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一畛
一
趙曉陽剛一邁進五樓陰暗的走廊,就看見那個高大粗壯的泰國女人正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迎面走來。時節(jié)已到了初冬,她腳上卻趿拉著雙涼拖,拖鞋敲擊地板的聲音在狹長的走廊里撞來撞去,趙曉陽的雙眼一疼,微閉了,又緩緩睜開來,接著,他的眼里就只剩了那泰國女人的嘴巴。她的嘴巴紅艷艷的,也油膩膩的,暗淡的光線下,像生了銹,也像結(jié)了垢。趙曉陽伸出舌尖抿了抿嘴唇,左腳下意識往墻那邊橫跨了半步,那女人就近在咫尺了———這座研究生公寓是男女混住的,混住的不止中國男女,還有國際友人———一步之遙的這個泰國女人就住在走廊接近盡頭的某間房里。除了他寢室附近幾個房間里住著的同一學(xué)院的同學(xué),趙曉陽并不熟悉這層樓上的其他住戶。然而,即便如此,這個翻著厚嘴唇掛著圓耳環(huán)的泰國女人,他還是知道的。
一股嗆人的香水味逼得趙曉陽又往墻邊靠了靠。他的頭抵住了鑲在墻上的電表盒子的棱角,他擠著眉,嘴角上揚想哼哼兩聲,還沒等張開嘴,卻突然聽見一聲驚慌失措的尖叫灌進耳膜,與此同時,黑色垃圾袋分崩離析在他的頭頂,而近旁的泰國女人,雙手伸過來死死挽住了他的胳膊,耳環(huán)和唇膏也如遭遇了磁石的鐵屑,瞬間就扎進他的懷里。
趙曉陽僵直了身體,頭又不可避免地觸到電表盒子上。他摸了摸頭頂,看了看那只跳出垃圾袋又百米沖刺的老鼠。他抖抖肩膀上的污漬,收回神———懷里的女人圓潤潤胖嘟嘟的,香水里似乎彌漫著發(fā)情動物的味道。怪不得,趙曉陽想。
趙曉陽幫著她將垃圾重新收拾進塑料袋里。她臉黝黑,辨不出年齡。她蹩腳的言謝里聽不出絲毫的難為情。趙曉陽內(nèi)心浮出一縷笑意,他目送著她的背影,下體熱起來。她轉(zhuǎn)過頭沖他咧開嘴笑了下。她的牙齒倒是挺白的,不過,一瓣一瓣大得驚人。手機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就是趙曉陽微笑著望向泰國女人雪白牙齒上的微笑并且下體變得越來越熱的時候響起來的。
趙曉陽對著手機喊完“喂”之后,意識才跟過來。
“趙曉陽學(xué)長嗎?我是濮青。”
“哦?!?/p>
“是這樣的,醫(yī)生現(xiàn)在懷疑是導(dǎo)致或誘發(fā)了腰椎間盤突出,讓我去做核磁共振。你看你下午方便來一趟嗎?”
“啊……”
趙曉陽的下體不鬧了。
二
劉大平的臉上沒有表情。他只在病房的門口站了站,就扭身去走廊盡頭的窗戶那抽煙了。趙曉陽還在跟那個叫濮青的女孩噓寒問暖。他的腰弓成個蝦,腦袋就差沒啃到那女孩臉上去了。那女孩本來臉上掛著笑呢,他們一進去,就換了一副病怏怏的嘴臉?!安恢肋@里是醫(yī)院嗎?怎么還抽煙?!眲⒋笃娇吹揭粋€拿著藥瓶的女護士正張著嘴瞪他,他也瞪了會那個矮矮的戴著眼鏡的丑陋護士。女護士朝他走過來,他遲疑了片刻,一轉(zhuǎn)身,把煙吐到了窗外。女護士回去了。劉大平罵了聲:“操?!迸o士警覺地回了回頭,不過,腳步并沒停下來。
算上劉大平和趙曉陽,這次來醫(yī)院的,總共四個人。另外兩人是陳興平和周酩旸。趙曉陽先來的。他們?nèi)齻€剛才在打羽毛球,回寢室的路上登QQ,看到了趙曉陽的留言,就順道過來了。
此刻,一道橙色的夕光移到了劉大平的臉上。他的臉一半陷進光里,另一半埋在暗里。他用處在暗處的眼睛盯著直挺挺的光線,看到夕照里布滿了到處游走的小顆粒。他挪了挪身體,整個人就跟回光返照的夕光劃開了距離。處在暗處的眼睛似乎更能看清某些東西。當另外三個人也來到窗戶旁時,劉大平很迅速地瞥見了趙曉陽眉梢上的一絲得意以及另外兩人鼻尖上的對趙曉陽的一絲不悅。
趙曉陽迎面站在光里。他的臉看上去有些曖昧。他瞇起了眼。
竟有一段不短的沉默。像是在配合醫(yī)院的氛圍。
還是趙曉陽沒必要地咳嗽了聲,先說話了。
“她又打我電話,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在群里留言,等了半個小時沒人回復(fù),又去敲了幾間房門,都不在,就一個人先過來了?!彼nD了下,“又交了三百塊錢住院費。能報的,她說?!?/p>
劉大平看著走廊的遠處。走廊涼颼颼的。他的身體也涼颼颼的。打球出了汗,現(xiàn)在汗下去了,就覺得渾身冷起來。他摸出煙,依舊看著走廊的空蕩處,煙點著時,喉嚨里咳出一句話。
“不能她說什么就是什么。”
劉大平開了頭,陳興平和周酩旸也有話說了。
“一腳球有那么嚴重嗎?上次我們已經(jīng)出了錢,拍了片,醫(yī)生也沒說什么的,轉(zhuǎn)天她來醫(yī)院敷藥,我們也買了水果看望了。她也說沒事了,怎么又來這一出?”
“一腳球就能踢出腰椎間盤突出。可能嗎?她這明顯有訛人的意思了?!?/p>
“大家都不在,也沒辦法商量啊。當時留的我的號。我來到醫(yī)院,她讓再去墊些錢,又說以后可以報的。況且這事的確跟我們有關(guān)系,我就去交了。”
“不是怪你交錢。關(guān)鍵是不能這樣她讓交錢咱就去交錢?!?/p>
“就是,以后她愛怎么樣就怎么樣,我們也算仁至義盡了。再說,也不是我們這幾個人踢的?!?/p>
“你不該交錢的,趙曉陽。下次再交,我先聲明一下,我是不會平攤的?!眲⒋笃介_了話頭之后就一直在專心致志地抽煙。他吐著煙圈。吐到第十個的時候,下嘴唇一努,將煙蒂一塊兒吐在醫(yī)院走廊的大理石地板上。同時吐出的還有針對趙曉陽的這番話。
“你讓我怎么辦?打的又不是你的電話。你以為我想交?又不是我踢的。”趙曉陽的話里有了吼的成分。但他的話都被劉大平的背擋回來———劉大平已經(jīng)邁開步子走了。不過,劉大平也冷笑著吼起來,“你不會是看上那個會變臉的林妹妹了吧?!绷硗鈨蓚€人,一人拉著劉大平,一人拉著趙曉陽,都在勸,但聽上去也都像在抱怨。是在抱怨誰呢?趙曉陽?劉大平?還是那個濮青?女護士可不管他們在抱怨誰,她突然躥出病房,怒不可遏地叫起來:安靜!———對付噪音的辦法是制造更大的噪音,劉大平一伙的確安靜了。他們走過女護士身旁時,都低著頭,像過街的老鼠,慌不擇路。
但是,他們還是聽到女護士站在他們身后說:“操?!?
三
進來的是曹文輝和余夢飛。
趙曉陽泡了茶。茶葉是前些天跟著導(dǎo)師下去調(diào)研,當?shù)氐膶W(xué)校領(lǐng)導(dǎo)送的。說是土特產(chǎn),比云南的上好普洱差不了多少。
“陽哥,還是得說說那腳球的事。”曹文輝挨著床邊扯了半天閑篇,等紙杯里浮著的茶葉都沉下去,才轉(zhuǎn)了話鋒。
“聽他們說,那女孩又打電話了?不會她真看上陽哥了吧。”余夢飛臉胖,一笑就堆出了褶子。
“飛哥也打趣我。我剛還在網(wǎng)上查腰椎間盤突出的病因呢。”
“那女的就是扯。她腰椎間盤突出關(guān)我們鳥事。我們片子也拍了,藥也買了,水果也送了,都說了沒事了,又來找。我們星期天踢個球,又在指定的足球場,她們體測也不清場,人都還坐球場邊,能怨誰?”曹文輝關(guān)中人,話一快,方言味就出來了。
“那女的之前好像也在住院。我去交住院費。她說她的醫(yī)保卡在醫(yī)生那,一直還沒辦出院手續(xù)呢。這事昨天本想跟劉大平他們說呢,還沒來得及,就鬧得不歡而散?!?/p>
“我就說嘛,一腳球就踢出腰椎間盤突出,這哪跟哪的事。說不定她之前就突出了呢?!?/p>
“我們不理她不就完了。錢交了也就交了,也甭管什么對不對了。陽哥,我也問了其他人,現(xiàn)在就是這樣的意見了。反正她那里留的是你的號,她要是再打電話騷擾你,你就不要接了,把她的號拉入黑名單,就當這事過去了,大家以后該踢球還踢球?!辈芪妮x翹著二郎腿,雙手插到袖子里,一副不怕事的二流子表情。
“哎,對了,當時,那腳球到底誰踢的?。课夷菚趯γ媲蜷T那打電話呢,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就只看到有人圍過去了?!庇鄩麸w這話是小聲沖趙曉陽說的,但曹文輝不耐煩地接過了話茬,“管他誰踢的,反正不是我,也不是你,我們就不接電話,她能怎么樣?劉大平說陽哥愛出風頭,這話是有點不地道了,可我們要是沒這么熱心,估計她也不會賴上我們。所以嘛,一切到此為止,陽哥,咱以后可不接她電話了?!辈芪妮x拍了拍趙曉陽的胳膊,不重,但帶著力量,這力量里有相互寬慰,有同仇敵愾,不過,趙曉陽還從這力量里感受到了冷冰冰的責備。趙曉陽一凜。
臨走時,余夢飛也拍了拍趙曉陽的胳膊。
“陽哥,你出的錢大伙要平分,你不好說,我去?!?/p>
四
大中午,走廊靜悄悄的,也如往常,陰森森的。
“誰他媽把老子的號給那女人了。”周競超突如其來的謾罵就如黑夜里響在頭頂?shù)囊宦曍堫^鷹的尖叫,銳利而迫切。有人從支離破碎的夢境中驚醒,繃著臉,制造出磅礴的開門聲,然后,將頭探進走廊日深月久的寂靜,也如雷管炸裂般吼出一嗓子:“周競超,你叫什么叫!”
