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薩呣拿

◎陳楸帆

歡迎來到薩呣拿

◎陳楸帆

我從未看過荒原——

我從未看過海洋——

可我知道石楠的容貌

和狂濤巨浪

——艾米莉·狄金森

意識是自然的夢魘。

——E.M.齊奧朗

混合動力中巴甩下一位滿臉倦容的微胖男子，在遍地牛糞的街頭掏兜找煙，遠山綠得艷膩的熱帶植被晃得他睜不開眼。

他轉(zhuǎn)身面對一尊一人高的神像，踩著一面大鼓，戴著牛頭骨面具，雙手交叉胸前，打著結(jié)印，那是本地民族的創(chuàng)世神“呣”。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將無數(shù)次與“呣”相會，沒人知道那副面具下藏著怎樣一張臉。

廖樺萬萬沒想到，自己事業(yè)的第二春會在勐靖開始。此時距離《深度》雜志?？哪莻€春節(jié)剛好過去半年，他放下鉆研了許久卻遲遲孵不出處女作的沉浸式攝錄機，一根長著四只魚眼的巨型棒棒糖，重新背起了散熱模塊有問題的舊筆記本。

“這是個語法問題?！?/p>

廖樺總是這么回應(yīng)別人對于他頑固的指責，比起令人眼花繚亂的新技術(shù)媒介，他更習慣于在字里行間挖掘現(xiàn)象底下的真相，即便在乎的人越來越少。

他接到一則神秘的邀約，來到這座因歷史原因歸屬不明的西南邊陲小城，傳說中走私客、毒販和跨境武裝分子?；燠E于此。廖樺不是第一次置身危險境地，他做了該做的準備，并心安理得地把其他交給命數(shù)。

原因無他，對方開價遠遠超出預(yù)期。

像所有中年失業(yè)的男人一樣，廖樺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棘輪效應(yīng)，生活成本居高不下，而下一份合適又體面的工作如初戀女友般遙不可及。

他要調(diào)查的對象是一頭牛。

一頭死牛。

更準確地說，一頭被以極其藝術(shù)的手法大卸八塊的死牛。

直面死亡是廖樺工作的常規(guī)項目，墜樓的官員，自焚的僧侶，赤裸的少女，這些構(gòu)成他生動報道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而他也從一開始的震驚和嘔吐，慢慢習慣將噩夢驅(qū)逐出日常睡眠，到后來，竟有些條件反射般地上癮。

他很難解釋這種心理動機，就好像跟死神挨得夠近，你就能進入祂的盲區(qū)一樣。但歸根結(jié)底，你和億萬個難免一死的人類沒有什么分別，不同的只是對于恐懼的反應(yīng)。

黑暗的電影院里，當那一幕來臨時，有人會笑，有人會尖叫。

接廖樺的也是給他發(fā)郵件的那個人，刀如海，二十歲不到的模樣，瘦黑，不高，說起普通話來磕磕巴巴，和廖樺站在一塊兒活像孫猴子和減了肥的二師兄。

刀如海把廖樺帶到一家飯館，已經(jīng)碼好了滿桌的當?shù)夭耸?，桌上坐了四五位穿裹著民族服飾的老人，同樣干瘦，不說話，雙手交叉胸前行禮，咧嘴一笑，露出滿口被煙和檳榔漬成褐色的牙齒。

“他們都是族里的干事，不太懂普通話，就是來給你接風。”刀如海邊回禮邊解釋道。

話音未落，其中一位老人舉起杯中的米酒，發(fā)出猿猴般高亢的鳴叫，其他老人刷地舉杯站起來。

廖樺笨拙地想要起身，被刀如海按住了，他用一種快速平直、帶有破擦音的語言向老人們解釋著，老人們長長地“噫”了一聲，又坐下了。

“我跟他們說，還有一位客人沒到?！?/p>

“還有一位？”廖樺納悶。

“藝術(shù)家。吶，這就是。”刀如海笑著迎向他身后。

還沒等廖樺完全轉(zhuǎn)過身，那位少女已經(jīng)蹦入他的視野。像一頭壯實的小牛犢，被包裹在著了火般層層疊疊的紅黑立體剪裁套裝里，兩根粗大的牛角辮在空氣中微微顫動。

“烏蘭托雅?！弊晕医榻B間，她頭頂懸浮的銀色球體緩緩降落，嵌入頭箍底座，上面四只魚眼俏皮地閃著藍光，而后完全熄滅，成為一件古怪的飾物。

還沒等席間各人接話，烏蘭托雅已經(jīng)自顧坐下，大吃起來。

廖樺看了一眼刀如海，滿是疑惑。刀如海卻將目光轉(zhuǎn)向老人們。

老人們突兀地站起來，像是踩著某種無聲的鼓點，他們舉起杯，分開聲部，吟唱著猿鳴般古老而悲愴的曲子，每兩個八拍的間隙，整個飯店的客人都同時大喝一聲，像是經(jīng)過精心排練的演出。

廖樺舉著杯子，老人輪流與他干杯，歌聲卻綿延不絕。

自認為酒量尚可的廖樺感覺有火在胃里燒，熱力順著血管爬遍四肢，爬上頭頂，那腦袋卻像蘑菇云般膨脹升起，與蘆葦般纖細的軀體拉開無限遠的距離。老人的歌聲變得無比動聽，他忍不住要從那些旋律里挖掘動機，動機又枝枝蔓蔓地生長出更多旋律，眼前的一切都隨著節(jié)奏在扭動，在融化，在旋轉(zhuǎn)，顏色溢出了事物的邊緣，發(fā)著光，拉出立體的層次。似乎萬事萬物的意義便蘊含其中。

廖樺意識尚存之際見到的最后一幕，是埋頭苦吃的烏蘭托雅頭上身上鉆出無數(shù)綠色小人，它們沒有五官卻帶著表情，漫天笑著舞動四肢朝自己走來。

他剛想，我操，便失去了知覺。

廖樺從幻夢中醒來，頭痛欲炸，口干舌燥，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暗不見光的屋子里，身旁的床具散發(fā)著微甜的霉味。

他的手習慣性地摸向床頭柜，沒有開關(guān)。

“夢醒了？”黑暗中飄出一句話。

廖樺猛地轉(zhuǎn)身，碰翻了什么東西，在瓷磚地板上刺溜亂轉(zhuǎn)。

“誰？”

話剛出口，他便看見四點藍光浮在半空中，像鬼火般次第閃爍，構(gòu)成一個四面體的頂點。廖樺以為幻覺還沒有散盡，卻突然醒覺。

“烏蘭？……你在錄像？”

“No，只是在采集一些數(shù)據(jù)。”

“可……為什么？我在哪？我怎么了？你怎么在這兒？”

“噓。”

藍色光點在黑暗中拖出幾道光痕，水母般游到另一端，啪嗒，燈亮了。

這是一家上世紀90年代風格的旅館，無論是美學還是設(shè)施上都充分體現(xiàn)了勐靖的邊緣地位，代表著被時代遺忘的昨天。

烏蘭托雅回到原位坐下，一張被磨得油亮的老藤椅。

“你中毒了。某種蘑菇?！?/p>

“你怎么沒事兒？”

“我不吃蘑菇，也沒喝酒，據(jù)說，你是敏感體質(zhì)?！?/p>

廖樺從地板上撿起瓶裝水，擰開，仰脖灌下去大半瓶，感覺又活了過來。

“據(jù)說？據(jù)誰說？”

“年紀不小問題還不少?！?/p>

“你為什么來這里？”

“不用問號你就不會聊天嗎？……為了完成一件作品。你呢？”

“一份工作。”

“哈！”烏蘭一聲輕笑，“看來自動化采編程序還沒普及到勐靖。”

“你不覺得有點不對勁嗎？”

“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對勁過?！?/p>

廖樺語塞。他起身拉開窗簾，打開窗，外面是一片竹林，在夜色中隨風擺動，細雨飄起，沙沙作響，一股寒意像蛇滑過他的腳踝。

“所以你半夜出現(xiàn)在我房間，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烏蘭托雅的蒙古面孔上露出草原般寬廣的笑容。

“你也是我作品的一部分哪。”

