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磊
(蘭州大學西北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 蘭州 730020)
“昆侖”釋義諸說
王建磊
(蘭州大學西北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 蘭州 730020)
昆侖早在先秦時期就見諸史籍,雖歷經(jīng)數(shù)千年的解讀,學界對其意義仍有爭議。筆者揀選前人研究成果,整理出了“昆侖”詞意的四種說法——混淪(混沌或渾淪)、旋轉(zhuǎn)或圓;“高、大”;“天”和“黑”之意。筆者認為,“昆侖”觀念是從古代西北族群中傳播到中原地區(qū)的,很可能是西北諸部族對“天”的原始宗教情感的濃縮;今日殘存的“昆侖”觀念見證了早期中原與西北族群間交流的悠久歷史。
昆侖;意義
昆侖最早見于先秦典籍,如《山海經(jīng)》、《竹書紀年》、《穆天子傳》和《尚書·禹貢》等。以上典籍的成書年代雖有爭議,但昆侖一詞至遲在戰(zhàn)國時期已見諸記載。昆侖存在現(xiàn)實與神話,山名與族名的爭議:《尚書·禹貢》以地理為經(jīng),頗具寫實性;《山海經(jīng)》與《穆天子傳》兼具現(xiàn)實與神話因素,真?zhèn)坞y辨;《竹書紀年》寫實性強。此外,諸書所載昆侖形象差異頗大,給學者的研究帶來諸多不便。本文無意涉及昆侖的其他問題,僅欲整理學界爭議較大的幾種“昆侖”詞意,并進行分析。無論是神話研究還是地理考證,都無法脫離對昆侖詞義的探討,明確昆侖詞義,會使昆侖研究少走許多彎路。
許多學者認為混淪是昆侖的古義,古籍雖未明載二者發(fā)生聯(lián)系的具體時間,但仍能窺其一斑。
《史記·五帝本紀》:“昔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隱賊,好行兇慝,天下謂之渾沌”?!墩x》慝,惡也。一本云“天下之民,謂之渾沌”。渾沌即“兜”也。杜預云:“渾沌,不開通之貌”。[2]
《經(jīng)典釋文》:“混,本又作昆;淪,本又作侖?!盵3]
《廣雅·釋訓》:混混,或作渾渾。[4]
王力曾考證昆、混、渾讀音相近,意義相關(guān),三字同源[5]。趙宗福認為昆侖山與不周山相對,有圓的意思[6]。賈雯鶴考察昆侖作為旋轉(zhuǎn)的天柱的內(nèi)涵,以“蓋天說”證昆侖為旋轉(zhuǎn)之意的由來[7]。
從以上資料來看,受漢語詞匯通轉(zhuǎn)的影響,“昆侖”詞意不斷衍生[8]。從“圓”的角度探討昆侖,不僅具有極強的寫實性,還伴有濃烈的宗教意味。圓作為古今中外人類生活中的常見圖形之一,俯拾皆是—日、月和大地皆以圓形呈現(xiàn)在人類視野中;而且,圓形相較于其他圖形更容易被人類視為美的一種形式;更重要的是,圓在視覺上給人一種旋轉(zhuǎn)不停,永恒不止的感覺,佛教中的左旋卍與苯教中的右旋卐皆具此特征,這或許是“昆侖”旋轉(zhuǎn)之意的由來。那么,把昆侖看作是遠古人類由自然現(xiàn)象而產(chǎn)生的對“圓”的宗教情感的歷史濃縮應該是不錯的。
《爾雅·釋丘》:丘一成為敦丘,再成為陶丘,再成銳上為融丘,三成為昆侖丘。[9]
《水經(jīng)注·河水》:三成(層)為昆侖丘。[10]
《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昆侖虛在其東,虛四方。畢沅注:是昆侖者,高山皆得名之[11]。
先秦及此后古籍爭言昆侖為西方高山,反映出時人對此認識的普遍認同,其后,道教又為昆侖山增添了耀眼的宗教光環(huán),致使昆侖山之名婦孺皆知。但“昆侖”存在山名、族名和國名的爭議,其最初究竟是什么,學界還沒有定論。[12]在此情況下,昆侖的“高、大”之意難免有附會“昆侖山”之嫌。今后的研究中,避免將昆侖為“高、大”之意作為繼續(xù)探討昆侖詞義的一個既定事實。
“昆侖”為“天”之意最早見于《史記·匈奴列傳》,司馬貞《索引》“祁連一名天山,亦曰白山”[13],而《漢書·霍去病傳》“去病至祁連山”,顏師古注曰“祁連山即天山也,匈奴呼天為祁連。祁音上夷反”[14]?!袄觥睘椤疤臁敝饨袢杖圆唤^于耳,追根溯源,皆本于此。
近代以來,借助語言學的研究,“天”之意的探討發(fā)展到一個新階段。白鳥庫吉稱滿族人至今謂天曰"Kulun"(可音譯為昆侖),大夏赫連勃勃之“赫連”,原語為“Kulun",亦天之謂[15]。
