首詩,押韻還相當穩(wěn)當,凡次韻和詩能把韻押穩(wěn)當?shù)亩加泻芎玫耐砭??!蔽衣牭竭@話,以為似涉迷信,只笑著說:“不知道齊先生還會憑詩斷運,這事我還沒聽人說過?!?/p>
再說那首和詩的最后兩句,是表示愿拜他為師,我并問他應該舉行一個什么樣的儀式。他說:“不必拘泥形式,你這一說算啦。以后你要勤來,我畫著,你看著,隨時給你指點一下就行了,光講些空洞的理論沒有多大用處?!?/p>
老夏看我們說到收徒弟的事,忙插嘴說:“齊先生收徒弟并不講究要什么儀式?!苯又v了下面一段故事:以前齊先生還能走動的時候,有一天因事去城南,經(jīng)宜武門回來在街旁地攤上見一個賣齊白石假畫的,齊先生認為這人既頂了他的生意,又損傷他的聲望,便厲聲責問:“你為什么冒充我的名字在這兒賣假畫騙人?”那人笑了一下,便鄭重答道:“齊先生,你好不懂道理,不錯,這都是些假畫。你要明白,凡是大畫家沒有不被人造假的。造假的人越多,說明他的名氣越大,無名之輩,誰也不造他的假畫。所以我造你的假畫,對于你沒有損傷,只有幫助。再說,我這些假畫賣得便宜。有錢的人,還是買你的真畫,沒錢的人,買我的假畫,并不妨礙別的有錢的人買你的真畫。你又何必生氣呢?”這一番話,競把齊先生說得閉口無言,停了一會兒,他從地上撿起一幅畫,說:“我看看你畫得怎么樣。”看罷說:“還有點意思。這樣吧,我收你做個徒弟行嗎?”那人一聽,趴下就給齊先生磕頭。這樣齊先生在大街上收了一個徒弟。可惜我當時沒有問老夏這個徒弟的姓名。
大概從此后,齊老對別人賣他的假畫,不但不反對,反而高興。有一次他對我說:“呂先生,你來買我的畫,價錢雖不少要,但是我保證這些畫都是真的?!蔽艺f:“我親眼看著你畫的,當然不會懷疑,但像琉璃廠里大書畫店,大概有些假的。”齊老大笑:“我給你說實話吧,那里面一張真的也沒有。”我聽到這話,到底有點懷疑。有人說,真畫他們可能有,不過他們輕易不往外擺,大凡往外擺的就靠不住了。我認為此話也合乎情理。
回頭再說一說齊老的那句詩——“蓬門長閉院生苔”,有人問齊老長壽之道,他說:“我沒有其他技巧,只是不看報而已。”其實他不僅不看報,甚至與世人也少往來,終日庭院寂靜。
門外物價飛漲,國內(nèi)炮火連天,他都視若無睹,充耳不聞。賣畫的錢,夠一百萬就用紙包起來,外面寫上“搬尸過關之用”幾個字,放在箱子里,鎖好,永不動用。我們曾勸他把這錢買成實物,免得受通貨膨脹的影響,但未被采納。后來這些法幣日益貶值,都成了廢紙。齊老可謂精于作畫而拙于理財,其所以享大名躋高壽在此,其所以受困窮也在此。
有一天,我見齊老桌上放著約有三尺多高的一大堆紙卷,都是預付過潤資,等著取件的。我問道:“你這些畫債幾時才能還清呢?”他說:“這個沒有關系,我如果畫畫不完,死了,把錢再退給他們嘛?!庇诖丝梢婟R老之一切達觀,毫無忌諱,這也是他享高壽的一個因素吧!
