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或答謝辭)
謝謝一小時前,我愛過的人
也謝謝十分鐘后,我不會再恨的人
謝謝古老的陽光、空氣和水
謝謝輕浮的春天和世故的秋天
謝謝大地上的每一個坑穴
沒有深到讓流浪狗爬不出來
謝謝路邊的柏樹、花圃和草坪
為枯枝保存了發(fā)芽的意念
還要謝謝垃圾、霧霾和沙塵暴
獨自夜行時,謝謝頭頂上的月亮
身懷萬物的群星,草叢里
把光亮調(diào)到最大的螢火蟲
謝謝曾經(jīng)傷害我的人,在受傷害時
留下的熱淚。謝謝去年的
那場災(zāi)禍和劫后幸存的親人
謝謝地震,讓我們感到神的不安
謝謝暴力,讓我們彼此相擁
謝謝在寒冷的旅店,遞給
我打火機的人,謝謝咒罵我
但不打算告發(fā)我的人。謝謝拿走
我的錢包,還給我留下一條
內(nèi)褲的小偷。順便替我的脂肪肝
謝謝請我喝酒的人,也替膽小的膽囊
謝謝膽囊炎,謝謝偶爾光顧的感冒
如果發(fā)燒,還要謝謝退燒藥
以及所有得到康復(fù)的疾病
同時,請?zhí)嫖覀兊暮⒆又x謝流產(chǎn)
謝謝杜蕾斯和毓婷。謝謝
那些永遠來不及出生的嬰兒
塵世如此艱辛,謝謝你的體諒
謝謝我們吃過和浪費的食物
沒有把我們毒死。謝謝
美麗的謊言,把誠實提煉成鉆石
謝謝討厭我的朋友與情人
把我從友誼和愛情中刪除
看不見我的悲傷又新添了夙愿
謝謝孤獨,讓我進入更深的孤獨
一定要謝謝自己,謝謝野心和夢想
謝謝這個不太干凈的世界
允許我在一首詩里沐浴
最后,謝謝慷慨的死亡
謝謝你給我足夠的時間去赴約
禮物(悼念謝默斯·希尼)
我寫詩,是為了認識自己,使黑暗發(fā)出回音。一一希尼
謝默斯,今天的雨下在
呼和浩特,而不是半個世紀前
你帶著鴨舌帽走過的愛爾蘭
北部德里毛斯邦。你知道
柏油路上不會濺起泥土和馬鈴薯
沉默的小秘密:警察帶不走
它們。槍也不會比你手中的筆
在挖掘的手指中躺的更舒適
世界太古老,還沒有學(xué)會
戀愛的愛爾蘭多么年輕
需要你用大把的田園和面包喂養(yǎng)
關(guān)上祖國的院門,那暴亂的
噪音遠沒有你在女王大學(xué)
課堂里念誦的英語那么純正
但正如通往故鄉(xiāng)的往事和奇跡一樣
愛也需要不斷升華,需要一只
比槍更堅硬的筆,不僅僅在紙上
而是像犁鏵在掌心深處挖掘
直到挖出一個新的愛爾蘭
謝默斯,我在雨中讀你的詩
去年的今天,我不記得是否
也有一場雨,糾正過我的悲傷
也許只有死亡才具有永久的療效
而你早已“給自己寫好了訃告”
注:2013年8月30日,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逝世,終年74歲。
禮物(或雨中漫步)
閃電撲向陽臺,而烏云只想待在高處
陰暗、潮濕的街道上
沒有誰,會在意我的悲傷
除了一把傘,沒有誰會承認
自己是一個被淋濕的人
雨從街道一直下到公園里
在雨中,沒有誰會關(guān)心
一棵樹的悲傷。沒有誰會在意
樹葉像閃電身上的鱗片
這些小傘一樣發(fā)光的樹葉
有一瞬間,幾乎要把我照亮
禮物(或哭吧夜晚)
夜晚的眼窩有多深,悲傷就有多深邃
淚水中有鯨魚,露出嘹亮的脊背
此刻,即使你閉上眼,也藏不住大海的臉
悲傷有如飛濺的海鷗停在浪尖上
悲傷啊如此兇險,眼看著淚水打翻你這只沉船
哭吧夜晚,哭吧悲傷的海鷗
鯨魚的眼淚有多咸,大海的眼窩就有多藍
和今晚的悲傷相比,哭泣不值得掩飾
禮物(再致孤獨)
