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科學技術發(fā)展歷程反思

■ 熊衛(wèi)民

（作者為中國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1949新中國成立以后，中國科學、教育界的一些頭面人物如胡適、梅貽琦、傅斯年、林可勝、吳憲離開了大陸，但大多數有選擇機會的院士、所長、校長、名教授以及根本就沒有機會離開大陸的科學家、教授留了下來。當時尚在海外留學的人員，也在隨后幾年成百上千回到中國大陸。以這些人才為基礎，在蘇聯幫助下，共產黨發(fā)揮強大的動員、組織能力，迅速設計了新的科學發(fā)展道路，組建新的科研教育機構，改造、培養(yǎng)了不少人才，對科學技術研究投入了相當多的經費，使得中國科學技術在短時間內從整體上得到較大提升，為國防、工業(yè)、農業(yè)做出了重大貢獻。

在建立大量科研機構，制定發(fā)展規(guī)劃或目標，投入大量人員和資金，集中力量“向科學進軍”之后，盡管有政治運動、長篇累牘的會議、下放勞動等干擾，盡管在人力資源和自然資源方面造成很大浪費，但確實辦了一些大事，主要體現在如下4個方面。

第一，對自然資源的考察。摸清地形、水文、礦藏、土壤、氣象、動植物、地震等基本資料，直接影響到城市、道路、水壩、工廠等的規(guī)劃、選址、設計等，是全國各地開展大規(guī)模經濟建設的基本前提。這項工作是民國時期基本資料收集工作的繼續(xù)，但其規(guī)模是前者所不能比擬的。拿地質勘探來說，1949年前，“全國的地質工作人員總共不滿200人，而到1955年，從事地質勘察的職工發(fā)展到17萬人，其中高等學校畢業(yè)的地質工作者達6000余人”。（摘自許良英、范岱年《科學和我國社會主義建設》）地質部、冶金部、煤炭部、化工部、鐵道部、交通部、石油部、水利部、農業(yè)部、林業(yè)部等多個機構均組織了自己的自然資源考察隊伍。在這些隊伍中，中國科學院的資源考察工作是比較突出的。它于1956年1月1日成立自然資源綜合考察工作委員會，下轄多支長期或臨時考察隊，包括“文革”時期在內，每年組織多支大型考察隊，派出上千位科技人員到野外進行各種考察?！耙?959年為例，中科院當年有近2500人參加工作，考察經費達600萬元”。（摘自張九辰《自然資源綜合考察委員會研究》）

巨大投入帶來豐碩成果?？疾礻牥l(fā)現了克拉瑪依、大慶、勝利等油田，使國家石油能夠自給；在蒲魁堂、金銀寨等地發(fā)現多個鈾礦，為原子彈研究和原子能開發(fā)準備了材料；在海南、云南、廣東等地找到三葉橡膠宜林地并提出開發(fā)方案，為從無到有發(fā)展橡膠產業(yè)打下良好基礎。在煤、鐵、錳、銅、鎢、鉛、鋅、釩、鈦、鹽、稀土礦等方面也有重要發(fā)現，考察隊繪制出全國不同比例的地層表、大地構造圖、地質圖、地形圖、土壤圖等；出版了《中國各斷代地層總結》《中國各門類化石》《中國的黃土》等專著，《中國植物志》《中國動物志》《中國孢子植物志》《中國綜合農業(yè)區(qū)劃》等的編撰也有重大進展。通過對考察資料進行研究，劉東生等人創(chuàng)立黃土學，黃汲清等人發(fā)展出多旋回構造運動說，施雅風等人發(fā)展出冰川學……

第二，國防軍工研究。中國人歷來好面子，長期把自己的國家視為“天朝大國”，可1840年以來，經歷的卻是長達百年的屈辱。如何迅速使國家強大起來，恢復漢唐時期的國際地位，是中國人尤其是領導人的夢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尤其是朝鮮戰(zhàn)爭，讓人們看到先進武器對于現代戰(zhàn)爭和國家地位的關鍵作用。于是，發(fā)展國防軍工研究，成為中國科研布局的重中之重。1956年前后，中央領導人部署了原子彈、導彈研制任務。在1956年夏天制定的十二年規(guī)劃中，有計算技術、半導體技術、無線電電子學、自動學和遠距離操縱技術等“四大緊急措施”，主要是為了兩彈研究而服務的。國防科委和中科院很快建立相關研究機構并從其他機構抽調人才。在中央堅強領導下（先由聶榮臻副總理主抓兩彈研究；1962年成立由周恩來總理任主任委員，其他成員為7名副總理和7名部長級干部為委員的“中央十五人專門委員會”領導原子彈研制工作；1965年后，這個委員會還兼管導彈），借助蘇聯幫助，主要依靠彭桓武、錢三強、鄧稼先、錢學森、朱光亞、程開甲等一大批從國外留學歸來科學家的努力奮斗，經過幾年不計成本、不惜代價的研發(fā)，終于在1964年6月和10月，導彈和原子彈分別獲得初步成功，并在隨后一些年取得更大進展。在部署原子彈、導彈研究之后幾年，中國又部署人造地球衛(wèi)星、氫彈的研制工作，在趙九章、姚桐斌、于敏等科學家主持下，這兩項同樣不計成本的研究，分別于1967年6月、1970年4月取得成功。后來，原子彈、氫彈這兩種核彈和導彈、衛(wèi)星的研制工作被統(tǒng)稱為“兩彈一星”。與此同時，在軍用飛機、艦艇、坦克、火炮、死光等常規(guī)武器的研制方面，中國也部署很大力量并取得一定成效。