是李云漢的聲音。那天,他本來也一塊踢球的,不過,出事之前,他要去聽講座,先走了。于是,也就莫名其妙地逃過一劫。
周競超的謾罵當然是沖著趙曉陽的。此時各個房間后面豎起的耳朵當然也是沖著趙曉陽的。趙曉陽坐在電腦前,聽到謾罵捶打在房門的一刻,忽而想起他在苗族村做調(diào)查時,當?shù)厝酥钢粋€正手舞足蹈的獨眼巫師說,他在放蠱。
趙曉陽登了QQ,他本想將周競超從群里拉出來加為好友后,再發(fā)上一段話。但是他想了想,將這段話直接傳到了研究生群里。
“把濮青送到校醫(yī)院的那天,總共交了三次錢,趙曉陽交了兩次,周競超交了一次。留的是趙曉陽的號。第二天,拿著水果去看望的有三個人,分別是:趙曉陽、周競超、梁詩豪。趙曉陽給濮青打了一個電話說要去看望,濮青說,不必了,她已經(jīng)敷完藥就要離開醫(yī)院了。周競超又打了一個,他說,還是過去看望一下吧,他們已經(jīng)啟程,走到了田家炳教育中心,馬上就到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當時,趙曉陽給濮青打完電話后,就一直在接另一個電話。周競超再次打給濮青時,用的是自己的手機?!?/p>
趙曉陽一直盯著電腦屏幕,電腦屏幕上的QQ群也一直盯著趙曉陽。
QQ群一片死寂。
夕陽已經(jīng)西下。趙曉陽擦了擦眼鏡,又揉了揉眼睛。他又發(fā)了一段話。
“章沁怡,你在線啊。有空的話,一塊吃晚飯好了。實在不好意思,回到學(xué)校這些天,一直都在感冒,現(xiàn)在才剛剛好些。那天你打來電話時,正忙一個棘手的事,所以,語氣就顯得心不在焉的。抱歉?!?/p>
16點38分22秒,章沁怡發(fā)了個笑臉。
16點38分24秒,章沁怡說,好。
趙曉陽木然地聽著聊天記錄“嘟嘟”的提示,心里猛然生出一縷邪惡,他用力咬著嘴唇,那邪惡分明又是挫敗。
五
今晚的“忘情水吧”像是特意為他們準備的。沒有其他的客人。老板兼服務(wù)員———一個三十多歲眼影很重顴骨很高的瘦削女人正帶著耳機坐在收銀臺前看一部都市情感劇。
他們坐進了里排的2號沙發(fā)。仿古木桌上的玻璃罩燈透出的光線依舊是暗紅色的。燈光柔軟而迷離,襯得青紗帳上粉紅色的花朵也溢出了古意。凹凸不平的裝飾墻上也還掛著記錄心情的紙和筆。那些紙張用黑線穿縫起來,如一個個孤獨的木偶生硬地對抗著時間。趙曉陽起身將帳子拉到兩邊夾起來———他發(fā)現(xiàn)他沒辦法跟眼前的這個女人共處于一塊密閉的空間,哪怕,這空間只是由一層薄薄的紗帳隔開的。
喝什么?
酒水單第三頁的第三種飲品。在這家水吧,他總是習慣這樣叫東西。已經(jīng)不記得多少次了,就是這個位置,趙曉陽面北朝南坐著,對面變換著不同的姑娘。他都不知道他為什么坐在這里,可對面的姑娘又明明是他約出來的。有時候,對面的姑娘還是他厚著臉皮低三下四地求來的??蓙砹?,他就坐在這里說出兩個數(shù)字,然后,一邊喝著兩個數(shù)字拼成的飲品,一邊打量著對面的姑娘怎樣和一個目的不明的男人逢場作戲。他扭頭找到了墻上的一張紙片。紙片上寫著:
數(shù)字和飲品的關(guān)系。形式和內(nèi)容的關(guān)系。
那是他寫的。
章沁怡點了杯拿鐵。
他們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聯(lián)系了,就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上個月吧,那時候趙曉陽還在渝湘黔交界的鄉(xiāng)下代課。她打來電話。她說話還是那樣客氣。她問他在鄉(xiāng)下過得怎么樣。非常耐心。也適可而止。她擅長這樣。擅長關(guān)心他人,并給別人留下說話的余地。雖然,這個優(yōu)點有時候程式化到幾近于隔閡。作為報答,他也問了她的近況,泛泛的,浮光掠影一般。但他沒想到,十個月來,她第一次在他這里提到了胡浩,以及她跟胡浩近些天的關(guān)系。她說著說著居然動情了———她當然應(yīng)該動情,那是她的感情生活。她在電話那頭哭了。雖然只一會兒,她就克制了,但是,她的確在電話里哭了。她說,等你回來了,我們再好好聊。
胡浩跟趙曉陽同一個專業(yè),也同一個導(dǎo)師,宿舍更是挨著。趙曉陽支教期滿,胡浩要去接替的。
她依然是克制的。話不多。主要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提問。其間穿插著大片大片有效的傾聽,起碼,看上去,她聽得很認真。就講到了一句話。趙曉陽說,我不想再做一個好人了。那次,她隔著電話向他哭訴,哭訴她每段關(guān)系里主動扮演的弱者的身份,他的安慰里,就已經(jīng)提到了這句話。他當時舉的例子是他教的那些留守兒童。沒有人真正替那幫孩子著想。他也不應(yīng)該的。這一次,他談到了那腳球的事。仿佛一個新的佐證。他低著頭,把玩著傍晚見面時她送他的一只橘子。他又間或抬起頭,眼光擱在她身上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部位?!扒驖L過去碰到了她的背。以前更嚴重的事也發(fā)生過。有一次,還是我踢的,一腳就把場外一個正跑步的男人的鼻子打出血了。我說去醫(yī)院看看,那人擺著手繼續(xù)跑,還開玩笑說,這可是第一次在跑步的時候見紅呢。我們以為過去說聲抱歉就沒事了,可她手撐著腰不起來,表情顯得痛苦,就送她去醫(yī)院。掛號時,大家都說沒帶錢。都穿著球服嘛,也難怪。我當時球服外面裹了件外套,錢包正好在外套里,就去墊上了。第二天還買了水果去看望了下。我以為這事也就完了。隔了幾天,她又打我電話。我找別人沒找到,自個又去醫(yī)院墊了點錢。我哪想那么多嘛。我就覺得,球是踢到她了,她住院,不管怎樣,我們總歸要交些錢的。那女孩看上去也不像不懂道理的。她一再說麻煩了,還說,沒事的,這些錢都可以報的。她也不是胡攪蠻纏。球真踢到她了,腰疼得很,醫(yī)生又說腰椎間盤突出,還說是一輩子的事,她也害怕呢。可我又去交錢,一塊踢球的其他人就不樂意了。球又不是我踢的,這么積極干什么?還問長問短的,有本事一個人把這事應(yīng)下來嘛,還不是要拖累大家。我想想,也是啊,當這個好人干嘛呢?”
章沁怡的眼神蕩漾在久石讓的音樂里。她的表情是有一些沉溺的。他無法辨別她的陶醉緣于他的言說抑或只是音樂的催化———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水吧變得文藝起來,濫情的流行歌曲還在放,但已不再是全天候的;偶爾,一些電影的背景音樂會緩緩氤氳開來,讓人恍然覺得,也許這里真的是一個可以忘情的地方?!毒沾卫傻拇禾臁贩磐炅?。停頓像無人察覺的裂痕。音樂再次響起來。
《花樣年華》。她輕輕的一句呢喃。的確是《花樣年華》的背景樂。他也聽到了。她窺到了音樂的裂縫,更敏感地捕捉到他言語間的裂紋。
趙曉陽竟然松了一口氣。
六
從洗手間回來,她瞥見他正出神地望著墻上的那些留言。她聽胡浩說過,他經(jīng)常帶著姑娘來這里,并適時地寫下幾行只言片語。剛認識的時候,她也跟他們來過這里。他們?nèi)齻€。好像還不止一次。而那一次,她失態(tài)地打電話哭訴時,他告訴她,他們第一次約她出來,借口其實是幫他找女朋友的,胡浩只是個陪襯。就在剛才,她一面聽著他講話,一面假裝不經(jīng)意地掃著墻上的留言。雖然字跡潦草,她還是在內(nèi)心里分辨著哪些出自他的手。他的眼神出賣了他。他看那些留言的眼神出賣了他。
什么在阻礙一個人跟另一個人走得近一些或者走得遠一些?
某一次夜半歸來的途中,我終于承認了我一直在逃避。
他也顯得極耐心。他講了那腳球的事。他也許還可以再講下去的。他講得認真,她也聽得認真??伤€是無端地有些沮喪。他不準備主動地問問她跟胡浩的事。這是多么好的優(yōu)點??纱藭r此刻,這優(yōu)點簡直讓人氣憤。她打斷了他。她要談?wù)勊秃频氖碌?,他跟胡浩一個導(dǎo)師,似乎也無話不談,他們的愛情也發(fā)生在他的眼皮底下。她想談?wù)劊肼犅犚粋€局外的朋友的看法??蓮堥_嘴,她又問起了那腳球的事。她心里簡直要哭了。
“你知道,有一些話,我不能說?!彼蝗豢粗难劬Α!拔疫€要在別的地方做人的?!?/p>
她不再問那腳球的事了。她有了耐心。他給的。她低下頭喝她的拿鐵。
“我是有一些怨氣的?!彼粗瓤Х鹊臉幼樱X子像是短路了?!皼隽藛??”“不涼的?!彼卮鸬酶纱啵€沖他笑了笑?!八袝r說話夸張,這你也知道,我起初也沒怎么在意的??煽鋸埐荒苓^頭的,過了頭,就虛偽了。他口口聲聲說他是云大畢業(yè)的,可他的一個同鄉(xiāng)告訴我,他們來自同一所地方師范。我去人人網(wǎng)上搜,果然不假。這只是其中的一個事,別的我不想多說。他把我當最好的朋友,可他在最好的朋友面前連最基本的履歷都要造假,這無論如何都讓人覺得,這個人的人品似乎有些問題?!?/p>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不說了。還顯得很后悔。他俯下頭用吸管喝了口眼前那杯橙黃色的液體。是柚子汁?橘子汁?還是橙汁?她分辨不出,也許,他也不知道他喝的到底是什么。
她在沉默里晃著咖啡杯。沉默巨大。她忽而害怕起來。不是害怕他的看法,她害怕這沉默的荒曠和遼遠。她需要他繼續(xù)說點什么,好的,或者,壞的。
“謝謝你把我當成朋友。”她說。她眼里居然浸了淚。
“我這樣說,也不算對不起誰。畢竟這是我眼里的事實?!彼牭搅怂倪煅?,好像觸動了,也好像只是為了躲避漫長的沉默里綿延出的尷尬?!八チ肃l(xiāng)下沒幾天,就打來電話借錢。這不可氣。他不僅借了我的錢,還借了別人的錢。這也不可氣??蓺獾氖牵诮鑴e人錢的時候說,他的錢都借給我了。他可以找別的理由的,他不該如此輕率地處置幫他的人?!彼拇_又用沉默控制了一會兒他的情緒??伤l(fā)現(xiàn)他的思路已不可遏制。他喘了粗氣。
“他有女朋友的。一直?!彼f得平靜。好像只是在說出口的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他為什么坐在這里了。他第一次在這個名叫“忘情”的水吧明白了他為什么要和對面的一個女孩相對而坐。這句話仿佛一座山。他爬上山頂。想哭都沒有眼淚。接下來的路,他將健步如飛。
他又喋喋不休說起來。
她聽著他的話。他的話慢慢融化,瓦解,失卻了內(nèi)容和形式。她只聽到他的話從她的心里冒出來,匯成了兩個字。她聽到她的心冷笑著?!吧倒稀!彼男目樟?。也實了。
她再一次捕捉到了他言語中的罅隙。簡直不著痕跡。
“那個被球踢到的女孩不會再打你電話了吧?”她確信這是她想問的。
七
那是個星期一的上午,趙曉陽還在睡夢中,電話響了。是個陌生的號。接聽的瞬間,他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性,可他還是接了。是濮青的同學(xué)。他去醫(yī)院看望時見過。她身材矮,卻偏胖,臉盤也樸素。那天,從醫(yī)院出來,他們拎著水果送她們回寢室。濮青還是個球迷。周競超一路跟她聊著巴塞和梅西。他跟她挨著,也不能什么話不說。可說了什么,他都不記得了。他只隱約想起,他給她推薦了一部名叫《圣殤》的電影。因為她說,她沒事了就會看電影,經(jīng)常沒事,也就看了很多電影。
他沒有打斷她的話。也沒有反駁。她的語氣聽上去有些義憤填膺??蛇@事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揉著惺忪的眼,他的眼里倏忽間變幻出她的臉龐,那真的不像是一張適合觀看文藝電影的臉。
你怎么不說話啊?