大海受盡了每一滴水的羞辱,但風暴是個瞎子
我說的還不是真正的風暴,充其量只能算是一點兒風浪
你知道,航行把重要的版面都留給了凸起的事物
冰山,礁石,最不濟也是烏龜?shù)募贡?/p>
唯獨把壓抑的版圖封到了汪洋名下
但大海早已習慣了單身,有多大的港灣
能經(jīng)得起海岸抱呢?幸虧還有這頭流浪的鯨魚
當它浮出海面,不,只能說當它浮出了海浪的縫隙
禮物(悼念陳超)
這是古老的河北,祖先的河北
黃帝和黃帝的兒子們打架的河北
這是直隸的河北,燕國和趙國的河北
幽州、冀州、并州的河北
這是多么了不起的河北
扁鵲、張仲景、董仲舒、祖沖之的河北
盧照鄰、韓愈、蘇軾、關(guān)漢卿、曹雪芹的河北
蓋叫天和尚小云的河北
這是自古燕趙多悲士的河北
荊軻、藺相如、武松、霍元甲的河北
這是巾幗不讓須眉的河北,孟姜女、趙飛燕、花木蘭的河北
這是苦難和英雄的河北
馮玉祥、李大釗、郭隆真的河北
孫永勤、佟麟閣、郝夢齡、馬本齋的河北
這是侉子的河北,走西口的河北
高傲的河北,浪漫的河北,風騷的河北
青紗帳里一對偷情男女的河北
這是易水河、永定河、北戴河的河北
山海關(guān)、金山嶺、白洋淀、鐵獅子和趙州橋的河北
小麥、玉米、高粱、谷子、紅薯的河北
棉花、芝麻、甜菜、煙葉的河北
板栗、柿子、鴨梨、杏的河北
野大豆、水曲柳、黃檗、紫椴、珊瑚菜的河北
這是太行山、西柏坡的河北
煤炭、電力、紡織、石油的河北
這是傳說的河北,帝都后院的河北
吳橋雜技、河北梆子、評劇、剪紙的河北
驢肉火燒和衡水老白干的河北
這是我母親的故鄉(xiāng)河北
這是當代文學(xué)的河北
鐵凝、何申、談歌、關(guān)仁山、張楚的河北
這是中國新詩前沿的河北
郭小川、劉小放、郁蔥的河北
大解、韓文戈、李南、趙麗華、東籬、曹五木、李寒、梁紅蓮、鄭茂明的河北
這是石家莊、唐山、邯鄲、承德、秦皇島的河北
這也是霧霾的河北,造假的河北,黑市的河北
我的朋友王建軍和武如琴的河北
這些原本都是你的河北
請原諒,陳超先生
為了抗議你的縱身飛躍,我隱瞞了一個墜落的國家
注:著名詩歌評論家、學(xué)者陳超于2014年10月31日凌晨墜樓身亡。
魔鬼禮物(祭外灘)
跨年多像劈腿。僅僅十分鐘
外灘的節(jié)操就碎了一地
稍晚一些,你們本該在臺階上
遇到翻越圍墻和欄桿的天使
或者干脆再早一點兒,我也不信
倒計時的鐘聲會惹怒黃浦江
他媽的,誰知道你們還約來了
喜歡圍觀和踩踏的魔鬼
十分鐘尖叫,足夠一次死亡的高潮
盡管你們并不愛玩這種游戲
盡管你們倒下也能看見現(xiàn)場很亂
但站立的時候從不關(guān)心世界多么擁擠
而我也無法代替魔鬼向你們道歉
禮物(或記夢)
像一頭灰熊轉(zhuǎn)過身來
黑夜擠到墻角,夢境向現(xiàn)實邁進
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家伙
我有些吃驚。也許是光線的
緣故,臉色比照片上灰暗
光頭嘹亮,身材粗矮
的確很像一頭傳說的熊
我很奇怪,在夢里他一直寫信
而不是寫詩。也有一些情節(jié)
大概與耳朵有關(guān)。接著
在一塊黑板上,他還給我
寫了一封信,語氣像一個老人
字跡像告別。最后他說
“到北京找我,去昆明找他”
這時我看見旁邊有一頭
大象在等他。我在夢里疑惑
灰熊和大象怎么會在一起
但沒有叫出聲。醒來后
我發(fā)現(xiàn)世界是一片灰色的背影
很快又發(fā)現(xiàn),我把夢做反了