在開往山里的車上，廖樺一言不發(fā)，看著窗外奔騰的伊江支流拐了個彎，探入半島腹地。他試圖用自己引以為豪的理性將謎團解開，至少捋出點頭緒。但就像手機信號般，他的思緒空空蕩蕩，無法接通。

烏蘭說個沒完，刀如海只能見縫插針地接話。

她說到偶然發(fā)現(xiàn)前男友的一個文件夾，里面裝滿了各種視頻文件。

“是那種小視頻嗎？”刀如海咧嘴笑了。

“我倒希望是?！睘跆m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瀏覽了所有的文件。

這些粗糙的、搖晃的、色偏的、帶噪點和掃描線的劣質(zhì)視頻，拍的都是差不多的內(nèi)容——人摧毀機器的過程。視頻中總會出現(xiàn)一個或多個面目模糊的人，手持各種工具：錘子、電鋸、液壓鉗、土制炸藥、王水、乙炔焊槍……將各種不同的機器：冰箱、汽車、電視、家用機器人、電腦……以及一些用途不明的設(shè)備，砸爛、拆解、搗碎，直至面目全非。

“我交過有各種怪癖的男女朋友，戀尸、戀物……有一個喜歡收藏各種監(jiān)控攝像頭拍下來的交通事故現(xiàn)場，那能讓他嗨起來，可這個，我想不出來原因?！?/p>

“后來呢？”刀如海問。

“后來他好像覺察到了，看我的眼神變得很怪，憂心忡忡，再后來他就從我生活里消失了?！?/p>

葉公好龍。廖樺心里冷笑，你們先聞一口真正尸體的味道，再來跟我談怪癖。

在那頭陳尸了三天的牛面前，烏蘭托雅像個藝術(shù)家般吐出了膽汁。

廖樺捂住口鼻，繞著那件藝術(shù)品走了幾圈。

這是一頭健碩漂亮的黑色公牛，雙角粗長如孩童大腿，毛色油光锃亮，用刀如海的話說，是族里“心最好”的一頭水牛。因此它被選作一個禮拜后“怒哇德嚕拉姆”，也就是剽牛舞儀式上的犧牲。

在祭禮上，收到木質(zhì)請柬的人們將敲起铓鑼，手握長刀，圍著火塘載歌載舞?！按竽О汀币簿褪俏讕?，用木炭在一根三米高、半米粗的方形木樁各面畫上叉號，由族里壯漢跳著特殊舞步，扛到剽牛場中央，插入土里。大魔巴念著咒語，往木樁上澆著米酒，祝禱儀式順利。由五彩花毯和彩色珠鏈裝扮一新的公牛被請下山，先圍著主人家繞圈，圈數(shù)視性別、人口、習俗而異，親戚們向牛噴撒五谷雜糧種子和酒水，最后被牽到剽牛場，拴在木樁上。此時角號吹響，木鼓敲起，開始最后的儀式。

刀如海像一個憤怒的街頭模仿藝人，手腳并用地向客人解釋剽牛的過程，夾雜著方言的粗鄙詞匯。

他將從頭人手里接過梭鏢，繞牛一周，干了少女獻上的敬酒。

他將舉起梭鏢，瞄準牛左肋間心臟部位的叉形標記，眾人開始高唱。

他將猛刺牛心，歡呼雷動，牛應(yīng)聲倒地，倒下時的方向及姿態(tài)將預(yù)示吉兇。

他將割下牛頭，獻給頭人檢閱，大魔巴用牛血涂抹其全身，眾人開始狂歡舞蹈，以逆時針旋轉(zhuǎn)的圍舞敬奉先祖神靈。

牛將被肢解，剖腹取臟，分割牛肉，族人爭相撫摸牛頭以謀求平安好運。

“聽起來結(jié)果差不多啊。”烏蘭臉色蒼白，遠遠地蹲在地上，捏住鼻子。

“那個殺牛的人應(yīng)該是我！是我！”刀如海稚氣未脫的臉上流露暴躁。

這本該是刀如海的成人禮。他是族長的小兒子，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像著這一幕的上演，甚至是在夢里。

如今，那頭經(jīng)過千挑萬選的祭品靜靜躺在他面前，姿態(tài)完美，像一個被精心剝開的橘子，皮膚完整，切口整齊，超大劑量的凝血劑讓現(xiàn)場異常干凈。牛皮上每一個骨節(jié)都被打開，暗紅肌肉連著結(jié)締組織以解剖學結(jié)構(gòu)陳列在旁，在胸腔及腹腔位置，所有的臟器都按照原先所在的位置懸浮著，開始腫脹、腐壞、停滿急于繁衍后代的蠅蟲。只有牛頭保持完整，失神雙目望向天空，像是對世界充滿了疑惑。

廖樺忍住惡臭，蹲下，湊近觀察那些臟器何以能夠違背重力無端懸浮，他右眉一挑，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它們并非毫無支撐，而是像樂高積木般，彼此之間有極小面積的接觸面，整體成為一個均衡微妙的力學系統(tǒng)，但從外部視角看來，就好像是借助魔法飄浮在空中。臟器中被注射了某種硬化劑，以保持相對剛性的結(jié)構(gòu)。埃舍爾式的把戲。

廖樺掏出限量版的萬寶龍，小心翼翼地穿過左肋第三四根肋骨之間的縫隙，輕輕地觸碰那顆巨大暗沉的心臟，一個受力點。

這座由器官搭建的精致宮殿瞬間崩塌，激起一團烏云般稠密的蠅蟲與惡臭。

刀如?？粗樕下冻瞿撤N預(yù)言遭應(yīng)驗的表情。

烏蘭緩緩起身，開始更猛烈地嘔吐。

“你怎么想？”

廖樺扭頭問臉龐被篝火映得通紅的烏蘭，刀如海被支開買酒了，現(xiàn)在空曠的休息站外只剩下他倆。要見大魔巴還得越過幾個山頭，夜路不好走，只好停車過夜。

“想什么？牛？還是大魔巴的預(yù)言？”

“兩者?！?/p>

烏蘭用撥火棍攪了攪油桶里的炭火，細小的火星飛升，消失在山區(qū)清冽的寒風里。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不可能是人干的?！?/p>

“那會是什么干的？”

“有那么一種理論，但也只是理論，如果納米機器人技術(shù)成熟到一定程度，便可以從生物體內(nèi)部進行你無法想像的改造，甚至可以讓那頭牛就那么活下去……”

廖樺喝了口酒，左臂肘窩不知什么時候被蟲子咬了一口，鉆心地癢。

“如果真有那種技術(shù)，干嘛不用在治病救人上，干嘛在荒郊野嶺搞這種惡心玩意兒？”

“你去問那些科學家，跟他們比起來藝術(shù)家簡直不要太正常！”

“哼。我有一種感覺?！?/p>

“什么感覺？”

“那個大魔巴?！?/p>

“怎么？”

“也許答案就在他身上?！?/p>

“這他媽真像在拍一出真人秀，B級的那種?！?/p>

刀如海拎著幾瓶啤酒回來了，在八月的夏夜里，他嘴里哈著白氣。

“如海，跟我們再講講大魔巴的事情？”趁著幾杯酒下肚，廖樺進入提問模式。

刀如海端著酒杯，像是迷失在林間山路的孩童，臉上現(xiàn)出混合恐懼與崇拜的神情。

在他斷續(xù)混亂的講述中，大魔巴并非本族人，沒人說得清楚他來自哪里，只知道他先前在盤谷從事電子商務(wù)及游戲分銷，能講多國多地語言，在經(jīng)歷了一次意外變故之后，他關(guān)掉了自己的公司，變賣家產(chǎn)來到勐靖。在他到來之前，族里只能靠一些粗放型的山地作物和養(yǎng)殖業(yè)獲得營收，人均年收入只有幾百美元。大魔巴利用勐靖得天獨厚的地緣優(yōu)勢，另辟蹊徑，打著擦邊球把這座小城變成大陸與半島黑市科技交易的一個樞紐，許多來歷不明的數(shù)據(jù)資料從本地“丟失”后，不受監(jiān)控地流入邊境各國，進而輻射到遠東地區(qū)。