我每次去齊家,他常拿出幾塊水果糖來招待。有一次家里沒有糖了,他躊躇了一會兒,對老夏說:“你到門口看看,街上有賣××糖的沒有?”老夏到門口看了一下,回來說:“沒有?!蓖A艘粫?,齊老又對她說:“你再去看看,街上有賣××糕的沒有?”老夏又去看了一下,回來仍說“沒有”,停了一會兒,齊老對老夏說:“你再去看看,街上有賣……”老夏有點不耐煩了:“齊先生,這樣好不好,叫老尹坐在門口,看街上有賣什么吃的,見什么買什么,行嗎?”齊老顯出無可奈何的神情,只得點頭答應。但因為他住在那條胡同太偏僻了,老尹等了半天,也沒有見到有賣什么的,只得作罷。
后來我有次找王雪濤求他畫畫。順便將齊老剛畫的一幅菊花,拿去與他共同鑒賞。他看過后,對畫的藝術特點不置一詞,只是嘆道:“看這幅畫,齊先生的精力還是那樣飽滿,一點也不顯衰老,他還得幾年活,真要壽比南山了?!碑斘艺劦烬R老生活簡樸,拿水果糖招待我們的時候,他大為吃驚:“啊,你真了不起!幾塊水果糖,固然算不得什么,可是齊白石的水果糖是不容易吃的。我們還不知道齊白石的水果糖是啥味兒,你竟然能夠吃到,真是太了不起啦!”我不禁暗笑,想不到這幾塊水果糖,其意義之重大有如此者。如果讓他知道齊老給我買糕點的情景,不知又當作何感想。
常見齊老在畫上鈐著一個上刻“三百石印富翁”的印章。這當然是說他有三百顆石頭章子,但不知都是些什么的,也沒問過他放在何處。
一天,我去齊宅閑玩,老夏沒在家,齊老從書架上取下一本石印的他自作自寫的詩冊贈給了我,我默默地讀著,其中的詩,幾乎都是些七言絕句,所以書頁上的空白很多,不多時便讀完了。此時齊老在躺椅上閉目養(yǎng)神,我閑著沒事,偶爾抽開畫案下的一個屜子,發(fā)現(xiàn)里邊擺滿了整整齊齊、大小各樣的印章。啊,三百石印原來在此!機不可失,我便掀開印泥盒子,在詩冊的空白處蓋滿了章子,齊老一直躺在那里,任我翻石頭,鈐印章,不聞不問。事畢后,我就把那些章子仍放進抽屜,攜著那本詩冊回去了。
我看那些印章都是青田、壽山之類的普通石頭,絕無雞血、田黃等名貴之品,但經(jīng)他一刻盡成了珍貴文物,齊老稱“富翁”可謂真實不虛了。
幾天后,老夏見了我,突然說:“你可給我招了個大麻煩?!蔽艺f:“我?guī)滋鞗]來,怎么能給你招了麻煩?”她說:“就是那些章子的事?!?/p>
我說:“我看罷不是都放歸原處了嗎?”她說:“你不知道,那些章子放得都有一定位置和次序,用的時候容易挑選,這一下被你弄亂,幾百顆章子,我真整理了半天才算就緒?!蔽艺f:“原來如此,不知道你放章子還有些講究,請你原諒。”
齊老的印章都由老夏掌管,老夏很知道在哪種情況下鈐哪個章子。比如有一個章子上刻“王樊老去,天留齊大作晨星”,意謂自齊的好友王閩運與樊樊山去世后,只剩齊老一人了;另一個章子刻的是“老來肯如人意”,此章齊老在給我畫的一幅畫上曾經(jīng)用過,老夏解釋:“齊老給人畫畫是想畫什么就畫什么,從來不準‘點戲’,今天是你點的,所以用上了它?!逼鋵?,不僅在那一天,尋常我請齊老畫畫,也是請他畫什么就畫什么的。大概他到了老年已比較隨和了。
齊白石正在作畫
齊老有一個兒子在九十二軍政治部工作,因性非所近,亟欲擺脫,以礙于軍紀而不敢開口。有次當我去齊宅求畫時,老夏說:“齊先生這幾天快愁壞啦,今天實在畫不成,改一天吧。”遂把情由一述,我說:“這不算什么大事,請齊先生不要發(fā)愁,我回去給侯軍長說一下試試。”我回去向侯一說,即準其所請。
事后我到齊宅,告訴齊老兒子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可以作畫了。齊老卻說:“現(xiàn)在還不能?!蔽覇査麨槭裁矗f:“現(xiàn)在我請你吃館子,你如果去,就給你畫;你如果不去,就不給你畫?!蔽艺f:“這事好辦,我就遵命啦。”