朱芳圃認同“天”之意:“天山,匈奴呼為祁連山,亦即昆侖的異名,天者至高無上之名”[16];林梅村認為“祁連”并非匈奴語,而是譯自吐火羅語陽性形容詞體格單數(shù)Klom和Klyomo的早期形式Kilyom(o),意為“圣天”,而且祁連山在先秦時稱昆山,即昆侖山,昆侖應是吐火羅語Kilyom(o)一詞的漢譯[17]。
宗喀·漾正岡布教授曾將“昆侖”一詞擬為藏語的(gongla),意為高山、天山[18]。
劉鐵程將“昆侖”與“祁連”進行對照研究,認為二者在歷史上曾同指一名,“昆侖”來自羌中,而“祁連”來自河西及西域,二者皆有“天”之意[19]。
呂微認為“天”之意是據(jù)昆侖本義—圓引申而來,漢語中凡是圓的東西,多半可以昆侖名之。比如:天[20]。
從宗喀·漾正岡布教授的研究認為昆侖在藏語中本身就兼有兩義。何新曾詳細論證古漢語中太、大、人三字通用的情況,認為楊雄作《太玄》乃是用“昆侖”之古義,即“天”,而“昆侖”有“天”之意乃是因為古作“混淪”,亦即混沌或渾淪[21]。這樣看來,“天”與“大”和“混淪”都是相通的。上文提及天在人類視界中以圓的形式出現(xiàn),也是遠古人類對天的最直接的表述,因此,“圓”應該是人類最早形容“天”的詞語。
清人陶葆廉《辛卯侍行紀》中稱“昆侖”為胡語“喀喇”的轉(zhuǎn)音,即“黑”之意,漢語翻譯時又沒有定例,昆陵、混沌和祁淪皆可。岑仲勉認為“黑”并非來源于“昆侖山之黑”,而是取意于“昆侖人膚色之黑”[22];湯惠生也認同:“昆侖為胡語‘喀喇’之轉(zhuǎn)音,猶言黑也”,彝族人也謂“黑”曰“昆侖”[23];程發(fā)軔認為“昆侖”兼有崇高與玄黑二義,既有番語“喀喇”為“黑”之意,又據(jù)遠眺高山皆見“青蔥之色”,還據(jù)唐宋時呼身高而色黑之馬來人為“昆侖奴”,得其“高黑”二義[24]。
李文實認為昆侖本身是一個譯名,原僅指山脈,后泛指中印半島及南洋諸島地區(qū)。其語源出自今阿爾泰語系,故凡言黑均謂昆侖,如昆侖國,昆侖奴皆是[25]。
有學者認為“昆侖”為蒙古人“喀喇”的轉(zhuǎn)音,但是蒙古勢力深入到青藏高原始于蒙元,其后蒙藏民族間的交流即使在中原王朝變更時期也未曾斷絕。蒙古語雖對青藏高原自然景觀的表述施加了一定影響,但是,藏族對青藏高原的認識更清晰和透徹,對圣山、圣湖更是傾注了濃厚的宗教寄托,用浮于藏語之上的蒙古語解讀“昆侖”是南轅北轍。所以,對于“昆侖”意義的探討絕不能止步于蒙古語資料,而需要更進一步挖掘藏族和西北其他古代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文字資料,才能不斷深化我們對昆侖的認識。
筆者將學界認同度較高的四種昆侖釋義做了簡單總結(jié)。以上四說中,第一、二兩說本于我國古代文獻,最早出現(xiàn)于先秦時期;第三、四兩說來源于我國古代少數(shù)民族。那么,四說中一半來源于古代華夏之外,甚至是被古籍所稱的蠻夷戎狄之屬。具體說來,四說之間因“天”之意存在重要聯(lián)系:天地未開是謂“混沌”;人類視界中的天是“圓”的,且高不可攀;若要聯(lián)接天上與人間,則需有昆侖山。因此,遠古人類將對天的畏懼和崇拜具象化為圓,而高山則可以便利人間與天界的溝通,隨著人類歷史的不斷發(fā)展衍生出對圓形和高山的崇拜。
昆侖在先秦時期西北族群中的流傳想必是相當廣泛的,進而傳播到中原的華夏地區(qū)。今日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民族語言中的“昆侖”的釋義是數(shù)千年前昆侖觀念的殘存。昆侖作為我國古代華夏與周邊民族的共同記憶和古代各民族融合與文化交流的縮影流傳到現(xiàn)代社會,映射出了我國古代各民族間曾廣泛存在的交往歷程,是解開我國古代各民族發(fā)展歷史的一把寶貴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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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磊(1990-),男(漢族),河南鄭州人,蘭州大學西北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民族學研究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藏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