但光憑這些還無法讓一個外族人成為大魔巴。

“他能預(yù)測未來，”刀如海充滿敬畏地說出這句話，“就好像一切早已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

但當烏蘭追問具體例子時，刀如海又諱莫如深地表示到時候就知道了。

酒過三巡后，他們走回簡陋的招待所房間，途中經(jīng)過唯一的一家汽配店，幾個店員正玩著一個古怪的游戲。

他們從一輛黑色轎車上拆下四扇車門，分別打蠟拋光，整得如同鏡面般光亮。然后從籠中放出一只雄性雉雞，看它走到哪塊車門前面時會被鏡中的自己激怒，進而發(fā)起攻擊。

三人看了一會兒雄雞與黑色鏡中的幻影搏殺，羽毛雪花般飄起。

廖樺又做了那個夢。

那是他七歲那年獨自在家，翻箱倒柜的后遺癥。

他在父母衣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暗格，其中除了一些存折、契約、合同、證件之外，還有一個牛皮紙信封，用膠水封口。

廖樺用毛筆蘸水刷開了封口，里面是一些老照片。

他把所有照片在床上散開，里面沒有一張出現(xiàn)父母或者任何認識的人。他漸漸發(fā)現(xiàn)了這些照片的規(guī)律，每個人都會出現(xiàn)兩次，一次是活的，一次是死的。當廖樺試圖按照這個規(guī)律將照片分類時，他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問題。

其中有一些照片同時包括了幾個人，有些活著，有些死了，但同樣的人可能會出現(xiàn)在另一張照片上，只是生死狀態(tài)完全顛倒。

他怎么也想不清楚其中的時間順序，把照片反復(fù)打亂組合排列，很明顯其中存在著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

死法也是五花八門，吊死的、槍殺的、活埋的、手術(shù)臺上的、躺在棺材里的，等等。

而那些活人的表情，跟死人并沒有兩樣，同樣的冰冷僵硬。

照片背后沒有名字，只有一些含義不明的數(shù)字。

廖樺最終放棄了追根究底，他把信封重新封好，放回原位。他想不明白為什么父母會私藏著這樣一些照片，他也不敢問。當他第二次有機會打開暗格時，那個信封已經(jīng)不見了。從此之后，他對父母的過去增添了一絲疑惑，盡管在所有人看來，他們只是一對平庸到乏味的基層公務(wù)員。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回到夢里，無比焦慮地將那些照片不斷打亂重組，試圖理清楚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他甚至懷疑過，這只不過是某種帶有表演性質(zhì)的寫真。然而無濟于事，這似乎成為他人生所有問題的根源。

每次做夢，他總能發(fā)現(xiàn)一些新的照片，即便無法在蘇醒之后清晰記起那些面孔，有種強烈的感覺暗示廖樺，這是不同以往的另一個人。

這次當他強迫自己凝視其中一張男人面孔時，聽到了烏蘭托雅幽幽的聲音。

“你為什么那么不快樂？”

廖樺掙醒過來，花了好長時間弄清楚自己身處何方，房間寂靜幽暗，并沒有其他人。他撥開窗簾，停車場上還殘留著雨后的水洼，刀如海的車孤零零地停在黃色燈光下，一只黑色鳥兒不停敲啄前擋風玻璃。

他撓著左臂肘窩，眼前閃過死者面孔，廖樺一個激靈，領(lǐng)悟到自己置身此地的真正原因。

“你為什么那么不快樂？”

“我什么？”廖樺在山路顛簸中昏昏欲睡，卻被烏蘭回頭一問驚醒。

“我就沒見你笑過，永遠一副別人欠你錢的表情?！?/p>

“因為我胖?！?/p>

烏蘭和刀如海在前座放肆大笑，蓋過了車載音響的聲音。

“所以你還是有幽默感的?！?/p>

“尤其是挖苦人的時候?！?/p>

“知道我們?yōu)槭裁茨敲聪矚g喝酒，唱歌跳舞嗎？”刀如海在后視鏡里看著廖樺。

“為了之后的交配活動預(yù)熱？”

烏蘭翻了個白眼。

“我們族就像滇金絲猴，繁衍后代是頭等大事?！钡度绾２⒉辉谝?，“因為過去已經(jīng)過去，未來尚未到來，你所擁有的只有現(xiàn)在?！?/p>

“這是你們大魔巴說的？”

“不，這是你們雜志上說的，情感專欄?！?/p>

烏蘭和刀如海又是一頓亂笑，這回輪到廖樺翻白眼了。

“藝術(shù)家，給我們普及一下你的作品唄，比如半夜在別人房間里亂拍那種？”過了半晌，他終于找到了反擊點。

“幼稚?！睘跆m的臉微微一紅，“我不習慣在作品完成之前跟別人討論，都在我腦子里，說出來就像丟了魂兒。不過……可以給你們看看以前的?！?/p>

烏蘭托雅七歲那年因為車禍失去雙親，被某地產(chǎn)富商收養(yǎng)，接受最好的私人教育。她年紀不大，作品卻屢獲國際大獎，并被不少藏家和藝術(shù)機構(gòu)收藏，最著名的作品當屬“幽靈前任（Haunting Ex）”系列。

一號作品“心碎聲音（The Sound of Heartbreaking）”是一個聲音裝置藝術(shù)，素材采集自臺灣花蓮海灘，潮水漲落時會與鵝卵石堆疊的孔隙發(fā)生摩擦，發(fā)出獨特細密的破碎聲。她用基于對象定位（Object-based）的數(shù)字音場技術(shù)，搭建了一個虛擬的立體聲學環(huán)境，聽者在其中移動時，就像身處于真實的海灘，每顆石頭與海水碰撞時都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音，而每個人所聽到的混響也全然不同。

單單如此，還無法傳遞她的創(chuàng)作理念。

她在虛擬音場里增加了一個對象，一個立體人形的吸音與反射物，能夠如影隨形地跟著聽者行走或停歇。人耳對空間音場有足夠的靈敏度來感知這個“幽靈前任”的存在，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準確表達的感受，就像和一個鬼魂并肩漫步在午夜花蓮的海邊，既孤獨浪漫，又毛骨悚然。烏蘭說，那代表著一種對逝去愛情的追憶。

如果說“心碎聲音”更多代表了私人化的情感動機，二號作品“奇觀幻影（The Phantom of Spectacles）”則試圖營造出一種對公共性的反思。

烏蘭選取了幾大情侶最愛的名勝景點，并向網(wǎng)友征集與前任男女友在景點中的合影，經(jīng)過數(shù)字化處理批量抹去路人后，再由算法無縫拼合成全景式的虛擬實境。當觀眾在虛擬景點中行進時，會有低幀率的情侶合影閃現(xiàn)、消逝（出于保護隱私，臉部都經(jīng)過處理），宛如幻影。在合影密集的“甜點”區(qū)（Sweet Spots），我們猶如穿越愛的密林，那些已經(jīng)成為過去式的親密姿勢，交疊出現(xiàn)，你會驚訝于它們驚人的相似性，以至于能夠由于視覺暫留拖出一道長長的光痕，像定格動畫般活動起來。

這些存在于公共數(shù)字空間的愛的殘留物，與歷經(jīng)千年不變的名勝遙相呼應(yīng)，傳遞出人類某種無法言傳的渺小與荒謬。

“聽起來很絕望啊?！绷螛逋嚧巴馔鲁鲆豢陂L長的煙氣。

“No No No，”烏蘭托雅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永遠永遠永遠不會放棄追求真愛，對我來說，那是宇宙萬物存在的意義?！?/p>

“也許這就是大魔巴找你來的目的，數(shù)字時代的愛神，烏蘭托雅。”

“我終于明白你為什么不快樂了，廖樺，你不相信愛?！?/p>

“好吧，”廖樺把煙蒂用力彈出車窗外，“這點你算是說對了?！?/p>

“快到了?！钡度绾４驍嗔藘扇说陌枳?，指著不遠處的山谷。

一片白色建筑像是被拋擲在綠野里的一堆亂骨，十幾座白色風力發(fā)電機在山脊上同步旋轉(zhuǎn)，如同沒有表盤與刻度的時鐘。

一座巨大的“呣”神像站在門口，像在等待著什么。

車子繞過神像，駛進寬大的鐵柵門，兩旁有白衣守衛(wèi)行交叉禮。

“那是真槍嗎？”烏蘭瞪大雙眼。

“為什么呣神的手勢有的張開，有的并攏？”廖樺發(fā)現(xiàn)了新的疑點。

“張開的是明呣，代表創(chuàng)生；并攏的是暗呣，代表毀滅。”