第三，工業(yè)、農業(yè)、醫(yī)療、交通、水利等相關研究。1950年代，蘇聯援助中國建設156個比較先進的大型項目，之后，中國自行仿照建設了一些新項目，使得近代工業(yè)體系初步建立。盡管整條整條生產線都是從國外引進過來的，但是，在工業(yè)原料制備（如礦物的勘探、選礦、冶煉、提純）、生產技術改進、農業(yè)生產發(fā)展、醫(yī)療衛(wèi)生提高等方面，還是給科學技術研究提出一些問題。于是，在1956年制定的十二年規(guī)劃中，國家部署多項民用重大科研項目。可惜的是，不久之后，由于“大躍進”運動失敗所導致的國家經濟極端困難，除兩彈及與之密切相關的“四大緊急措施”研究，其他項目都不得不緊縮。由于沒有得到足夠投資，這些民用項目完成情況不佳。其中一些又出現在1962年制定的《1963—1972年科學技術發(fā)展遠景規(guī)劃》中。第二個規(guī)劃執(zhí)行不久，又受到“四清”“文革”等運動嚴重沖擊，致使其完成狀況更差。

盡管投入不足、執(zhí)行不力，遭遇許多不利因素影響，但由于成立了機構，安排了科技人員，經過二三十年時間，國家在這些民用領域還是取得了一些成果。譬如，袁隆平等對雜交水稻的研究，李振聲等對雜交小麥的研究，曾呈奎等對海帶栽培技術的研究，朱洗對家魚人工繁殖的研究，馬世駿等對東亞飛蝗生態(tài)生理的研究，屠呦呦等對抗瘧藥物青蒿素的研究，張亭棟等對白血病治療藥物三氧化二砷的研究，沈善炯等對金霉素生產技術的研究，湯飛凡等對沙眼衣原體的研究，葛庭燧對金屬內耗的研究，葉渚沛等對氧氣吹煉轉爐煉鋼鐵技術的研究，徐光憲等對稀土冶煉技術的研究，周望岳等對順丁橡膠工業(yè)生產新技術的研究，沈鴻等對萬噸水壓機的研制，成就都相當突出。此外，科技專家在南京長江大橋建設、劉家峽水電站建設、高壓輸電線路研制、汽車制造、民用飛機制造、化肥生產、血吸蟲防治等方面也取得了成果。

第四，基礎研究。由于新政權批判“為科學而科學”，強調“理論聯系實際”，基礎研究地位相當尷尬，在政治運動中不時受到沖擊。但真正的科學家對于認識自然、發(fā)展基礎研究總會有一定興趣，而國家領導人也并不是那么短視（譬如周恩來是了解基礎研究價值的，1956年組織制定十二年規(guī)劃時他提出要增加對自然科學中若干重要基本理論問題的研究，1972年給周培源、朱光亞等寫信時，他又要求北京大學、中國科學院把基礎研究抓起來），主管意識形態(tài)、強調政治掛帥的領導人有時會重視某些基礎研究的宣傳意義，所以，基礎研究還是在夾縫中生存下來。在所取得的著名成果中，由國家組織多個機構大批科技人員協(xié)作攻關的有人工合成結晶牛胰島素、胰島素晶體結構測定、人工合成酵母丙氨酸等，由科學家個人主導而完成的有陳景潤的哥德巴赫猜想研究，吳文俊的示性類及示嵌類研究，秦仁昌的中國蕨類植物科屬系統(tǒng)排列和歷史來源研究，鄒承魯的蛋白質功能基團的修飾與其生物活性之間的定量關系研究，鄒岡的嗎啡鎮(zhèn)痛作用部位及鎮(zhèn)痛機制研究，葉篤正、顧震潮的東亞大氣環(huán)流研究等。

有了不錯開局，一度讓科技工作者十分振奮并確實縮小和世界先進水平的差距。可惜的是，不久之后就形勢陡轉，科學家普遍受到肉體或精神折磨，中國科學和國際水平的差距又被迅速拉大。