她的質(zhì)問里莫名地浮出掩不住的關(guān)切。
“你第一句話就在夸大其詞了,其實大可不必這樣的。什么叫我們不管不問呢?你明明看到我們?nèi)ソ涣隋X,還去看望了的。我是說不要再打我電話了,那又怎樣呢?球不是我踢的。我已經(jīng)做了我能做的。當時球踢到她的時候,你也在場,你和你的其他同學(xué)不也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遠遠躲開了嗎?我不能給你其他同學(xué)的號。首先,我們雖然一個學(xué)院,可我們除了踢球在一塊外,并沒有其他的交情,我根本就沒有他們的號。退一步,即使我有他們的號,我也不能給。我給你他們的號算怎么一檔子事呢?還有,你可以說我在撒謊,無所謂,反正我要說,我不知道直接責任人是誰,我并沒有看到……她媽媽來了,我更要這樣說了?!壁w曉陽說得很快,也很突然。但他的話,擲地有聲。間隔了有一會兒了,他問道:“你怎么也不說話了?”語氣里有些許的嘲諷。她還是沒有說話。他猶豫著。
“你們不是還有一個人的號碼嗎?”
他剛說出這一句,她便張嘴了??娠@然,她不是在回答這一句。
“不是你踢的,錢交了一次又一次,你有病呀!”
趙曉陽一怔,掛了電話。
那是星期一的上午。他記得很清楚。因為,同一天的下午,他要去給本科生上兩堂選修課。他的導(dǎo)師出差回不來,需要他去代課。講格爾茨《文化的解釋》中第三篇的第六章,“儀式的變化與社會的變遷:一個爪哇的實例”。他記得清楚。
可是,濮青的媽媽來了。還是飛過來的。
八
方成章和趙曉陽站在周書記的辦公室,他們低著頭。輔導(dǎo)員李老師也進來了。李老師讓他們坐,他們沒動,李老師也就陪著他們站著。外面在下雨。天灰蒙蒙的??赡苡幸唤z風。條狀的窗簾邊角在動,輕飄飄的,掀起來,一抖,又落回去。那一瞥里,雨好像大了。
“怎么回事啊,都鬧到學(xué)院來了。影響多不好?!敝軙洓]有抬頭。
“那個女孩被球碰到了,她非說腰椎間盤突出,要核磁共振,還要去專門的醫(yī)院治療?!狈匠烧抡f話有些支吾,言語也似在躲閃———他經(jīng)常組織踢球,又是學(xué)生會的副主席,學(xué)院找到他了解情況,他叫上了趙曉陽。趙曉陽本不想來的??沙艘淮瓮?,錢都是他去墊付的,他是整個事件最好的見證人。況且,他也抹不開面子。平常踢球,他們兩個還算相互照應(yīng)的。
“怎么聽說,那位同學(xué)一直都在住院,可都沒有人去看望一下。有這樣的事嗎?”周書記抬頭了,還擺了手,不過是沖著李老師的,李老師點了點頭,出去了。
“哪有啊。那天,我們把她送去醫(yī)院了,還拍了片,醫(yī)生都說沒什么事的。我們也去看望了的。繳費單子我都還留著呢??伤f,一腳踢成了腰椎間盤突出,我們就不敢再去看了。這像是在訛人啊。”趙曉陽一面說,一面觀察著周書記的神情。也順便在腦子里過濾一下他跟導(dǎo)師的閑聊記錄。那里面,有一些跟周書記有關(guān)的。
“你們踢球的人,所有的,盡快,這一兩天的,去醫(yī)院看望下。人家家長來了,都躲著不見,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事情是怎么樣的,去跟人家家長好好解釋解釋。你們也倒好,怎么不早跟學(xué)院說,要不是過來找了,我們還不知情。真是不像話?!敝軙浛戳丝幢?,臉越拉越低,不耐煩了?!靶辛耍荫R上要開會,你們趕快把人召集起來,去醫(yī)院吧?!?/p>
外面雨下得專注。也無聲無息。天空的離愁別緒散布進樓道,五樓的走廊便更陰郁了。有吵嚷的聲音如尋覓水源的蠓蟲群,扇動著翅膀,忽隱忽現(xiàn)地溶進走廊的潮濕之中。聲音來自劉大平和吳夢飛的寢室。寢室里七八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正打磨著一件事情的走向。毫無防備地,門突然開了。方成章面帶慍色走出來,右拐進了自己的房間。緊隨其后的是趙曉陽,他雙手插進上衣的口袋,悶著頭拐向左邊。走廊里有了一陣忙亂和騷動。右拐。右拐。左拐。腳印帶著污漬,匆忙而滯重。
“踢球啦!”
吳夢飛扯著嗓子喊了一句。
“踢球啦!”
周酩旸也喊了一句。
這句調(diào)侃的話回蕩在走廊里,像外面漸黑的雨,一滴落在另一滴上,疊出了寒意。
走廊打了個噴嚏般,嗡嗡響著。
就在剛才,方成章和趙曉陽從學(xué)院走回寢室的路上,雨開始真正密起來。他們窩在同一把傘下,腿腳不停打著顫。方成章攬著趙曉陽的脖子,眼光落進深不可測的水簾,他像在跟雨水聊天似的問道:“陽哥,那腳球到底誰踢的呀?我確實沒看到?!壁w曉陽的話都溢到了喉嚨口,可他聽見后一句,就生生將自己的話攢成了唾沫。趙曉陽掙了掙脖子,也看向雨里。方成章攬著趙曉陽脖子的那只胳膊卻用了力,傘也向趙曉陽這邊傾斜了?!笆遣皇前匠??”“是?!壁w曉陽落了個重音?!鞍匠壳皟商觳皇遣辉趯W(xué)校嗎?現(xiàn)在回來了,我去他那里旁敲側(cè)擊過了,他不承認呢?!?/p>
趙曉陽拉了拉方成章的胳膊,雨就更密起來。
九
其它三個床位都空著,濮青的媽媽讓他們坐,他們就都倚在床邊上。濮青的媽媽將他們帶來的水果挨個分發(fā),嘴里還嘟囔著,過來就好了,拿什么水果啊,都吃不掉的。他們推不脫,每人接了只香蕉,拿在手里,也不能總拿在手里,又不能吃,就只好悄悄放在床邊上。
“那個是趙曉陽學(xué)長?!碧芍腻嘈逼鹕碜又噶酥岗w曉陽。
“謝謝呢,謝謝?!卞嗟膵寢岦c著頭,又塞給趙曉陽一只蘋果。
沒有人說話的。
這一點倒是事先就統(tǒng)一了的。他們要等著濮青的媽媽先開口。他們要看看她的招數(shù),還有底牌。
她坐在她女兒床前。短暫的噤聲讓她不自禁回頭掖了掖被角。她臉橢圓,額頭很高,眉毛描成了兩道黑線。她身材豐滿,輪廓粗獷,胸脯挺成了兩個疙瘩。她是北邊來的女人。她為了她的女兒而來。她又開口說話了。
“你們不說,那我就先說。濮青的情況大家也都看到了。我只簡單匯報一下。這兩天,藥用得少了,主要的治療是一天兩次的醫(yī)療推拿。大家也知道,這種病,主要靠養(yǎng),也沒什么好法子。從前天吧———是吧?”她回頭望了眼正枕著靠墊擺弄手機的女兒,像是在尋求確認,但沒等濮青抬起頭,她又扭頭繼續(xù)了,“嗯,從前天,濮青能下床小走一會了,但時間不能長。之前的那幾天,是下不了床的,一個多星期不洗澡,她整天嚷嚷著身上癢。說實話,我是真心疼啊。一個女孩子,在外面讀書,生了病沒人照顧,哪個當媽的不心疼。她在電話里逞強,不讓我來。我嘛,工作忙,家里又有老人,也脫不開身??蓪嵲谑菗哪?!夜里都睡不好覺。我跟她爸說,不行,怎么都要去看一眼。坐火車來不及,飛機票貴,再貴也得飛過來啊?!彼f得有些哽咽了,起身從床頭抽了張紙巾?!罢f實話,我是很生氣,尤其看到濮青孤零零一個人躺在這里,不管怎樣,她是被球踢到了才住院的,不能沒人管沒人問啊。你們來了,我心里算是有些安慰了。咱也不是說要訛人,說得不客氣點,家里也不至于窮到拿不出錢給閨女看病??梢淮a歸一碼,這事得有個說法啊?!彼眉埥聿亮瞬裂劢牵h(huán)顧著木楞楞的他們。“說實話,你要說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全是因為被球踢的,那也太勉強。咱有一說一,濮青體質(zhì)是不太好,以前久坐腰也會酸疼??稍捰终f回來,不是那腳球,就不會誘發(fā)腰椎間盤突出。腰疼的人多的是,但不見得都得這種病。大家也知道的,腰椎間盤突出不像感冒,來得快去得也快,這種病要跟人一輩子的啊?!?/p>
濮青的媽媽一直說著實話。她也一直強調(diào)她說得都是實話??蓪嵲捯痪渚涠逊e起來,越來越稠,也越來越重,壓得他們連喘息都有些吃力———那可是一個女人漫長的一輩子啊!