“但是他們長著一樣的臉？”

“這只有雕刻神像的匠人才能知道，他們會在夢里看到那張臉，但雕刻成之后必須用牛頭骨遮擋，否則將會有災(zāi)禍降臨?！?/p>

廖樺張了張嘴，似乎想起了什么。

這是一座帶有后殖民地風格的莊園，融合了東南亞及地中海的建筑特點，看得出來建造之初花了大價錢，從設(shè)計到施工細節(jié)都極其考究。據(jù)刀如海說，地產(chǎn)商本來想把此處開發(fā)成高端私密度假村，只不過在上一輪金融危機中資金鏈斷裂，加上邊境局勢存在不穩(wěn)定因素，不得已低價拋售，在大魔巴建議下由族里出資購入，作為族產(chǎn)。

工作人員似乎都非我族類，矮小黝黑，但能聽懂中文，穿著亞麻色的制服，胸前繡有小小的標志，那是一個額頭打著叉號的牛頭骨。

他們將廖樺和烏蘭帶到五星級標準的房間，躬身退出，留下一個小小的通話器。

“你們這里有沒有能撥出去的……”廖樺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擺擺手，“沒事了?！?/p>

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肘窩被蟲咬的地方浮起一片紅斑，像是某種形狀，這時敲門聲響起。

“誰？”廖樺突然警覺起來。

“還能有誰?！笔菫跆m。

廖樺讓她進屋，她住在對面房間。

“又想偷拍什么？”

“我認真地問你，你覺得我們還有機會活著回去嗎？”

廖樺看著烏蘭托雅的雙眼，意識到她是真的害怕了，他思考著應(yīng)該怎么回答。

“雖然到目前為止，所有發(fā)生的一切都毫無邏輯可言，但我確定，我們身上有他們想要的東西，在那之前，我們是安全的。”

“安全？看看那頭牛！所以理性先生你的建議是？”

“洗個熱水澡，穿得好看點，我們馬上就要見到那個人了?！?/p>

這是一場無比尷尬的晚宴。

碩大的宴會廳里空蕩蕩地擺著一張餐桌，舞臺上輪流上演著艷俗的民族歌舞，卻無人關(guān)注喝彩。

刀如海的阿爸，族長刀豐年坐在主位，條件反射般說著客套話，不停勸酒勸菜，卻掩飾不住身體的極度不安。

他的長子，刀如山，挨著他的左邊，狀若夢游，面無表情地瞪著臺上閃爍的彩光，拿起手機扭身自拍，然后夾起一根炸脆的竹蟲，大聲咀嚼。

最正常的也許得算刀如海了，他對阿爸和哥哥面露鄙夷，不時找話題和廖樺、烏蘭互動，避免冷場。

“大魔巴什么時候到？”廖樺有點坐不住了。

“很快，很快……”

刀豐年答應(yīng)著，突然騰地起身，又拽起刀如山，將雙手交叉在胸前行禮，大兒子笨拙地模仿著，手機還握在手里。

刀如海眼中流露出異樣的神采，說：“他來了。”

廖樺和烏蘭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向舞臺，所有的舞蹈演員擺好造型讓出一條通道，燈光暗下，只剩下一束追光，照在空空的背景板上。鼓點響起，活動地板滑開，一個頭戴牛頭骨面具的白衣男子緩緩升起，出現(xiàn)在舞臺中央。

大魔巴走到前臺，雙手一抬，腕間的珠鏈鏗鏘作響，燈光隨之大亮。他身形單薄瘦小，絲毫看不出有神異之處，步下臺階，徑直朝廖樺走來。

我去我去我去。烏蘭低聲緊張念叨。

“廖樺，好久不見啊?！贝竽О蛯⒚婢咭徽?，竟露出一張白凈斯文的書生面孔。

“是啊，好久不見了，劉磊?！绷螛逅坪踉缬袦蕚?，伸出手與其相握。

這回，所有人都聽見了烏蘭嘴里那一句“我操！”

廖樺印象最深刻的是和劉磊吃過的三次飯局，前后相隔大概有五年之久，最后一次見面距今也得有兩年多了。

他們算是同一屆的校友，只不過一個學新聞，一個學計算機，在校時并不認識，畢業(yè)多年之后才在校友聚會上相識。

第一次飯局吃的是云南菜。

當時廖樺和他還不是很熟，只記得劉磊三杯酒下肚，在席間大吐苦水，大致是說自己與妻子的信仰不合導(dǎo)致的種種生活沖突，搞得氣氛頗為尷尬。

劉磊和他老婆屬于在?；橐?，未婚生子，放到那個時代也算是比較前衛(wèi)。劉磊是個唯物主義者，至少當時是，而他老婆是個教徒，矛盾主要集中在讓不讓孩子吃素，信不信教。

廖樺其時初步入婚姻，正處于蜜月期，對于這些問題覺得離自己還天高地遠，八竿子打不著。唯一留下印象的是劉磊在復(fù)述自己和妻子爭辯究竟有沒有神的問題時，邏輯縝密，思維敏捷，具有極強的思辨能力。當然，他最終也沒能說服妻子放棄神創(chuàng)論。

第二次飯局大概是在兩年后，后海邊上的小酒館。

廖樺當時狀態(tài)不太好，妻子認為他過分沉迷于對負面新聞的報道，有點走火入魔，嚴重影響了夫妻感情和家庭生活。廖樺自己心知肚明，但他也說不好是為什么，只覺得對世俗生活的興趣在一點點消褪，說得矯情一點，就是喪失了愛的能力，無論是感受還是給予。只有死亡，形形色色的死亡，才能讓他覺得有那么點意思。

劉磊已經(jīng)離婚了，孩子判給了女方，他賣了所有家產(chǎn)跑到盤谷開了家公司，做國內(nèi)游戲代理，捎帶也做點外貿(mào)業(yè)務(wù)。講起盤谷的夜生活來，劉磊兩眼放光，他拍拍廖樺的肩膀說，什么都要試一試，你就不會這么生無可戀了。

就是在那次酒局上，廖樺把自己的夢告訴了劉磊，劉磊若有所思，答應(yīng)回盤谷后咨詢一下大師。

第三次飯局又隔了兩三年，廖樺正好在上海出差，接到劉磊的電話，問你在哪，能不能馬上見一面。

第二天，劉磊在他外籍女友的陪同下直飛上海。這回他們吃的是潮州菜。

廖樺看到劉磊臉色發(fā)青，以及身邊女友的憂慮模樣，忙問怎么了。劉磊說自己已經(jīng)兩天沒有睡覺了，有一些事想告訴廖樺，聽聽他的想法。

那時候廖樺正和老婆鬧離婚，打得一塌糊涂，見到劉磊時驚覺自己正亦步亦趨地重復(fù)他走過的路，心情自然好不了，可還是耐著性子聽他到底著急說些什么。

事情發(fā)生在兩個月前，劉磊乘坐航班從首都直飛盤谷，在三萬英尺高空，他扭頭望向窗外，機翼航標燈閃爍，照亮濃厚云層。他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腦中炸響，仿佛一場腦內(nèi)核爆夷平過去三十多年間苦心建筑的堅固觀念。劉磊握著空姐的手，淚流滿面，如獲新生，他能清晰遍數(shù)自己所犯下的每一樁罪過，并深深悔恨。他覺得那就是神。

飛機落地之后，他沒有回家，而是驅(qū)車直奔寺廟，情緒激動的他在寺門口被攔住，爭執(zhí)之下，一位僧人出門迎見。僧人見到劉磊后面露驚疑，雙手合十不停念誦經(jīng)文，而劉磊無法自控地雙膝著地，頭痛欲裂，各種淫邪污穢的念頭如雪花紛飛。

