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北京人》是曹禺在抗戰(zhàn)時期對自己內(nèi)心世界進行沉思的產(chǎn)物,它用詩化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寫出了北平舊世曾家的生命挽歌,反映出一個人文主義戲劇家對民族命運和個人生存的關懷。劇中的曾思懿被公認為“惡婦”,但她也有她的生存困境,并且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因素。
關鍵詞:《北京人》 曾思懿 “惡婦” 緣由
曹禺的《北京人》大約寫于1940年秋冬至1941年秋冬間,主要講述北平?jīng)]落的讀書世家(曾家)逐步走向滅亡的故事,反映了作者“腐朽的惡勢力必然將死去,而且非被埋葬不可”[1]的思想。關于這部劇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方面:一是劇作思想文化價值的探討(重點),二是劇中人物形象的分析。在人物形象的分析上,研究者大多偏向于劇中的“正面人物”或“受害人物”,如愫方、文清等,而很少研究劇中的主要人物乃至“負面人物”曾家大奶奶——曾思懿,就算有研究也大都將其視為“惡婦”,多是剖析她對曾家其他人的靈魂戕害,或者把她看做是封建制度的陪葬品。本文試圖從封閉的生存環(huán)境、社會身份的情感缺失、自我意識的異化三方面剖析其“惡婦”形象的緣由,還原她個體生命存在的真實狀況。
一.封閉的生存環(huán)境
埃德加·莫蘭在《迷失的范式:人性研究》中說:“人是通過自然形成的文化生物,因為他是通過文化形成的自然生物?!盵2]可見,人和動物的區(qū)別不僅僅在生理上,更在文化上,因為文化是社會文明的一大重要標志,它是人的本質(zhì)屬性的基礎,為生存其中的人們提供人性塑造的各種形式。
曾思懿自小在封建士大夫家庭長大,她的生存環(huán)境決定了她所接受的文化的性質(zhì)。于是在封建士大夫家族文化的浸染下,“三綱五?!背闪怂架彩澜缬^、人生觀、價值觀的核心。嫁到北平的讀書世家后,她又進入了同樣的文化圈。在這里,思懿處處以自己信奉的綱常禮教行事,以期成為一個合格的曾家大奶奶。顯而易見,曾思懿婚前婚后的生存環(huán)境是封閉的,她終究逃不出封建士大夫家庭的魔框。換句話說,曾思懿的一生都被封建家族文化死死地框住了。
封閉的生存環(huán)境給了曾思懿一個封閉的文化思維,在她眼里只有符合綱常禮教的才是“正道”。所以,她看不慣曾文清在她眼皮底下和愫方名不正言不順地互通情款,看不慣曾文彩夫婦在曾家白吃白住,看不慣袁先生的獨女成天瘋鬧,也看不慣媳婦違抗自己的命令,更看不慣兒子不脫稚氣的行為。長期以來的掌家大權讓思懿在綱常禮教的泥潭里不能自拔,于是她成了封建士大夫家族文化的忠實擁護者,樂此不疲地用它維持著家族秩序,同時也試圖將這種意識強加給下一代。
二.社會身份的情感缺失
“社會和個體不是尋求彼此配合的兩個分離的現(xiàn)實,而是一個兩重性的系統(tǒng)里既互補又矛盾的兩個方面,它們在互相構成時又互相干擾”[3]。個體生存于社會中,必然和其他個體形成這樣或那樣的聯(lián)系,從而與社會發(fā)生牽連,即每一種聯(lián)系背后對應著一種特定的社會身份。社會身份規(guī)定了個體和個體間的權利和責任,但其真諦在于個體和個體間對應的情感聯(lián)系。如果沒有這樣的情感聯(lián)系,那么這樣的社會身份就是不完整的,只是空名。
曾思懿在《北京人》中擁有的社會身份主要是長媳、妻子、嫂子、母親、婆婆等,它們集中于曾家大奶奶這一稱號。且不說曾思懿在其他社會身份中的情感聯(lián)系,就連最親的丈夫和兒子都打心底里懼怕她。曾文清對思懿沒有一絲夫妻情意,他的經(jīng)典臺詞“(苦惱地)我不是處處聽了你的話么?你還要怎樣?(又呆呆望著前面)”讓我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們婚姻里陰盛陽衰,同床異夢的尷尬處境。曾霆本來是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但十五歲時就在封建家長的安排下和年紀同樣輕的瑞貞完成婚約,過早地踏上曾家子弟循規(guī)蹈矩的步伐。對于母親,他沒有太多的情感,一如父親般的隱忍、順從。
曾家大奶奶這個稱號使得曾思懿在眾人眼中“權威化”,甚至“妖魔化”。在曾家,仆人怕她,愫方怕她,文彩怕她,老太爺曾皓也“心中頗怕他的長媳。他曉得大奶奶盡管表面上對他作‘奉承文章,心里不知打些什么算盤”。“思懿這個人是招人恨的,她的性格雖然奸險,她也有她的難處。她為人惹人嫌惡,但這個‘家是她支撐著”[4]。所以,盡管思懿和其他人幾乎沒有情感上的聯(lián)系,他們依舊將她視為曾家的挑梁大柱,遇到難事時第一個想到她。最悲哀的莫過于第三幕中曾思懿一個人和杜家斡旋的情景。當時,文清已經(jīng)離家出走,江泰又幫不上忙,陳奶媽的那句話——“算了,就讓大奶奶一個人對付他們?nèi)グ?,反正錢是沒有,房子要住”再一次印證了思懿在曾家孤立無援的處境,所以情感層面空白的她只能在“金錢”和“三綱五常”中尋找那僅存的安慰。