沒有人說話。
她又環(huán)顧著頭低得更低的他們。他們更加木訥。誰的手機響了。震動的鈴聲。嗡嗡嗡。嗡嗡嗡。沒有人接,也沒有人去提醒。濮青媽媽的眼神里漸漸有了諱莫如深的笑意。笑意將她的嘴角和眼角都微微撐起來,她又起身抽了張紙巾,她擦了兩下眼角,又擦了兩下嘴角,最后,起皺的紙巾在她的人中附近不停揉搓著,好像她的笑意堵塞了她的呼吸道,她不得不通過掐人中來進行自救。
“阿姨,當時的情況您可能不太了解,您誤會我們了。”曹文輝正對著濮青的媽媽,中間隔著一張床,他沒看她,而是胳膊抱起胳膊,死盯著床上兩件女人的外套。
濮青的媽媽俯身將紙巾扔進紙簍,抬起頭來,一道犀利的光聚攏在曹文輝身上。
“是這樣的,球不是我們踢的。當時球場上很亂,因為是星期天,踢球的人也很多。我們這幾個一個學(xué)院的,跟其他人一塊踢呢。當時濮青在北門那邊,我們是朝南門攻的,怎么會踢到她呢?是另一撥當中的哪個人踢的。不過,那些人是陸續(xù)組在一塊的,而我們這邊幾個人同一個學(xué)院的,看到球滾到場外碰到了人,我們就過去看了下,又看到濮青手扶著腰很難受的樣子,當時她周圍的同學(xué)又都是女生,我們就送她去了醫(yī)院,她不能走,還是我們背她去的醫(yī)院。”曹文輝迎著濮青媽媽的眼光看過去?!翱赡苠嗾`會了,您也跟著誤會了,以為是我們踢的,實際并不是這樣,當時,我們也沒好意思言明,醫(yī)生拍了個片說沒什么大礙,我們也就放心了。拍個片花不了多少錢的,我們就當湊錢聚了個餐,也沒多大關(guān)系。早知道,我們就提前說了……我們后來沒有再過來看望,一是因為忙,再有,最主要的,就是這個原因了?!?/p>
“是啊,阿姨,真是這樣的,我們當時過去圍觀,人又多,又都是男生,就把濮青送醫(yī)院了。我們過去也是應(yīng)該的,雖然那腳球是對方踢的,可球是我們的,我們也不能坐視不管啊?!绷涸姾澜由喜芪妮x的話,說得入情入理。他還比劃著,好像那天的場景呼之欲出。
很多人都有話說了。
“那這么說,我們還要感謝你們呢!”濮青的媽媽聽不下去了,話突然高了半度。
“阿姨不信,可以去保衛(wèi)處調(diào)監(jiān)控的,操場二十四小時都有錄像。”大家都說了,趙曉陽也狠下心附和了一句。
“我信,我信你們說的。你們是研究生呢,高學(xué)歷,我信你們……那當時具體誰踢的,你們知道嗎?”濮青媽媽的話,不知怎么,又低下來。
“踢球是這樣的,陸陸續(xù)續(xù)有上,陸陸續(xù)續(xù)有下。我們這邊倒是挺固定的,可那邊是臨時湊起來的。誰踢的,還真沒看到。”
“就是看到了也沒地去找啊。他們那邊的人數(shù)是拼起來的。這個學(xué)院有,那個學(xué)院也有。有可能是學(xué)生,也有可能是學(xué)校外邊的人。那天是星期天,好多社會上的人也來學(xué)校踢球的。就只在球場上照過面,球賽結(jié)束了,也就散了,場下又不認識,去哪找啊?!?/p>
“那我們怎么辦呢,濮青?吃啞巴虧嗎?”濮青媽媽轉(zhuǎn)向濮青,求助似的。濮青不看她的媽媽,也不說話。
“那我懇求你們吧。以一個可憐媽媽的身份懇求你們。請求你們幫我找找踢那腳球的人。我們就算不需要賠償,也總歸該知道誰是直接責任人吧?!卞嗟膵寢岆p手合十,站起來,是想要鞠躬了。
他們沒有迎上去扶,而是慌忙躲開了。他們含混地應(yīng)著,遠遠說著諸如祝濮青早日康復(fù)這樣的廢話,留心著并沒有彎腰俯身的濮青媽媽的舉動,他們有的跨,有的挪,有的邁,有的退,三步也好,五步也罷,眨眼間就齊聚到了病房門口,他們又齊聲說,那我們告辭了。
濮青媽媽跟到病房門口,人停下來,瞇起眼,讓視線繼續(xù)跟在他們背后,他們拐過了走廊,視線還跟著,跟出另一條走廊,又跟出醫(yī)院,直到從病房的窗前,能看見他們走在校園的馬路上,彎曲纏繞的視線才重又變成直直的。
十
周書記進來了。他們悉數(shù)站起來。周書記停在休息室門口,一探頭?!按蠹叶嫉搅恕!彼麤]邁進來,只彎腰在門口處的打卡器上刷了卡?!暗任乙粫骸!?/p>
他們就又坐回到原處。
一等就等了半個多小時。
這間供學(xué)院行政人員休息的房間并不大,除了門口的打卡器和東面墻上的鐘表,房間里只擺了一圈沙發(fā)。休息室偶爾也被當作非正式的會議室使用。他們被告知,下午兩點半準時在這里開會。十個人必須都要到場。此刻,他們十個圍坐在一起,時間咔嚓咔嚓絞著他們的心跳。他們談?wù)撝b遠的西甲、德甲、意甲和英超,但對那腳球的事只字不提。二十天來,他們十個人終于第一次全部聚齊。來學(xué)院的路上,他們也粗制濫造了一致對外的槍口。他們會矢口否認。他們也不得不矢口否認。他們現(xiàn)在已被一個謊言粗糙地捆綁在了一起。他們接下來應(yīng)該做的或者必須盡量去做的,是圓謊,是修繕謊言表面的裂痕。這是一項現(xiàn)場工作。時間未到,他們無法預(yù)知將會發(fā)生什么。他們無法預(yù)知,所以,無聊的等待里他們又心照不宣地談?wù)撈饸W冠和世界杯。
李老師先進來了。周書記也跟進來。
房門關(guān)上后,這間密閉的休息室立馬讓人聯(lián)想起了電影《十二怒漢》。
“李老師已經(jīng)大體給我講了事情經(jīng)過。今天叫大家過來,是想再核實一下。散了會,我立馬就要去保衛(wèi)處開會。濮青的家長又去學(xué)校反映了情況。今天下午,相關(guān)的部門領(lǐng)導(dǎo)開會商議這件事該怎么處理。說說吧,說說事情經(jīng)過。也說說與濮青家長接觸的經(jīng)過?!敝軙涢_門見山。
一時間沒有人開口。
“有什么事不用瞞著。要相信學(xué)院。咱們學(xué)院肯定會保護自己學(xué)生的。周書記一會兒就去開會了,如果連實情都不了解,就是想幫助自己的學(xué)生,那也愛莫能助啊。”李老師幫著腔。
就有人說了。方成章說的。
劉大平、周競超、曹文輝、周酩旸也插了幾句。
周書記不動聲色。
“事到如今,你們說送濮青去醫(yī)院純粹是在做好事,當然不是說沒有這種可能,我也寧愿相信就是這樣的事實,但是,我信沒有用,李老師信也沒有用,關(guān)鍵是對方家長怎么看。這很顯然啊,你們脫不了干系的,媒體上也經(jīng)常報道這樣的案例,路上遇到老太太摔倒了,好心送到醫(yī)院,卻被訛詐得不輕。對方會問,不是你們踢的,你們?yōu)槭裁此歪t(yī)院?具體到這件事,還有更不通情理之處,你們要說學(xué)雷鋒做好事,看到有人被球踢到,幫忙送去醫(yī)院,這說得過去,可到了醫(yī)院,你們?yōu)槭裁慈ソ诲X?你們也說了,去醫(yī)院她還有個同學(xué)陪著,就是她一時沒錢,也輪不到你們墊啊。這都不打緊。最關(guān)鍵的,就是第一次好心交了點錢,就像你們說的,錢也不多,一攤的話,也都不在乎,可為什么第二次還去交錢?”
東面墻上的鐘表指針響得刺耳。咔嚓。咔嚓。又咣一聲。
為什么第二次還去交錢?
這個問題似乎應(yīng)該由趙曉陽來回答。但是,他并不準備說什么。正是由于一開始他過于積極了,他后面的處境才變得越來越進退維谷。他決定緘口不語。
“第二次錢是趙曉陽去交的。”趙曉陽不說,劉大平替他供認了。“我當時在醫(yī)院里就跟他爭吵起來了,我說這錢不能交,球都不是咱踢的,咱交什么錢??伤能洠f人家在病床上躺著呢,錢也不多,又可以報,先墊上又怎么著了。我說這不是錢不錢的事,過后就解釋不清楚了。趙曉陽說,她也就是個學(xué)生,有什么解釋不清楚的,她還至于訛咱們不成?———你看現(xiàn)在,真訛上了?!眲⒋笃綌偭藬偸郑軣o奈的表情。
“哪位是趙曉陽?”周書記順著劉大平的話問一句。
趙曉陽舉了舉手。
周書記點了點頭。似有深意。他的目光停在趙曉陽身上,隨著脖頸的曲張上下跳突。他似乎在等著趙曉陽說上幾句什么。
“也不能全怪趙曉陽。當時我也在場。我們是跟濮青解釋了的。說球不是我們踢的,我們不能再去墊錢了,她也沒具體反駁什么,就是顯得很可憐似的,眼看著眼淚就掉下來了。趙曉陽就是出于好心,一個女孩子,哭哭啼啼的,他看著不忍,就又去墊了點錢。我可以作證的?!敝荃D仰起臉,挺了挺胸,將周書記探測器般的目光吸引過來。平常的時候,趙曉陽對周酩旸并沒有什么好感,他沒想到這會兒他會幫著他圓場。周酩旸踢球喜歡橫沖直撞,他人為了避免傷及無辜只得頻頻躲閃,但他好像總誤以為那是他球技上佳的例證,并在言談舉止中不無得意地表現(xiàn)出來。
周書記似乎并沒有刨根問底的興趣。他等著周酩旸講完,忽而棄了糾纏,問道:“哪位是周競超?”