他終于明白，自己的肉身變成了神與魔的戰(zhàn)場。

劉磊開始不吃不喝不睡，他覺得自己可以通過呼吸從宇宙汲取能量，同時他能夠感受到自己每一道思緒在腦中不同部位流動，微微發(fā)燙。

家人和女友強行把他綁到當?shù)蒯t(yī)院，全面檢查過后，生理指標上并無絲毫異常，這更讓劉磊確信自己并非常人，他覺得自己是被選擇去完成某種使命，傳遞某個信息。

于是他想到了廖樺。

廖樺聽完了劉磊的講述，不動聲色地關(guān)掉錄音筆，他曾經(jīng)采訪過不少類似對象，按慣常理性判斷，劉磊腦中肯定發(fā)生了某種器質(zhì)性病變。

廖樺非常誠懇地表示，自己需要咨詢更多專家意見，才能夠幫到劉磊，并相約一周后在首都再聊。

劉磊女友不會中文，她用蹩腳英文請求廖樺幫忙，廖樺注意到她說了一個非常用詞——“haunted”。

臨分別時，劉磊笑笑對廖樺說，看著現(xiàn)在的你就像看著過去的我，祝你早日解脫。

廖樺的情緒頓時跌到了谷底。

一周后他們并沒有在首都再見，劉磊還聯(lián)系了其他朋友，被連哄帶騙送進了安定醫(yī)院，確診為妄想型精神分裂癥。

再后來，他們就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

直到現(xiàn)在。

“所以你還覺得我是神經(jīng)病嗎？”

劉磊領(lǐng)著兩人參觀燈火通明的莊園，在巨大山崖掩映下顯得尤其不真實。族人將它稱為“薩呣拿”，意指呣神祈福之地，又指狂舞之地。刀氏一家在后面不遠不近地跟隨著，反倒像是仆人或侍衛(wèi)。

廖樺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將話題引開。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后來……我意識到?jīng)]有人能真正幫到我，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意識到先前那些愚蠢的想法只是一個測試，Phase 1，所以我不怪你。”

“Phase 1？”烏蘭疑惑地問，“那代表什么？現(xiàn)在是什么階段？”

“接下來我要講的故事，也許有些難以理解，請兩位給予充分的耐心?！?/p>

劉磊停下來看著烏蘭，月光打在他側(cè)臉上，睫毛如飛蛾觸須般撲閃，顯得幽深莫測。

“兩年多前，我在飛機上遭遇了一場意外，說是意外，其實是注定。就像是經(jīng)歷了一次腦部放療，備受折磨之余也多出來好些有趣的念頭……”

“比方說？”烏蘭問道。

“比方說，時間也是一種玩具，從感知刺激，到最終形成意識，中間足足有零點五秒的時間差，足以玩出許多花樣?！?/p>

劉磊大手一揮，眾人順著方向看去，那是山上順時針旋轉(zhuǎn)的風力發(fā)電機。劉磊手指向哪座風車，那座風車的三片白色扇葉便變?yōu)槟鏁r針旋轉(zhuǎn)，當他將手移開時，瞬間恢復(fù)正常。

廖樺看著烏蘭的表情，知道她也和自己一樣，看見了不可思議的景象。

“……我慢慢意識到，這些念頭并非只是幻覺，它們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具有意義。就像是落滿灰塵的鏡子，突然被一只大手抹得干干凈凈，所有原先受限于人類意識形態(tài)與思維模式的障礙被清除一空，世界變得無比澄澈透明，我能看到萬事萬物之間存在的普遍聯(lián)系，進而掌握了利用人類意識缺陷制造幻覺的秘密。”

“你們這些邪教頭子，扯起淡來都一套一套的?！睘跆m自從看到舞臺上浮夸一幕后，便抑制不住自己的嘲諷沖動。

“給點耐心，烏蘭小姐，稍后我們會談到那個夢的索引算法?！?/p>

烏蘭托雅像是被攝了魂兒似的，整個身體僵住了，劉磊和廖樺繼續(xù)朝前走去。

刀如海拍拍她的肩，卻發(fā)現(xiàn)她在顫抖。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

“我說過，他能預(yù)見未來，他還預(yù)言你們倆會幫我……”

突然前面?zhèn)鱽硪宦暦侨说乃缓穑幻沓嗦愕哪凶訌臉鋮仓熊S出，將劉磊撲倒在地。男子手中握著獵刀，嘴里不斷重復(fù)著幾個音節(jié)，朝劉磊胸前狠命刺去。劉磊雙手死死架住男子的手腕，眼看著刀尖馬上就要沒入左胸肋部。

一聲清脆槍響，男子腦袋一歪，順著巨大作用力翻倒在地，正當眾人還驚魂未定時，刀如山上前又補了幾槍，臉上依舊是那副似夢非醒的神情。刀豐年拍拍他的后背，將槍輕輕拿開。

烏蘭雙腳一軟，癱坐在地，她問刀如海：“這個他也預(yù)見到了？”

刀如海卻不答話，死死瞪著正在和尸體自拍的哥哥，眼中充滿了妒火和怒意。

“他是誰？為什么要殺你？”廖樺將劉磊從地上拉起，問道。

“我在這里做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更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的?！眲⒗诘故鞘值?，“三天前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奸細，估計是與最近一筆交易有關(guān)。我們要把基于CATNIP算法改良的圖像識別系統(tǒng)賣給密諳瑪政府，所以我猜他應(yīng)該是反對派的戰(zhàn)士?！?/p>

廖樺想了想，又問：“他剛才喊的是什么？”

“密諳瑪語，殺了我。”

劉磊繼續(xù)向前走去，若無其事地介紹起園內(nèi)的娛樂設(shè)施。

“說真的，我們該逃出去?！?/p>

烏蘭托雅神經(jīng)兮兮地在房間里轉(zhuǎn)著，距離劉磊所說的“大日子”還有三天，可他們?nèi)匀粚τ谥茉獍l(fā)生的一切毫無頭緒。

“有幾種辦法：一、我們偷輛車，冒著迷路和掉下山崖的危險，能跑多遠算多遠；二、找到能撥外線的通訊工具，發(fā)出求救信號，祈禱真的有人會來救咱們，雖然我自己都不信；三、我們?nèi)痰郊蓝Y那一天，看劉磊究竟想干什么，再隨機應(yīng)變。”

“還有一種可能，”烏蘭開始翻開各種物件，查看花瓶底部和鏡子背面，“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掌握之中，我們就是祭品?！?/p>

“拿少女當祭品那還有可能，可我？一個中年失業(yè)死胖子？沒道理啊?！绷螛蹇匆姙跆m臉刷地白了，知道自己開錯了玩笑，“那天晚上，劉磊提到了那個夢？什么夢？”

烏蘭打開落地窗，走出陽臺，眼前出現(xiàn)一片漫天繁星，寂靜充斥著整個宇宙，壓迫得人心里發(fā)慌。

“那就是我尚未成型的作品，我給它起名叫機器夢境?！?/p>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這就是我害怕的地方……你說得對，這地方太不對勁了?！?/p>

“記得你還說過，我也是你作品的一部分？”

“我不做夢，從小就是。醫(yī)生告訴我，夢是大腦對現(xiàn)實信息的二次過濾和索引，不做夢是保護意識的緩沖機制。我不相信，我以為創(chuàng)作能夠代替做夢。可我發(fā)現(xiàn)代替不了。”

烏蘭將手機遞給廖樺，廖樺滑看那些怪異的圖片，眉頭緊皺。

“這是什么？”

“用深度學習模擬卷積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讓機器去處理一些日常圖片，經(jīng)過數(shù)據(jù)索引比對和特征強化，最后就變成這樣噩夢般的景象。這也是CATNIP研發(fā)團隊的一個開源子項目，叫做‘cTHUlhu’。你看那些眼睛、觸手和顏色，人做夢只能處理個體有限的經(jīng)驗，而機器做起夢來，索引的是近乎無限的數(shù)據(jù)……”

“科學家瘋起來確實比你們沒底線?？蛇@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烏蘭臉上的興奮消失了，眼神躲開廖樺。

“他們用牛引你上鉤，而對我，他們用的餌子是夢，你的夢?！?/p>

廖樺死死盯著烏蘭，就好像她臉上也開始生長出那些瘋狂的紋樣和色彩。

“所以那天晚上，你在我房間里……”