禮物(或無題)
只要深愛過,你就終生是
一個孤獨的人。只有深愛過
你才知道,夜晚有多長
你做盡美夢,也別妄想從
無辜的新歡身上順道
尋找舊情。怎么可能呢
頭發(fā),嘴唇,乳房,所有部位
都不是你愛過的。多么奇怪
顫抖與尖叫不是你愛過的
氣味和壞脾氣不是你愛過的
汗水里變丑的臉也不是你愛過的
過去一伸手就能摸到的靈魂
現(xiàn)在卻連一根輕佻的肋骨
都抓不住。你曾迷戀的肉體
早已穿上了體面的裙子
而你將再次回到陌生人中
不快樂也不悲傷。是的
你還有足夠的回憶安度晚年
禮物(給你)
漫長的冬夜。我從未指望
你會想象,我是如何面對一盞燈
想念燈光的。也不愿對夜晚
抱有孤獨的成見。那么多窗口
像瞎子一樣睜著幽暗的眼睛
冰涼的被窩里,誰還沒有一點
空洞的心思。如果,我是說
失眠、夜游癥,是靈魂約會的
最佳場所。在長夜里想念
一個人肯定不是好習慣
我也坦然承認,我還有許多
壞毛病,比如怕黑,不喜歡冷
不愛做夢,一天到晚擔心
最后還是把過去弄丟了
而冬夜如此漫長,燈光的臉上
已經(jīng)露出困倦。我想這要是
一百年后該有多好,我就
可以摸黑在你的骨灰里長眠
禮物(給你)
白雪想要融化,新的冰碴
卻盼望結(jié)得更厚。這讓公園的風
感到為難。一邊是寂寞的
湖,一邊是落寞的樹
怎么吹才能使冬夜變短
比如剛才,你靠著一棵樹
仿佛一只喝醉的鳥。但我能
對薄冰說,親吻的是雪嗎
長廊下兩塊緊挨的石頭
像抱著另一個自己,又冷又硬
禮物(給你)
冰激凌昂起小資的臉
換成咖啡就是文藝的嘴唇
外面下著雪,但屋里很春天
夜晚的體會是,有時候
要感謝我們,把生活變成
一杯冰涼的奶油;或者
熱情的飲料。而時光還有
一條靈活的舌頭,柔軟得像
老練的銀勺。只要輕輕
攪動幾下,夜色就均勻了
心里的悲傷,讓它留在心里
禮物(給娜仁琪琪格)
開過的花,還可以再盛開
比如太陽花,從遼西到通州
只管綻放,不顧芬芳
在愛里開,女兒身上開
在詩和童話里一起開
怎么開都不夠,開一萬次
也不嫌多。傳說中的女人花
其實說的不是美,而是
比美更美的你。停在枝頭
也許不是最輕的蕊,但落到
雪地上只能是最白的一瓣
那就這么開吧,像從來沒開過
花蕊再小也是火焰的心
花瓣再大仍然是低奢的香
只要不怕凋謝,就這么開吧
花園太熱鬧,花盆太孤單
那就在草地上開,樹叢里開
姐妹們中間開,在紙上開
一邊開,一邊看自己開
逼得生活模仿你一樣盛開
禮物(或小年詩)
門前無雪可掃
屋梁下,也沒有新鮮的灰塵
值得讓掃帚伸個懶腰。說到掃帚
我怎么會想起雞毛撣子
煤油燈。再往前恍惚一下
怎么是母親的臉。年輕的。不會有第二張
永遠不可能再版的一個女人
停在這里吧,奔跑的歲月
除此之外,沒有什么可以打掃的
禮物(除夕詩)
即使茶臺換不回煤爐
長夜躲不開餃子。也不影響
爆竹在樓頂炸響。一只只火焰的鳥
帶著哨音跌落。圍繞請來的門神
鐘聲鉆過陽臺上的護欄
而群星將由清風陪伴,把夜色送往天邊
好吧,不眠的人
請春夢般的舊日子走好
也祝愿新生活盡快變成美夢
禮物(小年別父母)
重逢,總是比告別少,只少一次
北島
每一次轉(zhuǎn)身,都像永別
幾百米的小路,感覺比一生
還要漫長。光禿的老樹
忍住了發(fā)芽,卻沒能扛過
白雪的壓迫。對于枯燥的樹枝
冬天不是咔嚓一聲折斷
而是烏云一樣沉悶。起風吧
只有轟鳴的沙塵,適合
挽留腳步,把憂傷從眼眶奪走
灰暗的臺階上,車站如同
被大地丟棄的一只背包
為了能夠再回來,這一次
我低下頭,沒有朝遠處揮手