周競超一愣,舉了手。
“濮青的家長提到了你。說你在電話中承認那腳球是你踢的?!?/p>
“我沒說啊?!敝芨偝庇诜裾J,聲音甕聲甕氣的。“她問我是誰踢的?我說我哪里知道。她一次次打電話,還讓她同學(xué)打,我煩了,就回答她,就算我踢的好了———這就是敷衍嘛?!?/p>
敖晨坐在周競超左手旁。他像尊佛,坐得穩(wěn)穩(wěn)的,事不關(guān)己一樣。
“那個女的這是想訛人。她那天看到周競超說話嬉皮笑臉的,什么都不在乎,一說墊錢,他第一個就掏出來了,雖然不多,只幾十塊,但她看眼里去了。”曹文輝見周競超說完后突然一片寂靜,沒有人跟補,周書記也沒追問,于是猶豫了片刻才打破僵局。
“時間快到了,我也不問別的了,你們確認球不是你們當中的某個人踢的?能不能確認?”周書記像是了然于胸般,望了望窗外。
大家呼呼啦啦地說,能。
周書記起身就走了。也沒宣布散會。
他們措手不及,面面相覷一番,看向李老師。
李老師說,寫份帶簽名的事件說明交過來,要上交研究生院,盡快。
李老師又說,都先回去吧。
出了學(xué)院,大家都不說話。先是團成堆走著,后來十個人走成了一條長隊。
敖晨就落到了最后。
十一
他們聚在劉大平和吳夢飛的寢室商討事件說明應(yīng)該怎樣寫。
“怎么寫都行,這玩意誰看呀!咱就一口咬定不是咱踢的,誰能把咱怎么樣。她說咱踢的,她得拿出證據(jù)來不是,她有證據(jù)嗎?她上哪里找證據(jù)去。操場上當然沒有錄像,要有,他們早就調(diào)了,還會等到現(xiàn)在。也別叫學(xué)院給忽悠了。學(xué)院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學(xué)院才不管你死活,他們就是想趕快找個人頂上,他們就萬事大吉了。他們就沒責任了?學(xué)校的責任更大。咱星期天在指定的球場踢球,有什么錯?本科生星期天體測,這是學(xué)校組織的活動,為什么不清場?那些人不在規(guī)定的跑道上體測,跑到足球場上來抄近路,踢到了能怨誰。一個學(xué)生在寢室里自殺,跟學(xué)校一點關(guān)系沒有,家長找來了,學(xué)校都得負責,都得賠錢,何況咱這種情況。咱就撐著。都說不知道,沒看見。單獨叫,也這樣說。她要告,告去唄,想怎么告就怎么告。再說,學(xué)校不會讓她告的,學(xué)校就想私了,事弄大了學(xué)校下不了臺。學(xué)校一年處理多少這樣的學(xué)生糾紛,他們錢多的是,有專門的資金就是處理這種事的。咱撐的時間越長,對咱越有利,過些天還找不出人,一放假我們就溜了。咱現(xiàn)在就應(yīng)著,叫咱去學(xué)院咱就去,叫咱寫材料咱就寫。咱都應(yīng)付著。只要是大家內(nèi)部別出什么問題,誰都拿咱沒辦法?!?/p>
曹文輝的話又在眾多議論里占了上風。
他把眾人引向了這條船,船早已離岸,他手里的槳選擇的方向,就是這條船的方向了。
“說不是我們踢的,很好說。為了規(guī)避自己的風險,哪個人單獨這樣說,也都對。但有一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能為了自己把風險往別人身上推?!壁w曉陽還記得下午緘默里的憤怒。
“你這話是針對我的了?可我說的是事實啊?!眲⒋笃接帽亲雍咧鴼狻?/p>
“挖細節(jié)當然是可以的??赏诩毠?jié)時不要忘了,咱這是事后圓謊。當時交錢沒想著以后不承認是咱踢的了?!?/p>
“當時就不該交錢。”
“過去的就過去了,不要提了嘛。再吵能有什么用呢?關(guān)鍵是以后怎么辦。”曹文輝用胳膊肘搗了搗趙曉陽,又站起來推了推劉大平。其他人也推搡著趙曉陽和劉大平,說些調(diào)和的話。
趙曉陽心里突然就橫出一絲仇恨。他握著拳頭。停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他心里的仇恨依舊鮮亮著,他窺到仇恨的芒尖上劉大平的身影慢慢消失,曹文輝的臉龐凸出來。
趙曉陽深吸了口氣。
回到寢室,稍一靜心,趙曉陽就后悔自己的意氣用事了。他過了會腦子,留言給方成章。“來一下我的寢室,有事找你?!薄胺且^去嗎?我現(xiàn)在都不敢亂串了。緊張兮兮的,像在拉幫結(jié)伙?!狈匠烧禄貜?fù)得很快。趙曉陽沒再說什么,他等著。
敲門聲響了。
“得跟你聊聊。”趙曉陽拿了件自己的外套讓方成章披上,方成章穿著保暖內(nèi)衣就過來了?!拔铱茨愀鷦⒋笃浇?jīng)常一塊吃飯,私交不錯,你得幫我緩和緩和關(guān)系———你也聽到了,他下午沒必要那樣說的,雖然我第二次去交錢欠考慮,但也不能總是咬著這事不放?!?/p>
“劉大平說話就是那樣,直。你別放心上。剛才你一走,我就說了他一頓。事不在自己身上就好說,當時是經(jīng)常打你的電話,要是打他的,他就不這樣說了。這兩天,學(xué)院打我的電話,我才知道,真是煩死了,我都想給點錢算了?!?/p>
“你剛才說拉幫結(jié)伙,我還真得拉幫結(jié)伙。學(xué)院再找我,我能咬緊牙的,但是,這樣其實對我沒什么好處。才開始都是我交的錢,我有嫌疑。下午周書記的眼光已經(jīng)摸過來了?!?/p>
“你說的事,應(yīng)該不至于。要是那樣,咱這群人就太爛了。”
方成章臨走也沒承諾什么,但他說了件事。劉大平追過個女孩,沒追上。那女孩,有段時間,跟他走得很近。方成章說,我就不說誰了,你知道。
趙曉陽回想著劉大平的背影,那背影居然那么像他。
趙曉陽的失敗感又來了。但他忍著,坐到電腦前,又給吳夢飛留了言?!帮w哥,多謝幫我把平攤的錢收起來,其實,我之前說了,后面的三百算我的呢……當時真不該那么魯莽就去交錢的。哎!”吳夢飛不在線,趙曉陽等了會,又發(fā)了一段話。“對了,都忘了,我把你女朋友發(fā)過來的教育學(xué)的課堂論文轉(zhuǎn)給我在鄉(xiāng)下代課時認識的那個中學(xué)老師了,她說,非常好,幫了大忙了,她都送到教委去了。改天請你們兩口子吃飯———等這腳球的事過去以后吧?!?/p>
“陽哥忒客氣了。嘻嘻?!?/p>
吳夢飛發(fā)了一串笑臉。
趙曉陽松了口氣。霎時間,疲倦順著鋼琴伴奏和歡呼聲傳過來。他這才注意到,耳機里的歌一直都在單曲循環(huán)著。
李志。《這個世界會好嗎》。
十二
事情原委
二〇一二年×月×號(周日)下午,××學(xué)院十名研究生在學(xué)校一運踢球。當時球場情況是:很多學(xué)生在上體育課或體能測試(具體情況未知)。同時,同場踢球的還有其他各學(xué)院學(xué)生數(shù)十名之多。突然,我們看見球場邊有一女生被球踢到,似乎受傷了,引起同學(xué)圍觀,我們也過去看了一下情況。該女生捂住腰部,表情有些痛苦。當時圍觀的多是女生,我們出于好心,一起將該女生送到校醫(yī)院,后進行拍片、推拿、抓藥,共花去醫(yī)藥費三百多元。拍片結(jié)果顯示,病情并無大礙。過了幾天,該女生可能以為她的傷害是我們造成的,再次找到我們,要求住院治療。對此,我們其中幾個同學(xué)過去跟她解釋,傷害不是我們造成的,但解釋不清,出于減少麻煩、避免與其發(fā)生爭吵的考慮,她說住院可以報銷,并提到,她的醫(yī)療卡還在醫(yī)生那里,好像這次意外之前,她一直也在住院,出院手續(xù)都未辦理(也不知什么原因),最后,再次為其墊付了住院費三百元。沒有想到該女生不依不饒,屢次找到我們,要求為其負責。我們一次次解釋,終無果。后來,她家長趕來,我們也與其進行了溝通,并說明了事情的具體情況。談話中,她媽媽提到,濮青身體情況一直欠佳,之前,也有較嚴重的腰椎病癥。
現(xiàn)在,我們不堪其擾,應(yīng)校研究生院要求,特寫出此份材料,報告領(lǐng)導(dǎo)知悉。
我們了解到的這個女孩的情況:名叫濮青,××學(xué)院大三學(xué)生。其他情況不知。
另:當時球場有很多人,她的很多同學(xué)也都在事發(fā)現(xiàn)場。
××學(xué)院研究生:
方成章,趙曉陽,周競超,曹文輝,吳夢飛
劉大平,梁詩豪,周酩旸,敖晨,陳興平
二〇一二年×月×日
十三
趕完那篇名為《淺談學(xué)生主體意識的培養(yǎng)———以初中語文教學(xué)為例》的所謂論文就已經(jīng)夜里十一點多了。趙曉陽前段時間在鄉(xiāng)下代課時欠下了這筆文債。那個身材窈窕眼睛跳跳的女老師在他離開之前,神秘兮兮地請他吃了個飯。有那么一瞬間,他都想歪了。不過還好,她只是想要一篇論文去評職稱?;匦:蟮哪程炻酚鰠菈麸w,他提到了這件事,他記得吳的女朋友是教育學(xué)院的,他只隨口一說,看能不能找篇文章來,沒想到,吳真的發(fā)來篇論文———他說那是他女朋友本科時的畢業(yè)論文———當然是不能用的。趙曉陽只好花了一整個晚上模仿CNKI期刊上的類似文章堆積了兩千字。
可他睡不著了。
他拿出手機看時間,零點已過,新的一天都已悄無聲息開始了。他打開手機短信的草稿箱?!昂芟敫苏f點什么,不知道跟誰說,其實也并不想具體說什么,只是想告訴另一個人,此時此刻,我不是很好。”他鍵下這些字,手機提示他是否存入草稿箱,他摁下了是。他將手機扔到床頭,可他更睡不著了。他抓過手機,把草稿箱里的內(nèi)容發(fā)送了。
他知道她還沒睡。
手機嘟嘟響起來。
他像做了個夢。一晃神,慌忙穿了外套走出寢室———他的室友今天不知怎么回來休息了,這些天,他們所里一個項目要結(jié)題,他都睡在所里的。
章沁怡問他怎么了。語氣聽上去還是那么溫柔。
他沿著樓梯走下去。走出了公寓樓。他左拐,下坡,來到一運的足球場。夤夜的足球場空蕩得攝人心魄,但他毫無察覺。他在足球場上一圈一圈走著,仿佛在急切地追趕著什么。
她說,事情不會那么糟的,真的。
趙曉陽定定地站在球場中央,他抬起頭,除了黑洞洞的霧氣,偌大的天空似乎什么都沒有。
她說,還是會有好人的,真的。
他又試著仰了仰脖子,他還是看不清那些游移不定的黑,是霧氣嗎?霧氣不應(yīng)該是白的嗎?他只覺得脖子酸痛,然后,整個身體似乎在慢慢變小。他感覺他在變小,一點一點碎裂進腳下的草坪里。
她說,時間不早了,那我就先掛了,有事再打我電話吧。
他一屁股坐在草坪上,頭耷拉進褲襠。他的頭越來越低,像是在找尋草坪中那些碎成顆粒的自己的魂兒。他抬起頭,右手不停地翻著手機。
他點開了電子書中的《露特》。
露特曾經(jīng)對我說:“答應(yīng)我,永遠不會跟他發(fā)生任何瓜葛?!蔽疫€記得她當時講這番話時的樣子。坐在窗旁的一把椅子上,兩條光腿高高地蹺著。她剛淋浴完畢,還洗了頭,只穿著內(nèi)衣,頭上裹著一條毛巾??瓷先ハ喈斕孤矢哐?。說這話時,她饒有興致地看著我,談不上憂心忡忡,更多地像是在談?wù)撘患Χ旱氖虑?。她說:“你答應(yīng)我這個,行嗎?”我的目光從她的身上掠過,移向窗外,看著街另一側(cè)的停車樓。外面下著雨,暮色降臨,停車樓的廣告牌閃著藍光,看上去很美。我說:“你給我聽著,我干嗎要答應(yīng)你這個,我自然不會和他有任何瓜葛的。”露特說:“我心里明白,可你還是要答應(yīng)我?!庇谑俏艺f:“那我答應(yīng)你吧?!闭f罷,我再一次注視著她。她真不該說這些話。
趙曉陽讀著,左手撫摸起草坪。草坪濕漉漉的,像某個女人身體滾燙的部位。他松了松皮帶,滑膩的左手沒了進去。
十四
他們是提前到的,提前了將近十分鐘,但他們到時,周書記和李老師已經(jīng)坐在那等了。周書記和李老師每人手中拿了份他們交上來的《事情原委》。
“我去開了會,這件事并不像你們想象得那么簡單。對方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事情如果得不到合理而妥善的解決,濮青的媽媽到時肯定會付諸法律的。一旦事情鬧大,后果會變成什么樣子,那就很不好說了。我上次也已經(jīng)言明,這事跟你們脫不了干系的,對方已經(jīng)掌握了有力的證據(jù),你們也說,當時球場上也有很多目擊證人的,即使你們咬緊牙關(guān),真相也終會水落石出的?!?/p>
“如果你們說了謊,如果是你們其中一個人踢的,盡早承認,盡早去給人家家長賠禮道歉,或許,事情還有可以挽回的余地。你們出于同學(xué)友誼,或者害怕承擔后續(xù)的醫(yī)療費用,不管哪種原因,你們隱瞞了事實,那就趕快主動去與對方坦白,或許還能得到對方的原諒。如若不然,最后被查出來,肯定是會受到處分的。你們的檔案里,也會濃墨重彩地添上這么一筆??上攵?,這對你們將來的就業(yè)會造成多么嚴重的負面影響。學(xué)校也不會放過你們的。至于怎么處分,那就要看事態(tài)的嚴重程度了。”
周書記劈頭蓋臉的兩段話如重型坦克突然沖向了他們的心理防線。他們似乎防不勝防。
“我現(xiàn)在再問你們。”周書記的語氣里明顯帶著挑釁與震懾?!罢埬銈冋J真回答我的問題?!彼榱搜凼种搁g夾著的《事件原委》,那張薄薄的紙忽而就搖晃起來。
“上次你們說第二次去醫(yī)院交錢是因為不忍心看著一個女孩在醫(yī)院抹眼淚,而你們的說明里卻說是出于減少麻煩、避免爭吵,請問,當時,你們到底有沒有爭吵?有沒有第三方比如醫(yī)護人員可以給你們證明?”