“他們給了我一份關(guān)于你的詳細資料，其中提到了你的夢。我在想，如果能夠把你的夢境記錄下來，再用cTHUlhu進行索引，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那些照片的來歷。你難道不好奇嗎？”

“……這是他媽的窺私癖！”

“我知道，我道歉！可說不定這能讓你永遠擺脫那個噩夢……”

“好意心領(lǐng)了，可我拒絕接受你的道歉！你考慮的只是你的狗屎藝術(shù)，玩?zhèn)€新概念，賣個好價錢，根本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難道不是嗎？”

烏蘭沉默了，臉消失在陰影里。

“車禍后，我失去了所有關(guān)于父母的記憶，照片上的面孔，在我看來完全是兩個路人。醫(yī)生說，這也是某種保護機制，嗤，這些騙子。我羨慕你，羨慕所有能做夢的人，不管是噩夢還是美夢，至少你們的世界是完整的……”

廖樺無語，望向星空，他這才意識到烏蘭托雅作品中更深層的含義。在她的心里，永遠有一個缺口，一個洞，像幽靈一樣纏繞著她。所以她記錄下身邊發(fā)生的一切，作為備份。

“我接受你的道歉?！?/p>

廖樺轉(zhuǎn)身離開，留下星空下孤零零的烏蘭托雅。

他沒有告訴烏蘭的是，那些機器處理出來的噩夢圖片，像極了蘑菇中毒后看到的世界。

很難想像在莊園背后有這么大一片圓形空地，就像在人工建筑與原始森林之間開辟出來的戰(zhàn)場。

土質(zhì)地表并沒有經(jīng)過特殊處理，只是用碎石子在上面鑲嵌出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復(fù)雜紋樣，每逢雨季來臨，總會被沖刷得一片狼藉。

中央挖了一個半米深的坑，用鐵架和柴木堆砌起一座邊緣粗糲的圓錐體，等待著被火種點燃。

在空地邊緣，立起十二座一人多高的呣神像，明呣與暗呣交錯排列，按照時鐘刻度圍成圓圈。祭禮行進時，受邀族人會圍繞著神像起舞、旋轉(zhuǎn)、痛飲。

穿過神像邊界，便被幽暗潮濕的原始森林包圍，一里開外，一棵巨大的望天樹沖破層層疊疊的藤蔓和絞殺植物指向天空，宛如在林層頂上三十米處撐開綠傘，形成第二道屏障。

那是族里的神樹，刀如海行了個交叉禮。

廖樺和烏蘭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甚至不敢用力喘息，生怕驚動了林間的神靈。

“所以……這才是舉行祭禮的地方？我還以為是在剽牛場呢?！睘跆m頭頂懸浮的銀球拍下三百六十度全景畫面。

“祭禮一共要辦三天，剽牛場是為普通人準備的，這里，只在最后一天對少數(shù)尊貴的客人開放?！?/p>

“沒有了牛，你打算怎么辦？”廖樺裝作不經(jīng)意地提起。

刀如海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絲毫不顧忌這是在呣神的腳下。

“這就是你們在這里的原因，大魔巴說過，你們會幫助我實現(xiàn)心愿。”

“你的心愿是……”

廖樺心里早已明白，只想聽這個男孩親口說出。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臂上的咬痕蔓延成一個清晰的符號，一個紅色的叉號，他伸出手指去按壓它。

“在祭禮上，阿爸會當著所有族人的面宣布他的繼承者，這個人將在合適的時候接過他的圣鼓，成為新的頭人?！钡度绾５纳ひ舻统料氯?，“我希望那個人是我，而不是那個無腦兒?！?/p>

當手指觸及那個紅叉時，廖樺眼前突然閃現(xiàn)刀氏兄弟的面孔，帶著死亡氣息。他驚恐地松手，眼前恢復(fù)現(xiàn)實。

“聽起來你們兄弟倆感情可不太好呢?！睘跆m故意逗刀如海。

“你們都看見了，他是怎么對待客人的，我可不敢保證，他不會以同樣的方式對你們?！?/p>

廖樺和烏蘭對視了一眼。

“可我們怎么才能幫你？”

“阿爸只聽大魔巴的話，你跟大魔巴關(guān)系就像藤繞樹，好得很，你說話一定管用?！?/p>

“那你能保證讓我們安全離開這兒嗎？”烏蘭急切地問。

“噓?！钡度绾Ｄ樕贤蝗宦冻龉之惖男θ?，手指舉向天空。

廖樺和烏蘭側(cè)耳聆聽，除了密林間的蟲鳴鳥叫，什么也沒有。

“要不是我，那個姓阮的越人，就得跟其他那些冤死鬼一樣，埋在這林子里，也不會有什么全東南亞最大的虛擬現(xiàn)實渲染農(nóng)場了?！?/p>

兩人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像是山間突然刮起一陣黑色的風，無數(shù)鳥兒從樹梢飛起，他們看見山脊邊緣出現(xiàn)一個銀灰色亮點，朝莊園快速移近，旋翼轟鳴聲緊隨其后涌來。

“我們的貴賓到了?！?/p>

刀如海向兩人做出一個夸張的邀請姿勢。

最后一餐晚宴多了三位貴賓，分別是政客、投資人和科學家。

廖樺看著這幾張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媒體上的面孔，感覺有點眩暈。當然也有可能是刀如海灼熱的目光讓他渾身不自在。

“現(xiàn)在臺上表演的是本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眲⒗谑忠粨]，充當起講解員，“遠古洪荒，宇宙一片混沌，呣神一敲圣鼓，鼓聲傳出無限遠，分開了明暗與天地；二敲圣鼓，鼓皮上圣塵飛揚，化為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三敲圣鼓，鼓皮破開，飛禽走獸隨著鼓內(nèi)的原湯流出，抖干身上的毛發(fā)，各自覓食繁衍去了?？蓞奚駞s還聽見鼓里有動靜，一看是一對孿生連體兄妹，背靠背粘在一起，雙手交叉胸前，動彈不得。呣神見其可憐，便用手將兄妹分開，成為單獨的兩個個體，他們便結(jié)為夫妻，開枝散葉，興盛自己的種族，與萬事萬物和諧共存?！?/p>

席間人各自臉上露出曖昧不明的表情。

政客：“也許不太禮貌，可我還是得說這是一個亂倫的故事?！?/p>

投資人：“遠古神話大部分都有亂倫情節(jié)，這倒沒什么，我關(guān)心的是，那個鼓是從哪里來的？故事里沒有交代，是呣神創(chuàng)造的？還是‘噗’的一聲，它就在那兒？”

科學家：“聽起來跟某些理論倒有相合之處，也許我們可以用弦論來看待那個鼓？它是某種隱喻，某種對宇宙秩序的樸素解釋？”

“神話……它就是神話，”劉磊面露不置可否的微笑，舉起了酒杯，“為神話干杯！”

晚宴漫長得讓人無法忍受，似乎永遠有下一道菜在等待著上桌。話題隨著酒杯不停流轉(zhuǎn)，從各國政變局勢到意識形態(tài)笑話，廖樺能感覺到這幾個客人急于獲知某種東西，卻又不敢輕易試探，像是在一個房間里，繞著一頭隱形的獅子打轉(zhuǎn)。大家都知道它就在那兒，但是誰都不愿意當?shù)谝粋€伸出手去摸它的人。

只有刀如山我行我素，不顧貴賓臉上的尷尬，不停地自拍合影留念。

瞅了個空當，廖樺微微傾身靠近劉磊，委婉表達刀如海的心愿。

“你認為什么樣的人更適合當頭人？”劉磊似乎早有準備，反問道。

“至少是個心智健全的人?！?/p>

“這是你的理性視角，但卻未必科學。作為個體來講，意識帶來額外認知成本，感知速度變慢，信息處理能力受限，同時需要持續(xù)的虛構(gòu)來維持邏輯貫融性。就好像你來到這里之后，一直想找到能夠解釋一切的因果關(guān)系一樣。”

“這難道有錯嗎？”