齊老、老夏和我乘三輪車到了西單西黔陽飯莊吃貴州菜。齊老先問伙計:“有獅子頭嗎?”“有。”“只要有獅子頭就行,我只要這一個菜,其余的菜你們隨便點吧?!碑敃r我還不知什么是獅子頭,及至伙計把菜端上來,才知道所謂獅子頭就是我們豫東的大頭丸子,或叫作“四喜丸子”。大概西黔陽飯莊以做此菜出名,所以齊老特別愛吃。吃飯中間,齊老說:“我看你的字也可以應酬了。如果有人請你寫個中堂,對聯(lián)什么的,你有章子嗎?”“沒有。”“你買倆章子,我給你刻一刻?!憋埡螅揖腿チ鹆S買了兩塊壽山石章,齊老給刻了一名一字。后來他給我章子的時候,說:“你的名字很不好刻,尤其是‘宜園’兩個字封閉在兩個方框里,不能伸腿,我琢磨很長時間才刻成這樣。”
自從北方內(nèi)戰(zhàn),弄得物資匱乏,民不聊生。北平的市民,吃不上白面,都勉強以雜和面充饑。這一下可苦了齊老。當我又去求畫時候,但見齊老躺在那里,緊皺雙眉,低頭不語。我正在疑惑出了什么事,老夏忙對我說明原委,并求我想個辦法。我說:“此事不大,請不要愁,我盡量給想辦法。”我回去對侯軍長一說,他馬上批個條子,著副官處給齊宅送去兩袋洋面。這又一次解決了齊老的問題。
一天,我去齊老家串門,又見他面帶愁容。我問老夏又出了什么事,她說:“齊先生又出了個愁人的事,給你說了恐怕你也沒辦法?!蔽艺f:“請你說一下試試,行嗎?”她說,齊老有個大徒弟(已忘其名字),是齊先生的得意高足,書畫篆刻都得到齊老的真?zhèn)?。他現(xiàn)在北平平漢鐵路局工作。聽說最近局方要把他調(diào)往東北去,為此齊老不勝犯愁。我說,調(diào)東北有什么關系,在哪里工作不一樣?老夏說:“話雖如此,可是他那位徒弟與眾不同。他不但精明能干,并且對齊先生還非常孝順;上次齊老夫人的喪事,全是這位徒弟給操辦的,如果這個徒弟被調(diào)走,別人到給齊先生操辦喪事的時候,就考慮不了那么周到了,所以齊先生現(xiàn)在直愁得吃不下飯,恐怕誰也沒有辦法?!?/p>
我一聽他說平漢路局,忽然想起平漢路局的局長是石志仁,我曾代侯軍長給他寫過信,知道他們有交情;如果用侯的名義給他寫封信,這件小事,或可挽回。我把這個意思給老夏一說,她大為興奮:“這件事你如果能辦成,齊先生一定要重謝你,我一定叫這徒弟給你畫畫刻圖章。”我回去對侯一說,他馬上答應,就叫我用他的名義給石局長寫了一封信。
過了幾天,我去齊宅詢問那件事的時候,老夏一見我就高興地說:
齊先生正夸著你寫的那封信呢?!饼R老接著就說:“那封信寫得好啊!”老夏說:“你那封信生效啦,那位徒弟已確定不調(diào)動啦?!边@算是我給齊老辦的又一件好事。
(《再見大師》彭明哲、曾德明主編岳麓書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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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怕后生恥笑
到了晚年,歐陽修早已成為聲名赫赫的大作家了,但他仍然十分重視文章的修改,字斟句酌,一絲不茍。為了尋找和確定最恰當?shù)淖?,?jīng)常冥思苦想。他還把寫好的文章貼在墻上靠窗的地方,飯前茶后,隨時修改,有時全篇改得不留一個字,幾乎是重寫一篇。他的夫人見他年老多病,還這樣反復修改文章,怕他用腦過度,影響身體,就勸他說:“你何必苦到這個地步,你的文章天下知名,難道還怕老先生笑話嗎?”歐陽修笑著答道:“我倒不怕老先生罵,就怕后生恥笑!”
(《文藝家創(chuàng)作軼事》周旋、肖源錦等編寫貴州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