“趙曉陽可以回答嗎?”周書記誰都沒看,又瞄了眼手里的那張紙。
“是解釋了下的,也沒有大的爭吵。也不好意思爭吵的,我們幾個男的,她一個女的。當時護士跟醫(yī)生也沒在啊……”
“我再問你們。我們現(xiàn)在還原事發(fā)現(xiàn)場,回憶一下球踢到人這件事的前后的經(jīng)過。我們先說當時你們將濮青送去醫(yī)院,她的同學(xué)是否在場?”
“有很多的。大多都是女生?!?/p>
“這就是你們所說的去送的原因。那好了,誰先看到濮青被球踢到了?誰又第一個跑過去的?”
沒有人回答。
“誰第一個看到的不好回答,那誰第一個過去的呢?”
還是沒有人回答。
“這很難回答嗎?你們同時過去的嗎?”
“誰第一個過去的就說嘛,我當時在北門邊上喝水呢,后來才過去的?!眲⒋笃秸f。
有人將眼光斜向了敖晨。他依然坐定了般,低頭不語。他的兩只手各自捏著一小塊沙發(fā)皮。
“……我,我先過去?!敝芨偝f。
“為什么問了那么長時間才承認?難道已經(jīng)忘記了嗎?”
周競超不回答了。
“球不是你們踢過去的。是你們的對方球員踢過去的。那么,請問,當時是誰在防那個人?”
沒有人回答。
“沒有人防守,那個人一腳就踢出界外傷到人了嗎?他難道是故意的?”
“也不是對方的人踢的。當時球場上不止我們這一撥踢球的,還有好幾撥呢,可能是他們踢的?!毖劭匆屑懿蛔×?,曹文輝慌忙補了句。
“可能?”周書記逼問。
“就是另一撥踢的。”
“那好了,我再問,另一撥踢的,那球是誰的?”
沒有人回答。
“不要告訴我球是你們的。難道你們的球會在另一撥踢球的人腳下嗎?”
“球不是我們的。”陳興平很少說話,也是被逼急了,他插了句。
“可你們忘了你們怎么跟濮青家長說的了嗎?你們跟人家說,球是你們的?,F(xiàn)在你們又說,球不是你們的。球到底是不是你們的呢?到目前為止,你們說的哪一句是真話?你們以為我在這哄著你們玩呢?”
“對不起,周書記,說實話,離事情發(fā)生也過去很多天了,不可能每個細節(jié)都記得很清楚??!誰也沒想著后來會出這么一檔子事,要早知道,哪怕當時錄下來都行啊。”曹文輝拖延著時間,等待著腦電流輸送來后面的話?!捌鋵崳矣浀?,當時的情況應(yīng)該是,球真是我們的,不是對方的人踢的,可能也不是另一撥踢的。為什么呢?剛才您一反問,我真是手忙腳亂說錯話了。為什么說是可能呢?當時,球出界了,誰開的大腳,偏了,飛出去很遠。我們喊人幫我們踢一腳,踢回我們的場地,可他踢過來也踢偏了,他一腳踢到濮青身上了。我們并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另一撥某個踢球的,也可能就場邊隨便一個人,當時操場上人很多,也很亂,我們沒怎么注意的。球踢過來,周競超去接,就看見濮青被球踢到了。所以,周競超算是第一個跑過去的。不過,周競超第一個跑過去,是去接球的。他剛才停了一段時間才回答您的問題,我想應(yīng)該就是這個原因。他跑過去是沖著球的。跑過去才看到濮青受傷了,然后,我們也陸陸續(xù)續(xù)過去了?!辈芪妮x一邊說,一邊用手背擦著腦門子上的汗。他的眼都緊成一條縫了,眼神仿佛飛離瞳孔潛入了迷蒙的黑色回憶,重新檢閱著遙遠陽光下那個動亂的下午所有人的一舉一動。
“是這樣的嗎?”周書記一個個看過去。
他們一個個將眼光丟在休息室一塵不染的木地板上。曹文輝說完,也匆忙選個了腳旁的位置,劫后余生般看過去。木地板反著光,光線粼粼躍動,攪動著他們的視線,和思緒。
“是不是嘛?”
沒有人回答。
“認為是的就可以走了?!?/p>
也沒有人起身。
“認為是的可以走了?!敝軙浿貜?fù)了一遍。
曹文輝站起來。劉大平站起來。周競超站起來。梁詩豪站起來。其他人跟著站起來。
他們一步一步擠向休息室。他們看上去并不急著要走,可門口卻明顯有些擁堵。
他們聽到周書記坐在他們身后說,把門給我?guī)稀?/p>
門就無聲無息關(guān)上了。
十五
章沁怡打來電話時,趙曉陽正站在五樓的樓梯口屏息靜聽。他剛要邁進走廊,一串急促的敲門聲囫圇傳過來,他退回去的瞬息,眼睛的余光乜到了敖晨。敖晨進了曹文輝的寢室。一會兒,又有腳步聲和開門聲,他又瞥見周競超也進了曹文輝的寢室。
電話就打過來了。
他握著嘟嘟響的手機下了樓梯。
吃的自助火鍋。天都黑透了,有七點多了吧,可小吃城里的人間煙火還絲毫沒有要謝幕的跡象。自助火鍋在三樓,吃的人大多是一些校園情侶。一個鴛鴦鍋,每人限定一份葷菜,素菜隨便取。多加葷菜的話,另外加錢。點幾個葷菜,再算上人頭費,一頓吃下來,不過三四十塊錢。正因為還算實惠,又可自助和消磨時間,這里成了小情侶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有時候還需要排隊或者預(yù)訂。
他們坐在僅有的一個空桌上,靠著衛(wèi)生間。等了一會兒,他們才挪出來。
旁桌的女孩很漂亮。瘦瘦的,溫婉可人的類型。他的男朋友很高,穿著風衣,美特斯邦威的款。他剝了花生仁喂她。她把嘴努起來,撒嬌賣乖的神情。
“可能還會更糟的?!壁w曉陽從別人的幸福里拔出視線?!疤叩娜瞬怀姓J,那邊又認定是我們當中的某個人干的。這樣拖延下去,我的嫌疑就凸顯了———第一次我交了錢。第二次我又去交了錢。第二次交錢還是我一個人去的。說不清啊?!?/p>
“把實情說出來不好嗎?”她幫他倒水,往油碟里加蔥瓣和香菜,她知道他不吃蒜末,胃受不了。
“要說的話,剛一開始還好些。事到如今,我把人家供出來,人家也可以反咬我一口。本來就不止一人對我第二次去交錢感到憤怒,我現(xiàn)在把人供出來,其他人若是選擇沉默,或者不站在我這一邊,那我就成了惡人先告狀。學(xué)院也會認為我是急于擺脫自己身上的嫌疑,狐貍尾巴露出來了?!?/p>
“可其他人真會坐視不理嗎?我不太相信?!?/p>
“踢那腳球的人現(xiàn)在正拉攏人呢。他雖然沒事人似的一直不說話,可他精明得很。也不用拉攏所有的人,大多數(shù)總歸是會為了自己的安全沉默不言的。”
“大不了就魚死網(wǎng)破。不是你踢的說破天也不是你踢的。學(xué)院再找,你就說出來嘛,反正說的也是真話。不能拖半天把自己拖成替罪羊了?!彼吹剿哪樕行┿俱病K椭^吃碗碟里的菜。她就一直看著他??此念~頭,臉,以及忽隱忽現(xiàn)的下巴。她幫他用勺子撈了鵪鶉蛋和牛丸,移到唇邊吹了吹,放進他的碗碟里。多吃點,她說。她又忙著撈了一勺子,看著他抬起頭來,趕忙遞進他的碗碟里,再多吃點,她說。
她要說的話放進了短信里。吃飯回來后才發(fā)的。他沒有在第一時間看到。他剛把她送回寢室,方成章就打電話過來了?!瓣柛?,那腳球的事,有新情況。”———他都忘了什么時候存了他們的號。
他撂下電話急慌慌去了學(xué)院樓旁的小樹林。
短信上說:“那次,我們說好了,三個人一塊去動物園的,你臨時改了主意,溫鐵軍來了,你說機會難得,想去聽他的講座,可我后來看到學(xué)校的新聞網(wǎng)站上說,他第二天才來的。那天,他向我表白,我答應(yīng)了。我其實笨得很,就想直來直去。”
十六
他認識章沁怡,還是剛來重慶不久。因為剛來重慶不久,他認識胡浩也就不久。時間是個很神奇的東西,它有諸多作用,其中之一,便是催化劑。那個時候,短暫的相識催生了他跟胡浩的一見如故,他們相談甚歡,相見恨晚。
胡浩的女朋友遠在云南。他的女朋友遠在別人的懷抱。他們張羅著認識新的姑娘。借口是幫他另覓新歡。
時間前行。事物發(fā)酵。一些姑娘來了,又走了。很多姑娘來了,又走了。他們的世界里就剩下了個章沁怡。怎么樣呢?在一個叫“老房子”的酒吧里,他們第一次遇見了她,夜半歸來的路上,胡浩這樣問他。什么怎么樣呢?廢話,當然是這個姑娘怎么樣。我覺得不錯呢。我也這樣覺得,剛開始第一眼沒什么印象,可越來越覺得聊天的時候舒服。
“追吧。你臺前,我幕后。我提供智力支持?!焙普f。
他們邀她一塊出去玩。躺在草地上看云淡風輕。他們聊天,爭吵,談一些看上去宏大的命題。她負責傾聽,調(diào)解,以及切換話題。他們邀她來寢室玩。泡茶,吃東西,聊電影和童年。她還提到村上春樹,她喜歡村上的調(diào)調(diào),甚至稱得上迷戀。
這些事后敘述起來都是簡單的三角戀的爛俗橋段,可當時的他們,似乎并不這樣認為。
他以前的女朋友是中文系的。早已相忘于江湖。那天,不知是想起了過去的什么還是現(xiàn)實中遭遇了新的什么,她破天荒在QQ上留言,問他最近過得怎么樣。他們就聊了會兒。都是些冷卻了的問句和答語。不過,她給他推薦了本書。又是小說。以前,她總是喜歡給他推薦小說。他一本也沒看過??赡翘炝耐晏?,他似乎有些淡淡的悲傷,像是祭奠,也像是彌補,他在當當網(wǎng)上訂了她推薦的那本小說。其實是一本小說集。他強撐著看完了第一篇《露特》。是個三角戀的故事。章沁怡出現(xiàn)在他生活里以后,他又想起了這個故事。某天晚上,他又看了遍《露特》,居然看出了點味道。他第一次給章沁怡發(fā)短信?!白x尤迪特·海爾曼的《露特》,間或在寢室里走來走去。一只秋千,她寫道?!彼?jīng)的女朋友喜歡發(fā)這樣無頭無尾的短信,他從來不知道怎么回,所以,從來也沒回過??赡翘焱砩?,他卻盼望著章沁怡能回點什么,哪怕回個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還沒睡么,他都覺得產(chǎn)生了莫大的共鳴,可章沁怡像曾經(jīng)的他,放任他的短信石沉大海。他無端地覺得荒謬,這是干什么呢?他把小說扔到書架上,扔出他的生活。
可小說好像已如揮之不去的噩夢照進他的生活了。或者,彌漫在他的生活里了。
也許是他多想了。
但他又覺得不對。他看到三個人的聊天里,她的身體是側(cè)向胡浩的。他發(fā)覺,她總坐在他的對面,隔著足夠的距離。他還研究了她的眼神,她談到她喜歡的東西時的眼神以及她看他和胡浩時的眼神。某天,他們?nèi)齻€聚在胡浩的寢室里看電影。胡浩去窗臺的飲水機接水,水沒接來,卻急著回來拉他,他跟著來到窗前,睜大眼睛,目睹了對面公寓樓里一道亮麗的風景。
他們張大嘴,目光驚恐,呼吸停滯。
對面的一間房里,窗簾大開,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男人下身赤裸,一只腿搭在床上,一只腿翹在空中。女人豐腴,睡衣遮體,匍匐在床邊,頭抬上來又墜下去。
章沁怡好奇地走過來看他們臉上的目瞪口呆。她頭轉(zhuǎn)向窗外后,身體僵住了。她的臉紅得像個蘋果。她低下頭———低下頭是她應(yīng)該做的,可她低下頭后,眼光傾斜,找到了胡浩的眼光。
他覺得,發(fā)生什么了。
他把那本小說集扔給胡浩。他讓他讀第一篇的開頭。胡浩看完后,嘴里嚷著什么鬼東西,繼續(xù)打他的游戲。他站在一旁,聽見游戲里的怪獸說,等得我的心都碎了。
“我們要做一個實驗嗎?”他說。
“什么就做一個實驗?”胡浩點著鼠標。
“我們要做一個實驗嗎?”他又說。
“老子有女人的好不好?!?/p>
他一瞬間明白,從他重讀小說的那個晚上起,實驗就已經(jīng)開始了。
可實驗到底是怎么開始的呢?