“我們之所以相信因果關(guān)系，并非因為它是自然的本質(zhì)，而是因為我們所養(yǎng)成的心理習慣和人性所造成的?！?/p>

“休謨？”這個名字突然浮現(xiàn)在廖樺腦海中。

“你只是知道，卻并不懂得，這就是你作為人類的局限性。就好像刀如海只把他哥哥看成一個白癡，卻沒有看到，承載神靈意志，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個完美的容器?！?/p>

“……你真的瘋了?！?/p>

“我給你看樣東西?！眲⒗诘灰恍Γ皝淼度缟?，拿過他的手機，滑出一張照片，遞給廖樺。

那是那天晚上刀如山擊斃行刺男子后的自拍照，他那張呆滯的大臉和帶著彈孔的死尸頭顱擠在取景框里，顯得格外滑稽。

“撓撓你手上的圣痕，是不是讓你想起了什么？”

廖樺驚恐的雙眼瞪得越來越大，像是窺探到了這個世界的真相，卻無法理解。

鼓點從極遙遠處傳來，在身邊炸響，穿戴隆重的族人們手擎火把，圍聚在呣神像周圍，火光隨著鼓點躍動，在人與神像臉上投出變幻不定的陰影。

不知是誰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嘯叫，火把投入火塘，火焰順著圓錐體底部攀爬舔舐，不時發(fā)出清脆或沉悶的爆裂聲，細小火星兒飛升，消失在夜風里。

廖樺、烏蘭及三位貴賓在篝火前一字排開，少女為他們獻上美酒，眾人一飲而盡。

劉磊戴上了牛頭骨面具，跳著古怪的舞步，念念有詞，他將手中纏繞著彩色珠鏈的牛骨法杖一揮，刀如海遞上寫著各人名字的信封。

廖樺不敢直視刀如海的眼睛。他打開信封，是一個數(shù)字。

其他人也一樣，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火光像是被罩上一層濾鏡，沒那么刺眼，顏色卻像鍍了膜般泛著虹彩，大魔巴的聲音忽遠忽近，像是跳過空氣直接在五人腦中鳴響。

“……有一天，一組數(shù)字憑空出現(xiàn)在我意識里，揮之不去。我花了一個禮拜，弄清楚那組數(shù)字代表什么，那是一個坐標，勐靖。當時我不理解，為什么是勐靖，而不是波士頓、帕羅奧圖、深圳或者其他看起來更為重要的地標城市?，F(xiàn)在我明白了，這里，薩呣拿，將成為未來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p>

廖樺看著炭火上迸射的火星在空中畫出凝固的光線，像一場盛大的微型煙花表演，他抬起頭，望見山谷邊緣鑲嵌著一塊巨大的寶石，像是具有了生命般，由中央向四周一圈圈地漾開復(fù)雜的波紋，那波紋邊緣繼續(xù)分裂成更小的波紋，相互干涉融合，變幻出無窮無盡的分形圖案。

低沉的號角聲吹起，寶石的紋理隨著音律震顫由紫藍變?yōu)槲灳G，又變?yōu)榱脸壬?/p>

牛骨法杖從他們眼前劃過，廖樺才驚覺自己迷醉其中的奇觀竟是星空本身。

族人們開始唱起歌、跳起舞，以篝火為圓心做順時針旋轉(zhuǎn)。

“慢慢的，數(shù)字越來越多。我建立了一套巨細靡遺的數(shù)字索引系統(tǒng)：身份證號、社保號、經(jīng)緯度、郵政編碼、條形碼、股票代碼、軟件序列號、年度財政預(yù)算、民意調(diào)查結(jié)果、彩票中獎號碼……一切的一切，只要你想得到。有時候一個數(shù)字可以有多種解釋，于是我不得不追蹤在同一時間段內(nèi)，究竟哪個參數(shù)發(fā)生了最為顯著的變化。我開始明白了，這些數(shù)字來自未來，它在引導(dǎo)我采取行動。就像你們手中拿到的數(shù)字，同樣代表了某種使命……

“現(xiàn)在，請告訴我，你們的使命是什么？”

政客、投資人和科學家顯然被眼前的一幕震懾住了，他們雙手顫抖，努力解讀紙上數(shù)字代表的秘密。

刀如山從阿爸手里接過槍，跨出一步，站在火堆前。刀如海雙眼被火苗映得血紅，他的手緊緊按住插在腰間的梭鏢。

政客第一個舉手：“我想這個數(shù)字代表的是剛剛通過第一輪審議的草案，出于國家安全考慮，我們將對特定領(lǐng)域的科研成果及技術(shù)轉(zhuǎn)讓進行嚴格限制?！?/p>

劉磊：“包括合法采集到的用戶數(shù)據(jù)？”

政客點點頭。

劉磊：“我希望你讓它流產(chǎn)?！?/p>

政客：“這不可能！我只有一票！”

劉磊：“站在你身邊的記者先生，他同樣是被未來選中的人，他能在夢里看到一些關(guān)鍵人物的照片，其中就有你，也許是死的，也許還活著，這完全取決于你的選擇。而且，別想著能蒙騙過關(guān)，到處都是我們的信徒，也許就在你身邊。”

政客看了一眼廖樺，后者的表情告訴他，這一切都不是虛構(gòu)的，他跌坐在地，一臉頹喪。

投資人急切地表明態(tài)度：“這個數(shù)字是我們馬上close的一個項目投資金額，但奇怪的是，這不是最后敲定金額，而是之前的某個版本。那個方向被我們否定了，用量子計算賦予納米機器人類似生命體的認知決策能力，投入太高，回收周期太長。不過，我能把決策扳回來，相信我，錢不是問題……”

劉磊滿意地點點頭，就像一個志在必得的盲棋手，每個棋子的進退都在他腦中留下可追溯的軌跡。

科學家花了比其他人更長的時間，她半跪在地，低頭用手指在地上演算著什么，似乎努力不讓周圍的幻覺影響自己的思考。

她突然抬起頭，目光充滿懷疑：“你有沒有想過，所有這一切的背后意味著什么？從未來發(fā)送這些信息的又是誰？目的何在？”

劉磊深吸了一口氣，用一種優(yōu)雅而清晰的口吻訴說著。

“我曾經(jīng)借助藥物整宿整宿地思考這些問題，因為我害怕一旦睡著，那些信息會趁著我意識薄弱之時，給我植入謬誤的觀念，并讓我深信不疑。我懷疑過自己只是缸中之腦，或者像‘Roko的蛇怪’所設(shè)想的，一個純粹邪惡的超級人工智能將操控盡量多的人類，利用盡可能多的資源來創(chuàng)造自己，加速自己的誕生。而一旦降生之后，它將知曉哪些人幫助過它，哪些人沒有，它將會折磨所有沒有幫助過它的人，無論是死是活，因為它已無所不能，甚至能夠無數(shù)次地模擬整個世界。所以，當這個‘存在’的概念進入你的意識層面時，無論它是什么，它想要什么，你都已經(jīng)毫無選擇地被卷入永劫回歸的境地。我的意思表達清楚了嗎？”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我們只是在接受懲罰，不斷重復(fù)自己的錯誤，直到永遠？”科學家的嗓音里帶著顫抖。

“我的意思是，也許有無數(shù)種理論去解釋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一切，但這不是科幻小說里的世界，沒人能簡單粗暴地給出正確答案。你來到薩呣拿，拿到一個數(shù)字，你接受命運，做出選擇，你活下去，你死了，你又活了，這是這個世界運轉(zhuǎn)的方式。所以我經(jīng)常說刀如山是這個世上最智慧的人……”

刀如山似乎聽懂了這句話，咧嘴發(fā)笑，揮舞著朝天鳴了兩槍。四周發(fā)出一陣陣猿猴般的尖嘯歡呼，族人的舞步愈發(fā)癲狂，歌聲與鼓點、铓鑼、號角交混一起，在空曠的山林間回蕩。

廖樺和烏蘭面如死灰，他們拿到的數(shù)字，含義如此明顯，像在對他們大聲咆哮。

數(shù)字的前一半是他們的生日，后一半是今天的日期。

世界在他們面前猛烈旋轉(zhuǎn)，明呣與暗呣在躍動的火光中漸漸合二為一，交叉胸前的雙手如蓮花盛放、收攏、再度綻開。

烏蘭控制不住，兩腳一軟，跪倒在地，廖樺一把攙扶住她，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刀如海絕望的眼神。