實際領導各科學技術單位的大部分人大多數文化水平較低，是科學技術方面的外行，但他們卻認為自己在政治上更正確，敢于對不懂的科學技術工作指手畫腳。在1958年中央強調黨對科學技術的絕對領導后，這些人積極響應上級號召，更是一竿子插到底，罔顧科學規(guī)律，大搞所謂科技大躍進、技術革新、技術革命等，導致極大的浪費和破壞。

中央制定過一些有利于科學發(fā)展的政策，但是，政治運動和一些錯誤政策又壓制前一類政策發(fā)揮其效能。鄒承魯曾回憶說：

那時候有一句開玩笑的話，說我國研究所中的人可分為三類。一類是努力工作、有成果的人；一類是混混時間，沒什么成果，但至少表面上還是過得去的人；第三類是自己不做事，專門給做事的人搗亂的人。第一類和第三類抵消，第二類不起作用，所以研究所沒有前途。

……

我從1951年回國，一直到1978年，這27年中能夠做工作的加起來不到10年，只有大約1/3的時間，2/3的時間被運動花掉了。而且，能工作的時間也是不連續(xù)的。你剛開始做一個工作，又搞了一個運動，工作又得都停下來，后來又只得重新開始。即使在不搞運動的1/3的時間，也是難以開展工作的——不斷要開會！（摘自熊衛(wèi)民《自由之精神，獨立之人格——訪鄒承魯院士》）

在科學家中，鄒承魯的經歷是比較典型的。大部分時間都不能用于業(yè)務工作，中國科學家當然也就不可能充分發(fā)揮他們的才能。

在所有錯誤科技路線、方針、政策中，影響最壞的是“大躍進”期間頒布的“我國科學工作的道路”以及“文革”初期得到闡述的“毛主席的革命科研路線”。其核心是邊緣化專家，直接發(fā)動群眾破除對外國、對專家、對書本的“迷信”，“土洋”并舉，“海闊天空的想，勢如破竹的干”，大搞所謂的“技術革新”“技術革命”?！叭h全民辦科學”，把執(zhí)行主體換成科學素養(yǎng)不夠的普通群眾。在大轟大嗡氣氛之中，這些“研究”很快就變成不顧或不知道客觀規(guī)律的空想、妄想、胡干、蠻干。例如，在大煉鋼鐵浪潮中，上海冶金陶瓷研究所提出用土法煉鋁，全國有200多個單位前來學習并紛紛推廣。但事實上那個方法根本就行不通，早在50多年前就已從科學上證明了那一點。鄒元燨等專家知道那個常識，他們也私下向相關管理者說明過情況，但他們已被邊緣化，他們的意見沒人聽。（摘自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大事記》）“大煉鋼鐵”本身也是不顧客觀規(guī)律的蠻干。不說9000萬人上山砍樹、挖礦對生態(tài)所帶來的巨大破壞，只論發(fā)動群眾所建立起來的那上百萬個小土高爐、小土焦爐，就非常不科學，在那樣非常簡陋條件下根本就不可能煉出合格的鋼來。（摘自胡繩《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還如1960年推廣的“超聲波”技術。發(fā)動全國性的群眾運動推廣，從養(yǎng)豬、建澡堂到合成胰島素，什么領域都要求實現“超聲波化”。沒有那么多的超聲波設備，就用土辦法來搞超聲波。轟轟烈烈搞了幾個月，結果一點效果都沒有，只能不了了之。（摘自熊衛(wèi)民《1960年的超聲波化運動》）

科技體制強調黨的領導、中央集權。這種體制效率很高，做出規(guī)劃和決策之后，能夠迅速建立機構、購買設備、組織人員集中力量向某個方向進軍。如果決策正確，領導尊重和信任科學家，給科學家一定自由，放手讓他們去主持，也能干出一些成績，譬如“兩彈一星”的成功研制?？蓡栴}是，沒有經過專家論證、民主決策，很容易有考慮不周之處。而在貫徹執(zhí)行過程中，出于無知或私心，各級領導很難完全杜絕瞎指揮或打擊報復現象，因而未必能讓科技工作者心情愉快。在不能滿足其獨立、自由、自主的要求，不能給予承認、尊嚴和成就感的環(huán)境中，他們不可能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才能。毛澤東時代，中國確實集中力量完成了一些目標明確、基本手段具備的工程性科研工作，但也應當注意到，更多花了巨量資金的大協(xié)作項目、攻關項目是失敗或沒有顯著成果的。而陳景潤、鄒承魯等人獲得國際贊譽的理論研究，是熱愛科學的人士在設法獲得一定自由空間后私下探索的結果。二戰(zhàn)后出國留學的人，很多曾追隨諾貝爾獎得主在國際一流實驗室學習，并在攻讀學位期間，做出國際一流或接近國際一流的工作?；貒?，這些接近國際一流的人才被集中起來辦大事，在不計成本、不惜代價情況下，卻并未做出多少國際一流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