十七
劉大平還在周書記的辦公室。除了敖晨,其他八個都聚到小樹林了。
“我在周書記那里坦白了。”方成章似乎還置身于某種驚悸里,說話伴著粗氣,眼皮也在昏黃游離的路燈光中眨得頻繁。“架不住面對面的拷問。一進了周書記辦公室的門,他就讓我反身關(guān)好。他先拉攏我說我們的談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他會替我保密。他又提醒我是學(xué)生會的副主席,必須要配合學(xué)院的工作,也必須講實話。他還把我預(yù)備黨員的材料書放在辦公桌上,故意讓我看得一清二楚。之后,他就問我那腳球是誰踢的。剛開始,我還按照我們之前商量好的說??伤辉俜磫?,我慢慢就露了破綻。他說,你嘴里連句真話都沒有,學(xué)生會的工作就不要做了。他當著我的面給孟老師打電話,讓他暫緩處理我黨員轉(zhuǎn)正的事。還有獎學(xué)金。他說要取消我獎學(xué)金參評的資格。他又說,你以為你不說我就找不出直接當事人了,我只不過在給你一個機會,我都工作三十多年了,這樣的學(xué)生糾紛事件不說天天見吧,隔個十天半個月也總會碰上。就這個事,我搭眼一瞧,就已經(jīng)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不說別人就不說?實話告訴你,私下里已經(jīng)有人來過我這里了———我知道他這是在利誘,在離間,可主要是那個氣場,那個氣場實在讓人受不了。我就坦白了。”還沒等大家說句評判或安慰的話,方成章又忙不迭替自己辯護著。“我這都說的實話。周書記讓我單獨去他辦公室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的。我真要偷偷回來什么也不說,大家也不會知道??晌页鰜韺W(xué)院就在門口候著,看誰又被單獨叫過去,提前通了氣。現(xiàn)在又把大家叫過來一塊商量怎么辦?!?
周書記先后單獨召見了四個人。方成章。周競超。周酩旸。劉大平。他們都是即將要轉(zhuǎn)正的預(yù)備黨員。趙曉陽并沒在認真聽方成章的絮叨。他一點不關(guān)心周書記用了怎樣的手段。他只是在心里慶幸和感激。他慶幸周書記第一個叫的是方成章。他感激方成章自亂了手腳,重壓下道出了實情?;蛘?,他應(yīng)該感激的是方成章并不那么壞。也許,他還應(yīng)該后怕??伤麃聿患傲?,他需要投入大家的討論之中,接下來怎么辦?怎么跟敖晨說?敖晨已經(jīng)起疑了,大家都不在寢室,估計有什么行動了,可獨獨少了他。他已經(jīng)給方成章打了電話。方成章掛掉了。
“事情已經(jīng)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步,那我們就必須站在這個地步上說話。方成章既然把實情說出來了,后面去的周競超和周酩旸也坦白了。那現(xiàn)在我們十個人就分成了兩撥。一撥是敖晨,一撥是剩下的我們。我們只能承認之前說了謊。我們也不要再說沒看見誰踢的那腳球了,即使你真沒看見,也不要再說。我們現(xiàn)在必須統(tǒng)一口徑,一口咬定球是敖晨踢的,這也不是冤枉他,球本來就是他踢的。我們瞞到現(xiàn)在,挺到現(xiàn)在,說得不好聽,都是為了他,現(xiàn)在我們在壓力下說出了實情,他也怨不得我們,即使怨,即使想翻案,他也要看看力量對比。我們也算夠哥們義氣了。就跟他說,在學(xué)院那里坦白了,他想賴也賴不掉的。不要說誰先在書記那里坦白的。”曹文輝說?!翱砂匠恳獑柲??誰第一個說了實情,或者在他那里,話會變成,誰第一個告的密?!壁w曉陽從曹文輝的話里挖出了方成章真正關(guān)心的。曹文輝說局勢發(fā)生了變化,他們九個要擰成一股繩,對付敖晨。可他們是否要供出讓他們這些散兵游勇迅速抱成團的功臣,或在某些人看來的罪臣?
曹文輝不說話了。
“他要問,我們就說根本不知道誰先供的。反正單獨叫的四個人都招架不住說了實情。周書記還是輪番轟炸,像審犯人,在這間房里問這個,在那間房里問那個,誰知道誰先說的。”周酩旸說。
方成章沒說話,他不好說什么。他沒說,也就默認了周酩旸的話。
趙曉陽表了態(tài),同意周酩旸的說法。周競超也含含混混說可以。他不能不同意,他也沒有什么損失。木已成舟,這是最好的權(quán)宜之計,除非他要供出方成章,可他也知道,沒有必要的。
大家也都附和了下。
可劉大平還沒從周書記辦公室出來。不會又出什么事吧?他可都進去一個多小時了。方成章給他發(fā)短信,讓劉大平出了學(xué)院不要回寢室,先來旁邊的小樹林。
劉大平跑著過來的。臨到他們跟前,一腳踩進一片小水洼。水滴如煙火,晶晶亮亮濺了他一身。他說,日,你們在這里呢,敖晨正在寢室走廊里等你們吶。
“你跟他說了?”方成章急切地問。
“說了?!眲⒋笃接行┘{悶。
“怎么說的?”
“是周書記讓我去說的。他讓我做做敖晨的思想工作。我跟他是老鄉(xiāng),本科又在同一個學(xué)校。周書記讓我?guī)€話,讓敖晨明天九點去辦公室找他。周書記還讓我跟敖晨說,不要害怕,他家境不好學(xué)院里知道,學(xué)院里早就有安排的,后續(xù)的賠償,學(xué)院會替他想辦法的?!?/p>
“他沒問誰把他供出來的?他當時什么反應(yīng)?”
“他當然不高興,但有什么辦法。我跟他說,濮青的同學(xué)把他認出來了。說是一個矮矮的、胖胖的、留著胡子的人踢的。他不相信。怎么可能?他說,肯定是我們的人先說出去的?!?/p>
“你怎么說?”
“我沒說。周書記說的。周書記給他打電話了。周書記說,他把你們?nèi)齻€叫過去輪番問話,你們就都說了?!眲⒋笃街噶酥阜匠烧隆⒅芨偝椭荃D?!爸軙涍€說,讓他不要因為這個事跟你們中的任何一個產(chǎn)生矛盾,也不要再追問什么誰先說誰后說之類的細節(jié),否則,學(xué)院不會為他出一分錢的?!薄軙浀脑挶緸榉匠烧潞茫刹恢趺?,方成章從劉大平轉(zhuǎn)述的周書記的話里聽出了些許無聊和別的什么。他進而覺得,整件事以及事里的人都變得臟兮兮的。說了就說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就是他先說的,承認了又能怎樣呢?他敖晨就是做了不敢承認,才把大家害得那么苦的。整件事里,有什么好人嗎?
他就說了。
在五樓黑黢黢的走廊,他對等待已久的敖晨說,我被逼得不行,說了實話。
敖晨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曹文輝就將方成章?lián)Q下陣來,發(fā)表了一通慷慨陳詞。
“晨哥,事到如今,你也別抱怨誰。球的確是你踢的,我們硬撐著不說出來,也是擔了風險的。我們完全可以剛一開始就實話實說。我們也盡了力的。誰你都不能怪,要怪就怪運氣差。誰還沒有運氣差的時候,每天都有出門被車撞的,那又怎么說?我們?yōu)榱诉@腳球,獎學(xué)金不能評了,預(yù)備黨員也不能轉(zhuǎn)正了,我們是對得起你的?!?/p>
敖晨更沒有話了。他面色陰沉,眼光黑亮,等曹文輝說完許久了,他才重重地眨了眨眼皮。他終于吐出一句話,連累兄弟們了,他說。他道了謝。雖然他的謝意聽上去輕飄飄的,失了重心般搖晃不止,但他也悔過似的坦誠,第二次去見周書記時,他本想自己承認的,可心這樣想了,身體卻是僵的。他說,他應(yīng)該說的只有感謝。他又道了謝。然后他說,他累了,要回去休息。
大家豎起耳朵靜靜地站在走廊里,十幾秒后,一記關(guān)門聲,震耳欲聾。他們愣愣的,半天回過神,尋找依靠般,躲進劉大平和吳夢飛的寢室。他們舒緩著呼吸,說話都有些吃力,剛才的關(guān)門聲更像是他們內(nèi)心幻想的,是此刻他們嘴上的話題烙在他們心上的陰影。
敖晨肯定是要負直接責任的。問題是,他們呢?