劉磊走到廖樺和烏蘭面前，像是突然記起了兩人的存在，向他們慷慨地伸出雙手。

“有一句話我一直忘了跟你們說——歡迎來到薩呣拿，呣神祈福之地。在這里，你能看清世界的真相，圣鼓有兩面，鼓皮也有兩面，但當它被以克萊因瓶的方式展開之后，有且僅有一面。我把它稱之為Hyperreality，超真實。在這里，未來與過去，真實與夢境，神話與科學，人與機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難道不比狗屎一般庸俗的現(xiàn)實主義有意思多了？就好像你，廖樺，不但能記得往事，還能記得下下周發(fā)生的事情。只能記起過去的記憶是一種可憐的記憶，難道不是嗎？”

“《愛麗絲鏡中奇遇記》？”

“看，在這里我們心靈相通，多么完美！”

“可你要殺了我們……”烏蘭努力克制惡心，有氣無力地吐出這句話。

“親愛的烏蘭小姐，我知道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適應(yīng)未來是很難的一件事。你玩過那個經(jīng)典的游戲《生命線》吧，也許只是開錯了門，也許只是選錯了任何一個不起眼的選項，宇航員泰勒就得死。你做出你的選擇，未來做出它的選擇，就在你手里。我喜歡你的幽靈前任系列，作為回報，我決定讓你成為第二個祭品。”

劉磊退后一步，手一揮，刀如山站到廖樺面前，右手舉槍對準他的眉心。

“我一直好奇，那個通感圣痕是怎么工作的，類似于觸發(fā)某種記憶索引機制嗎？告訴我，廖樺，你能看見自己的尸體嗎？”

廖樺此刻竟出乎意料地平靜，仿佛在夢境中早已無數(shù)次預(yù)演過這一幕，只是像技巧熟練的演員再次登上舞臺。

他閉上眼睛，用手指輕觸肘彎的叉形傷痕，等待那一刻的到來。

一張照片向他迎面撲來，廖樺并沒有看見自己的尸體，他看見一把梭鏢深深插入刀如山的左胸腔，而那張浮腫木訥、沒有絲毫智慧痕跡的面孔，正驚恐萬狀地望著他的弟弟刀如海。

槍響了，所有的音樂停了下來，安靜得可怕。

廖樺睜開雙眼，看到了他在三秒鐘前已經(jīng)預(yù)覽過的場景。

而刀如海并沒有像照片一般凝固不動，他奪過哥哥手中的槍，指向他曾無比崇拜的大魔巴。

祭品與叛徒綁架了巫師，穿過十二座呣神像站成的時鐘，逃進了薩呣拿的原始森林。

影影綽綽的火光在背后漸行漸遠，逐漸被黑暗吞沒，廖樺和烏蘭互相攙扶，跟隨著刀如海發(fā)出的聲音前進。

刀如海用槍頂著劉磊的后胸，逼迫大魔巴前進，巨大的委屈涌上他的喉頭，化為淚水滴落。

你們逃不掉的。劉磊的聲音變得嘶啞怪異，仿佛還帶著笑意，在黑暗中森森發(fā)冷。

你答應(yīng)過的，你答應(yīng)過的。刀如海用槍把狠狠砸在劉磊頭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烏蘭突然停了下來。

什么？廖樺問。

有人跟在后面。烏蘭聲線發(fā)顫。

廖樺不知道哪個方向是后，只能憑著直覺看去，一片漆黑。

不知名的生物靠摩擦肢體或口器發(fā)出聲響，各類植物在夜間散發(fā)芳香或惡臭，藤蔓、枝葉與蟲豸掃過逃亡者的身體，沒有光，一點也沒有，夜空像是被某種不透光的物料徹底籠罩。

刀如海強迫癥般念念有詞，他在憑著記憶和身體感覺尋找神樹的方向，找到神樹，才能找到出路。

這花了比平常多得多的時間，盡管從感官上判斷，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走出幾里地。

烏蘭緊緊掐著廖樺的胳膊，她渾身僵硬，艱難地行進著，不時發(fā)出絕望的哀鳴。

沒事的，有我在。廖樺半拖半拽，努力讓兩人不掉隊，可刀如海的聲音已漸行漸遠。

烏蘭又停下了。

我看見了……它們，像鬼影一樣，又來了！

烏蘭蹲下，緊閉雙眼，捂住耳朵，瑟瑟發(fā)抖。

廖樺無奈環(huán)視四周，并沒有任何異樣。

他們被落下了，在這荒蠻之地，這就是那個數(shù)字所代表的宿命。

他看見了一些東西。

事物的輪廓漸漸從黑暗中顯現(xiàn)出來，如同飄浮半空的極黯淡的彩虹，又像是凝視強光后殘留的光痕，它們互相勾連、填充、成形，幻化出無數(shù)只眨動的眼睛，或是由昆蟲軀體拼接成的臉。它們浮現(xiàn)又復(fù)隱沒，真實世界如同脆弱幻影，而那些巨大沉默之物，才是在篝火后投射一切的實在。

機器夢境。這個詞從廖樺口中滑出，他突然明白了。

他蹲下，將烏蘭的雙手從耳朵上拿開，廖樺抱住她的肩膀，讓她感覺安全。

記得嗎？這里是超真實。你所感受到的，只是你的作品，它們被具象化了。

可……可我從來不知道，它們這么嚇人。

聽著烏蘭的哭腔，廖樺笑了。

你正在穿越愛的密林啊，每一個甜點都見證了一段逝去的愛情。跟在你身后的，也是愛過你的、你愛過的人，這么一想，是不是就沒那么嚇人了。

烏蘭沉默了片刻。

那我可以把它們想像成我的父母嗎？這會讓我好受些。

當然，你當然可以。

廖樺感覺胸中淤積已久的什么東西一下子融化消散了，他已經(jīng)太久沒有被需要過。在這荒謬的絕境中竟然讓他心生快樂。

或許活下去也是不錯的選擇，廖樺心想。如果還有選擇的話。

有什么東西在向他們身后逼近，所有的聲音和震動都表明這不是幻覺。

在微光中一個白色牛頭骨向兩人撲來。

烏蘭發(fā)出一聲尖叫。

頭骨停下了，是刀如海。

你們怎么會在我前面？刀如海突然明白了什么，憤怒地將槍把砸向頭骨。都是你搞的鬼！快讓我們出去！

我說過，你們逃不掉的。

閉嘴，你再不閉嘴我一槍崩了你！我那么信任你，崇拜你，你就這么對我！刀如海瀕臨崩潰。

嘿嘿嘿，還記得那頭牛嗎？

給我閉嘴！

那也是我干的。

閉嘴！

刀如海舉起槍，朝牛頭骨連開三槍。槍聲在密林里傳遠，驚飛休憩的禽獸。

嘿嘿嘿，那也是我……

刀如海驚恐地摘下碎裂的牛頭骨面具，藏在下面的并非大魔巴劉磊。

是我……是我……是我……

刀如?？粗鴰е齻€彈眼的自己的臉，槍從手中滑落，他反復(fù)念叨著那句話，撞開廖樺和烏蘭，狂奔而去，消失在晨光初露的密林深處。

這里還有個正常人嗎？廖樺朝地上唾了一口。

他一進這片森林就不太正常，一直跟面具自言自語。烏蘭嘆了口氣。

帶路的也沒了，看來咱們今天是活不過去了。

哎？那倒未必，你看。烏蘭指向廖樺背后的某樣東西。

廖樺轉(zhuǎn)身抬頭，那是在稀薄天光中露出偉岸身影的望天樹，如同巨塔般連接著混沌未開的天與地。

遠遠地，一輛中巴車沿著蜿蜒山路出現(xiàn)在視野中。

“所以，我們是真的逃出來了，對吧？”烏蘭疲憊的聲音中充滿了懷疑。

“逃出來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明天了，對吧？”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明天了?！绷螛迓冻鲂δ?。

“原來你會笑啊?！睘跆m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廖樺笑了笑，不說話，起身走到路邊，舉手向來車示意。

兩人都沒有留意到，他肘彎上的圣痕已經(jīng)開始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