三.自我意識的異化
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的序中說:“人類在社會的環(huán)境中,由于繼續(xù)發(fā)生的千百種原因;由于獲得了無數(shù)的知識和謬見;由于身體組織上所發(fā)生的變化;由于情欲的不斷激蕩等等,它的靈魂已經(jīng)變了質(zhì),甚至可以說靈魂的樣子,早已改變到幾乎不可認識的程度。我們現(xiàn)在再也看不到一個始終依照確定不移的本性而行動的人;再也看不到他的創(chuàng)造者曾經(jīng)賦予他的那種崇高而莊嚴的淳樸,而所看到的只是自以為合理的情欲與處于錯亂狀態(tài)中的智慧的畸形對立?!盵5]這里,盧梭強調(diào)的是人的確定不移的本性,也就是說人存在著一個最高的本質(zhì),而對這種本質(zhì)的確認(自我意識)才能認識人本身,從而實現(xiàn)一切價值中的最高價值——人的價值。
曾思懿自出生起就陷入了封建士大夫家族的文化圈,她所接受的綱常禮教從一開始就將她的自我意識作為蠶食對象。嫁到北平?jīng)]落的舊世曾家后,她雖然有著豐富的社會身份,但在情感層面上得不到任何滿足,于是更加樂于用綱常禮教來維持家族秩序以期給自己蒼白、空虛和絕望的人生以存在的理由。正是因為這樣,思懿變得更加信奉綱常禮教,同時也更加喪失自我,從而陷入惡性循環(huán),完全淪為封建禮教的代言人。劇中的袁任敢是研究人類學的學者,他認為“現(xiàn)在”的禮教和文明是違背人性的,充滿著虛偽,欺詐,陰險,陷害……但思懿看不到這些禮教和文明對自己的束縛和捆綁,依舊沉迷在忠臣、孝子、節(jié)婦之類的封建道德中。所以,縱使整個曾家都視她為“敵人”,她也要為這個家啼盡最后一滴血!
如果說這種努力能夠給思懿帶來快樂和成就感,那么她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的,可事實上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做這些是為了什么。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無法確認自己的存在,也不能看清自己所處的困境,更不用說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了。但冥冥中卻有一只“大手”推著她用盡一生去維護封建家族文化,想必這就是自我意識完全被綱常禮教異化的結(jié)果吧。
四.結(jié)論
曾思懿所處的生存困境讓我們深刻地領會到封建家族文化的威力,因為她在施虐(給曾家的其他人施加壓力、威脅)的同時也在受虐(受封建文化的毒害,喪失自我),一直活在個體本真的選擇和非本真的選擇的對立之中。所以,研究思懿時應將她“放在具體歷史背景和生活環(huán)境中具體分析”[6],從中深挖造成她性格和命運悲劇的文化根源、社會環(huán)境和封建婚姻。其實,曾思懿和文學作品中金素痕、曹七巧、王熙鳳、玉米之類的女性形象一樣,雖然都是家族中的實際掌權者,為家族的延續(xù)不惜用盡任何手段,但命運是悲劇的,在強悍狠毒的嘴臉后是柔弱敏感的心,在毀滅家的行為后是對家的渴求,在叛逆的心理后是對封建秩序的順從,一直處于封建綱常的束縛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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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埃德加·莫蘭.迷失的范式:人性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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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劉勇,李春雨.曹禺評說七十年[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30
[5]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D].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63
[6]趙宏.曹禺《北京人》中封建制度犧牲品曾思懿的形象辨析[J].沈陽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12(3)
(作者介紹:陳雪,南京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學科教學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