“那個女人肯定會獅子大開口的。我們是說了謊,可這是道義上的,法律上,我們并不需要付什么責任?!敝芨偝f。
“可周書記不是說,我們脫不了干系嗎?連帶的或間接的責任呢?”吳夢飛說。
“脫不了干系,那也就脫不了被訛詐的命運啊,尤其現(xiàn)在這種情況?!标惻d平說。
“學(xué)校要說私了,敖晨出大頭,我們出小頭,到時怎么辦?”周酩旸說。
“私了的話,很麻煩的。誰能保證那種人不會再訛我們。私了有什么法律效力嗎?要是私了,我是一分錢不會出的?!眲⒋笃綇膸锾匠鲱^說。
“管它呢。我反正是早就煩透了,只要這個事能結(jié)束,以后不再糾纏我,我愿意出些錢的?!眳菈麸w說。
……
趙曉陽打量著一屋子的人臉和心計,眼前的說話聲漸漸模糊起來。他似乎聽見空氣中到處都是“噼噼啪啪”的打斗聲,到處都是摩擦、迸裂和爆炸。他有些窒息,空氣中藏匿了無數(shù)把刀子,他咽下的空氣里,好像都是些傷口,他的,其他人的,還有些傷口上的膿,腥臭腥臭的,滴進他的肺里,心里,還有血液里。這是一間臟兮兮的屋子,他窒息了。他艱難地歪著頭,方成章也歪著頭,他看過去,方成章像塊石頭。
十八
李老師熱情地握著濮青媽媽的手?!拔?guī)е鴮W(xué)生來賠禮道歉了?!卞鄫寢岦c了點頭?!拔乙彩潜粚W(xué)生騙了。他們一直都沒說實話。真是抱歉呢。我這個輔導(dǎo)員工作沒做好。濮青現(xiàn)在病情怎么樣了?”濮青媽媽抽著手,可能要說些敷衍的話。李老師趕忙搭上了另一只手,她雙手握著濮青媽媽的手,沒等對方回答,她又熱情洋溢地說起來,真是抱歉呢,我們來晚了,我們早該過來看望了。她這邊說著,敖晨迎上去牽起濮青媽媽的另一只手塞進自己合攏的手掌里?!鞍⒁?,實在對不起啊,我早該來的,那腳球是我踢的,我們?nèi)隽酥e,請求您能原諒。”
濮青媽媽的兩只手置身滾燙的熱情里,像呼喊救命的落水者,甩了又甩,拽了又拽,她無奈地將臉上勝利的喜悅轉(zhuǎn)換成委屈的憤慨,你們坐嘛。她喊起來。聲音里都是哭腔。李老師和敖晨無限不舍地松了手,大家循著床沿規(guī)規(guī)矩矩坐下來。
濮青媽媽兩只手相互揉搓。“我想著你們這兩天也該來了。”她用右手按了按眉心?!澳銈兪遣恢酪粋€當媽的心啊,這些天我每一秒都是煎熬———”她的話被李老師打斷?!拔夷芾斫饽愕耐纯喟。乙彩且粋€女孩的媽?!薄澳銈冞@個樣子,真是無端把事情搞大了。也把我惹火了。本來,我就是來看看女兒的,家里事情多的不得了,可現(xiàn)在倒好,我要定了心跟你們搬弄是非。真是搬弄是非呢,把你們顛倒的是非都搬回原處。你們說你們這是何苦呢?我當時就說了,我過來不是訛人的,我們家一點都不缺給女兒治病的錢。我就是想知道個事情的原委。球踢到了我女兒,應(yīng)該有人過來承認,過來說聲對不起,我們要的無非也就這樣?!卞鄫寢屔砸煌nD,李老師立馬遞上抱歉的話,敖晨也跟著連連道歉?!八懔怂懔耍卞鄫寢屵B連擺著手,“不說了,不想說了,跟你們也沒什么可說的,這些天我的話都快說盡了,我接受你們的道歉,你們回吧?!?/p>
大家都做好了長時間忍辱負重的準備,忽然聽到濮青媽媽讓他們回去的話,像挨了一悶棍,一時半會兒還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
李老師最先從措手不及里抽出老邁的身軀。她一步就邁到濮青媽媽面前,雙手迫不及待地抓住了那只似曾相識的手?!板鄫寢?,您看,”她老練地猶豫著,“我們是誠心過來道歉的,還專門邀來了濮青所在學(xué)院的輔導(dǎo)員黃老師,”她右手攤向一個拿著記錄本的矮個子女人,又收回來?!跋氡啬隙ㄕJ識的?!彼p手抖一抖,傳遞給濮青媽媽一些警醒的痛感?!澳?,要不,咱們交換一下關(guān)于費用的問題。當然主要由您來說說怎么樣賠償?!?/p>
濮青媽媽在跟李老師交換看法之前,先跟矮個子女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澳呛冒伞<热焕罾蠋熖岢鰜砹?,咱們今天談?wù)勔矡o妨。早談了,大家都好早作準備?!?/p>
趙曉陽一直在觀察隔壁床輸液的那個老太太。她應(yīng)該是退休的教師或教師的家屬。她已經(jīng)很老了,有七十或者八十,她始終微笑著,對那么多人突然的造訪心存寬宥。她寧靜地看著吊瓶里的液體通過管道輸入她斑痕覆蓋下的血管。她的嘴唇卷進空洞洞的嘴巴,一道從鼻孔處延伸而來的皺紋掛住了唇邊。待藥液近無,她抖了抖嘴角兩邊的皺紋,輕輕拔掉手背上的針頭。她下床疊好了床被,帶著笑意往門外走。走過趙曉陽,他伸手扶了扶她顫巍巍的身體。謝謝,她說。打擾您輸液了,趙曉陽說得大聲,像是說給別人聽的。其他人朝這邊看來,又很快遺棄了這里。不礙事的,她說。她走出病房。趙曉陽聽見濮青媽媽說,醫(yī)藥費,看護費,她的請假補償,她們娘倆來回的車路費。他想,沒有那腳球,濮青就不回家了嗎?他伸出左手食指朝一雙眼睛勾了勾,那雙眼睛移到他左手邊。他貼向她的臉輕聲問,《圣殤》看過了嗎?他看到她的臉上散布著一些雀斑。他的喘息催紅了她的耳朵。她略顯尷尬,還沒來得及呢。他的嘴快要吻到她的耳朵了,她聽到他說,老子可真不是踢那腳球的人,讓你失望了。她臉上的雀斑就跳起來,還變大了,好像有一個無形的美容師正在她的臉上施展才華。但那的確是一張?zhí)^樸素的臉。他又聽到濮青媽媽說,她還要帶著女兒去專門的醫(yī)院做個理療。她還說道,我來之前咨詢過律師的,這些方面的賠償都是必要也必須的。說實話,她說,我來之前,一些原告材料都起草好了。
———她準備了原告材料,她是有備而來的,所以她飛過來,所以,她還會飛過去。
趙曉陽站起來,走到那個有備而來的女人面前,熱情地看著她狐疑的臉,輕輕地說:“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p>
“你說什么?”她表現(xiàn)的措手不及似乎要遠遠甚過李老師。
“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壁w曉陽微笑著重復(fù)了一遍。
她就在他的身后發(fā)飆了。所有人都在他的身后發(fā)飆了。他卻像剛才那個老太太泰然自若地走向病房的門。他走出病房,走進狹長的走廊。
曹文輝追上來?!摆w曉陽,你瘋了嗎?”
他回頭看了一眼?!罢娴模阋膊皇鞘裁春脰|西,曹文輝?!?/p>
他走出走廊,看見一個女護士迎面跑過來。
“操?!彼谛睦镎f。
十九
趙曉陽給章沁怡發(fā)短信?!鞍l(fā)燒了。躺在寢室的床上動彈不得。需要退燒的藥?!倍绦乓话l(fā)送,他就關(guān)了機。
他的確發(fā)燒了。腦袋昏昏沉沉的。還流鼻血。他剛到鄉(xiāng)下的小學(xué)校代課時,水土不服,也流鼻血。
他任著敲門聲咚咚響。一秒,兩秒,三秒。一秒,兩秒,三秒。他從蒙著頭的被窩里鉆出來。腳磨蹭進棉拖去開門。
她看見他穿著皺巴巴的保暖內(nèi)衣,臉龐浮腫,眼神倦怠。她踮起腳摸了摸他的額頭。像觸了電。她有些慌了,趕忙打開飲水機燒水,又撕扯起手里的塑料袋。
她來到床頭,俯下身,一手拿了藥片,一手端著紙杯。他用發(fā)燙的眼睛看著她,看著她咫尺天涯的眼神。他忽然用盡全力挽住了她的脖子。她手里的藥片飛出去,水杯里的水濺起來。他翻起身,將她扭在床上。她在反抗。她的雙手胡亂地推諉。她的雙腳踢踏著空氣和地面。她用力地拍打著。可她沒有喊。沒有驚動世間任何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他把病重的身體和病重的呼吸狠狠壓在她的身上。他剝?nèi)ニ囊路?。上衣和褲子。他把手伸進她的內(nèi)衣。上身和下身。他碰到了她的乳房。和另一只乳房。他撫摸著她圓圓的屁股。以及,久違的私處。他縱容著他的欲念。和另一種命運。他形塑著她的地獄。和另一種天堂。他將她剝了個精光。她的胴體是一個謎。他褪去了他的下身。他的下體包含了整個世界。
她都臟了的。他也臟了的。
可他們好好地做了起來。那么丑陋,又那么優(yōu)美。
他們不想驚動任何一個人,也不想驚動任何一種動物??煽傆幸恍┫敕〞屡c愿違。
電腦桌上的水杯掉到地上了,停了幾秒,炸了。一只驚慌的老鼠跳到飲水機的桶面上,驀然回首,看到了剛才水杯落地的一幕。
他們戛然而止。確切地說,是他戛然而止。
他抽離她的身體,提起內(nèi)褲,跳下床,顧不得穿棉拖,徑直撲向飲水機。它躲他。他追它。他們在安靜的寢室里制造本該就有的動亂。它圍著寢室轉(zhuǎn)了一圈。視察了陽臺,也參觀了廁所。它又轉(zhuǎn)了一圈。他又追了一圈。它仿佛玩膩了,回到出發(fā)點,一收身,鉆出了房門———剛才她進來時心思都放在他的病上了,隨手的帶門,并沒有關(guān)嚴。他拉開門追出去。他在五樓總是不見光的走廊飛奔。他下了樓梯。五樓。四樓。三樓。二樓。一樓。他在入口處撞飛了一個女人。那只老鼠卻跑出了公寓,跳上臺階時,還搖了搖胡須,回眸一瞅。
二十
我就是那個被撞進垃圾堆的女人。那天,我從對面的公寓樓回來,還沒來得及上樓梯,只那么一晃的功夫,就驀地被埋進了垃圾中。我聳了聳身,扶著垃圾桶抬起頭,我沒看見什么所謂的老鼠,只看見一個面目猙獰如老鼠的男人。大冬天里,他正流著鼻血穿著褲衩光著腳丫旁若無人地奔跑著。是的,我認識這個男人。想必這個男人也認識我。我就是故事開頭時那個被老鼠驚嚇后躲入他懷中的泰國女人。我還是那個他在窗簾后無數(shù)次窺到的半裸的女人。是的,我當然知道他曾無數(shù)次躲在窗簾后頭窺看。我也知道窺看的還不止他一個人。某一天,我心血來潮,用忘了哪一個男人給的錢買了一架望遠鏡———對面的公寓里住了很多泰國男人的。那些寢室,我可以想什么時候去就什么時候去,想待到什么時候就待到什么時候。我也要偷窺那些偷窺我的人。我還要看得更清楚。于是,我看到了他戴著耳機看那些存在電腦里的小電影。我也不止看到他一個人,很多偷窺過我的男人都在看。
那一次,在一個恰當?shù)膶嬍椅恢蒙?,透過望遠鏡小小的精準的孔,薄薄的窗簾被毫無懸念地穿透,我看見他的隔壁寢室也有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也做著我曾和那些男人做過的事。女人的動作看上去笨拙而僵硬,表情顯得那樣委屈,也那樣絕望。而隔壁寢室的他,正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墻,看一本書。
我調(diào)了調(diào)焦距,他已起身站到了窗前。
鏡頭里,他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